梁建軍
摘 要:《雪山的話語》的是康巴作家澤仁達娃的代表作。作品以康巴復仇現(xiàn)象為書寫對象,展開了對康巴社會的歷史想象和精神重構,既體現(xiàn)了作者對民族文化摯愛和宣揚,也體現(xiàn)了作者對民族文化記憶的重新審視和剖析。
關鍵詞:康巴社會 復仇 精神困惑
《雪山的話語》是澤仁達娃對康巴復仇文化長期關注、思考之后的精心力作。小說以亞拉神山腳下的貝祖村為中心,以復仇為情節(jié)的樞紐,采用多線并行的敘事方式,展開了對康巴社會的歷史想象和精神重構。土司、頭人、土匪、喇嘛、農奴之間的不斷糾葛,相互纏繞的矛盾沖突;子報父仇、父報子仇、妻報夫仇;個人復仇到集體復仇;親自復仇,抑或雇人復仇、借刀殺人等不同類型的復仇模式都在作品中得以集中呈現(xiàn)。作者將這種種復仇的模式置身于宏大的歷史文化背景當中,置身于多元混雜的民族文化和集體記憶當中,不斷地追問“為什么上千年的佛教,阻擋不了康巴人仇殺的腳步?!”{1}這一命題。
一
法格認為:“報復是人類精神的最古老的情欲之一,它的根子是扎在自衛(wèi)的本能里,在推動動物和人進行抵抗的需要中,他們受到打擊時就會不自覺地予以回擊?!眥2}復仇是人類自衛(wèi)本能的體現(xiàn),平素潛藏在人們意識的深處,一旦受到外力的強烈刺激,就會呈現(xiàn)出精神的復仇或現(xiàn)實的仇殺行為。同時,復仇又受到了各民族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在不同的歷史時空中彰顯出別樣的特質,流露出豐富的文化信息。即以當代藏族文學而言,隨著新歷史主義觀念的流行,藏族文學中的復仇開始擺脫單一的傳統(tǒng)復仇模式,而表現(xiàn)是出多樣的文學景觀,體現(xiàn)了作家們對多民族文化的深入追問和深層反思,如益希單增、扎西達娃、次仁羅布、班丹、萬瑪才旦、班果等作家都試圖從不同的視角,或現(xiàn)實或夢幻地對藏族復仇主題有過不同程度的書寫和思考。藏族青年作家次仁羅布的《殺手》盡管是以康巴漢子的“追兇”為肇始,但在結局上則極力摒棄仇殺的血腥和兇殘,而代之以夢幻的復仇實現(xiàn)精神的解脫,勾勒出全新的復仇書面形態(tài)。
相對而言,當代藏族作家尤其是康巴作家澤仁達娃長期關注藏族的復仇表達,如其1998發(fā)表于《西藏文學》的中篇小說《神山腳下的村莊》是對康巴血親復仇的嘗試性思考。作品以第一人稱的敘事視角還原了康巴社會普通家庭的生活狀況,將關注的焦點對準復仇者家庭成員對待復仇時的態(tài)度差異和內心世界。作者從普通人性的視角出發(fā)去審視康巴社會當中的復仇文化,關注人物在面對復仇傳統(tǒng)文化時內心的困惑和精神苦痛。顯然,在作者筆下,人們對待康巴復仇的傳統(tǒng)已經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或者說在面對康巴復仇文化傳統(tǒng)時,從始至終就存在著種種不同的差異,也存在著內心世界的精神困惑。在這篇以家族血親復仇為題材的小說中,澤仁達娃已經表現(xiàn)了力圖對康巴傳統(tǒng)復仇情態(tài)思考和追問的文化努力。澤仁達娃的思考策略大致如下,一方面藏傳佛教講究眾生平等、強調寬容慈悲,而另一方面民間尤其是康巴儼然成為藏族復仇行為的代名詞,為何會出現(xiàn)如是的文化悖論和現(xiàn)實錯位呢?因此在《神山腳下的村莊》中,澤仁達娃在極力強化空間的“神山腳下”,以此隱喻藏民族的文化生存情態(tài),同時村莊的恬適和祥和則被仇殺的陰云所籠罩,神圣與世俗交相雜糅,人們的精神世界似乎走向了一種實際意義上的人格分裂。另外,澤仁達娃設置大舅和三舅面對二舅的亡故的不同選擇,進一步強化了精神分裂的差異性,從大舅和三舅的角度出發(fā),他們的選擇都帶有合理性,但卻表現(xiàn)出寬恕和懲罰的兩種路徑選擇,就是作者對佛教和復仇之間沖突的思考,也可以看作是《雪山的話語》中敘事線索的雛形。
與之相比,《雪山的話語》則將復仇的書寫貫穿在宏大的歷史敘事當中,復仇既是其情節(jié)的樞紐,推動著故事的不斷發(fā)展變化,又是敘事的重心所在,詮釋著特定歷史時期康巴藏族族群的生活內涵。復仇作為康巴特定歷史社會當中較為普遍的文化現(xiàn)象,是康巴藏族族群集體記憶當中的重要價值觀念的外在體現(xiàn),是維護族群集體榮譽和家族榮耀的一種重要手段。這種在強大的族群記憶影響之下形成的文化倫理,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康巴文化特征之一,也成了康巴特定歷史社會當中的一個內在成分。《雪山的話語》所講述的復仇故事,正是屬于這一情形。在《雪山的話語》中,復仇行為貫穿了小說的始終,在撐起故事框架的同時,也成為小說書寫的主要內容。貝祖村村民聽從神靈的旨意阻擋了土匪的去路,從而也將仇恨引人了貝祖村(起因);沉浸在喜悅之中的貝祖村遭到土匪報復,財物被搶,房屋被毀(被復仇);遭受慘重損失的貝祖村人在朗吉杰布的帶領下追擊土匪,在商販多軍的帶領下潛入更江地區(qū),燒死土匪頭子亞松迪果等人,并把多軍沉江(復仇);多科魯切土司因自己領地的上多軍被殺,給古朗土司施壓,要求進攻朗吉杰布(被復仇);朗吉杰布逃亡,大火之中殺死古朗土司,成為新的土司(復仇);土司朗吉杰布不斷擴大地盤,開始了與周邊土司的不斷征戰(zhàn)。這條以朗吉杰布為主線的復仇之路,最終由貝祖村與土匪之間的相互復仇而演變?yōu)橥了局g的相互征戰(zhàn)復仇,朗吉杰布也從一個普通的農奴而成長為一個強大的土司。再看另一條以個人復仇為主線的復仇之路,熱德的兒子布根為了奪回原本屬于自己的草場,雇殺手殺死獵人讓加(起因);布根被讓加的哥哥朗加殺死(被復仇);熱德求助于表弟貢瑪土司,貢瑪土司派美朗多青殺死朗加(復仇);朗加的妻子塔姆隱姓埋名借貢瑪土司之手為丈夫復仇(被復仇)。除此之外,小說還有多條復仇的線索交錯縱橫其中,貢瑪土司因爭奪馬匹而與甲納土司的矛盾;貢瑪土司與吉江土匪之間的沖突;另外小說還以阿絨嘎的回憶講述了自己祖輩所陷入的不斷循環(huán)的血親復仇之路。無論是族群復仇的敘事,還是血親復仇的敘事,這些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變化的動因也成了故事的主要情節(jié)內容。整部作品當中,冤冤相報的循環(huán)復仇模式清晰呈現(xiàn),個人復仇和族群集體復仇相互交叉融合,復仇文化儼然已經成為康巴生活內容當中不可割裂的一部分。
二
在描述復仇現(xiàn)象的同時,《雪山的話語》也展開了對康巴社會生活情景的描寫和多元混雜的民族文化精神的展示,探尋復仇文化產生的歷史文化根源。位于藏漢交匯之地的康巴藏區(qū),歷史上有著大大小小幾百個不同的部族,藏、漢、回等民族的相互碰撞交融,萬物有靈的原始信仰、苯教、佛教、巫術文化等宗教信仰的混雜,形成了多元混雜的文化特征。對英雄先祖格薩爾的追憶、對佛教和神靈的虔誠信仰、萬物有靈的生命態(tài)度在不斷的循環(huán)演變過程中相互沖突融合,矛盾但又并存。在康巴邊地,復雜而又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導致了人們對力量和強權的無限崇拜,常年不斷的征戰(zhàn)也形成了康巴藏族民風彪悍、崇尚武力的突出特點。在不同文化相互沖突融合的過程中,人們會更加關注本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尤其是注重對英雄祖先的不斷追憶,康巴地區(qū)發(fā)達的口頭文學也無疑成了最好的追憶方式。英雄史詩《格薩爾王》的不斷傳唱和演繹,凝聚著藏民族文化的精神內核,在民間敘事的不確定因素影響之下,更加擴大了英雄祖先的歷史影響,人們將自己對民族生存的幻想融入其中,在不斷的傳承過程中形成了族群的集體記憶和無意識,強化了族群的集體價值取向和榮辱觀念。在個人意識尚未覺醒的時代,強大的集體記憶和價值取向無疑是人們評判是非的重要標準和尺度,英雄祖先的精神內核也勢必成為康巴漢子性格特征的內在支撐,殺人償命、有仇必報也成了維護公平正義和族群榮譽的一種必要手段。
作者將一個不斷循環(huán)往復的復仇社會設定在亞拉神山腳下的貝祖村,生活在這里的人們相信萬物有靈,他們既信奉苯教文化,又信仰佛教,同時還有對英雄先祖的集體追憶。生活在這一復雜文化場域之中的人們,在面對復仇傳統(tǒng)時自然會表現(xiàn)出不一樣的思考和行為?!堆┥降脑捳Z》中作者采用了雙線并行的敘事模式,一條是阿絨嘎家族為了躲避仇殺而不斷遷徙之路;一條是朗吉杰布成為土司之后,對周邊土司不斷兼并的爭奪之戰(zhàn)。阿絨嘎的祖輩為了躲避仇人的殺害開始了逃亡之路,但復仇之火卻沒有真正熄滅。復仇——被復仇——再復仇,在這條無盡循環(huán)的復仇之路上,復仇雙方家庭都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作者通過阿絨嘎對家族歷史的回憶和講述,再現(xiàn)了深陷復仇旋渦中的人們內心精神世界的苦痛。祖父的噩夢,父親的逃亡,阿絨嘎的不解,作者深入人物內心深處,細致地描寫了復仇所帶給人們的精神苦痛。為家族復仇在維護了家族榮耀的同時,卻給后代帶來了沉重的精神負擔。祖父忍受屈辱離開貝祖村,父親臨終前的再三囑托,母親每日念經并不時地提醒阿絨嘎忘記仇恨,是在深受復仇之苦之后的自發(fā)行為,是人性中善念的自我覺醒。與父輩相比,阿絨嘎努力從內心深處忘記仇恨,去尋找自己的愛情,是一種自覺的行為。這種行為是對康巴復仇傳統(tǒng)的一種背離,也是對康巴文化的一種反思。長期生活在遠離貝祖村荒野之地,也就意味著遠離了康巴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和文化社會,而阿絨嘎對美好愛情的向往和追求,則寄托著阿絨嘎對新的一種生活模式的向往和追求。顯然,阿絨嘎身上寄托著歷代康巴普通百姓的心聲和愿望。對于這些普通的百姓,誰也不愿意持續(xù)不斷地仇殺,這種仇殺所帶來的苦痛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更主要的是精神上的。小說的另一條線索是圍繞著朗吉杰布的一生經歷展開敘述。這個跟阿絨嘎一樣窮困的貝祖村的年輕人,身材高大魁梧,打獵本領高強,在保衛(wèi)貝祖村的戰(zhàn)斗當中,逐步顯現(xiàn)出了其非凡的戰(zhàn)斗本領和領導能力,最終成為貝祖村的領袖,并最終成為康巴地界上最強大的土司。朗吉杰布是康巴民眾當中的英雄人物,是康巴男子漢特征的集中體現(xiàn)。作者在保留了歷史人物典型性格特征的基礎之上,也讓朗吉杰布具有了一種對歷史和文化的追問精神。從開始對大山的遺憾到后來對宗教的懷疑,這個人物身上顯然是康巴民眾的共同特點,大家既不是完全信服宗教,但又離不開宗教。在經歷了太多的血腥殘殺之后,人們已經對佛教失去了信心,而更多的時候是去相信山神、戰(zhàn)神這些剛強的有力量的東西。這一條線索當中,我們所能看到的是康巴文化當中對力量和剛強的崇拜遠遠大于對佛教的崇拜,由于千年的佛教并沒有阻止仇殺的腳步,因而人們更愿意相信那剛強有力的山神和戰(zhàn)神。正如朗吉杰布試圖通過自己的勇武和剛強來統(tǒng)一土司,來結束康巴復仇的腳步。作者在重塑歷史人物的時候,以順應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的眼光來看待歷史,站在歷史的高度來審視歷史人物,尤其是對朗吉杰布內心世界的觀照,更是回歸到了人性本身,真實地再現(xiàn)了人類身上的善和惡的爭斗。作者曾經坦言,《雪山的話語》就是研究人性的作品。作者借用歷史人物的性格特征,對人物進行想象性塑造,對眾說紛紜的歷史人物給予了人性的關懷和溫暖,讓歷史人物既具有血性,又具有人性善良溫暖的一面,同時也是對康巴復仇文化的一種消解過程,讓人們曾將過分關注復仇文化而回到關注康巴文化本身。
三
《雪山的話語》中,作者所塑造的一系列硬漢形象,如朗吉杰布、美朗多青、本登科巴、亞松迪果等,無論何種身份,身上都具有一種康巴漢子強悍、威武的英雄氣質。朗吉杰布和亞松迪果拿自己的頭當對方的槍靶;美朗多青和阿央兄弟生死對決;本登科巴替父報仇等一段段傳奇的經歷再現(xiàn)了康巴集體記憶的精神內核。面對苦難和死亡時的無所畏懼,是其共同的特征?!安话炎约旱纳敵梢煌肭逅眥3}這句在文中反復出現(xiàn)的話語,是貝祖村男人的特征,也是康巴英雄崇尚的生命態(tài)度。朗吉杰布的歷史原型工布朗吉,在康巴地區(qū)被人們稱之為“布魯曼”,這個19世紀中期的農奴暴動的領導者給康巴大地留下了很多的傳奇故事,至今不衰。作者在創(chuàng)作過程當中有意模糊了歷史時間,就是要更加凸顯康巴之地對英雄祖先的崇拜。萬物有靈的生命觀念也更加增添了康巴祖先的神秘色彩,暴躁勇猛的神山是人們的保護神,被人格化的神山是圖騰崇拜的現(xiàn)實投射,也是人們精神的寄托所在。朗吉杰布的外貌特征具有了圖騰崇拜的影子,高大魁梧的身材,獅吼般的嗓音,超乎常人的勇氣,作者將民間文化當中對英雄的想象集于一身,這個像人像魔又像獸的朗吉杰布,如同一頭兇猛的雪域雄獅。朗吉杰布這個英雄人物儼然已經成了康巴英雄傳統(tǒng)文化的化身,是康巴族群記憶的外化。崇尚武力、崇尚英雄的民族集體記憶,自然成了康巴仇殺不斷的根源之一。在《雪山的話語》中,即使是喇嘛的形象在作者筆下也具有了幾分超凡脫俗的英雄氣息。鄧登喇嘛的圓寂方式、真珠吉佩手指燃燈,既有出家人的超凡脫俗,又有一絲無所畏懼的英雄情懷。作者的這一觀點很明顯受到族群榮辱觀念的影響,盡管其努力站在一個歷史的高度來看待人物本身,但他仍然未能脫離民族信仰本身的局限。與之顯得格格不入,相斥但又共生的是人們對神靈和佛教的虔誠信仰,遍布各地的大小廟宇,眾多的喇嘛高僧成了深陷苦海的康巴婦女的精神寄托之所。作者強烈的民族認同感使其在建構康巴歷史的過程中過分地凸顯了康巴英雄先祖的硬漢精神。作為本土作家,在民間敘事的想象性基礎上的個人化敘事,自然無法脫離對民族文化的熱愛之情。
《雪山的話語》是澤仁達娃構建的精神原鄉(xiāng),小說盡可能地模糊了時代背景和歷史人物的影子,在康巴民間歷史記憶的基礎上,將人物性格特征高度典型化,意在構建一個康巴社會精神文化的世界。封閉的空間社會,停滯的歷史時間,將康巴社會的精神文化定格在自己的想象當中。對康巴復仇文化的重新書寫,是當代康巴作家對民族文化的一種宣揚,滿足了人性窺探隱私的內在心理,也是對民族文化自身的一種思考。
{1}{3} 澤仁達娃:《雪山的話語》,青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22頁,第26頁。
{2} 王子野:《思想起源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63年版,第67頁。
參考文獻:
[1] 澤仁達娃.雪山的話語[M].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2014.
[2] 王子野.思想起源論[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63.
[3] 澤仁達娃.神山腳下的村莊[J].西藏文學,1998(6).
[4] 王菱.雪山:康巴之魂與信仰之索——評澤仁達娃長篇小說《雪山的話語》[J].當代文壇,20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