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逸蘭
摘要:黑塞在創(chuàng)作其中后期代表作《荒原狼》時,深受精神分析學說的影響。有理由認為,他在構(gòu)造小說中引人注目的大段夢境時,將哈里的精神世界濃縮其中。以弗洛伊德《釋夢》中夢的凝縮作用、夢的材料來源、夢的象征表現(xiàn)、夢的愿望實現(xiàn)等理論分析這一夢境,有助于我們理清哈里復雜人格之矛盾與轉(zhuǎn)變,理解他最終選擇的和解之路,認識作者的反省與思考。
關(guān)鍵詞:黑塞;《荒原狼》;夢境;夢的解析
《荒原狼》是德國作家赫爾曼·黑塞的杰出之作,這部作品致力于探索內(nèi)心世界,充分體現(xiàn)了黑塞在創(chuàng)作中后期受到的精神分析學說的影響。在荒原狼哈里的精神世界里,狼性所代表的野性、孤獨、理想主義與市民性所代表的迷戀穩(wěn)定、小康、屈從妥協(xié)一直以來撕裂著他,他在兩個極端之間感到痛苦與危機。在結(jié)束與昔日友人不愉快的會面后,他內(nèi)心的荒原狼高聲嚎叫,面對無法擺脫的市民世界,他感到失望并渴望自殺。就在這個自我分裂的格局達到頂點也即將走向盡頭時,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醒之后他仿佛漸漸獲得新生,開始了一種新的生活,并在小說的結(jié)尾迎來了自己的痊愈與救贖。可見,這個夢在文章結(jié)構(gòu)中處于一個關(guān)鍵位置,它雖不是推動情節(jié)轉(zhuǎn)折的直接行動或要素,卻也不可能僅是作者的閑筆。
實際上,作為不可控制的潛意識世界,夢境常常透露出做夢者真正的精神狀況。黑塞在《藝術(shù)家與精神分析》一文中,表示自己曾懷著極大的興趣閱讀弗洛伊德、榮格等,他認為藝術(shù)家認真對待和注視精神分析是十分有益的,偉大藝術(shù)家的理智從不排斥從潛意識中,從渙散的閃念中,從夢幻和游戲的心理中源源而來的財富。因此當他反過來在小說的關(guān)鍵之處構(gòu)造這個長達五頁的夢境時,糅合并化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是十分有可能的。用精神分析學說中夢的相關(guān)理論解讀這一夢境,我們會發(fā)現(xiàn)它濃縮并隱藏著哈里的整個精神世界,像《出版者序》、《論荒原狼》一樣,與整個文本構(gòu)成了互文關(guān)系。
一、焦慮曲——凝縮的隱意:拒斥市民性
弗洛伊德認為,前人在解決夢的問題時往往致力于通過顯夢(呈現(xiàn)在記憶中的夢的顯意)來釋夢,在《釋夢》中,他首次在夢顯意和所要探求的結(jié)論之間介入一種新的精神材料:即夢的隱意或夢念。他提出:我們是通過夢念而不是夢的顯意來解釋出夢的意義的……因此我們面臨的是研究夢的顯意與潛隱的夢念之間的關(guān)系,以及尋找后者變?yōu)榍罢叩能壽E。比較夢的顯意與隱意可以了解到,夢的工作包含了大量的凝縮。與隱夢相比,夢的顯意簡短、貧乏、語言精練,而隱意則范圍廣泛,內(nèi)容豐富。
在哈里的夢境中,就包含著許許多多的凝縮,其中,兩個凝縮后的顯夢意象都來自于他的“夢的近期材料”。弗洛伊德曾舉過一個“植物學專著”的例子,即一種“中間共同實體”在兩個經(jīng)驗之間起到的一個作用:它來自無關(guān)印象的原來形式,而通過大量的聯(lián)想性聯(lián)結(jié)與精神上有意義的事件聯(lián)系起來。哈里在夢境中拜訪歌德的顯夢意象就是這樣一種“中間共同實體”,首先,這個意象來源于他近期現(xiàn)實生活中幾個經(jīng)驗的結(jié)合——拜訪朋友時的等待,在朋友家看到歌德的畫像,與朋友交談等等。在夢中,哈里拜訪歌德時在前廳等待的場景近似于拜訪朋友時在一個溫暖明亮的房間中等待的場景,而夢中歌德的形象與哈里在朋友家看到的歌德畫像也是吻合的,他們同樣自負而裝模作樣。然而,朋友家的前廳和歌德畫像都只是無關(guān)緊要的活躍印象,與朋友交談時哈里產(chǎn)生的強烈情緒才是夢的真正的激發(fā)因素,即哈里精神上的有意義的事件。在夢中,哈里感到“我的不滿情緒越來越大,而且逐漸埋怨起歌德來,我對他突然有了各種各樣的疑慮和責備?!爆F(xiàn)實中,哈里的這種不滿情緒是在與朋友的談話中針對朋友的,因為朋友的市民性,其追名逐利的機械生活與愚昧見解讓哈里厭惡至極。因此在夢中,拜訪歌德實際上凝縮的是哈里拜訪朋友時的種種場景、遭遇與感受,觸及到的不僅是他對庸俗眾人的厭惡,對市民社會的絕望,更是他對自身中產(chǎn)階級身份帶來的與生俱來的市民性的焦慮,這正是哈里性格中矛盾組成的一面。
弗洛伊德在夢的材料來源中還曾補充道,不僅復合概念能夠引起許多聯(lián)系,隱意中的分別獨立的概念也會如此。在哈里的夢境中,他雜志社記者這一身份也是豐富隱意的凝縮結(jié)果。首先這一身份同樣來自于他夢的近期材料——拜訪朋友時,朋友提到的對哈里文章狠狠批了一通的編輯部,因此哈里在夢里感到“要是我到這里并不是為那該死的編輯部辦事,那該多好!”其次,在夢中哈里這樣形容他的記者身份:“遺憾的是,我不是完全以私人身份來到這里,我的身份是一家雜志社的記者,這真讓我覺得不對勁,我不明白,是哪個魔鬼把我馱進這種處境?!睆碾s志社記者的簡單顯意中我們可以窺見,哈里對見解膚淺的編輯部,對限制了個人自由的社會身份同樣深感厭惡,隱意的背后藏著哈里深層的精神世界——他不愿擁有社會身份,避免將自我納入社會階級中,避免與墮落無明的世俗社會同流合污。因此在夢的凝縮作用背后,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哈里對自我原生的市民性和難以逃避的世俗社會已焦慮到極點。
二、催眠曲——性象征的偽裝:逃避極端狼性
在《釋夢》中,弗洛伊德曾用若干典型夢例對夢中存在的象征作出分析,他認為夢是為了偽裝其隱意而使用這種象征。雖然象征本身具有不確定性,但是在弗洛伊德的啟示下,我們也可以對哈里夢境中的種種象征進行一種聯(lián)想與分析,并以哈里的現(xiàn)實經(jīng)歷給予一定佐證。
在酒吧中,赫爾米娜的命令讓哈里試著睡覺并進入了夢境。而在夢前的場景中,我們可以從哈里對赫爾米娜的依賴與欣賞中感受到哈里的愛意,哈里多次將她與自己母親相比:“她像我媽媽”;她的嗓音“這樣慈愛”。而赫爾米娜知道了他的名字后也大呼:“哈里?是個孩子名字!”并多次稱呼他為“小孩”。根據(jù)精神分析學中的“戀母情結(jié)”,我們可以認識到哈里對赫爾米娜的“母親想象”可能有著欲望投射,后文中兩人的情人關(guān)系也證實了這一點。因此當哈里在夢中遭遇一處光怪陸離的情境,不由得讓人聯(lián)想到弗洛伊德對性象征的分析與總結(jié)。
在夢中,哈里發(fā)現(xiàn)有一只蝎子想從他的腿上往上爬,他不知道它藏在哪里,但隨后卻覺得它不一定那么糟,也可能意味著親切友好的事,他覺得它很可能與莫麗有關(guān),它可能是女性和罪孽的美麗而危險的徽記動物。莫麗是文學作品中的一位女性,他非常希望與莫麗見面。歌德出現(xiàn)后,哈里問道:“告訴我,莫麗在這里嗎?”歌德笑著拿出一個貴重的小盒子,里面放著一條小小的女人的大腿,讓哈里十分喜愛。但是當他拿起它時,它仿佛動了起來,這讓哈里懷疑它可能就是那條蝎子。而歌德似乎就是要讓哈里進退維谷,陷入既渴望得到又害怕不敢拿的狀態(tài)。在弗洛伊德的總結(jié)中,盒子之類的物品常常象征著女性子宮,大腿等長形物體可以象征男性生殖器,上下階梯或“攀爬”可象征性活動,因此,美麗而危險的蝎子、哈里十分喜愛的盒子里的大腿在這個夢境中都可以象征性交,女性莫麗則更像是赫爾米娜的替代。夢境中種種性象征似乎表示著哈里想與赫爾米娜有性的關(guān)系,但是卻進退維谷,陷入矛盾。
進一步分析他們現(xiàn)實中的交往,我們可以得到一個更清晰的認識。哈里在回家實現(xiàn)自殺沖動之前,在酒吧初次偶遇赫爾米娜并開始和她談話,他在逐漸打開自我的過程中感到害怕與恐懼的遠離。哈里覺得“她打碎了將我與世隔絕的沉濁的玻璃罩……興許我又能生活下去了,又能成為一個人了”,可以說,赫爾米娜就像他沉淪生活中的一束陽光,讓他激化的性格矛盾得到了緩和,放棄了自殺的念頭,從世俗生活中看到了繼續(xù)活下去的希望。
因此,與赫爾米娜產(chǎn)生親密肉體關(guān)系的欲望表示哈里渴望靠近赫爾米娜,逃避病態(tài)的自己,接受本能欲望和世俗享樂主義;但是對蝎子感到的不安,對大腿“害怕又不敢拿”的狀態(tài)表示他對這種接近的猶豫。因此哈里在潛意識中一方面無法接受極端的狼性,逃避將自己帶向生命終結(jié)的分裂痛苦,但另一方面又不愿放棄這種遺世獨立的清醒與潔凈。赫爾米娜就像一支催眠曲,雖然不能真正解決他的精神矛盾與苦痛,但卻把它從極端狼性帶來的絕望感受中暫時解救,給予了他一種逃避的可能。
三、安魂曲——夢的愿望滿足:認清解脫之路
當哈里既無法接受市民社會,無法忍受自己身上的市民性,同時又渴望逃避狼性,逃避因兩者對立帶來的痛苦的極端——自殺時,他可走的未來之路究竟在何方呢?當哈里自以為的人格矛盾把他逼得無路可退,他的生活方式、思考方式也開始逐漸消解,他急需重構(gòu)自己生命的秩序與意義。在這樣一種境遇之中,夢境中最重要的部分——與歌德的談話,仿佛可以給予我們解答。
在弗洛伊德看來,對任何夢而言,其動機力量都是一種尋求愿望的滿足。表示愿望的思想在夢中會被客體化,一是思想被表現(xiàn)為另一個直接的情境,二是思想被轉(zhuǎn)換成視覺形象和語言。哈里在夢境中拜訪歌德的荒誕情境以及與歌德的對話正是代表其愿望的思想在夢中的兩種表現(xiàn)形式。哈里在做夢時是人格分裂達到自我忍受極限之時,那么尋求解脫之路自然是其潛意識中秘而不宣的最深愿望。
為什么哈里拜訪的人物是歌德呢?首先,白天他在朋友家因歌德的畫像與朋友發(fā)生了爭執(zhí),這是最直接的夢的近期材料來源,哈里“十分喜愛歌德”,因此朋友家“乏味的、歪曲的、庸俗化了的歌德像”使他難受;其次,哈里經(jīng)常閱讀《歌德全集》,將他視作圣人。因此哈里以歌德為精神導師以求被帶出困境的愿望,在夢中凝縮為拜訪歌德的情境以及與歌德的對話。但是,正如弗洛伊德所說,顛倒或是把事物轉(zhuǎn)向反面是夢的工作最喜歡使用的表現(xiàn)手法之一,在哈里的夢中,歌德成了他真實形象的反面、畫像里的那種人——滑稽,裝模作樣,不夠誠實。哈里對這樣的歌德感到憤怒,于是從荒原狼的立場上吐露出對其樂觀精神,對時間、信仰以及生命意義的質(zhì)疑。在這種顛倒、荒誕的夢境敘述中,哈里與歌德的精神碰撞出了火花,歌德也終于說出了自己作品的深層精神內(nèi)核,為他帶來了巨大啟示。
語言也是表示愿望的思想在夢中的一種表現(xiàn),可以說,夢中歌德的話語正是來自哈里自己的思想深處,為他指明解脫之路以滿足其愿望的人是他自己,雖然這些思想的最終來源仍是歌德、諾瓦利斯、萊辛等“不朽者”的偉大靈魂,但是在哈里長久的閱讀積累之中,跳脫人生可疑與絕望的道路已然鋪設(shè)于他的靈魂深處,只是一直以來被他自以為的人性狼性之矛盾遮蔽而已。因此,夢中歌德對他的質(zhì)疑的反駁,對他的種種啟發(fā)與開導,是偉大文學家、音樂家早已移植于哈里本身的思想饋贈,如同黑塞《詠書》一詩所寫:“世界上任何書本/都不會帶給你幸福/但是書本會悄悄教育你/讓你成為你自己”。當哈里尋求解脫的愿望達到頂峰,他終于在夢中吹散了遮蔽內(nèi)心的陰翳,展露出應(yīng)該邁上的解脫之路,即夢中歌德所鼓勵的:“我相信,反對死亡的斗爭,決然地、執(zhí)著地要生活下去,這正是推動所有杰出的人物行動和生活的動力?!薄拔覀儾恍嗟娜瞬幌矚g這樣認真,我們愛開玩笑……永恒只是一瞬間,剛好開一個玩笑?!边@正是《論荒原狼》中也曾提到的,哈里應(yīng)以一種更為幽默的方式面對生活。藝術(shù)“不朽者”們成了哈里夢中的安魂曲,為其痛苦的心靈帶來釋然與舒緩,為其迷茫的靈魂指引方向。
就像《論荒原狼》中所寫的:“一個人的胸膛、軀體向來只有一個,而里面的靈魂卻不止兩個、五個,而是無數(shù)個;一個人是由千百層皮組成的蔥頭,由無數(shù)條線組成的織物。”哈里最終在魔劇院殺死了荒原狼與赫爾米娜,從人性、狼性的二元對立中走出來,才開始接受那個擁有無數(shù)個靈魂、非永恒整體的自己,決心學會幽默地玩人生游戲,完成了自我的和解。
黑塞曾在《荒原狼》1941年瑞士版后記中寫道:“……在荒原狼和他的成問題的生活之上有一個更高層次的不滅的世界,《小冊子》和正文中談到精神、藝術(shù)和‘不朽者的地方,描繪了荒原狼痛苦世界的對立面,那是一個正面的、愉悅的、超越個人和時間的有信仰的世界。這本書敘述的雖然是痛苦和困境,但它絕不是關(guān)于一個絕望者,而是關(guān)于一個有信心的人的書。”一味沉淪于限定自我的矛盾之中,掙扎于執(zhí)著的所謂對立之間,都不是黑塞所希望的道路。在他看來,只有在受苦受難中堅強靈活,擴大靈魂以使靈魂容下整個宇宙,才能到達“不朽者”的世界,真正得到救贖,得以超越。
注釋:
赫爾曼·黑塞.《藝術(shù)家與精神分析》[J],王維達譯,文藝理論研究,1985,(2).
在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出版的《荒原狼》(趙登榮、倪誠恩譯)中,第99至105頁記載了此夢境。
弗洛伊德.釋夢[M],呂俊、高申春、侯向群譯,長春:長春出版社,2006年,第186頁。
弗洛伊德.釋夢[M],呂俊、高申春、侯向群譯,長春:長春出版社,2006年,第18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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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爾曼·黑塞.荒原狼[M],趙登榮、倪誠恩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第100頁。
赫爾曼·黑塞.荒原狼[M],趙登榮、倪誠恩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第96頁。
赫爾曼·黑塞.荒原狼[M],趙登榮、倪誠恩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第100頁。
赫爾曼·黑塞.荒原狼[M],趙登榮、倪誠恩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第104頁。
弗洛伊德.釋夢[M],呂俊、高申春、侯向群譯,長春:長春出版社,2006年,第231頁。
赫爾曼·黑塞.荒原狼[M],趙登榮、倪誠恩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第109頁。
弗洛伊德.釋夢[M],呂俊、高申春、侯向群譯,長春:長春出版社,2006年,第333頁。
弗洛伊德.釋夢[M],呂俊、高申春、侯向群譯,長春:長春出版社,2006年,第334頁。
赫爾曼·黑塞.荒原狼[M],趙登榮、倪誠恩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第9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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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佩芬.黑塞研究[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54頁。
赫爾曼·黑塞.荒原狼[M],趙登榮、倪誠恩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第104頁。
弗洛伊德.釋夢[M],呂俊、高申春、侯向群譯,長春:長春出版社,2006年,第6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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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武漢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