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乃堯
月之德也朗而迥,水之性也柔而靜。月光無不臨,故麗天并耀;泉清可以鑒,因取鏡表名。這是我對蔣月泉名字的一點感悟。他的成就足以讓他成為曲藝發(fā)展大道上的路標,他的藝德也可以被研磨成后輩端正衣冠的銅鏡?,F(xiàn)有文字成冊,為《皓月涌泉—— 蔣月泉傳》,將大家風范傳于當下而名之后世,使月照有余暉,泉光無匿影。
一、巧妙地嵌進了“月”“泉” 的書章標題
在不足兩年的時間里,唐燕能先生就在“在種種無奈之下,自報家門”完成了37.8萬字《皓月涌泉—— 蔣月泉傳》大作我喜獲贈書,懷著喜悅的心情認真拜讀。該書圖文并茂,共分七個章節(jié),第一章標題《海上生明月》,共有八個小節(jié),介紹了蔣月泉家庭變遷、從師經(jīng)歷以及最初婚姻。第二章《泉聲入萬家》,第三章《清風邀明月》,第四章《皓月凌空照》;第五章《明月夜深沉》,第六章《涌泉潤禾苖》,第七章《月是故鄉(xiāng)明》。“月”、“泉”兩字巧妙地嵌在每章標題中,更巧妙地對本章主旨做了點示,如第五章《明月夜深沉》和第六章《涌泉潤禾苖》,就可以看出蔣月泉在“文革”中歷經(jīng)磨難后又重獲新生。更妙的是每小節(jié)均選用古典詩詞或名人名言引出下文。如第一章第一小節(jié)介紹蔣月泉父親蔣仲英發(fā)家艱辛過程,小節(jié)的標題是:“做‘案目的父親”,“案目”在舊社會指戲票推銷員。標題下面以“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為詮釋,道出蔣父的不易與堅持。而作者詳細查閱引用諸多舊上海戲曲舞臺的珍貴資料,更進一步豐富充實全節(jié)的內(nèi)容。全書結構嚴謹,不僅寫出蔣月泉的人生坎坷、磨煉的經(jīng)歷,思想上逐步成熟的過程,而且緊密結合他的人生經(jīng)歷,細致又生動地寫出他藝術上的探索、追求與創(chuàng)新。
二、活靈活現(xiàn)地寫出了獨具藝術個性的一代大家
正如作者后記所說,“為追述、還原真實事件的原貌,對必然發(fā)生的情形作一定的符合邏輯的合理想像與細節(jié)描寫,是在小心求證的基礎上展開的”。 作者確實做到了,而不知耗費多少心血。例如作者依據(jù)采訪者口述筆錄,對網(wǎng)上發(fā)的《蔣月泉年譜》中的錯誤一一作出更正。
作者更不容易的是,他對蘇州評彈所知不多,“對蔣月泉知之甚少”,就必須投入大量精力去采訪、筆錄,“必須思索并尋求答案”。全書是按文學傳記要求來寫作,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獨具個性的藝術大家形象。既沒有回避現(xiàn)實,又實事求是反映蔣月泉三個階段的生活變化。例如“蔣迷”議論最多的涉及個人問題,作者沒有回避。雖然個中仍有缺憾,如對蔣與原配阿鳳的著筆太少。阿鳳可以說是被迫與蔣月泉離婚的,與女兒蔣梅玲相依為命。文革后,蔣月泉一時無家可歸,阿鳳母女悉心照料。1983年8月初我曾去上海探望蔣月泉,他住在女兒家里一間19平方米房間里(原上海岳陽路200弄40號),生活全由阿鳳照料。那天中午我在蔣月泉臥室用餐,阿鳳親自端碗盛菜。蔣月泉喜歡甜食,我特地帶去了蘇州黃天源的糕點,他隨即讓阿鳳收藏好。
讀完《皓月涌泉—— 蔣月泉傳》一書,我對作者精辟剖析蔣調藝術的專業(yè)性深表欽佩。這寫出了蔣月泉作為一代宗師的藝術軌跡,也寫活了他的個性與藝術魅力。如書中對折子書《庵堂認母》、中篇《廳堂奪子》、開篇《杜十娘》等的剖析,絲絲入扣。折子書《庵堂認母》曾獲金唱片獎,是蔣朱檔最突出的藝術精品。作者根據(jù)蔣月泉生前談話作了四點歸納,進一步了解到蔣月泉通過各種演唱技巧與方法,無論是曲調、旋律、咬字、歸韻,還是氣息控制、音色、音量以及節(jié)奏的變化,均是用來塑造好書中的人物形象的基礎。他把蔣月泉代表作《杜十娘》演唱中咬字行腔,用宋人沈括《夢溪筆談》中“聲中無字,字中有聲”提煉出藝術規(guī)律。他認為蔣月泉在中篇《廳堂奪子》中對徐上珍心態(tài)的精細刻劃和唱腔的鋪排,表明了一代宗師用藝術家的深情發(fā)掘出人性的深度,大段唱腔中蘊含著他沉郁的感情與非凡的藝術表現(xiàn)力。這一大段長達6頁的評析,無疑能給評弾藝術愛好者増?zhí)砀噼b賞興趣。
三、不尋常的藝術修養(yǎng)和文字表達的功底
全書文筆樸實流暢,又不乏文學藝術性。在扛鼎之作《庵堂認母》一節(jié)中,作者介紹了蔣月泉對唱腔的處理不厭其煩,反復認真地設計后,引用了中國美學史專家宗白華轉引童斐伯在《中樂尋源》中所說:“曲調之聲情,常與文情相配合,其最勝處,戲曲中叫務頭”。接著又引用李漁在《閑情偶寄·別解務頭》中對“務頭”解釋:“一曲有一曲的務頭,一句有一句的務頭。一曲中得此一句,即全曲皆靈,一句中得此一二字,即全句皆健”。又引用宗白華所說“務頭就是指精彩的文字和精彩曲調一種互相配合的關系”。蔣月泉的唱腔設計正是深諳其理,字字斟酌,句句推敲,務使唱詞內(nèi)容與唱腔的運用相得益彰!這樣的剖析有據(jù)有理,令人信服,精彩至極!最為精彩的,作者對蔣月泉代表作中篇評彈《廳堂奪子》深感難以評述其思想之深、藝術成就之大做出恰如其分的描述,貼切地借用了德國詩人侯德的詩來形容:
誰沉冥到
那無邊無際的“深”,
將熱愛著
這最生動的“生”。
四、稍覺遺憾的內(nèi)容空白
我與蔣月泉在1983年通信頗多,計有23封。字里行間可見當時他在思想上的矛盾:既為重獲解放而高興,渴望總結自己從藝的體會留給后人。又因十年折磨留下傷痛,擔心難以讓藝術功力和身體素質恢復到上佳的狀態(tài)。《皓月吟泉—— 蔣月泉傳》對此時蔣月泉的描述頗為用心。如在第五章“有血腥味的可怕幻覺”一節(jié)中,作者引用蘇軾《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中的詩句“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是非常貼切的,這既寫出了蔣月泉歷經(jīng)磨難終于盼得云開月明的舒快心情,又能從中體味出一絲與“漫卷詩書喜欲狂”不同的淡淡惆悵。他從1974年初至1976年在學館工作,始終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處處小心謹慎,直到1978年他終于在上海團學館擔任主課老師,教唱腔,工作認真負責,精神面貌開始變樣。作者在描寫這一段歷史時,以樸實的筆法,細致入微地刻畫了在此轉變中蔣月泉的變化。
但白璧亦有微瑕,本書對蔣月泉此時的精神描寫仍有欠缺。他深愛著評彈,急于整理總結從藝的經(jīng)驗。例如1983年5 月23日他第一次給我的信中所寫,“······年紀老了(67歲),常想寫一些東西下來,對事業(yè)也有小益,也如我爭取做力所能及的工作之愿了”。但是因為“文革”陰影尚在,又擔心這樣做的價值,如此反復多次。而慢性肝炎反復發(fā)病,肝區(qū)痛,便血等導致的食欲減退,身體恢復艱難更讓他在精神上難以完全振作。這也導致他那一段時間的消沉、迷茫和困惑。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而這段生活和思想的狀態(tài),應該列入他坎坷一生中,也應該是全書補充的一段重要經(jīng)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