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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波光粼粼的夜晚

        2018-03-19 15:32:07于德北
        小說林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八爺二姑三爺

        一場小雨夾雪清晰地分割出秋天與冬天的界限,要照往些年,鄉(xiāng)下的親戚們早該來走動了,可是今年,明知大地已經(jīng)豐收,卻遲遲聽不到那來自泥土的扎實的腳步聲。沒有玉米子,沒有綠豆,沒有小米,沒有蕎麥,沒有高粱米。我冷冷地坐在窗前,寂寥地凝視著外邊的風景,腦海里盡是我的至親的溫暖的形象。我好像突然知道,他們早已離我遠去,在另外一個世界里忙碌著他們來世的夢想。我知道,我想念他們,我必須履行我的職責,記錄下我和他們的過往,用最直接、最簡單的方式懷念他們,讓周邊的人知道他們,藉以這樣的方式傳遞干凈的理念、透明的溫暖。美的記憶可能會帶來憂傷,但它們更是生命最為堅實的地基。

        三爺

        多少次有這樣的沖動,寫一寫三爺——也就是我爺?shù)牡艿?,一個老實巴交的會點木匠活兒的農(nóng)民。他年輕的時候就不好務(wù)農(nóng),一心想學點手藝,可是,在外人看來。他是一個心竅不通的人,如果能把地侍弄明白就不錯了,怎么可能去學手藝呢。

        結(jié)果,他還是,學了木匠,一學就是三年。三年了,師兄弟們都滿徒走了,可以走鄉(xiāng)串縣打櫥柜了,只有他,依然對木匠的精細技藝似是而非,手里的家伙什兒長偏了心眼兒一樣,不是左三寸歪,就是右四寸斜,氣得師父哭笑不得,點著腦門兒罵他:“我怎么教出一個大眼兒木匠!”

        大眼兒木匠干不了細木工,只能幫人蓋蓋房子——說白了,鑿大眼兒還行,鑿小眼兒,永遠不在行。

        就是這樣一個人,不緊不慢地也活到了八十。

        八十歲那天,我的叔叔嬸嬸們給他做了一碗面,這碗面吃得唏哩呼嚕的,吃完了一抹嘴,說:“我要打個桌子?!?/p>

        叔叔嬸子們納悶,為什么突然要打一個桌子?

        他老了,閑著也沒事干,愿意折騰就折騰吧。

        于是,叔叔嬸子們給他找來一些破方子破板子,一股腦地丟在外屋地上,那意思很明白,你就在這兒干吧。

        三爺很篤定地翻出自己的刨子、斧子、鑿子、鋸,“吱吱啦啦”地開工大吉。

        他要打一個什么樣的桌子呢?誰也不知道。

        從春天到秋天,從秋天到冬天,冬天外屋地兒冷,三爺只好進到里屋去。他每天鋸呀,刨呀,那些破板子、破方子竟然被他一天天地收拾得油光水滑。

        三爺打桌子的過程中,我曾經(jīng)回過一次老家,大抵是哪個叔叔家辦事兒,我受父母委托回去隨份子。父母給三爺捎上老式的四合禮,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交到三爺?shù)氖掷铩?/p>

        我見了三爺,他的眼光已經(jīng)完全渾濁,他伏在我的臉上看了半天,才恍然大悟般地笑了,說:“是北子呀?你爹挺好的?”

        我管我爸叫爸,從來不叫爹。

        但三爺一直堅持地把我爸的稱謂置換成了“爹”。

        在他的概念里,“爹”還是實實成成的“爹”,而“爸”就有點過于虛浮了。

        我說:“挺好的?!?/p>

        他就咧開嘴笑,露出了不多的幾顆牙。

        轉(zhuǎn)回來,我問他:“三爺,你這是干啥呀?”

        他說:“他媽的,我想做個小桌子?!?/p>

        我又問:“做桌子干啥呀?”

        他說:“用?!?/p>

        叔叔嬸子們在一邊看著,忍不住笑,紛紛告訴我,不用問他,他已經(jīng)老糊涂了。

        就這么著,三爺?shù)淖雷酉褚粋€模糊不清的謎。

        寒來暑往,一晃三年過去了,在大家的不經(jīng)意中,三爺?shù)淖雷油瓿闪?,小圓桌,可以折疊,用的時候打開,不用的時候合起來,往墻邊一靠,一點兒不占地方。

        三爺組裝桌子的那幾天可算是大熱鬧!

        他拼桌面的板子大大小小有幾十塊,以前,誰也不清楚這些積木般的方塊究竟能派上什么用場,現(xiàn)在好了,三爺像變戲法似的把那些拼圖碎片一樣的木板拼接在一起,眨眼之間就變成了一個規(guī)整的圓形桌面。這個桌面像老和尚的百衲衣,但零碎之中帶著不可忽視的和諧。那些木頭有榆木、柳木、棗木、梨木、桃木、松木,五花八門,各呈其祥,色彩繽紛,笑意盈盈。

        別的不說,就說這個桌面吧,讓每一個見到它的人都嘖嘖稱奇。

        見到這個桌面,誰還能說三爺是一個大眼兒木匠呢?

        桌子做好,三爺親自把它搬到炕上,桌子沒有漆油,自然地散發(fā)著木質(zhì)的芬芳。

        恰好飯菜好了。

        三爺喜滋滋地沖著外屋喊:“快點喊你媽,叫她吃飯!”

        一句話,把大家都喊蒙了。

        好半晌,我大叔才小心翼翼地說:“爹,我媽都死好幾年了?”

        “死了?”三爺一臉的疑惑。

        “死了好幾年了。”大叔又說,聲音里已經(jīng)有了凄惶。

        “死了,是呀,死了好幾年了,到了兒也沒用上我給她做的桌子。”

        這時,叔叔嬸子們才明白,三奶活著的時候常抱怨,說自己被三爺騙了,他答應(yīng)給自己做一個新桌子,可一輩子也沒見著新桌子啥樣。

        三爺死了,帶著他的新桌子。我窮極想象企圖復(fù)制三爺和三奶初見時的模樣。他們定情了,三奶一定是這樣說:“我要一個新桌子?!比隣斊疵c頭。

        那是三爺學木匠之前,還是之后?

        不管怎么說,對于一輩人來講,都是一個美麗的故事。

        那個雨夜

        如何也忘不了那個夜晚。

        像蔣勛在《少年龍峒》中的鋪排,淡淡的,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故事,只有細之不能再細的細節(jié)。我后期的小小說樂于擷取這樣的細節(jié),如同擷取人生中一段段不可或缺的溫暖。

        那個夜晚屬于我和祖父。

        鄉(xiāng)下,雨夜。

        我放暑假,工作繁亂的父母無力照顧我和妹妹兩個人——母親可以帶妹妹去廠里,放在幼兒園;而我一定要被反鎖在家里,才能保證我不在外邊“惹禍”。但是,鎖我一個人在家里,父母也不放心,吃飯、如廁是問題,即或這問題能夠解決,不可知的潛在的不安全因素也會讓父母心生不寧。

        于是,他們商量后,送我回老家。

        老家我是不陌生的,反而頗有好感。畢竟整個童年的記憶都在那里,表哥表姐以及鄰里的玩伴都清晰地保存在腦海里,回味起來,小小的心房也頗有些激動。

        祖父和外祖父家只隔了三四戶人家,皆在村子的道北,房前的大道可通,房后的小道也能抵達。依母親的意思,是把我放在外祖父家,但舅舅兒女多,舅媽又有病,負擔重,父親不肯,原因極為簡單,祖父一個人居住,完全有能力看護我,并且,祖父已步入老年,應(yīng)該有一份祖孫含飴弄孫的天倫之樂。

        母親說:“就依你?!?/p>

        父親說:“就是不知道爹會不會習慣,”嘆了口氣,又說,“畢竟一個人生活了那么多年?!?/p>

        祖父中年喪妻,膝下除了父親,還有兩個姑姑,都在外地,平日里對他照顧不多。他曾找了一個“搭伙”過日子的婦人,心無善良,對付了幾年之后,又“走道”了。我相信祖父與她沒有感情,不但沒有感情,反而日久生厭,不然絕不會把她驅(qū)趕出門。

        祖父愛好不多,人潔凈,好賭牌,喜歡做小買賣,也能做幾個好菜。酒一般是不喝的,但如果賭牌贏了,必要嘬上一口。他愛用小鋁盆蒸飯,附帶蒸雞蛋醬,我回鄉(xiāng)下住的那個暑假,祖父經(jīng)常做這樣的飯菜給我吃。

        早晨吃完飯,他便把桌子收拾好,囑咐我寫作業(yè),然后,人就出了門,大晌午才回來。我印象中他很少參加生產(chǎn)隊的集體勞動,到年終的時候,卻總能弄回好些米面來。

        他有一個小面口袋,不大,放在下屋的柜子上。

        現(xiàn)在回憶起來,那個小面口袋的容積多不過五斤,少不過三斤,里邊存放著父親及姑姑們給他捎的大米。

        有時,祖父也煮大米粥給我喝。

        他煮粥的時候,我一般都會在米香中脫離睡夢的糾纏。

        祖父話不多,在家的時候,除了侍弄園子,就是坐在門檻上抽煙。他不飼養(yǎng)任何活物,所以,整個一個村子里,他的院子是最干凈的。少有蒼蠅,沒有異味,更無雜七雜八的圈舍,就連茅廁都鋪著干凈的木板,并及時淘洗,不讓蛆蟲滋生。

        祖父就是這么一個人。

        他愛不愛我呢?多少年了,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

        也是多少年后,我真切地知道,祖父是愛我的——因為我至今也忘不了那個雨夜,以及那個雨夜里發(fā)生的那些并不重大的細節(jié)。

        半夜里,突然下起了雨,不大不小,如同螞蟻爬亂了腳。

        許是著了涼,肚子一陣一陣地絞疼。

        聽到我的呻吟,祖父翻身坐起,迅速地點亮油燈,用溫熱的大手摩挲我的小腹,輕聲問我:“是不是肚子疼了?”

        “嗯。”我點頭。

        “出去不?”他又問,一邊披上外衣。

        我順從地鉆出被窩,隨他一起來到院子里。我向廁所的方向走,祖父拉住我,指了指籬笆墻的邊上,示意我就在那里解決。

        我知道祖父是看不得污穢的人,執(zhí)意不肯。

        但是,祖父已經(jīng)扯下外衣,整個蒙在我的頭上和背上。

        我的確著涼了,并出現(xiàn)了腹瀉。

        祖父一直站在那里,像一尊固定的保護神。

        我便空了,肚腹舒服了許多。

        祖父把兩張柔軟的吸煙用的紙遞到我手里,讓我當手紙擦屁股用,我當時沒多想,只覺得這樣的紙比那種粗糙的黃表紙對皮膚更妥帖、更柔和、更安全,至于祖父是如何把它們摸在手里,又如何遞給我的,我又是如何受用的,皆被一種輕松的快感淹沒了。

        試想一下,上世紀七十年代,手紙對城里人都是奢侈,更何況“愚鈍”的、貧困的鄉(xiāng)下呢?

        那個雨夜,是幾十年生活中多個雨夜中的一個,但我至今無法忘記。

        呼喊的姥爺

        一直想寫寫姥爺,但可能是因為太親切了,一時,不,不是一時,是總不能下筆,一下筆就覺得自己思緒里的世界是錯亂的,和姥爺?shù)男蜗髮Σ簧咸枴?/p>

        外貌是不錯的。

        大高個兒,略略有一點兒駝背,眼睛不大,因為總是瞇著,越發(fā)顯得細長。眼睛細長,一張臉就有了和藹的祥氣,所以,人們說,姥爺是一個笑面。

        他習慣背手,焦慮的時候更是這個樣子。

        他的煙袋很短,短到一只大手就能握住。

        姥爺有個外號,叫“天老爺”。

        姥爺鐵打不動地只走一條路去大姨娘家,喝水、歇腳都在固定的地方,從年輕到年老,沒有更改。

        我大舅十六歲的時候,我們老家那里還在打仗。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在平原上“拉鋸”,隔三差五就會有隊伍開進村子。

        國民黨抓壯丁。

        大舅不太壯,但是被抓去了。

        姥姥當時就躺倒在炕上了,一家人哭哭啼啼,本來就不太平的日子變得更加慌亂。大舅是家里的長子,也是主要的勞動力,他的命運如何,牽系著一家人的未來。

        大家都指望姥爺能有個主意,可是,老實巴交的姥爺會有什么主意呢?他的痛苦和焦躁可想而知。他茶飯不思,連著兩天兩夜在院子里瘋走,走幾步就停下來,仰天長嘆,呼喊著:“天老爺呀——天老爺呀!”

        也許,是他的呼喊感動了上蒼?

        第三天,大舅讓人給抬回來了。

        十六歲,咋說也是一個孩子,大概是受了驚嚇,大舅一到國民黨的隊伍上,就狂瀉不止,兩天下來,身子瘦了一圈,臉也就剩一小條兒了。他昏沉愣怔,水米不進,一條褲子污漬斑斑,臭氣傳遍了整個營房。

        所謂的營房就是老百姓的家。

        眼見著大舅人事不省,國民黨當官的就讓村鄰把他丟出去。

        村鄰怎么能丟呢?用一張門板抬回家來。

        說來也怪,一進家門,大舅就清醒了,雖然虛弱,但能認出爹娘,一雙眼淚流出來,叫著:“爹,媽,我想喝水?!?/p>

        村鄰說姥爺:“你這天老爺沒有白叫!”

        也有的說:“他就是天老爺!”

        從此,姥爺就得了這個外號。

        這個故事有一點虛構(gòu)的成分,因為當事人都已經(jīng)不在了,更多的細節(jié)無法一一訂正;但是大體是不差的,姥爺?shù)耐馓柎_定是因為大舅被抓而獲得的。

        還有另外一個有點“推理”味道的故事。

        我大姨娘家住在離姥爺家三十里的另外一個縣城的村子里。從此到彼,要過五六個自然屯。姥爺每年農(nóng)閑或過節(jié)的時候,都要去姨娘家小住幾日,一是看望女兒女婿,另外,是要兒女孝敬,打打牙祭。

        五六個自然屯,村村有水井,屯屯有草垛。

        可是,姥爺為什么只在這個叫七隊的小村子里停留一陣兒呢?

        我小的時候,多次和姥爺一起去姨娘家,天一亮就起身上路,兜里揣著兩塊餅子,一個土豆,幾枚杏子或海棠,這是打尖時的吃食,雖簡單,但香甜。

        走累了,要歇一歇,姥爺就把我背在后背上,走一程,放下來。累了,再背,直至走到七隊,姥爺才確切地表示:“喝水,歇會兒?!?/p>

        在井臺打一轆轤水,先沖沖頭,洗洗臉,然后盡情盡意地喝一陣,四下里望望,陽光鋪了一地。是正午,周圍沒人,遇人了,也是淺淺地招呼一聲。

        喝完水,姥爺便尋那草堆靠上去,掏出煙袋裝煙點燃,深吸一口之后,便只向著一個方向凝視。

        這組畫面太真切了,每次回想起來,都不蒙一絲一縷歲月的煙霧。

        大概有半個時辰,姥爺會突發(fā)一聲:“天老爺呀——”

        之后,挺起身叫我:“小罐子,走啦。”

        往往這時,我都是望著頭頂?shù)尿唑鸦蛞唤z云發(fā)呆。

        我和姥爺在一起的時候,都是這樣。

        他在呼喊什么呢?

        我無法猜測,更無法設(shè)計這個故事的核心秘密,只是為姥爺?shù)暮艉岸?。憑空的,無來由的,甚至是無去處的,輕的,但隱含著也爆發(fā)著力量的,絕望的,又充滿祈求的,果斷的,又有一絲連綴……

        呼喊的姥爺,你能在自己的生命里走多遠?

        為什么想到你的呼喊,我的耳邊就充滿脆弱的雷聲?

        姥爺,你能告訴我嗎?

        我很想讓這個“推理”獲得完整的明晰的結(jié)局。

        爺爺?shù)膫髌?/h3>

        在我自己的概念里,無論是我父親的“家族”,還是我母親的家族,都不存在所謂的傳奇。地域如此,一馬平川,無山無水,就算遇見一個鬼,三里開外就能瞅個一清二楚,現(xiàn)跑都來得及,哪會有什么傳奇呢?

        可母親說:“我給你講一個吧?!?/p>

        在我本家的爺爺輩里,排行第一的大爺和我爺爺一樣,好賭,每賭必輸,每輸必喝,每喝必醉,每醉必哭。就是這么一個主兒,沒鋼兒,太窩囊,沒志氣。而比他小八歲的八爺就不一樣,八爺是位安靜的菩薩,仁善心好,愛學沒話。八爺從小上私塾,后來上“國高”,畢業(yè)回鄉(xiāng)教書,在故鄉(xiāng)的十里八村,是一等一的文化人。

        八爺,老人喜歡,小孩喜歡,到最后,就連以假豪橫出名的大爺也服他。

        大爺出去賭,太奶奶就哭,八爺看不下去,一個人去邵家粉坊找他,一屋子人,有放局的,有聚賭的,烏煙瘴氣,人鬼不辨。

        八爺站在門口喊:“哥?!?/p>

        大爺沒好氣兒地應(yīng):“干啥?”

        “跟我回家?!?/p>

        “不回,啥時贏了,啥時回?!?/p>

        “說話算數(shù)?”

        “算數(shù)?!?/p>

        八爺抬腿進屋,站在牌局邊上看了一個多時辰,推了大爺一把,說:“我替你,輸了,今后咱一起耍,要是贏了,說話算數(shù),回家。”

        一個娃娃,管他哥,而且信心滿滿!賭徒的好奇心、好勝欲都被調(diào)動起來了。一幫子人起哄,紛紛亂嚷,你要是把我們贏了,我們?nèi)麐尳滟€!

        八爺說:“你們戒不戒我不管,我要是贏了,你們今后不帶我哥玩兒就行?!?/p>

        這哪兒有不答應(yīng)的道理。

        一把全押,一局定輸贏,算得上一場豪賭。

        大爺被這陣勢嚇蒙了——假豪橫嘛,到真章兒的時候上不去了。

        八爺雖小,一張小臉霎時間沉金墜玉,一雙手如撓似鉤,雙目如電,氣貫長虹。

        八爺贏了!

        大爺?shù)谝粋€反應(yīng)過來,抓起褡褳就往里收錢,八爺卻制止了他,“只收你個人的本錢,”又轉(zhuǎn)對眾人,“其他的各位叔叔大爺收好,算我買你們一個誠信,今后這局沒我哥的份兒!”

        走人!走得一路亮堂。

        大爺賭是戒了,無所事事的脾性一點沒改,一天到晚抓耳撓腮,渾身上下都不自在。他不出去賭,太奶奶就已經(jīng)求佛遂愿了,哪管他干不干活,做不做事??砂藸敳恍?,在他看來,大爺?shù)糜袪I生,不然將來世道變遷,何以持家?

        “你看我能干個啥?”大爺問他。

        八爺看著他,說:“你喜歡打牌,手腕子有勁兒,肩膀子松,學剃頭吧?!?/p>

        大爺說死也沒想到,八爺在這里給他留著一個扣兒。

        于是,大爺就學了剃頭,沒拜師沒學藝,就拿八爺?shù)哪X袋練——也不是一點兒章程沒有,讓大爺給自己剃頭之前,八爺先去城里最好的剃頭鋪子享受了一回,一套活下來,把剛有絨毛的小臉也刮了個確青。八爺是靶子,也算半個老師,那點兒心得,那點兒體會,兩年的工夫,全傳給大爺了。

        后來解放,大爺攜家?guī)Э谶M城當了國營理發(fā)店的大工匠,毛巾熱水,刀子耳勺,舉手投足,高低上下,沒人不稱奇的。

        大爺進了城,八爺卻一直留在鄉(xiāng)下。大爺進城前,八爺送了他一把德國的剃刀,八爺開玩笑地說:“你得半個月回來一次,不是我這頭讓你剃服了,而是你那把新刀,還得在我這顆腦袋上開出來?!?/p>

        這就成了一生的默契。

        幾十年過去了。大爺老了,特意囑咐兒子把剃刀送回八爺那里做念想,八爺比大爺多活了十幾年,卻不再剃頭了,披肩銀發(fā)束在腦后,好像在等比著歲月,把那些說不完的故事,再講個通透。

        八爺死時也沒讓家人剃頭,他只交代一句:“別忘了把刀子給我?guī)?,我得讓我哥好好給我剃個頭?!?h3>戒賭

        說起爺爺好賭,至今回故鄉(xiāng)也常有人提及。好賭的人對待生活是怎樣的一個態(tài)度呢?恐怕沒有此癖的人是無法完全理解和體會的。

        據(jù)說爺爺當年,賭博賭得也有豪氣,贏的時候用錢褡褳前后裝錢,用馬車往回拉糧食;輸?shù)臅r候亦是如此,輸贏都沒個表情,只是吆喝著伙計們動作麻利點,快點兒搬搬扛扛。

        我父親年輕的時候在北京工作,他和母親一直是兩地分居。我記事那會兒,和母親還有妹妹住在爺爺那棟平房里,所感覺的家庭氣氛有點兒壓抑。

        母親對爺爺是孝順的,但是,爺爺對待母親,卻總是一副冷臉。

        多年后,我從母親那里得知了一個重要的原因。

        政府是嚴令禁賭的,但是爺爺是有賭必上。那時,在農(nóng)村都有黑賭窩,即所謂的“放局”。“放局”的人家供場地,供吃喝,然后從中“抽紅”。

        母親在大隊教書,因為此事常被書記叫去談話。書記是爺爺?shù)囊粋€晚輩,每每爺爺犯賭,他都非常為難,抓也不是,放也不是,打也不是,罰也不是。爺爺大概抓住了他的這個弱點,所以,總是“得寸進尺”。

        大隊書記說:“嫂子,你得勸勸二叔。你有文化,他沒文化,你要求進步,他卻落后,拖你后腿,你讓人家怎么說,怎么看呀?”

        母親被書記批評的次數(shù)多了,同事也對她指指點點,母親有一個好賭博的公公,這類的譏言諷語像一個秤砣,壓著母親的心。

        一天晚飯后,收拾好碗筷,母親站到了爺爺?shù)拿媲?,誰知還沒開口,爺爺便一磕煙袋,穿鞋下地,摔門就走。留了一句話:“我愿意賭,誰也管不著,有本事,抓我進笆籬子去?!?/p>

        這話沒法勸了。

        母親便給父親寫信,讓父親勸勸爺爺。父親是個孝子,平時在爺爺面前大氣兒都不敢出,哪敢勸爺爺呀。無奈他也深愛著母親,就寫了一封信寄了回來。信寫得很長,千般好,萬般愿地說了一堆廢話,最后,才提了賭博的事兒。

        爺爺當時臉色就變了。

        一句話,分家!

        爺爺平時不罵人,可那次罵人了,“媽了個巴子的,這日子沒法過了,分家!”

        說分就分,一刻不容。

        就在這當口,天空忽降大雨,兩三天不停,農(nóng)民下不了地,學校也停課了。爺爺卻得了“放局”那家人的口信,讓他去耍錢。爺爺二話沒說,冒雨就走了。

        第三天的傍晚,本來就被陰云抹黑了的天更黑了。我小叔一頭撞進來,沒頭沒腦地說:“二嫂,快給我二大爺找套衣服,有人看見他在村頭谷子地蹲著,說是連褲子都輸了?!?/p>

        小叔拿了褲褂就走,走到門口被母親叫住了。小叔只比我大兩歲,說什么也還是個孩子。母親不放心,便一手扯著我,一手扯著小叔,一頭扎到雨地里。

        風雨中,母親像擔了一條扁擔,搖搖晃晃的。

        好不容易到了谷子地,三個人放聲地大喊,隱約聽到答應(yīng),也恍惚見了半個身影——只是,那一聲應(yīng)是戛然而止,身影也瞬間就不見了。

        我和小叔把褲褂放在地頭,又扯著母親,扁擔一樣地回來。

        回來后,我和母親帶著妹妹就暫時回舅舅家住了。

        屬于我們的東西,是等天大放晴后,由舅舅家的哥哥姐姐們搬回來。

        這以后,和爺爺朝夕相處的日子沒有了,但我知道,從那時,爺爺戒賭了。

        多少年過去了,掐指一算,爺爺過世也有四十余年了,他晚年的大部分時光是在我們家度過的,尤其是患了肺癌之后。有一件事情我一直也弄不明白,他臨終前為什么一定要回故鄉(xiāng)獨居幾天呢?之前準備了大米和掛面,托來探親的表哥給捎回去。他終歸還是破戒又賭了一次,和那些他熟悉的或者不熟悉的人。

        爺爺說:“我得把我的褲子贏回來?!?h3>雞肉土豆

        那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家里生活十分困難,父母為了生計,都在自己的崗位上奔波,照顧我和妹妹,尤其是在假期照顧我和妹妹,一直是他們沉重的負擔。

        他們唯一可選擇的,就是把我們送回老家,送到爺爺或者姥姥、姥爺那里。

        爺爺家和姥爺姥姥家住在一個村子里。

        我奶奶死得早,爺爺基本保持著一個人生活的習慣——除了照顧自己,不太會照顧別人。所以,所謂的回老家,大部分時間,是住在姥姥姥爺家里。姥姥姥爺上了年紀,一直和大舅過,所以,講得更清楚一點,我和妹妹的假日時光是在大舅的身邊度過的。

        大舅有八個孩子,舅媽又是一個瘋子,可以想象,他的日子也是十分艱澀的。

        但是,大舅從來也不嫌棄我們。

        關(guān)于雞肉土豆這件事,在我們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時期,一直都是個謎,無論是誰問到姥姥,姥姥都是笑而不語,問多了,就是那句一成不變的回答:“雞肉讓土豆吃了?!?/p>

        土豆能吃雞肉,這是多年之后我們才能領(lǐng)悟的道理。

        那是一個夏天的深夜,我們剛剛睡熟,姥姥就起來了,或者說,她根本就一夜沒睡,只為要給我們做一頓豐盛的早飯。

        即使現(xiàn)在,我也只能用想象填補姥姥勞頓的身影。

        她坐在月亮地里,一個一個地削著土豆,整整一大盆削好皮的土豆,經(jīng)過井水的清洗,在月光下泛著白光。姥姥是小腳,她提水洗菜的身影不自覺地蹣跚。大黃狗跟在她身前身后,不時地用尾巴掃蕩她的褲腳,熟睡的家人擁擠在一鋪炕上,發(fā)出橫七豎八的呢喃。

        我的想象里沒有雞。

        我設(shè)計不出一只褪了毛的雞在月光下的形態(tài)。

        也許,從一開始,小雞就被土豆“秒殺”了。

        也許還有另外一種可能,一只夜間出來覓食的黃鼠狼,在什么地方叼了一只雞,想從舅舅家的院子抄近路穿過,恰好被姥姥撞見,黃鼠狼慌不擇路,情急之下,棄雞而走,讓姥姥憑空撿了一個便宜。

        天一放亮,起夜的孩子就聞到了雞肉的香味。幾乎每一個孩子都被食物的香味激醒,有的甚至尿意全無。一邊吞咽著口水,一邊問:“做的什么呀?”

        姥姥很有耐心地一遍遍回答:“小雞燉土豆。”

        一眨眼的工夫,一炕的孩子都爬起來了,沒有模糊,只有清醒;沒有殘夢,只有現(xiàn)實——不年不節(jié),我們能吃上一頓雞肉?

        開飯了。一盆金黃的大餅子先被搶出來了,飯桌上是熟悉的玉米的甜香,可隨之而來的雞肉的濃香很快就以強有力的勢頭壓了上來,讓我們的口水噴涌而出。整整一盆醬紅色的雞肉燉土豆上桌了,我們的筷子不約而同地伸了出去。

        土豆。

        雞骨頭。

        土豆。

        雞骨頭。

        沒有雞肉!

        姥姥故作納悶地用筷子在盆子里翻動,半晌,恍然大悟地說:“燉的時間太長,雞肉都讓土豆給吃了?!笨次覀冇行┿墩?,又說:“雞肉都在土豆里,再不快吃,雞肉就都化了?!?/p>

        那一瞬間,我們都明白了,吃土豆就等于吃雞肉。

        吃了雞肉的土豆比雞肉還香!

        連續(xù)多少天,我們都沉浸在對這場盛宴的回味和談?wù)撝?。土豆在我們的肚子里,就是雞肉在我們的肚子里,至于土豆如何把雞肉給吃了,我們只能感知它太神秘,卻不能獲知解題之法。

        直到姥姥去世那年,得知我在學習寫作,她才拉著我的手,告訴我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那一年,姥姥回娘家?guī)凸ぃ死褷斦堬?,殺了一只雞,收拾碗筷的時候,姥姥把桌子上的雞骨頭悄悄地用頭巾包好帶回來,重新洗凈后為我們烹制了一頓難忘的早餐;只能是早餐,因為這頓飯,除了在夜里準備“食材”,其他的時間,都無法掩人耳目。

        我明白,這是貧窮下維護尊嚴的智慧。

        雙白老人

        按算雙白老人已經(jīng)九十高齡了,論輩份我應(yīng)該稱他曾祖叔爺。二十年前,他曾到我的家里來過一次,是給我的祖父看病。他看我祖父的病氣太重,就開了一大盆的藥。祖父吃了他的藥,氣色紅潤,也不那么劇烈地咳了,減少了許多痛苦。

        雙白老人是個中醫(yī)。

        他的老家在德惠,卻常住在云南的一個小寨子里。說常住,其實也不過是定居地,他的大半生是在行走中度過的。

        他從云南往東北走,三年左右走個來回。從云南到東北,又從東北到云南,往來行醫(yī),隨吃隨住,一日不短,三日不長,有時在病人家一住半年的時候也有。

        雙白老人吃素,飲食十分清淡,他每日離不開酒,卻飲而有制,每晚三盅,不多喝,也不少喝,喝時不用勸,不喝了誰勸也沒有用。

        他一輩子沒結(jié)過婚,沒有兒女,他曾對祖父說,他想收一個徒弟,把自己的一生所學都教給他。但這個徒弟收的十分考究,十分挑剔,十分嚴格。他一生云游行醫(yī),并沒有多少時間認真地坐下來考查一個人,一個可以讓他接受的姑娘或小伙子。

        他曾對我的祖父說:“若能從親戚中選一個聰慧、好學、本分的孩子也未嘗不可?!?/p>

        祖父就向他推薦了我。

        我那時八九歲的年紀,淘氣淘得不得了。

        雙白老人把我叫到祖父床前時,我的整個身心都在航模的最后工藝制作中。所以,當他問我喜歡不喜歡像他一樣當一個中醫(yī)時,我隨口而出:“不喜歡?!?/p>

        我不知道雙白老人為什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說起來祖父的病,已有三年之久,他得的是肺癌,這與他早年拼命賭博過于勞累有關(guān)。祖父初病的時候還恐懼死亡,主動調(diào)理自己,可當他覺得生命無望的時候,曾固執(zhí)地回老家獨居了一段日子。后來聽鄉(xiāng)下的堂叔表哥們說,那是昏天黑地的一段日子,祖父每日沉浸在牌局上,勝多敗少!直至累吐了血。

        雙白老人也正是這個時候來到我家的,他面色紅潤,雙目炯然,一把過胸的胡須如雪樣白。圓口布鞋,一身灰色的褂子。尤其是他的牙齒,晶瑩剔透,像寶石一樣閃閃發(fā)光。

        他和祖父同吃同住,并用大盆給祖父配了顏色黑綠的中藥,內(nèi)有蝎子、蜈蚣、白花蛇、蟾蜍、蜘蛛等毒物,令人觀之難以下咽。雙白老人想盡各種方法讓祖父服藥,每日陪他下棋、散步。

        雙白老人比祖父大十多歲,是祖父的堂叔,但在我看來,祖父要比雙白老人蒼老許多,雙白老人和他在一起,倒像一個晚輩在服侍長輩。

        我記得祖父每次服藥之后都劇痛難忍,雙白老人說那是藥毒和病毒相廝殺的結(jié)果,如果疼痛日減一日,就是藥毒戰(zhàn)勝了病毒,祖父的病也會漸漸好起來。

        雙白老人為我祖父醫(yī)病,是我直觀僅見癌毒可治的病例,看著祖父一天一天爽朗起來的面容,全家人有說不出的高興。

        ……

        夏季雨水暴漲。

        在一個暴雨如注的夜晚,雙白老人接到一封信,他讀信的當時,面色慘白,額頭鬢角盡是虛汗,他匆匆地整理行囊,對祖父做了一些簡單的交待,就消失在茫茫的雨夜深處。

        如來的突然一樣,他走的也如此突然。

        如果說雙白老人不來到我家,如果說他不給我祖父的病帶來希望,那么一切都將十分平常而平淡。但他傳奇般地離去給我們?nèi)伊粝铝穗y以體會的痛苦。我們眼看著祖父日益枯萎下去,而我們卻束手無策。

        我很想念雙白老人。

        現(xiàn)在長大了,我很想對他說:“我想學習中醫(yī)!”

        剪紙

        二姑奶算家鄉(xiāng)的一個傳奇人物吧?

        她現(xiàn)居內(nèi)蒙,已經(jīng)三十幾年沒有回老家了。我見過她一面,銀盆大臉,雙眉入鬢,一看小的時候就是一個美人坯子,怎么出落也不會走樣。

        和所有農(nóng)村姑娘不同的是,二姑奶有一雙非常纖細小巧的手,絕不像其他的女孩,手指粗短,膚黑皮糙,毫無美感。

        二姑奶三歲學剪窗花,是同齡姑娘中少有的巧人。

        我老家那個村每逢過年,都要請二姑奶剪許多許多的窗花,各家各戶自買紅紙,一沓沓鋪在二姑奶的炕上,不少孩子趴在二姑奶家的窗臺上,看二姑奶手持剪刀的手上下紛飛,從她指間飛落的紙屑,像冬天飄落的雪花,給殘陽照了,紅白相間,十分美麗。

        二姑奶人美手巧,心更好,她從小有一個青梅竹馬的伙伴,叫彪子,人長得十分壯實,可惜十九歲那年往縣里送糧的路上,翻車壓斷了腿,從此成了一個跛子。

        二姑奶還能嫁給他嗎?

        人們都說,雖然看上去兩個人是那么回事了,兩家的長輩也沒什么異議,但畢竟沒有定親。所有的人都這么認為。二姑奶完全有理由另擇良婿,給自己安排一個更加美好的生活。

        但二姑奶沒有。

        她告訴彪子,讓他好好養(yǎng)傷,傷好后,又幫他樹立重新生活的勇氣。她拿出自己的積蓄,讓彪子拜師傅學木匠,將來找機會出去做工,一樣可以過上讓人羨慕的日子。

        二姑奶說:“過日子不一定非出苦力氣?!?/p>

        彪子哭了。

        二姑奶和二姑父——也就是彪子的婚禮辦得很熱鬧。二姑奶沒向彪子家要一分錢的彩禮,她的舉動令周圍的姐妹不解,卻得到方圓幾十里內(nèi)所有的村子里的小伙子的贊許。

        二姑奶和二姑爺?shù)幕楹笊羁芍^幸福。由于二姑爺在二姑奶的幫助下學會了木匠手藝,經(jīng)常外出打工,吃穿不是問題。在村里也是,東家蓋房子,西家嫁閨女,都要找他去,除了管吃管喝,哪次完工后都會得到豐厚的報酬。

        二姑奶不能生育。他們婚后三年,二姑奶的肚子還是空空的,后來請大夫看了,說是二姑奶得了一種婦科病,已失去生育能力。按說這件事對二姑爺?shù)臎_擊非常大,但二姑爺出人意料地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

        二姑奶的生理缺陷彌補了二姑爺?shù)男睦硎Ш狻?/p>

        在二姑爺?shù)男睦?,一直對二姑奶懷有感激之情??梢韵胂?,一個人的一生對另一個人永遠沉浸在感激之中,將是怎樣一種狀況?二姑爺在二姑奶悄然垂淚的時候,欣然地坐在二姑奶身邊,輕輕撫摸她的后背對她說:“沒孩子怕啥,我又不喜歡熱鬧?!?/p>

        這體貼人的話多有趣。

        我們那個村有一個小學校,校長是一個民俗學家,很喜歡二姑奶的剪紙,他約二姑奶去學校給孩子講怎樣剪窗花。二姑奶不好意思地推卻了,她一邊低頭羞澀地笑一邊說:“俺哪會講課。”

        校長說:“那就給俺們表演?!?/p>

        二姑爺在一旁拍了手說:“去,別人想去還去不成呢?!?/p>

        就這樣,二姑奶在我們村的小學校當了一回女先生。

        那天,小學校的校長和二姑奶突發(fā)奇想,把學生們從家里帶來的紅紙用漿糊粘上,寬寬大大地鋪了大半個操場。陽光照下來,把紅紙照得透明、鮮艷。

        二姑奶收拾妥當,手拿剪刀上了場,她打扮得非常精神,人也爽氣了十分。有十幾個小姑娘幫她抬紙,二姑奶像龍行云,鳳鳴天,身子輕快,便捷,抬臂落臂處,人呀、鳥呀、山呀、水呀隨著大片大片的紙屑落地,一件件,一層層地顯露出來。這是一幅普天同慶圖,二姑奶臉上的笑意如三月的春光。

        這也許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幅剪紙作品。

        二姑奶說,這么大一張紙,如果把她心里設(shè)計的美麗圖形剪出來,怕十天也不夠??墒牵煜掠炅?。大家守在雨里不肯走,可是沒辦法,雨水可以使萬物萌發(fā),也可以把一切毀滅。二姑奶以至全村人的大窗花在雨水的沖刷下成了泡影。但人們都樂于傳頌它。

        熱愛民俗的老校長哭了,他說他為自己參與這樣一個壯舉而感動。

        作者簡介:于德北,男,1965年10月出生于吉林德惠縣。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1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吉林省作協(xié)全委、小小說創(chuàng)作委員會主任。長春市作協(xié)副主席。在《作家》《小說選刊》《南方周末》《北京文學》《小說界》《山花》等發(fā)表作品400余萬字。其中《杭州路10號》獲中國首屆“海燕杯”全國征文一等獎; 2007年獲第三屆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2009年《美麗的夢》獲“冰心圖書獎”。有作品被譯介到日本、俄羅斯、泰國、馬來西亞等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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