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范墩子小說實驗的策略——至少在我看來如此——是要把小說主人公寫“糊”。這個“糊”并非要將《我們其實都是植物》中那位不幸的女子(頗有諷刺意味地,范墩子將其命名為樂樂)推向命運的烈火,讓她被煎烤得一片焦糊,而是苦心孤詣地落筆,將“樂樂”刻意地寫成一片模糊。于是亮點呈現,同時問題也來了——公認的文學觀念中,不是有“小說需塑造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或“描寫人物當立體準確生動”之說嗎?反其“道”而寫,是不是正在犯規(guī),違背藝術創(chuàng)造的規(guī)律?對此我的看法是:若小說寫家的“道行”淺,其筆下的人物一出場就是沒鼻也沒眼的“紙片人”;但若稱先鋒實驗小說,把小說人物寫得虛虛晃晃卻有天然的合法性。更別說把人物往“虛”往“模糊”里寫,先鋒小說家還各有各的強勁門道。
范墩子的門道——就我能看出的而言——首先是寫人物如攪池中靜水,令其面目先清后濁;然后,寫人物本性,又將其思想替代行動,使人物在意識之流的涌動中,游移無定。
小說起筆便是寫雨,寫雨水。這都是寫自然之物。藝術作品中,如果我們并置等視,會發(fā)現自然之物的清晰度一般都遠大于人物的清晰度。就是說,寫自然更容易聚焦,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在《我們其實都是植物》開篇,讀者未知樂樂其人,卻已親歷了“水珠舞蹈”“雨水將窗戶染得一片模糊”“濺到玻璃上,立即開出形狀各異的透明之花”,體悟了雨打通窗所傳達的人物情緒。不論“先鋒”還是“傳統(tǒng)”,小說家寫景的妙用,莫過于此吧。
當年讀帕慕克的《雪》,這位獲諾貝爾獎的頂尖作家也是畫雪的“世界冠軍”,每章之前,鋪陳雪景,常見的素白之物,在他的筆下妖嬈變幻,柔情萬種。書讀十年過去,早已記不起帕慕克這部小說里的一段人事,而《雪》中的雪卻仍是歷歷在目。再往前數,小說家契訶夫也是寫景的圣手。草原上空的晚霞,他說“就像有人躲藏在烏云的背后擦亮了一根火柴。”神來之筆,讓人嘆為觀止。在對自然景物的聚焦中,我看見過帕慕克的深情和睿智,看見過契訶夫的優(yōu)美和從容?,F在,在范墩子的“雨”里,所見的則是透亮和年輕。就是說,只有一雙年輕的眼睛,才會如此這般地觀看雨。如果這并非有意暴露小說家的年輕與清新,那便是要特地暗示主人公的年齡了。是這樣嗎?
讀到女主人公還伴著一件道具出場:手中的香煙。很快,又讀到她在意識中為丈夫穿上“壽衣”。大家都熟悉的大眾小說里,險惡的“年輕人妻”謀殺親夫的故事,不就是這般開場嗎。但有板有眼且歷歷在目的雨景、人妻與壽衣,很像是范墩子與讀者開的一個玩笑,接下來,小說完全轉向了。
你很快就會發(fā)現,“人夫”哈林也是件道具?!盁o法完整地回憶起一張他的臉面”,只記得“他是古時的夸父,有綿延的激情”。沒有比這樣寫來的一副面目更模糊的了,也沒有比“人夫”自己摔一跤,摔成個植物人的情節(jié)安排,更乏味更缺乏戲劇性。然而范墩子便是這樣寫了,仿佛在挑戰(zhàn)讀者的閱讀期待和窺私興味:沒錯,存心讓你們掃興啦!但從小說實驗的角度看,這樣做也頗有道理。
百多年前那個小說的黃金時代,福樓拜下筆寫著名“人妻”包法利夫人時,用的是全情投入體驗至微的方法,以至于在小說尾聲寫到包法利夫人自殺,自己居然痛哭不止,口中泛起砒霜的味道。時過境遷,小說衰微,范墩子在《我們其實都是植物》中無意重樣,要走的,是條實驗新路,于是“人妻”樂樂的臉孔在小說開頭時還算驚鴻一瞥,接著小說家故意讓她退下來,這張臉也就迅速地“糊”了。
樂樂又是怎么“退”的呢?小說中她看似肉身在場,實則成了某一觀念的虛影,她存在的必要,其角色生命之所以被賜予,全都指向了小說家最終將其觀念道出的那一刻。受家暴而無反抗,是“退”;起意殺夫有心無膽,是“退”;照看植物人應對公婆一律波瀾不興,無細節(jié)無沖突無矛盾無困境糾纏,統(tǒng)統(tǒng)是小說寫作的“退”……樂樂在小說中所“進”的一步,無非走入酒吧體驗一下哈林身為一大活人時的夜生活。此一“進”,道來真如柔風拂面蜻蜓點水一般,“人妻”樂樂行動的強度,可稱弱極了。
相形之下,樂樂的感受力、思考力又是極強的——“人的存在,真不如生長在墻角處的植物”,這是主人公在小說所展示的時空全程中,體悟思考獲得的最強觀念?;蛟S真正的思想高點是此結論:“我們其實都是植物”。然而常識卻是,小說人物的角色強度,由其行動的獨特性與具體性所決定的;小說人物抽象觀念、思考或結論的高深強大,并非簡單直接地等同于藝術形象的生動有力。
于是,樂樂在小說中仿佛以無所作為來減去自己肉身的重量,以其形象的漸漸模糊和質感匱乏來反抗讀者對“人妻”普遍的窺視欲;她的思考貌似深刻,觀念看似高明,實則并無新意——其實毫無意義。范墩子的小說,是用“虛焦”的形式,觸及了這個時代人們生存的本質:面目不清、心思重重、全無價值。
作者簡介:海力洪,出版小說《藥片的精神》《左和右》《夜泳》等多部,南京大學文學博士。現執(zhí)教于同濟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