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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魚,張漁

        2018-03-19 15:30:26武歆
        小說林 2018年2期
        關鍵詞:老賈老程小玲

        1

        吳金玉躲在褐色窗簾后面,從二樓窗戶往下看,街上行人寥寥。冬季的下午顯得特別冷清,風不大,樹枝微微晃動,陽光特別充足??墒歉糁AВ€是能夠感覺出來外面天氣干冷。

        吳金玉有兩道黑黑的眉毛,還有一雙毒辣的金魚眼,其實他只朝大街上掃了一眼就看穿了邊道上的三個人。一個穿深色格子呢西裝、黑色皮鞋的男子,戴著黑色皮手套,拿著一份報紙,裝模裝樣地好像在等什么人;距離西裝男子不遠處,電線桿子下面,站著一個穿皮毛大衣的女子,腳下是方頭高跟皮鞋,好像也假裝等什么人;最遠處是一個戴著鴨舌帽的男子,手里提著一個棕色皮包,似乎迷了路,左右看著,不知道該向哪里去。鴨舌帽男子顯然是個新出道兒的小特務,動作和眼神兒都假得漏洞百出,滑稽小丑一樣。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站著三個不知去向似乎無所事事的人,要是再看不出來可疑的話,吳金玉等于白白做了四年的地下工作。四年中,吳金玉沒有出過差錯,大事小情都干得漂亮,總是得到上級各種形式的表揚。

        吳金玉把窗簾拉好,一雙漂亮的金魚眼四處看著,恨不得變成一條長翅膀的金魚飛出去。墻上的掛鐘嘀嘀答答走著,還有半個小時就到四點鐘了,再不去接頭,肯定是來不及了,即使現(xiàn)在馬上走,也要一路小跑才成,否則到不了“四季春”茶社??墒窍旅婺侨齻€人就是盯著他來的,只要下去,那三個人肯定就會緊緊跟著他。甩掉一個人容易,甩掉兩個人也有辦法,要是同時甩掉三個人,即使這三個人都是大笨蛋,可能也會困難一些??偸亲栽偂袄细锩钡膮墙鹩駴]有多大的把握。只要有一個甩不掉,在“四季春”茶社與吳金玉接頭的人就會有生命危險。如今蔣家王朝岌岌可危,他們垂死掙扎,街上天天警車呼嘯,押送犯人的刑車來來往往,稍有可疑就會被無處不在的特務抓走,而且光明正大地抓,一路都會踢打,兇狠的喊聲響徹街道??墒遣蝗ソ宇^,吳金玉就不能把上級的指示傳送出去,就會耽誤大事。早上送報紙的老高,特意在報頭上畫了一個小圓圈兒,那是代表緊急命令的標識。在勸業(yè)場“八大天”謀事的雜耍演員吳金玉腦瓜聰明,應變能力很強,他在屋里轉了兩圈之后,立刻把妹妹喊來。

        同父異母的妹妹小玲十五歲。小玲個子矮,娃娃臉,再加上扎著可愛的“朝天辮”,穿著鼓鼓囊囊的花棉襖,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小了三四歲。小玲問大他七歲的哥哥,一會兒出去,買鞭炮過年還是吃糖瓜過年?吳金玉沒有時間多說了,拿出幾張數(shù)額不小的票子,晃來晃去,告訴妹妹小玲現(xiàn)在馬上去“四季春”茶社,只要替哥哥辦一件事,這幾張票子就讓妹妹掌管,可以隨便花,買鞭炮還是買糖瓜,可以自己做主。小玲高興,問哥哥,一起去多好呀?雜耍演員吳金玉很有表演才能,立即裝作腳疼的樣子,兩道濃黑的眉毛擰在一起,齜牙咧嘴地說:“走不了路,天兒冷,腳疼呀”。小玲知道哥哥的腳受過傷,表演小猴子時從凳子上掉下來過,大腳趾現(xiàn)在還是歪的。小玲舉著那幾張鈔票,“朝天辮”甩來甩去,馬上就要跑走。吳金玉叮囑妹妹到“四季春”后要找的人、要說的話還有要做的事,哄妹妹玩撲克牌一樣,把要做的事情詳盡地鋪展在桌上。小玲聰明,立刻記住了。吳金玉不放心,讓小玲又重復了一遍,這才放鴿子一樣把妹妹放出去了。臨出門時,還不忘把花棉帽子戴在小玲的頭上。

        吳金玉站在窗簾后面,看著花團錦簇的妹妹在樓下那三個人身前急跑過去。形跡可疑的一女兩男,誰都沒有注意在他們眼前彩旗一樣飄過去的女孩子。

        2

        吳金玉再次按照送報紙的老高傳遞過來的命令,準時來到早年日租界上的大陸書店。站在冷清的柜臺前,與矮個子店員不動聲色地對完關于“買書賣書”的暗語,轉身去了后面的密室。剛進去,雙腳還沒站穩(wěn),一口氣還沒喘勻,就被屋內的幾個人殺豬一樣按住了,隨后捆綁起來。吳金玉被捆得結結實實,兩條綁在后面的胳膊立刻麻了,覺得不是自己的了。

        被按在椅子上的吳金玉不停地眨著金魚眼,幾分鐘后,才看清昏暗狹窄的密室里有三個人。打頭的,他認識,漁產公司分管銷售的老賈,人稱賈老板。吳金玉地下工作四年,很少見到頂頭上司老賈,除非極其特殊的情況。今天老賈還帶著兩個人,肯定是有重要情況了。其他兩個人吳金玉都不認識,那兩個人看著瘦弱,書生樣子,可是手勁兒極大,就是一個人用一只手綁他,都會綽綽有余。雜耍演員吳金玉,身上的本事都是好看不中用的花架子,根本不是人家的對手。

        “賈老板,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呀……”吳金玉扭動著身子。

        “你是怎么傳達上級指示的?”老賈喘得厲害,轟隆隆打雷一樣,質問道,“為何南轅北轍?”

        吳金玉怔了一下,冷汗立刻冒了出來,嚇得沒敢講自己沒去、讓妹妹去“四季春”的事,急忙辯解道:“我是完全按照上級指示傳達的,一點兒都沒有錯誤!到底出啥事了?”

        老賈哮喘病多年,冬季時常犯病。吳金玉在老賈的咳嗽聲中,把接頭的事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

        吳金玉努力回憶妹妹從茶館回來后的詳細描述,認真地說道:“我下午四點準時到達‘四季春,接頭的人臉上有細碎的白麻子,茶碗左面放著貂皮帽子,茶碗右面放著老刀牌香煙。我們對了暗語,沒有一個字的差錯。我坐在白麻子對面,開始傳達上級的指示?!?/p>

        老賈繼續(xù)咳嗽,臉都憋紅了,一邊用手捂著嘴,一邊示意吳金玉繼續(xù)講。

        具有舞臺表演經驗的吳金玉表情鎮(zhèn)定,接著講:“我說‘快過年了,年貨買了嗎,白麻子講‘還沒呢;我說‘今年我想買糖瓜、買花,不想買鞭炮了,白麻子講‘哦,也好,買花好;我又說‘糖瓜也不買了,白麻子說‘哦,好好。這就是那天我和白麻子見面后說的話,我沒有半句謊話。沒多說一句,也沒少講一句。絕對不會有錯的?!?/p>

        老賈終于止住了咳嗽,眼睛不眨地看著吳金玉的金魚眼。密室里的空氣沉重起來。吳金玉喘不上氣來,心臟變成了被人隨意敲打的小鼓,感覺就像幾年前表演猴戲時從四張疊摞起來的椅子上掉下來一樣恐懼。

        老賈眼睛突然發(fā)紅,鼻子劇烈地抽搐了幾下。老賈幾年前被捕過,上刑時被打斷左腿,據(jù)警察局里的內線講,老賈受刑時始終沒有吭過一聲,因為身份沒有暴露,后來被放了出來,可卻成了跛足,不過倒還不是特別明顯。意志堅定的老賈,此刻卻險些流下眼淚,隨后說了特別可怕的事。原來讓吳金玉去“四季春”接頭,傳達上級的緊急指示,取消原本制定的劫持行動??墒牵恢膫€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情況,劫持刑車的計劃依舊進行,結果導致參與劫持刑車的七人全部壯烈犧牲,想要劫走的“重犯”也沒有劫成。

        “為啥要取消計劃呢?”吳金玉禁不住問。

        老賈說:“你沒有聽見晚上從城外打來的大炮嗎?‘皮帽子們集結在楊柳青,很快就會打進城里來,所謂的固若金湯,其實堅持不了多長時間,都會變成破磚爛瓦。還有……后來組織上證實,那個‘重犯的真實身份并沒有暴露,所以上級才臨時取消劫持計劃……可是……劫持刑車的發(fā)生,反而坐實了刑車上的人是一個重要人物,否則共黨怎么會冒死營救這個人呢?這是一個多么愚蠢的劫持行動?蠢上加蠢,蠢到家了!”

        吳金玉聽得心驚肉跳。他本想這時候快點把真實情況講出來,把他家樓下三個人的突然出現(xiàn)以及諸多可疑之處,還有讓妹妹代替自己接頭的事全都跟老賈講出來,請求上級處置,畢竟死了七個人呀。吳金玉正要說,老賈突然語氣冰冷地講,組織里面肯定出了叛徒,這件事一定要查出來,一定要把叛徒處死,為犧牲的同志報仇。

        看見老賈咬牙切齒的樣子,而且把這件事定性為叛徒告密,吳金玉嚇得再不敢講了,怯怯地問:“白麻子呢?”吳金玉這會兒特別想知道白麻子的情況,如果白麻子活著,他今天說謊話的事早晚要暴露。老賈沒言語。吳金玉從老賈沉重的表情上能夠猜測出來,白麻子可能也出事了,說不定被捕了或是死了,否則他的謊言早就被戳穿了,也就不會今天被老賈突審。此時此刻,吳金玉知道,讓妹妹替自己去和白麻子接頭的事,這輩子都不能講了。只要講了,跳進海河也洗不清了。

        吳金玉后來才知道,這個犧牲七人、失敗得極為蹊蹺的“劫持行動”,被上級定為“章魚事件”。倒是很好理解,因為老賈經常跟漁產品打交道,所以他在向上級匯報這件事時,脫口而出“這件事就像無骨的章魚一樣,所有的線索好像突然消失了,找不到任何的蹤跡”,所以上級就把這個重大事件定名為“章魚事件”。

        3

        從關外挺進關內、集結在天津西部城區(qū)外面、趴在冰天雪地里已經一個多月的“皮帽子們”,在“四野”參謀長劉亞樓的指揮下,在已經連續(xù)多日斷續(xù)轟炸的情況下,于1949年1月14日的早上,動用千門大炮,再次突然猛烈持續(xù)地轟炸城區(qū)守軍,同時趕著征用來的牛、馬、豬、狗等大量牲畜,再加上數(shù)目龐大的工兵小心地探雷、引爆,終于把埋在城外密集的地雷陣“轟隆隆”破解了,但還是犧牲了許多英勇的戰(zhàn)士,最后硬是趟出了一條血肉橫飛的道路,隨后三十四萬大軍發(fā)起總攻擊,經過二十九個小時的激戰(zhàn),活捉了天津守備司令陳長捷,在1月15日徹底解放了天津城。百孔千瘡的天津城,第二天就成立了軍事管制委員會。主任是黃克誠,副主任是黃敬。同時,天津市政府也成立了,黃敬兼任市長。

        天津解放前,老賈表面身份是漁產公司的銷售經理,地下身份是中共天津地下黨負責城運工作的副部長,解放后老賈以為自己能夠官升三級,很有希望在戴眼鏡的黃市長身邊工作。老賈甚至到眼鏡店偷偷配了一副眼鏡。他也是有點近視,但是不厲害,不戴眼鏡也能看報紙,要是戴上眼鏡看得更清楚。配了眼鏡的老賈以為可以在軍管會財貿部工作,職務或是部長或是副部長,可是沒想到卻被降級使用,拿了介紹信去了公安局。又以為能當局長。沒想到,繼續(xù)往下安排。又去了偵察科。以為百分之百當科長,更讓他沒想到的是,竟然還是一個副科長。氣得老賈坐在副科長的破桌子前,把眼鏡扔在了抽屜里,可能勁兒大了點,眼鏡碰到了抽屜里的石頭印章,鏡片當即裂了一道縫,配這副眼鏡花的錢,可以買幾十個香噴噴的大白饅頭,心疼得老賈連聲罵了幾句娘,又使勁兒跺了腳,地磚縫隙里的塵土立即騰空而起,塵土嗆得患有哮喘病的老賈連聲咳嗽。

        科長姓魯,解放區(qū)過來的,才二十歲,小老賈六歲。老賈第一天見了,喊他小魯。小魯立刻糾正道:“賈副科長,下了班你可以喊我小魯,現(xiàn)在工作時間,你應該喊我魯科長。軍人應該有軍人的作風,你在敵占區(qū)待久了,自由散漫,我先原諒你。”老賈被小魯訓斥得完全怔住了,轉過神兒來,本想回小魯幾句,這是地方,不是部隊。老子在日本鬼子、國民黨反動派眼皮底下過來的人,也是受過嚴刑拷打的人,讓你這么一個生瓜蛋子教訓,你還挨不上!但是一想,剛見面就吵架,況且小魯還是個孩子,實在不值得,所以“哦”了一聲,想把稱謂這個問題翻過去,快點說一說工作上的事。

        可是小魯似乎不想結束關于稱謂問題的討論,又說:“你是看我個子矮,就喊我小魯嗎?我在部隊上手榴彈扔得比大個子都遠,摔跤能摔倒大個子,他們都叫我大魯!”

        老賈望著粗墩壯實、比自己矮了半頭的小魯,有些哭笑不得。但這時老賈還不知道,這個小個子的“小魯”,不僅喜歡讓人叫他“大魯”,叫他“大魯科長”,做事也是喜歡“大”字,無論什么事情,都要生生的按上一個“大”字?!靶∈隆币惨k出來“大事”的氣魄。

        接下來,大魯科長給老賈安排的工作很簡單也很艱巨,立即調查“章魚事件”,以攻打天津城的速度,馬上拿出一個板上釘釘?shù)恼{查結果。

        大魯科長目光炯炯地說:“解放了,可是犧牲的烈士不能白白犧牲,為了革命政權的穩(wěn)固,為了徹底肅清城內的反動派,也為了揪出千刀萬剮的叛徒,必須把‘章魚事件調查清楚。你從現(xiàn)在開始,只做這一件事,有啥困難,隨時向我匯報,需要人手的話,馬上告訴我,給你安排人?!彪S后補充道,“這是一件大事呀,必須做得干凈漂亮!”

        老賈沒有想到,年輕的小魯——不,是大魯——說話如此有力,像久經沙場的指揮員,他剛來上班第一天——天津解放后的第二天,竟然知道半個多月前的“章魚事件”?老賈想,“章魚事件”他是具體負責人,知道這件事的上級還有一個人,那個人始終都是他的上級——幾天前的中共天津地下黨組織部副部長、現(xiàn)在的軍管會貿易接管處的副處長蔣常在。老賈始終喊蔣常在“老蔣”。想到老蔣也被降級安排,老賈心里多少有些安慰。但還是不明白他們在白區(qū)出生入死,把腦袋別在腰帶上干革命,置生死于不顧,現(xiàn)在解放了,應該委以重任才對,怎么降了那么多級呢?

        老賈對大魯科長說就他一個光桿司令,怎么調查呀,總該給他派一個人來。大魯科長倒是沒有為難,當即把科里的文書派給老賈。還說,現(xiàn)在剛剛接手政權,事情太多,等到忙過這段時間,肯定要增派人手。

        給老賈派來的文書,是河北阜平人,姓孫,很年輕,才十八歲,剃著小平頭,兩只大眼睛看哪兒都新奇。說是文書,其實就是通訊員,送個信,跑個腿,交給他任務,撒丫子跑去完成。跑起來時,像是一個站立起來的大青蛙。

        “副科長,下命令?!毙O站在老賈面前,像個棍子一樣直。

        老賈被小孫逗樂了,拍了拍小孫的肩膀,告訴他后面的活兒多了去,你就等著吧,有你干的,干不完的。老賈這樣說,其實心中早有方案。第一步,他先把吳金玉放在一邊,找到涉及“章魚事件”所有活著的人。老賈認為首先要找的人就是白麻子。因為白麻子是跟吳金玉第一個接觸的人。老賈倒是見過白麻子,也是一個“老地下”。

        白麻子姓程,天津解放前的掩護職業(yè)是東馬路上一家鞋帽店的經理,解放后失去了聯(lián)系,老賈要找到老程,可能還要費點周折。費周折也要去。老賈接受任務后的第二天,立刻帶著小孫去了老城的東馬路。

        東馬路是天津最繁華的商業(yè)地段。店鋪林立,一家挨著一家。所有的店鋪后面又是縱橫交錯的小胡同。小孫第一次來到大城市,眼睛看不夠,腦袋撥浪鼓一樣。老賈來到“聚福盛鞋帽店”前,發(fā)現(xiàn)上著門板,大門緊閉。小孫搶上前就要敲門,老賈拉住他說:“上著門板,沒人。”小孫倒是機靈,說:“要是藏在里面呢?”老賈不再多講,拉著小孫去了旁邊開門的一家帽子店。

        小眼睛的帽子店經理看見穿著土黃色軍裝、腰上別著手槍的人進來,趕緊迎上前去,眼神里充滿慌張。老賈問,“聚福盛”的程經理去了哪里?“小眼睛”說,不知道,老總。老賈說,不要叫老總,叫同志?!靶⊙劬Α闭f,同志老總,程經理好幾天沒見呢。老賈再問,他可能去了哪兒?“小眼睛”使勁兒搖頭。老賈覺得“小眼睛”過于緊張,沒說什么,回頭用目光示意小孫,還是先走為好。

        站在大街上,老賈覺得“小眼睛”肯定知道老程的去向,但不知道為什么不肯講。老賈向小孫發(fā)問,那個“小眼睛”為啥不講實話?小孫倒是實在,指著老賈腰上的手槍說:“人家害怕這個。”老賈覺得小孫說得有道理,決定穿上便衣再來。

        4

        轉天上午,老賈穿上老百姓的棉衣棉褲,帶著同樣裝扮的小孫,再次來到東馬路。老賈雖然沒穿軍裝,但還是把手槍掖在懷里,剛剛解放,天津城里什么人都有,有脫下軍裝的散兵、傷兵,有潛伏的特務,有地痞流氓混混兒,還有鄉(xiāng)下流竄來的地主惡霸……雖然夜晚有持槍的巡邏隊,但還是經常響起莫名其妙的槍聲,巡邏隊尋著槍聲追過去,卻又不見人影,甚至還有一次敵特分子更是猖狂,光天化日之下,四區(qū)公安分局的院內被人扔了一枚手榴彈,因為正是晌午,院內沒有人,沒有人員傷亡,但是一輛日本腳踏車被炸飛了,好幾間屋子的玻璃也被炸碎了,至今還沒有抓到扔手榴彈的人,可見治安形勢很是緊張。

        老賈遠遠瞅著“聚福盛”門前??戳艘粫海^馬路,忽然看見有個穿深藍色棉袍的男人在“聚福盛”門前徘徊,隨后進了旁邊的小胡同。老賈懊悔地“咳”了一聲,想起昨天就應該去后門看看。前門上著門板,后面未必上鎖。老賈示意小孫跟上,兩個人飛快地跑過了膠皮車、平板車、獨輪車、有軌電車來來往往的馬路。

        來到“聚福盛”后面的小胡同,果然后門沒有門板,也沒有上鎖,老賈敲門,里面有慌亂的響動聲,但立刻沒了聲音。老賈再敲,再沒有任何聲音了。小孫心急,一步上前,“咣咣咣”推門,里面馬上又有了女人顫抖的聲音,隨后,門開了。

        站在老賈面前的女人,年歲應該不大,但是滿頭白發(fā),疑惑地看著老賈和小孫,雙眼布滿了緊張和膽怯。老賈站在門口問:“程經理在嗎?”白頭發(fā)女人上下看著老賈,怯怯地問:“您老……”老賈說:“我是程經理的好朋友?!卑最^發(fā)女人似乎不相信,猶疑著,身子逐漸向后退。老賈一看,假借白頭發(fā)女人禮讓他,嘴上說著“好好,不客氣”跟了進去,白頭發(fā)女人也不好再講別的,“嗯啊”應付著,依舊滿眼的慌亂。

        “聚福盛”前店后屋。兩層小樓。一層小樓有些幽暗。老賈一眼看見迎面桌上擺放著靈位,再看照片,竟然就是“白麻子”老程?!袄铣趟懒耍俊崩腺Z脫口而出。白頭發(fā)女人恐懼地點點頭。老賈眼毒,看出白頭發(fā)女人只是害怕,并沒有悲傷,所以立刻斷定老程沒死。靈位是假的。小孫左右環(huán)顧,似乎想要上樓巡看,白頭發(fā)女人悄無聲息地走到樓梯處,用單薄的身體擋住了小孫。

        老賈看出端倪,并不戳破,故意大聲說:“老程身體那么好,怎么走了?啥病呀?”白頭發(fā)女人聲音顫抖說:“心絞痛,說走就走了。”老賈又問:“大嬸子,您是老程啥人呀?”白頭發(fā)女人說:“親戚?!崩腺Z再問:“老賈‘家里的呢?”白頭發(fā)女人說:“他‘家里的回娘家去了?!?/p>

        老賈沒再問,想到剛才那個穿深藍色棉袍男人的身影,此人一定就在樓上,否則白頭發(fā)女人不會站在樓梯處堵著。那個人是誰?剛才隔著一條街,再加上人來車往,老賈看不清楚,難道剛才那個身穿深藍色棉袍的人就是老程?假如是老程的話,他為什么給自己設置靈位詐死?他為啥躲著組織?假如不是老程故意為之,那么老程肯定不在市里,是家人為他設置迷魂陣,這又是為何呢?難道老程故意把吳金玉傳遞的情報搞錯?假如故意搞錯,老程就是叛徒了!老賈思緒紛亂,腦袋里纏繞著一堆亂麻。他決定放長線釣大魚。于是,又假裝悲傷地帶著小孫向老程的靈位鞠躬致哀,然后告辭。

        走出去,拐過一個彎,急忙停住,用手指豎在嘴邊,示意小孫不要出聲,然后偷偷向“聚福盛”后門窺望。小孫說:“剛才我們就該上樓搜查?!崩腺Z說:“現(xiàn)在是共產黨的天下,人民當家作主,不能隨便搜查老百姓的家?!毙O點頭說“對,對”。

        老賈帶著小孫監(jiān)視“聚福盛”后門。天冷,凍得小孫跺腳,不住地用嘴哈氣雙手。大概過了半個多小時,后門開了,白頭發(fā)女人出來,左右看了看,然后回去了。小孫說:“肯定有鬼,我們過去搜查。”老賈拽了小孫胳膊一下,讓他別言語。又過了一會兒,后門再次打開,果然那個穿深藍色棉袍的男人出來了,低著腦袋,耳朵上多了兩個厚厚的耳套。

        老賈帶著小孫跟過去。那個男人走得小心謹慎,專找人多的地方走。老賈期盼他回頭,這樣就能看清長得什么模樣,可是那人就是不回頭,只是低頭往前走。老賈猜測那人已經發(fā)現(xiàn)被跟蹤,所以腳步有些放慢。隨后那人進了一家布匹店,老賈擔心再跟進去不知這家布匹店里面的情況,萬一有同伙策應,有可能吃暗虧。想稍等一會兒再進去,況且就這一個門,他也跑不了。也就是兩三分鐘的時間,老賈讓小孫在門口等著,他再進去,那人已經不見了。轉悠了一下不大的布匹店,原來還有一個后門。問店員是否有人從后門走,店員說是人多,沒有注意。

        老賈出來告訴小孫,人跟丟了,從后門跑了。小孫睜大眼睛,意思是該咋辦呢?老賈心中生氣,擺手說回去吧,再找那個白頭發(fā)女人。二人重新回到“聚福盛”,發(fā)現(xiàn)后門已經上了門板,也上了鎖。老賈長嘆一聲,對著大鎖頭發(fā)愣,越發(fā)感到“章魚事件”迷霧重重了。

        5

        老賈決定去軍管會貿易接管處,找自己的老上級蔣常在,讓老上級出主意。老賈站在街上,望著身邊的人流,又看了看藍天,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會干工作了。解放了,不再隱秘工作,可以穿著軍裝、挎著槍,反倒沒有了過去的思路敏銳。老賈要向老上級“取經”,在“解放”了的地盤要怎么開展工作。

        軍管會辦公地是過去法租界的工部局,深灰色的大樓,哥特式的建筑,現(xiàn)在大門口掛上了軍管會的大牌子,士兵在門前持槍站崗。

        老賈坐在老蔣面前,看著老蔣不斷地接電話、敲門進來的人讓他簽字,老賈只好抽空兒說“章魚事件”,左一句右一句,老蔣邊辦公邊聽。老蔣是個腦袋很大的中年人,身子卻很瘦,又肥又大的棉軍裝,更顯得老蔣身子有些空蕩,看著讓人有些可憐,好像特別容易摔倒。老蔣告訴老下級老賈,現(xiàn)在貿易接管處正準備和工商局聯(lián)手,快速組建信托公司,事情多得不可想象。

        老賈問:“成立公司?那不是資本家的東西?”

        老蔣笑起來,說:“你是不知現(xiàn)在的情況,大部分物資都在私人廠商手里,可是周邊的部隊、機關,都到天津搶購物資來了,必須要統(tǒng)一采購呀,否則那些商人坐地起價,還不亂了套?”

        老蔣用手揉著發(fā)紅的眼睛,接著說:“要是成立了信托公司,各地機關、部隊,還有我們公營的工商業(yè)再來采購商品、物資,都到信托公司去辦理登記、存款、采購和出市證明,這樣就能穩(wěn)定市場物價,還能保證軍需物資的供應,一切就都解決了。”

        老賈醒悟般地點點頭。感覺解放城市好辦,管理城市太難了,不由得為老上級擔起心來。

        老蔣說:“不能胡子眉毛一把抓呀,要有重點?!崩腺Z似有所悟,嘴上重復著“要有重點”。老蔣說:“章魚事件的重點,就在于找到老程,可是老程為什么躲著你呢?說明這件事真的有疑點?!崩腺Z點頭認同。老蔣又說:“麻雀要吃糧食,人們就敲鑼,得讓麻雀飛起來。只要麻雀飛起來,它就吃不著糧食了,最要緊的是,你就能看見它在哪兒了。”老賈激動地站起來,似乎找到了解決的辦法,馬上要回去辦。老蔣笑起來:“我也不留你,你看我忙得手腳并用。”老賈說:“我知道咋辦了。”老蔣看著老部下,若有所思地說:“我知道你對現(xiàn)在的工作安排有意見,我們要相信黨?!崩腺Z點了下頭,隨后兩個人緊緊地握手。

        老賈就像把吳金玉放在一邊一樣,又把“白麻子”老程放在一邊,打鑼一樣尋找其他的人,并且放出風,讓老程知道正在調查他,而且每天都大張旗鼓地派人到“聚福盛”去,去的人還要特意穿著軍裝,這樣“麻雀”老程為了證明自己清白,就會站出來去向組織上說明情況;假如他真有問題,就會四處逃竄,真的像被驚擾的麻雀一樣飛起來,同樣能容易捉到他!

        接下來,老賈再找的人,是送報紙的老高。

        因為單線聯(lián)系的緣故,老賈沒有見過老高。但他知道老高上班的郵局,于是帶著小孫前往郵局。剛剛解放,郵差都是原班人馬。老賈亮出身份,郵局的局長聽了老賈要找的人,雙手一攤,說是沒有這個人?!霸趺纯赡??”老賈不信。局長說:“我們局里的郵差,不,是局里的工人階級,一共二十七個,張王李趙劉,就是沒有姓高的。”老賈讓局長把花名冊拿來看了,果然沒有姓高的。局長又說:“長的什么樣子?”老賈吸了一口氣,心里想,我哪里認得老高,還是要帶吳金玉來,讓他當面指認。但是,老賈還是虛張聲勢地讓局長把郵差找來,他要看一看。局長毫不猶豫地說:“可以呀,馬上讓你看?!彪S后局長喚人把在局里的郵差統(tǒng)統(tǒng)喊出來,一會兒的工夫都在院子里站好了隊——只有三個人。盡管不認識老高,但老賈還是裝模作樣地在三個人面前走了走。

        局長小聲問,有你找的人嗎?

        老賈搖搖頭。

        老賈帶著小孫離開郵局,馬不停蹄地又去找吳金玉。

        坐在環(huán)城電車上,小孫好奇地看著外面的街景,忽然扭過頭問:“賈副科長,你不認識姓高的,那咋還來呢?白跑冤枉路呀?”

        老賈沒言語。

        小孫又問:“不認識,還要局長召集郵差?”

        老賈還是沒言語。

        老賈看著小孫黃黃的牙齒,心里一驚。是呀,我怎么變成笨蛋了呢?自從可以穿軍裝、別著手槍,光明正大地調查情況,老賈發(fā)現(xiàn)自己笨了,天津城已經解放七八天了,老賈總結自己現(xiàn)在的狀況是,腦子里想的是一回事,雙腿走的路是另一回事。腦子和腿經常不搭界,事后冷不丁想起來,心里特別懊悔,這種情況就連小孫都看出來了。

        來到吳金玉家的二層小樓門前。老賈心想,吳金玉住的地方不賴呀。吳金玉雖說少爺出身,但早已是個落魄的少爺,一個勞動者了,是個身子吃苦的雜耍手藝人。還冒著生命危險參加了革命,堅持了四年地下斗爭,也是不簡單的呀。

        按了門鈴,一身布衣的一個老年女人出來了,看樣子像是傭人。小孫操著一口河北農村的腔調說,要找吳金玉。老年女人雙眼驚慌地問小孫,你們是公家的人嗎?老年女人清楚,解放前這家小樓里從來沒有鄉(xiāng)下口音的人來敲門?,F(xiàn)在大街小巷都是鄉(xiāng)下人的口音,而這些鄉(xiāng)下口音的人,是這座城市的主宰者、統(tǒng)治者。這幾天只要有鄉(xiāng)下口音的人來敲門,老年女人就膽顫心驚,唯恐哪句話沒有講好,被鄉(xiāng)下口音的人押走。

        老賈上前,操著天津口音說:“我找金玉?!崩夏昱苏f:“少爺不在家?!毙O立刻糾正道:“現(xiàn)在是勞動人民當家做主,你也是勞動人民,咋還喊少爺呢?”老年女人慌亂說:“是呀是呀,順嘴了,以后不喊了?!崩腺Z用手示意小孫不要為難老女人,然后問家里還有啥人。老年女人告訴老賈,兩個多月前,吳家老的坐著大輪船走了,都去了南方老家,就剩下金玉少爺和小玲小姐。老賈說,那就把小玲找來。老年女人趕緊關門,小跑回去了。

        小孫氣哼哼地望著深紅色的鐵門,臉憋得通紅。這時大鐵門開了,扎著“朝天辮”的小玲出來,問誰找她哥哥。老賈溫和地說:“你哥哥吳金玉呢?”小玲說:“他去報名參軍了?!崩腺Z一怔:“參軍?”小玲說:“是呀,他要當兵,跨過長江,打倒國民黨反動派?!崩腺Z想了想,告訴小玲:“你哥哥要是回來,讓他到公安局找我,我姓賈?!?/p>

        在回公安局的路上,小孫不解地問老賈,怎么能讓吳金玉這樣少爺出身的人混進革命隊伍?老賈耐心解釋,每個人出身不能選擇,但革命道路可以選擇。地下工作人員身份龐雜,不排除有意志不堅定者,但吳金玉沒有問題。小孫搖搖頭,嘟囔說:“那個姓吳的住著這么好的家,他能真心革命?”老賈感慨地說:“小孫呀,你是不知道,革命者中除了吃不上飯的窮苦人,還有許多住洋樓、穿綢緞的富人子弟,雖然階層不一樣,革命理想都是一樣的。”小孫懵懂地點點頭。

        6

        吳金玉聽了妹妹小玲的轉告,第二天一大早就來到公安局,順利地找到了偵察科副科長老賈。老賈上來就問,你想要當兵打仗?報名通過了嗎?吳金玉懊喪地說沒有通過。至于具體原因,大概跟他腳傷有關。老賈知道吳金玉就是因為腳傷,解放前夕已經離開勸業(yè)場,去了一家中學教書。吳金玉學歷很高,也有不錯的文化底子,早先在勸業(yè)場當雜耍藝人,純屬個人愛好。天津解放前夕,許多教師因為各種原因離開學校,各個學校的師資力量奇缺,所以吳金玉應聘當了老師,倒是沒有太大的困難,天天外面響著大炮,學校能聘到老師已經不錯了。吳金玉當老師時間不長,干得還不錯。

        老賈又問,你還在學校教課嗎?吳金玉說,現(xiàn)在學校放假,解放軍進城那天組織學生上街歡迎。老賈問,啥時開學?吳金玉說,要聽軍管會文教處安排,課本、課程都要有變化。老賈點頭,看著吳金玉,心里卻是另一番盤算,一座城市天翻地覆,要辦的事實在太多了,自己職務上的事,說不定黃市長忙過這段,會把出生入死的地下黨人員的職務安排得更好。老賈這樣想著,心里高興起來,翻抽屜,看見帶著裂紋的眼鏡,琢磨著到時候還要換一副新的。

        老賈讓吳金玉帶路去郵局找老高。吳金玉“撲哧”樂了,說:“賈副科長,你忘了嗎,根本就沒有老高這個人。”老賈一聽,愣了,怎么可能,這條線明明存在,怎么會沒有?

        老賈問:“誰給你送的報紙?報紙上的標記怎么回事?”吳金玉說:“我也不知道報紙上的標記誰做的,至于老高,真是沒這個人?!崩腺Z迷糊了,就像解放后不需要偷偷摸摸干革命他反而不會做了一樣,怎么都反應不過來。過了片刻,老賈才猛然想起來,大魯科長找他有事商量,他只好先讓吳金玉回去。

        吳金玉走出公安局,長長地呼口氣,發(fā)覺脊背冷,原來剛才出了一身大汗,被風一吹,后背仿佛背了一塊鐵板。吳金玉今天說了兩個謊話。一是報名參軍的事,二是老高的事。參軍不是沒有通過,征兵的軍官讓他回家聽信;老高確有其人,只是去了別的郵局。吳金玉說謊,倒是沒有什么陰謀詭計,他就是想要快點離開天津,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他想到戰(zhàn)場上殺敵,為了那不曾謀面的七個壯烈犧牲的地下黨同志。一旦被“章魚事件”絆住腿,他就去不了戰(zhàn)場了,他要配合調查,到那時哪兒也走不了啦。也就是說,到了那時候,他想死都死不了啦。

        現(xiàn)在吳金玉后悔死了,那天就是去死,就是被那三個家伙跟蹤或是自己被捕,也應該自己去“四季春”接頭,不應該讓妹妹小玲去。他總是有某種不祥的預感,一定是在小玲和白麻子接頭這個環(huán)節(jié)上出現(xiàn)了問題,可是吳金玉又不好跟妹妹小玲核對接頭細節(jié),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再來核對沒有意義,況且他也不想再來提醒小玲,問得多了,說不準小玲會把這件事講給別人,那就麻煩大了。吳金玉現(xiàn)在不是怕死,而是擔心自己死不了,他一門心思想死,想到戰(zhàn)場上去殺敵、壯烈犧牲!

        大魯科長見到老賈,還是催促“章魚事件”快點拿出結果,不能久拖不決。老賈擺出客觀原因,現(xiàn)在是新舊兩個世界,人員變化很大,許多事情還沒有完全規(guī)范,茫茫人海,尋找起來確有困難,總不能挨家挨戶去搜查。大魯科長覺得老賈說得也有道理,臉上緊繃的肉松弛下來,但很快又繃起來,告訴老賈,“章魚事件”要盡快解決,拿出確鑿的結果,給死難的七個烈士做個交待,同時還要盡快揪出叛徒,不能讓壞人隱藏在革命陣營內部,繼續(xù)搗亂破壞。

        老賈走出大魯科長的辦公室,覺得這個喜歡“大”和“快”的科長,總是著急得像是追麻雀的人,恨不得一槍就把麻雀打下來。麻雀是飛的,不會等著子彈打過去。

        小孫請示賈副科長下一步怎么辦。老賈說:“非要讓麻雀飛起來?不能守株待兔?”小孫不解:“老家賊和兔子,肯定兔子肉多。”老賈大笑:“既然兔子肉多,那就吃兔子。”

        老賈帶著小孫,裝作一對乞討父子,重新來到“聚福盛”,蹲在馬路邊上,看看白麻子老程出現(xiàn)不出現(xiàn)。

        第二天中午,老程出現(xiàn)了。老賈把破棉帽子摘下來,攔在老程面前。老程怔住了,想躲開,老賈依舊擋在眼前,老程待看清凍得滿臉紅紫的乞丐,原來竟是解放前的老上級老賈時,嘴唇哆嗦著,眼淚差點流下來。

        “你就不讓我進去暖和一下?”老賈說,“我耳朵都要凍下來了,要真是凍下來,你再解釋什么,我都聽不見了?!?/p>

        老程趕緊把老賈和流著大鼻涕的小孫讓進鋪子里。進來后,見柜臺都已經沒有了,鋪子里一片狼藉,只剩下地上幾個大小不一的包袱,看樣子馬上就要搬家離開。

        小孫看了看,突然從懷中抽出手槍,一下子就把槍口頂在了老程的腦門上。這些日子,文書出身的小孫,天天操練拔槍動作,還到郊外練習射擊。老程畢竟見過世面,望著比自己矮了半頭的小孫和小孫手里的槍,扭頭對老賈說:“讓你的手下把槍放下,容易走火?!崩腺Z卻不理會老程,冷眼盯著老程,然后問:“你想逃跑?告訴我,為啥躲著我們,你是不是做了不該做的事?”老程說:“你能讓我解釋嗎?”老賈說:“你當然要講明白?!崩铣炭戳丝葱O,老賈讓小孫把槍放下,到外面去。小孫氣哼哼地出去了。老賈說:“他在你鋪子外面凍了兩天,拿槍頂你腦門,出出氣,你就原諒他吧。”老程苦笑了一下,拉著老賈到里面,講起他為何躲著老賈不見、最后又要關門走人的原因。

        老賈聽完,不相信老程講的話。

        老賈問:“既然你有重要任務去執(zhí)行,都是為黨工作,那為什么不能跟我光明正大地見面,我們見面難道會妨礙你執(zhí)行任務?”老程說:“你知道組織紀律的?!崩腺Z沒想到老程這樣說,嘴巴張了張,突然冒出一句,“解放了,我們不是地下工作了?!崩铣绦α艘幌?,表情怪怪的。老賈盯著老程的眼睛。

        老程說:“老賈,你帶著人,費了那么大的力量,肯定有重要的事,你就問吧,只要符合紀律要求,我就回答你?!?/p>

        就在這時,小孫進來了,老賈正要問他怎么不聽命令就進來,還沒張嘴,見小孫后面還跟著兩個穿棉袍的高個男子,老程似乎也不認識那兩個男子,其中一個用低沉而威嚴的口氣說:“你是程先生吧?跟我們走吧?!崩腺Z想要攔住老程,讓他回答完問題再走,可是那兩個高個男子根本不給老賈時間,擁著老程走出屋子。老賈一步上前,擋在那兩個壯漢的前面,質問他們何許人也?還是剛才那個口氣威嚴的漢子,從貼胸口袋里掏出一個紅色本本,大方地遞給老賈看。老賈接過來,原來是軍管會的人。老賈不便再問什么,看著老程夾在兩個壯漢之間走了,但是突然回過頭來,用緊張的目光看著老賈,好像讓老賈營救他。

        老賈稍為遲疑了一下,立刻追出去,但是老程已經被兩個壯漢擁上了門口的吉普車。吉普車一直沒有熄火,迅疾開走了。

        小孫站在老賈身邊,問這到底怎么回事。老賈說,我哪里知道。這個白麻子如今成了重要人物。

        7

        “章魚事件”的調查,因為白麻子老程被軍管會保衛(wèi)部突然“問詢”,調查徹底陷入僵局。老賈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因為紀律的要求,也沒法去軍管會保衛(wèi)部進行詢問。最令他頭疼的是,吳金玉使用“金蟬脫殼”的計謀,已經參軍走了,說不定現(xiàn)在已經到了長江邊上。也就是說,“章魚事件”的當事人吳金玉、白麻子老程都離開了天津城,而送報紙的老高又查無此人,不能親自接觸這件事的直接當事人,下一步還怎么調查?

        老賈告訴小孫,腦袋疼得厲害,看人都是旋轉的,要休息一天。小孫已經覺出賈副科長不是身體原因而是腦子原因,但也不好點明。大魯科長聽聞賈副科長病了,立即到公安局宿舍。果然見到賈副科長直直地躺在木板床上,閉著眼睛,一副頹喪的樣子。

        “你還像個戰(zhàn)無不勝的革命戰(zhàn)士嗎?”大魯科長就像爹訓斥不成器的兒子。

        老賈只好坐起來,擔心大魯科長后面的話會讓他下不來臺。但是坐起來的老賈面無表情,他讓大魯科長拿主意,下一步怎么辦。

        大魯科長問老賈:“天津怎么解放的?”老賈說:“解放軍打下來的?!贝篝斂崎L又問:“怎么打下來的?”老賈講:“不怕犧牲的勇猛精神?!贝篝斂崎L丟下一句話:“東西對進、攔腰斬斷、先分割后圍殲?!崩腺Z還沒搭話,喜歡“大”字的大魯科長再說:“你要拿出做大事的氣魄!不要像個縮在娘懷里吃奶長不大的娃?!彪S后,氣呼呼地走了。

        可能是遭遇毛孩子大魯科長奚落或是指教,老賈憋了一肚子的氣,他再次下定決心,一定要把“章魚事件”搞個水落石出。第二天,老賈沒有帶小孫,而是獨自一人來到吳金玉家,他要從吳金玉家人那里入手,也就是說要從這次事件的出發(fā)地入手。

        面對老賈的再次到來,吳金玉的妹妹小玲和吳家老傭人都有些慌張。在這么一個孤零零的二層小樓里,一個小姑娘和一個老女人,即使沒有人來心里都會發(fā)慌,何況來的又是長官?盡管長官這次腰間沒有別槍,但老少兩個女人還是忍不住瞅老賈的腰間。沒有別槍的腰,還有寬寬的軍用皮帶,依舊還是嚇人的。說不定他把槍藏在懷里,那比別在外面還要嚇人。

        老賈拖著一條不太明顯的傷腿,走進小院后,發(fā)現(xiàn)院子內垃圾成堆,他看了看,挽起袖子,不聲不響地開始干活。小玲和老傭人站在老賈的身后,一個勁兒說不用打掃,可是老賈連頭都不回,依舊埋頭干活,很快大汗淋漓。后來,老傭人端來洗臉水,小玲端來茶水,放在老賈身邊,老賈像是沒有看見,依舊揮汗大干。

        后來老賈太累了,終于歇息下來,揮手笑道:“解放天津城時,解放軍在城外趴了好幾個月,不冷、不渴?!?/p>

        小玲非常聰明,她端著一杯茶水,站在老賈的面前,讓叔叔喝水。

        “小妹妹,我想問你一件事?!崩腺Z把水杯接過來,一口就喝干了,然后把水杯遞給小玲,“十二天前,你哥哥下午四點鐘前曾經出去過,你能說說當時的情況嗎?”

        十二天前的事情……小玲好像記不起來了,但她還是閉上眼睛,認真地回想。老賈也不著急,穿上大棉襖,用毛巾擦干臉上的汗,坐在老傭人搬來的椅子上,慢慢等著小姑娘回想。小玲畢竟是個聰明的小姑娘,她想起來了,但是哥哥不在身邊,想起哥哥曾經的叮囑,她絕對不能說代替哥哥去“四季春茶社”的事,打死也不能講,這是她在哥哥眼前許下的諾言。

        小玲堅定地告訴老賈,她記不得了。不要說十幾天前的事,就是前幾天的事她都不記得了。

        “真的不記得了?”老賈又叮問一句,“小小年紀,忘性那么大?”

        小玲搖搖頭。

        老賈繼續(xù)看著小玲的眼睛,看了好幾分鐘,小玲都要被嚇哭了,老賈這才緩和了目光,讓小玲好好想一想,什么時候想起來了,可以告訴他。小玲像是小雞啄米一樣,咬著下嘴唇,不住點著頭。

        老賈離開吳金玉的家,回到局里,開始琢磨下一步該怎么辦。他認為還是要找到“送報紙的老高”,可是吳金玉講沒有老高這個人。老賈堅信有這個人,只不過“老高”是這個人的化名,可是在茫茫大海去找一個化名“老高”的人,不如再去找蔣常在。常年搞地下工作,許多時候“第六感覺”也是很重要的,有幾次就是因為“第六感覺”,老賈逃離了危險境地。

        老賈來到軍管會大樓前,在警衛(wèi)室登記,要找貿易接管處的蔣常在,卻被告之蔣處長不在,去了河北吳橋。老賈心想,早知道來之前打個電話好了,白跑了一趟。老賈還是習慣過去地下工作的方法,很少打電話,都是一個人悄然前往。解放一個月了,地下工作的毛病還是沒有改正過來。

        老賈站在軍管會大樓前,忽然跺了下腳,正好跺的那只傷腳,疼得他咧了嘴巴。他罵了一句,覺得這件事實在搞不下去了,回到局里去找大魯科長。

        大魯科長像是指揮戰(zhàn)斗的軍長一樣,面對一張?zhí)旖虻貓D,昂首闊步地來回走動。锃亮的菲律賓地板,被大魯科長的大皮鞋踩得咔咔直響,頭頂上的吊燈雖然距離大魯科長的腦袋很遠,但總是覺得小個子的大魯科長要蹦起來,快要頂?shù)筋^頂?shù)鯚舻母杏X。

        大魯科長讓老賈坐下,倒了一杯熱水,聽完老賈的匯報,把肥厚的手掌一揮,斷然道:“你的作戰(zhàn)方案不對,散兵游勇一樣單打獨斗,怎么能找到‘送報紙的老高?蔣處長多忙呀,你怎么能隨便去找他?必須搞集團作戰(zhàn),從現(xiàn)在開始我負責這個案子,你做我的助手?!?/p>

        老賈被大魯科長訓斥得臉上忽紅忽白。心想既然你去主抓,那就聽你的。

        老賈這才知道,原來大魯科長早有準備,在他帶著小孫一會兒穿軍裝挎槍,一會兒外面便衣懷里藏槍,整天在外面摸情況的時候,大魯科長已經預感到他找不出頭緒了。此刻大魯科長抄起電話,讓通訊員喊人,不大一會兒工夫,闊大的辦公室里坐了十幾個人。

        “現(xiàn)在到了結束章魚行動的時候了,大家按照我已經安排好的部署,下午一點,準時出發(fā)!”大魯科長命令道。

        屋里所有的人都齊刷刷站起來,整齊地喊了一聲:“是!”

        屋里只剩下了呆若木雞的老賈,還有滿臉勝利曙光的大魯科長。

        老賈覺得自己是一個沒用的人。

        8

        老賈哪里想到,大魯科長確實不簡單,“送報紙的老高”竟然被他找到了。本來這是揭開“章魚事件”最好的開端,老賈沒想到“送報紙的老高”被抓捕后,大魯科長單獨進行秘密審問。老賈偶然從一個新來的廚子嘴里得知,立即追問,廚子嚇得臉色慘白,自知闖了大禍,想要馬上溜掉,卻被老賈揪住脖領子,命令廚子立即帶他去見犯人。

        在廚子的帶領下,老賈來到后院,指著不遠處的一間小屋,說老高就關在那個小屋里,已經關了兩天了。老賈心生疑惑,為什么不關在前面的拘押室?為什么不在審訊室審問?

        老賈放走廚子,來到小屋前,站崗的警察不讓老賈靠近。老賈說,我又不是敵特,我是“章魚案件”的調查人員,怎么就不能看看?站崗的警察很是為難,說大魯科長下命令,任何人不能擅自接近這個小屋。著急的老賈顧不了那么多,撥拉開站崗的警察,硬是擠到小屋前,用雙手罩住釘著木條的窗戶向里看,里面的人見有人來,也把臉扭過來,迎著外面的人。老賈越看越覺得好像見過,又一時想不起來。

        老賈讓站崗的士兵打開房門,扭頭發(fā)現(xiàn)士兵不在了,他知道肯定去找人了,看了看別在門口的大鎖,站遠了,準備撞開大門。這時大魯科長一頭大汗地來了,看見老賈的陣勢,拽住他的胳膊,問他干啥。

        老賈說,里面的人是誰?大魯科長似乎也不想再打啞謎,告訴他,這就是你告訴我的,不存在的“送報紙的老高”。老賈讓大魯科長命人打開門,大魯科長似乎也不想再瞞著老賈了,命令身后的警察開門。

        老賈沖進去,被關押的人已經從木板小床上站起來。老賈圍著那人左看右看,他們見過面,就是那個郵電局的局長。老賈抓住老高的衣領,滿嘴的熱氣噴到老高的臉上:“你為啥騙我?”老賈憤怒地質問。

        大魯科長哈哈大笑,閑庭信步走過來,把老賈拉到一邊,說:“他要是不騙你,他還是叛徒嗎?為了不讓人知道他是叛徒,他就必須騙人,這個道理很簡單,你作為老地下,不明白嗎?”

        老賈詢問怎么抓到的老高?大魯科長說正在審訊,等有了全部結果,就自然知道了。老賈明白了,大魯科長不想在案情明白之前,讓更多的人知道真情。

        老賈心情壓抑地回到辦公室,坐在破桌子前,特別不舒服。自己為革命出生入死那么多年,自以為積累了很多的經驗,解放后卻是屢屢受挫,還被毛孩子一樣的大魯教訓??墒巧鷼庖矝]有辦法,人家大魯科長出手就把問題解決了,抓住這個“送報紙的老高”,讓“章魚事件”變得豁然開朗起來,可自己費了那么大勁兒,卻被近在咫尺的老高戲耍。

        當天晚上,老賈正在木板床上睡覺,突然感到身子一陣發(fā)涼,眼睛還沒睜開,感覺自己從床上飄起來了,隨后又感到自己被一陣更大的風吹拂著,幾乎與他睜開眼的同時,一聲喝令,讓他徹底醒過來,原來四個持槍的軍人,已經把他綁起來了。

        胳膊被綁起來的老賈,嘴巴沒被綁,于是急問怎么回事?其中一個軍官拿出一張紙在他眼前展開,告訴他被捕了。老賈眨巴眼,還沒搞明白,看見大魯科長進來了,嚴厲瞪著老賈,只說了一句話,就讓老賈目瞪口呆。大魯科長說:“蔣常在是叛徒,七個地下黨員的犧牲,就是蔣常在叛變造成的?!泵悦院睦腺Z反問道:“我不知道蔣常在是叛徒,他是叛徒,與我何干?”大魯科長說:“誰能證明你不是叛徒?”老賈嘴巴張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大魯科長冷笑了一聲,說道:“你不姓賈,你姓張,叫張漁,對吧?”老賈“嗯”了一聲,臉上還是一派茫然。

        大魯科長在軍管會軍官拿來的逮捕證上簽了字,又讓老賈簽字,可是雙手被綁起來的老賈簽不了字,大魯科長一揮手,讓把人先帶走。

        老賈,不,張漁穿著單薄的衣服,外面用一床棉被裹著,被狼狽地押上吉普車。

        9

        搞地下工作時化名“老賈”的張漁,在接受組織審查時,才慢慢知道“章魚事件”的大致情況。

        原來蔣常在1947年的一次化裝執(zhí)行任務時,被國民黨特務抓捕過。他的被捕現(xiàn)在想來,是偶然之中的必然。那一次蔣常在去一家棉紡廠接頭,他穿著一身工裝,頭發(fā)還故意搞亂,但是走進棉紡廠一個拐角處,被幾個壯漢扭住了雙臂。那天正巧幾個特務去抓廠子的中共秘密黨員,其中一個帶隊的特務,一眼看見不對勁兒的蔣常在。原來蔣常在外衣口袋上插了一支鋼筆。就是那個鋼筆,把他化裝完美的工人形象給徹底暴露了。

        蔣常在被秘密審訊,然后又被秘密釋放。釋放當然是有條件的,就是用蔣常在的嘴,去抓捕更多的中共天津地下黨員。中共天津地下組織所有的指令,都在蔣常在這里掉轉了方向,變成了抓捕、殺害革命者的方法。最讓人扼腕嘆息的是,竟然就在解放前夕十幾個小時,還有七名地下黨員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送報紙的老高”雖然沒有被抓、叛變,卻始終在認真執(zhí)行叛徒蔣常在的指令,即使發(fā)現(xiàn)其中某些端倪,“送報紙的老高”依舊沒有向有關方面匯報情況,蔣常在也沒有讓特務抓捕老高,蔣常在和老高二人就這樣怪異地連接在一起,直到天津城解放。

        曾經在小樓外面監(jiān)視吳金玉的三個人,都是有預謀的行動,就是故意制造緊張空氣,讓吳金玉不敢出門接頭,去傳遞上級最新指示,讓原有的劫持刑車的行動繼續(xù)進行,從而繼續(xù)抓捕中共地下黨員。但是制造緊張空氣的人,哪里想到吳金玉竟然讓自己年幼的妹妹去接頭了。這個環(huán)節(jié)的制造者,就是“送報紙的老高”,但是幕后指揮就是蔣常在。

        還有在“聚福盛”帶走白麻子老程的人,就是那兩個持槍逼退張漁(老賈)的家伙,根本不是軍管會的人,是蔣常在叛變后在蔣常在的安排下,國民黨潛伏在天津軍管會內部的特務。帶走老程的目的,就是讓老賈無法調查“章魚事件”,因為只要繼續(xù)深入調查,總有一天蔣常在的真實面目就會暴露。

        這一天,大魯科長和軍管會的一個軍官,再次來到關押張漁的牢房,讓他指認人。張漁(老賈)看著眼前一大摞照片,不明白辨認的目的是什么。大魯科長告訴他,據(jù)蔣常在交待,一個多月前、也就是解放前夕,在小樓外面監(jiān)視吳金玉的三個人,就是那深色格子呢西裝、黑色皮鞋的男子,還有鴨舌帽男子,和另一個穿皮毛大衣、方頭高跟皮鞋的女子,據(jù)講都已潛伏進市里各部門。

        張漁(老賈)說,我哪里認識,你們應該去找吳金玉。

        大魯科長說,吳金玉已經在戰(zhàn)斗中犧牲了。

        那就讓蔣常在那個叛徒交代。張漁(老賈)說。

        大魯科長說,蔣常死了。

        張漁(老賈)說,怎么死的?

        大魯科長說,你那么關心叛徒的死?

        張漁(老賈)看著眼神怪異的大魯科長,無奈地說,我沒有見過那三個人,怎么能夠指認?

        大魯科長看了看身邊那位軍管會的軍官,兩個人相互點點頭。大魯科長又對張漁(老賈)說,不要有任何僥幸心理,你再好好想想吧。時間長著呢,總有你想起來的時候。

        被關押的張漁(老賈)看著趾高氣揚的大魯科長,氣得劇烈地咳嗽起來,胸部疼得都閉上了眼睛。可是等他睜開眼睛,大魯科長和那位軍管會軍官已經走出屋子。

        能夠證明張漁(老賈)身份的人,只有蔣常在和吳金玉,而蔣常在是叛徒,又死了,吳金玉也犧牲了,所以張漁(老賈)變成了一個身份不明的人。他只能在關押他的那間小屋子里,一遍一遍在紙上寫著交待材料,寫著張漁在叫“老賈”期間所做的一切事情,哪怕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要努力回憶,目的很簡單,就是要為自己洗刷污點,早日回到革命隊伍,為黨的事業(yè)繼續(xù)工作。

        張漁(老賈)不會知道,非常喜歡“大”的大魯科長,正在掀起一場聲勢浩大的偵破戰(zhàn)役,調集人馬,以打大仗的氣魄,搞人海戰(zhàn)術,調查“章魚事件”,徹底揪出那三個隱藏在革命陣營內的國民黨潛伏特務。

        此時的大魯已升為處長,在百人大會上,大魯處長踮著腳尖,揮舞著手臂,激昂地說:“革命勝利了,難道還讓幾個小特務繼續(xù)隱藏在我們革命隊伍里嗎?不能!我們就要讓他們成為驚弓之鳥,成為四處亂飛的麻雀!”

        大魯處長這樣做,也不是沒有道理,抓捕隱藏的“送報紙的老高”還有叛徒蔣常在,就是靠的這種“人海戰(zhàn)術”,所以他是有心得,也有得勝的信心。于是,所有政府部門的人員,特別是過去在國民黨政府任職、暫時留任的人員,還有曾經的地下黨人員,全都接受一輪接一輪的審查。許多時候,大魯處長親自審訊,一直到深夜。

        幾年過去了。

        雖然大魯處長的大撒網,也抓住過幾個漏網的特務,但早就擺在桌面上必須要抓的那三個隱藏起來的小特務——兩男一女,竟然始終沒有抓捕歸案。當年那三個蹩腳的小特務,吳金玉在樓上曾經一眼就能辨別,如今調查、抓捕卻如此之難,甚至就連長相都不知道。

        大魯處長不甘心,繼續(xù)調查,還是沒有任何線索。原因倒是簡單,沒有人見過這三個人,而見過這三個人的人,只有不在人世間的蔣常在和吳金玉。有人在一場大范圍的調查中自殺了,跳河的、上吊的,還有拿槍把自己腦袋打得稀巴爛的。

        后來上級命令,大范圍調查停止,把這個案件作為懸案,暫時擱置起來,以后要是再有其他特務案件,抓住蛛絲馬跡,也可以并案處理。但是所有人都能看出來,大魯處長心有不甘,在任何場合上,許多人都看見他銳利的目光像一把尖刀一樣,在每個人臉上掃來掃去。有的人起先躲著大魯處長的目光,后來發(fā)現(xiàn)不對,越是躲著,大魯處長就越會死盯著你。后來干脆大家迎著他的目光,你盯我,我盯你。

        始終沒有調查出事情的真相。

        10

        時光悠悠。

        到了“文革”時期,公安局內部有人站出來,繼續(xù)揭開這件陳年舊案,令人稱奇的是,很快案件出了結果,原來當初正是大魯處長的“大張旗鼓”,把這三個年輕稚嫩的小特務給嚇跑了,跑到了山西、山東一帶。他們三個人都是學校的大學生,天津解放前夕,被國民黨特務哄騙,加入了特務組織,時間只有二十天,而且特務登記表上的簽名,還是別人代簽的。目的很簡單,那些留守特務為了撈取潛伏經費,拿著潛伏特務登記表去充數(shù)。

        正是因為這樣原因,所以被公安處抓起來的那些真正的特務,沒有人認識這三個年輕人。他們害怕,所以溜了。其實也不是溜了,而是隨著解放大軍去做了宣傳隊員。后來火熱的革命,早讓他們忘了自己曾經填寫過那樣一張潛伏特務人員登記表。

        轟轟烈烈的“文革”,讓他們終于想起來了,于是主動交代。大魯處長得知真相,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接著,案情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出現(xiàn)。

        吳金玉出現(xiàn)了。

        原來吳金玉并沒有死,死的是一個名字相同的烈士,后來吳金玉在解放大西南還有抗美援朝戰(zhàn)爭中,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他沒有回到天津,而是在某省公安廳工作。但是在“文革”期間,他主動交代了自己曾經遺憾的那件事,于是立刻被抓了起來,返回原籍,經過批斗后,判了死刑,后又改判無期徒刑。

        吳金玉的妹妹小玲也被抓了,判了十年徒刑。小玲妹妹還原當年“接頭”情況,她憑著記憶,講了自己當時跟白麻子接頭說的話,她說“要買花、買糖瓜,也要買鞭炮”。其實,小玲也忘了自己當時說了什么,只是完全憑著自己年幼時的愛好,當時是不是真這樣講的,小玲也記不清了。

        曾經進過“牛棚”后又“解放”,重新返回原來工作崗位最后從公安局長任上離休的大魯局長,曾經認真總結經驗說,沒有“大”字作怪,當年“章魚事件”不會拖得那樣久,也不會死掉十幾個無辜的好人。有的事情,應該“大”就大,應該“小”就小。中國許多事,糟就糟在“大”上。又自言自語舉例說,中國要是沒有“大煉鋼鐵”“大躍進”“大鳴大放”“大革命”,那又該是什么樣子?

        大魯局長摸著早就掉光牙齒的嘴巴,繼續(xù)說,我后來要是不搞人海戰(zhàn)術,暗中調查……唉,教訓呀,都讓那個“大”給毀掉了。

        后來病死在監(jiān)獄里的張漁,臨死前還在念叨著“老賈”,似乎“老賈”是另一個人,是他最要好的朋友,至親至愛的人。

        那時候張漁當然不知道,他在咽氣的時候,正在夜晚睡覺的大魯局長,曾經猛然醒了,出了一身的大汗。當時他脖子好像有些僵硬,似乎在哽咽,似乎在說話。

        沒有人聽見大魯說的什么。那會兒夜深人靜。

        作者簡介:武歆,1962年出生于天津。1983年開始發(fā)表小說。著有長篇小說《陜北紅事》《密語者》《樹雨》《延安愛情》《重慶愛情》等9部,中短篇小說集《諾言》,散文集《習慣塵囂》。在《人民文學》《當代》《中國作家》《上海文學》《作家》《青年文學》《北京文學》《大家》《山花》《江南》等文學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近百篇。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名作欣賞》《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作品與爭鳴》等轉載,并入選多種年度文學選本。同時還有大量散文、隨筆、評論、讀書筆記發(fā)表。天津作協(xié)副主席、文學院院長。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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