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琦

(淮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2012年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以來，其英譯者葛浩文的個性化翻譯成為關注的焦點?！渡榔凇方?jīng)葛浩文譯成英文，得以在海外出版推廣，并屢獲獎項。[1]葛氏《生死疲勞》英譯本中有刪節(jié)，也有改寫。本文擬以勒菲維爾的翻譯改寫理論對此進行闡釋，分析該英譯本改寫背后的操控因素，以求對中國文學英譯提供有益借鑒。

一、改寫理論：制約譯者的三要素

改寫理論是由勒菲維爾在他的經(jīng)典著作《翻譯，改寫和文學名聲的制控》(Translation，RewritingandtheManipulationofLiteraryFame)中提出的。作者從文化視角出發(fā)，分析討論了各種源語言的翻譯作品并明確指出：“翻譯實際上是對原作的改寫，無論翻譯、選文、撰史、批評或者編輯，都是改寫的不同表現(xiàn)形式。”[2]

根據(jù)改寫理論，譯者不可能在“真空”中翻譯，翻譯必然受到外部因素的影響。因此，翻譯實際上就是譯者在多種文化因素影響下對原文進行的改寫。譯者的改寫過程受到以下因素制約：意識形態(tài)和主流詩學通過改寫，對翻譯功能的實現(xiàn)和翻譯策略的選擇產(chǎn)生影響；贊助人作為一種外部因素，影響著意識形態(tài)和詩學觀。

勒菲維爾將翻譯看作一種改寫形式，因此打破了翻譯中以原文作為標準來評價的慣性思維。由于中西方文學和文化的異質(zhì)性，在翻譯中，從文字到觀念都需要譯者的變通。改寫理論正是從譯者所處的社會背景、讀者的接受能力和閱讀習慣、譯者的本族意識形態(tài)和詩學情狀、贊助人的經(jīng)濟利益和其他目的等角度出發(fā)，以文化的視角解讀譯者對原文的忠實、創(chuàng)新、操縱與改寫。因此，這一理論為跨文化視角下中國文學的翻譯和評價提供了新的視角。

二、改寫理論與葛譯《生死疲勞》：意識形態(tài)與詩學觀的操控

莫言是海外翻譯出版作品最多的中國當代作家，在國外獲得很多獎項。2012年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中國文學實現(xiàn)了在海外更有效的傳播。鮑曉英《從莫言英譯作品譯介效果看中國文學“走出去”》一文，分析了莫言英譯作品的譯介效果，通過分析莫言作品在國外獲獎情況、世界圖書館館藏量、專業(yè)人士受眾量、西方主流媒體提及率、普通受眾數(shù)量和銷售量等數(shù)據(jù)，指出莫言英譯作品“體現(xiàn)了極佳的譯介效果”[3]。莫言獲獎，譯者起著關鍵作用?！皬母旧险f，莫言作品在西方的傳播和接受，最重要的還是譯者所起的作用?！盵1]

葛浩文作為莫言小說的唯一英譯者，其翻譯極具個性化，原文本中許多情節(jié)、人物被刪去，重寫和刪節(jié)貫穿于譯本始終。那么，譯者葛浩文受到了哪些因素的影響和制約？本文以莫言獲紐曼華語文學獎的長篇小說《生死疲勞》英譯本為例，擬從意識形態(tài)和詩學兩個方面，佐以實證，分析《生死疲勞》改寫背后的操控因素。

(一)意識形態(tài)操控下的《生死疲勞》翻譯

《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意識形態(tài)作了如下概括：在一定的經(jīng)濟基礎上形成的, 人對于世界和社會的有系統(tǒng)的看法和見解, 哲學、政治、藝術、宗教、道德等是它的具體表現(xiàn)。意識形態(tài)是上層建筑的組成部分, 在階級社會里具有階級性。也叫觀念形態(tài)。

人類在出現(xiàn)社會、產(chǎn)生文化的同時，也就產(chǎn)生了意識形態(tài)。而翻譯作為一種跨語言和跨文化交際行為, 從一開始就不可避免地受到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譯者在進行翻譯創(chuàng)作時，自覺或者不自覺地，必然會考慮到譯語文化中獨特的意識形態(tài)，盡量避免兩種意識形態(tài)的沖突。當兩種文化的意識形態(tài)產(chǎn)生對抗時，譯者可能會采取相應的翻譯策略，例如改寫、省略等，以避免沖突，否則其翻譯作品或者不能得到出版，或者不被譯語文化的讀者所接受。意識形態(tài)從政治、道德、宗教信仰和文化習俗等各個方面影響著譯者的翻譯創(chuàng)作，這在《生死疲勞》英譯本中也可見一斑。

例如，譯者把原作中“地主資產(chǎn)階級般的腐朽生活”翻譯成“the decadent life of the landlord class”，而省略了“資產(chǎn)階級”這樣的字眼。這樣的省略并非譯者的誤譯，而是譯者受到主流意識形態(tài)影響的選擇。在原作中，地主階級和資產(chǎn)階級都被描述成剝削和欺騙普通民眾的剝削階級。然而譯者考慮到中西方不同的政治形態(tài)，選擇省略，以符合譯入語文化的意識形態(tài)。再如，“咱們畢竟有幾分緣分”被譯為“But maybe there’s something we can do together”，譯者在這里沒有采取直譯的形式，因為“緣分”一詞在中文中有著豐富的內(nèi)涵，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佛教文化中一個抽象的概念。中西方迥異的宗教文化意識形態(tài)，使得作者放棄字面的直譯，而選擇意譯的方式，使譯文更流暢，更符合譯入語讀者的思維方式。

(二)詩學制約下的《生死疲勞》翻譯

勒菲維爾認為，詩學包括兩個部分，一個是文學手法、體裁、主題、原型人物和情形以及象征等一系列文學要素構成的整體；另一個則是指文學的功能觀，即在社會整體系統(tǒng)中文學扮演什么角色或應扮演什么角色。

譯者在選擇翻譯哪一部作品和翻譯策略時，除了要考慮原作是否符合當時目標語文化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還要考慮原作是否可以很容易地被吸收進目標語文化的文學類型中，即是否能夠順應目標語文化的主流詩學。

首先，詩學制約著譯者對作品的選擇。譯者在翻譯作品時，必然會考慮讀者的需求和心理期待。例如，當被問及選擇作品的標準時，葛浩文這樣回答：“我通常有兩個條件：其一，我喜歡且適合我譯。作品里表達的情感、內(nèi)容與精神內(nèi)涵不會因翻譯而被削弱。其二，要考慮有沒有市場與讀者。這一點我無法預測，但是心中會有標準，以此衡量美國人能否接受?！盵4]葛浩文選擇翻譯包括《生死疲勞》在內(nèi)的莫言作品，也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主流詩學的影響。

莫言是葛浩文非常欣賞的中國作家，他認為莫言具備了一個優(yōu)秀作家所應具備的所有特質(zhì)，沒有匠氣，十多年來，一部接一部作品，在敘述方式上絲毫不重復自己，作品中的“愛和恨很能打動人”。他選擇翻譯《生死疲勞》，除了因為這是一部“非常有意思的作品，寫得真好”，也有其他方面的因素。[5]隨著中國這些年來的快速發(fā)展，美國讀者更愿意了解眼前的、當代的、改革發(fā)展中的中國?！渡榔凇窂娜诵罅垒喕氐挠^點，寫半個世紀中國農(nóng)村的變化，因此滿足了西方讀者的心理期待，使他們能夠管窺文學家對中國社會的看法。另外，美國人對諷刺及批評政府的內(nèi)容特別感興趣。而《生死疲勞》中，莫言讓主人翁六入人畜輪回，小說嬉笑怒罵，以身體的變形、丑化為能事，極具諷刺意味?？梢哉f，譯者對翻譯材料的選擇正是順應了目標語文化的主流詩學。

其次，詩學影響著譯者對原文的刪減。由于語言問題，以及中國文化在世界文化格局中仍然處于弱勢，英語世界的讀者對翻譯作品接受程度不高。另外，中國小說長于敘事，內(nèi)容冗長。因此，葛浩文在翻譯《生死疲勞》時，對原文做了大量的刪減。《生死疲勞》是一部約49萬字的長篇小說，葛譯英文版刪除了原文約5萬漢字；原文中23個人物刪減為17個，一些非聚焦人物和主要敘述者被略去；原文中許多場景描寫、心理描寫被刪除。這些刪減使得譯文故事情節(jié)更加緊湊，語言更加簡單明了，容易被吸收到目標語文化的文學類型中。

最后，在《生死疲勞》英譯本中，葛浩文選詞富有習語性和時代感，這也是受到了詩學的制約。為了適應目標語文化的主流詩學，使譯作能夠吸引讀者、被讀者接受，葛浩文使用了很多習語化和地道的譯語語言。在此略舉幾例加以說明。

例如，譯者在翻譯“頃刻間就會傳遍全村”時，沒有把“頃刻間”譯成“immediately”或者“instantly”，而是使用地道的習語“l(fā)ike wildfire”取而代之，這樣的翻譯使譯文更自然，更符合目標語文化的語言習慣。再如：“你大人不見小人的怪”被譯為“you’re too important to worry about the problems of small fry like us”，“small fry”表示地位低下的或者不重要的人，這樣的翻譯更地道，容易被目標語讀者接受。

譯者在詩學影響下的選詞還體現(xiàn)在對原文中四字詞語的處理上。四字詞語言簡意賅，韻律優(yōu)美，《生死疲勞》原文中比比皆是。然而由于語言差異，這些詞語無法找到對應的英文翻譯，逐字翻譯又難免失去原文的韻律，還會造成讀者理解上的困難。譯者順應主流詩學，使用地道的英文進行改寫。比如，“得意忘形”，譯者沒有譯成“be complacent to a degree of forgetting one’s form”，而是翻譯成“turn a man’s head”；“同甘共苦”則翻譯成“through thick and thin”，省略了原文中的“甘”和“苦”；“毛骨悚然”則省略了“毛”的意象，譯為“sending cold shivers down people’s spines”。

葛浩文在詩學制約下對翻譯策略的選擇和對原文的改寫，使得其譯作選詞精當，語言生動形象，更容易被目標語文化中的讀者接受、欣賞。有學者評論說，“讀葛浩文的翻譯小說仿似讀英文原創(chuàng)小說,卻并無置身美國社會的感覺?！盵6]葛浩文的翻譯突破了語言的隔閡，重現(xiàn)了原作的藝術特色。正是這種方法，使優(yōu)秀的中國文學作品得以進入異域翻譯文學，從而達到文化交流的目的。

三、葛譯《生死疲勞》：形式的復活

通過改寫理論賞析葛譯《生死疲勞》，可以看出文學翻譯中形式的復活。這一英譯本是在意識形態(tài)和詩學的控制下，譯者對原文進行的解讀和詮釋。

譯者對原作的忠實并非表現(xiàn)在逐字逐句的翻譯中。他自己曾說，“英文和中文可以說是天壤之別的兩種語言，真要逐字翻譯，不但讓人讀不下去，而且更會對不起原著和作者?！盵7]葛譯文學作品的魅力體現(xiàn)在整體的藝術效果上。他不拘泥于小說字面的形式，而是深入地理解原文，然后在理解的基礎上將原文的信息、思想、情感、形象等融化在流暢自然的譯文當中，選詞精當、地道，生動地再現(xiàn)了原作的語言形象，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視覺效果。

如此改寫保證了譯文整體的凝練和統(tǒng)一，使譯文獲得整體性的詩學體現(xiàn)，從而使原作藝術特色得以重現(xiàn)，在新的語言環(huán)境中獲得了新的生命。可以說，葛譯《生死疲勞》體現(xiàn)了文學翻譯的靈活性、創(chuàng)造性和藝術性，出色地重現(xiàn)了原作的藝術特色，實為原作形式的復活。

[1]邵璐.莫言小說英譯研究[J].中國比較文學,2001(1).

[2]Lefevere，Andre.Translation，Rewriting and 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ry Fame[M].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2.

[3]鮑曉英.從莫言英譯作品譯介效果看中國文學“走出去”[J].中國翻譯,2015(1).

[4]羅嶼.葛浩文:美國人喜歡唱反調(diào)的作品[J].新世紀周刊,2008(10).

[5]季進.我譯故我在——葛浩文訪談錄[J].當代作家評論,2009(6).

[6]呂敏宏.手中放飛的風箏——葛浩文小說翻譯敘事研究[D].南開大學,2010.

[7]石劍鋒.葛浩文講真話，中國小說在西方不怎么受歡迎[EB/OL].http://history.sina.com.cn/cul/zl/2014-04-23/105389105.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