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偉
(中山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珠海),廣東 珠海 519082)
宋元時期,《滄浪詩話》被當作詩法論著在通俗詩學領域流行?,F(xiàn)在該書通常被視為宋代詩學批評的代表性著作,除極少數(shù)論著中提到《滄浪詩話》具有詩歌教育的性質(zhì)之外,鮮有人從這一視角來理解和解釋這部著作。①宇文所安提到《滄浪詩話》屬于技法詩學的范疇:“在《滄浪詩話》那種程式化的自負與刺耳的腔調(diào)下面,有一種與郎吉努斯的《論崇高》相似的懷舊和憂郁。……這兩部作品都向往過去詩歌那種消逝了的、難以言喻的魔力,它們都試圖提供一些重振詩歌的技巧,都屬于技法詩學的范疇(即創(chuàng)作手冊)?!庇钗乃仓醢厝A、陶慶梅譯:《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年,第432 頁。任家賢從詩法學的視角研究《滄浪詩話》,總結(jié)了前人對《滄浪詩話》詩法性質(zhì)的認識。任家賢:《滄浪詩話詩法性質(zhì)新探》,中山大學2009年碩士學位論文,指導老師彭玉平教授。張健先生的論文《〈滄浪詩話〉非嚴羽所編——〈滄浪詩話〉成書問題考辨》雖然主要探討《滄浪詩話》的成書問題,但文中提到“事實上,就筆者目前所掌握的資料看,元人并沒有把《詩辨》等五篇視為詩話,而是將這五篇論詩著作當作詩法來看待的”,這說明在《滄浪詩話》誕生之初主要在詩法的層面被人接受。張?。骸丁礈胬嗽娫挕捣菄烙鹚帯礈胬嗽娫挕党蓵鴨栴}考辨》,《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4 期。樸英順的博士論文中第四章第二節(jié)論述了元代詩法、詩格類著作中《詩法家數(shù)》《木天禁語》《詩法正宗》《唐英》中所看到嚴羽的影子。樸英順:《嚴羽〈滄浪詩話〉及其影響研究》,復旦大學2000年博士學位論文,指導老師,黃霖。這些論著提到《滄浪詩話》在元代被詩法、詩格類著作收錄時只是說明具有此種現(xiàn)象,并未深挖原因。本文從言說對象和體例安排分析嚴羽主觀上具有通過《滄浪詩話》教人作詩的自覺意識,從后世的詩法對《滄浪詩話》的尊崇和襲用來分析客觀效果,通過對《滄浪詩話》文本的細讀和對后世影響的分析,考察《滄浪詩話》與詩學教育之間的關系。
嚴羽在《滄浪詩話·詩辨》中屢次提到“學者”“學詩者”。從《詩辨》篇的語境看,“學者”有兩重含義:一是指詩學風尚的引領者,如王禹偁、楊億、劉筠、盛度、歐陽修、梅堯臣、蘇軾、黃庭堅、四靈等人;一是特指學詩者。若將“學者”理解為詩學風尚的引領者當然沒有問題,但從學詩者的角度來理解《滄浪詩話》的創(chuàng)作初衷,或許更接近嚴羽的本意。
《詩辨》開篇即云:“夫?qū)W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詩魔入其肺腑之間;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頭一差,愈騖愈遠;由入門之不正也。故曰,學其上,僅得其中;學其中,斯為下矣。又曰,見過于師,僅堪傳授;見與師齊,減師半德也?!盵1]1此處言說對象是學詩者,言說內(nèi)容則是諄諄告誡“入門”法則?!肮试弧币U宗話頭“見過于師,僅堪傳授;見與師齊,減師半德也?!盵1]3“師”是指模仿的對象,具體來說,是嚴羽所推重的漢魏晉盛唐詩人;而敘述者嚴羽本人,亦在不知不覺中充當了“師”的角色。在本書中,嚴羽正是以“師”的身份引導著他假想的言說對象——詩歌的初學者走向入門之路,為其道夫先路。
嚴羽對于學詩者傾注了諸多關注。《詩辨》:“學者須從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義”[1]11;“學漢魏晉與盛唐詩者,臨濟下也。學大歷以還之詩者,曹洞下也?!盵1]12這里的“學者”顯然是指學詩者,告誡學詩當以識為主。《詩法》學詩先除五俗:“一曰俗體,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韻。”[1]131這是從趨避的角度談;“學詩有三節(jié):其初不識好惡,連篇累牘,肆筆而成;既識羞愧,始生畏縮,成之極難;及其透徹,則七縱八橫,信手拈來,頭頭是道矣?!盵1]27這是從學詩過程來談;《詩體》:“有一字至七字”,自注云:“又隋人《應詔》有三十字詩,凡三句七言,一句九言,不足為法,故不列于此也。”[1]71這是從體裁的角度談;《詩體》“有四聲,有八病”,自注云:“四聲設于周頤,八病嚴于沈約。八病謂平頭、上尾、蜂腰、鶴膝、大韻、小韻、旁紐、正紐之辨。作詩正不必拘此,弊法不足據(jù)也?!盵1]72這是從聲律的角度來看。以上分析可知,嚴羽從多個不同的角度談學詩,為學詩者提供了方便法門。
嚴羽自稱“參詩精子”[1]253,有“金剛眼睛,不眩于旁門小法”[1]134。他最得意的是善于辨家數(shù)、辨體制:“辨家數(shù)如辨蒼白,方可言詩?!盵1]136“作詩正須辨盡諸家體制,然后不為旁門所惑。今人作詩,差入門戶者,正以體制莫辨也?!崾逶囈詳?shù)十篇詩,隱其姓名,舉以相試,為能別得體制否?惟辨之不精,故所作雜而不純。”[1]252家數(shù)是指家法傳統(tǒng),流派風格。體制是指文章的體裁、風格。嚴羽自負能識得氣象,辨得清家數(shù)、體制,所以干脆直接給學詩者指出一條康莊大道,即“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1]1。然而此說頗有爭議。郭紹虞說:“所覺得有一些缺憾的,乃是于辨盡諸家體制之后,再加一句‘不為旁門所惑’的話。既不要為旁門所惑,那么,大家走康莊大道足矣,為什么再要后人辨什么諸家體制。錢牧齋說:‘俾唐人之耳目蒙冪于千載之上,而后人之心眼沉錮于千載之下?!ā短圃姽拇敌颉罚胬苏撛姷慕Y(jié)果,真有這種弊病。”[2]86這種不留余地、鋒芒畢露的言說方式在古代詩論家中是非常少見的,宇文所安將其稱為“大喊大叫”[3]396。在筆者看來,這種教訓人的態(tài)度主要與其以師自居的心態(tài)有關。日本學者赤井益久指出:“宋元時代大概有重視中晚唐的傾向,如宋初流行的‘白體’、模擬李商隱的詞藻和重視典故的楊億、劉筠、錢惟演等的‘西昆體’、還有南宋末推重賈島、姚合等的‘清苦’詩風的趙師秀、翁卷等的‘永嘉四靈’等就是其例。南宋嚴羽的《滄浪詩話》主張以盛唐為法,是對上面那種重視中晚唐趨勢的反正。針對埋頭于苦吟或雕琢詩句的傾向,嚴羽以詩禪相通為依據(jù),主張‘興妙’、‘氣象渾厚’。他的這種獨特性詩應該得到認可的吧。”[4]6嚴羽針對的對象主要是學詩者,所面臨的是晚宋詩壇所彌漫的埋頭于苦吟或雕琢詩句的傾向。他意識到想要通過此書讓讀者成為其詩歌主張的實踐者,以他主張的方式重新開始學習詩歌,必須下猛藥,方能警醒世人。這種旗幟鮮明的決絕態(tài)度表現(xiàn)在文字上,就出現(xiàn)了類似“倘猶于此而無見焉,則是野狐外道,蒙蔽其真識,不可救藥,終不悟也”[1]12之類的言論。
筆者認為,嚴羽以師自居的言說方式可能與其自我認同和社會地位有關。嚴羽的社會地位很低,但自我認同度很高?!端椭鞑拘种禄巍吩疲骸疤剖乐T嚴盛西蜀,鄭公勛業(yè)開吾族。后來避地居西閔,幾代詩名不乏人。叔孫伯子俱成集,我兄下筆追唐及?!盵5]106據(jù)陳定玉先生考證,其詩中所提到的“鄭公”就是唐代宗時期鎮(zhèn)蜀的嚴武。[5]455雖然到了嚴羽這一輩已無人仕宦,但先祖的勛業(yè)對于嚴羽依然有著很強的激勵作用。這一點與陶淵明有幾分相似。陶淵明雖然辭官歸隱,但《命子》詩流露先祖的勛業(yè)而帶來的極強的家族榮譽感。嚴羽盛夸其先祖勛業(yè),也以近世嚴氏詩人輩出自矜。朱霞《嚴羽傳》云:“嚴羽字儀卿,一字丹邱?!矣陂源ㄜ煜希瑴胬酥鲅?。先生生于宋末,隱居不仕,遂自號滄浪逋客……群從九人俱能詩,時稱九嚴,先生其一也?!盵1]263“同族參字少魯,仁字次山,皆有詩才,號三嚴?!盵1]265“九嚴”“三嚴”,大概就是其詩中所提到的“幾代詩名不乏人”“叔孫伯子俱成集”的盛況。宋代初期科舉以賦取士,《六一詩話》:“自科場用賦取人,進士不復留意于詩,故絕無可稱者?!盵6]272科舉對賦的重視導致上流社會文人對詩的漠視。隨后科舉以策論取士,導致論策亦陷入程式化。顧炎武《日知錄》卷十六“程文”說:“唐之取士以賦,而賦之末流,最為冗濫。宋之取士以論策,而論策之弊,亦復如之?!盵7]954嚴羽布衣終生,對科舉應試之學(賦與論策)皆不熱衷,反倒是對進士不復留意的詩歌有很濃的興趣。他熱愛盛唐之詩尤其是李白之詩,對李白全集進行了評點。王琦《李太白全集跋》:“李詩全集之有評,自滄浪嚴氏始也?!盵5]470嚴羽的個性與李白有相似之處,但他的壯懷與李白的任俠又有區(qū)別。他有滿腔報國之志而苦無報國門徑,故而其詩時常流露出感時傷逝、憂懷難抒、滿心悲憤的情感,這與我們通常認為嚴羽脫離現(xiàn)實的藝術(shù)主張有明顯差別。徐中玉說:“我們試讀他的這一些詩句:《夢中作》:‘少小尚奇節(jié),無意縛珪組。遠游江海間,登高屢懷古。前朝英雄事,約略皆可睹……’《從軍行》:‘負劍辭鄉(xiāng)邑,彎弓赴國仇?!瓐笾髂袃菏?,焉論萬戶侯。’《出塞行》:‘連營當太白,吹角動胡天。何日匈奴滅,中原得宴然。’這些詩句約略可以看出他的志節(jié)、抱負、期望。”[5]2嚴羽熱愛詩歌,但他不在上流社會的文人圈里,甚至不屑于與一般的文人儒者為伍。他說:“本意但欲說得詩透徹,初無意于為文,其合于文人儒者之言與否,不問也?!盵1]251禪宗理論只是他的工具,為他所用,而不被其所限制。他身處底層,但其邊緣身份恰恰使得他可以獨立潮頭,提出新的觀念。社會地位低而詩學品位高,再加上其不同流俗的個性,使得他以無所顧忌的姿態(tài)盡情發(fā)揮自己的學說。徐中玉先生認為,嚴羽不留余地的言說方式乃是其理論勇氣的體現(xiàn):“如果他確是既僭又妄,這種態(tài)度當然不值效法。問題乃在于他所堅持的詩道,確有道理,大醇而小疵,他有這種不平凡的勇氣,就值得稱道了?!盵5]11
《嚴羽傳》中說他“為人粹溫中有奇氣”[1]263,“奇”字很準確地概括了他不同流俗的個性特征。他在針對學詩者采用以師自居的口吻,針對詩學前輩亦毫不客氣。叔叔吳景仙曾委婉地批評他不要“直致褒貶”。他的回答是:“仆意謂:辨白是非,定其宗旨,正當明目張膽而言,使其詞說沉著痛快,深切著明,顯然易見;所謂不直則道不見,雖得罪于世之君子,不辭也?!盵1]251嚴羽并非空言,他對歐陽修、王安石、蘇軾等本朝諸公均“直致褒貶”。如《詩體》“有古詩旁取六七許韻者”,自注曰:“韓退之《此日足可惜》篇是也。凡雜用東、冬、江、陽、庚、青六韻。歐陽公謂:退之遇寬韻則故旁如他韻,非也。此乃用古韻耳,于集韻自見之?!盵1]73歐陽公語見《六一詩話》:“退之筆力,無施不可,而嘗以詩為文章末事……余獨愛其工于用韻也。蓋其得韻寬,則波瀾橫溢,泛入傍韻,乍還乍離,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類是也?!盵6]272歐陽修一代文宗,《六一詩話》地位不可小覷,嚴羽一介寒士,公然反駁,自然會“得罪于世之君子”。他對王安石的詩學眼光深表懷疑,《考證》第三十條言其所選《百家詩選》“至大歷后,其去取深不滿人意……今人但以荊公所選,斂衽而莫敢議,可嘆也”[1]243-244。第三十一條言其所選曹唐詩“不足以書屏障,可以與閭巷小人文背之詞……但可與師巫念誦也”[1]247??梢娝乃^“大喊大叫”并不是一種單純的表演,而是有明確的理論主張作為支撐。他要改變一時之風氣,所以在表述上有所過激。
《滄浪詩話》誕生于宋代晚期,分為五章:《詩辨》《詩體》《詩法》《詩評》和《考證》。①張健認為《滄浪詩話》非嚴羽所編而是其再傳弟子黃清老匯集的,但他并未否認《滄浪詩話》的作者是嚴羽。因此我們可以認為,嚴羽在寫作《滄浪詩話》時有意地創(chuàng)作了類似《詩體》《詩法》之類具有更多技法色彩的條目。宇文所安認為只有《詩評》和《考證》才算得上“本色”的“詩話”:“在以‘詩話’為名的詩話中,13 世紀的《滄浪詩話》算得上最有影響的著作,可是,它失去了太多本色,很難再配得上‘詩話’這個名稱。它是由幾種批評文類混合而成的,只有最后兩章還算得上‘詩話’?!雹凇皬哪纤伍_始,越來越多的詩話或者以松散的年代順序,或者按類別,或者以二者兼而有之的方式編輯起來。隨著詩話越來越體系化,它原來的審美價值與‘本色’即漸漸喪失了。”宇文所安:《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396 頁。之所以有這樣的評價,是因為他把“詩話”的標準定義在其誕生之處的詩學語境中,而按照這種定義,《滄浪詩話》的體例看起來駁雜不純,簡直配不上“詩話”這個名稱。
詩話這種批評文類最早源于歐陽修《六一詩話》。歐陽修在其卷首自述:“居士退居汝陰,而集以資閑談也。”[6]264歐陽修既是詩話的開創(chuàng)者,也以其深厚的文學修養(yǎng)帶動了詩話的發(fā)展。此后,司馬光模仿他的體例寫了《續(xù)詩話》。開篇云:“詩話尚有遺者,歐陽公文章名聲雖不可及,然記事一也,故敢續(xù)書之?!盵8]274這兩部著名的詩話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即以簡短的條目記錄趣聞軼事、對詩歌的見解,和朋友之間關于詩歌的討論等。宇文所安指出:“像許多文類一樣,詩話起初是一種口頭的和社交的話語形式,后來才變成書面形式;它記錄了口頭創(chuàng)作和社交場合的情況,或者試圖再現(xiàn)對這些場合的印象?!盵3]395詩話誕生之初具有很強的漫談風格,表現(xiàn)出悠然自得的魅力,屬于非正式散文。按照詩話誕生之初的標準來衡量《滄浪詩話》,它確實有其特殊之處。首先是體系性。早期的詩話如《六一詩話》的編排并無明顯體系,帶有一定的隨意性;③宇文所安指出:“說《六一詩話》有自覺地結(jié)構(gòu)意識,未免有點夸大其辭。然而,我們可以感覺到其中的微妙回響、逆轉(zhuǎn)、錯綜復雜以及懸而未決的問題,它們也是歐陽修的”高級“文類的寫作特色?!庇钗乃玻骸吨袊恼摚河⒆g與評論》,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版,398 頁?!稖胬嗽娫挕穭t條目清晰。嚴羽最重要的理論主張都在《詩辨》篇;《詩體》篇從文類、時代風格、個人風格等角度對自有詩歌以來的諸多詩歌體裁進行了梳理;《詩法》篇鄭重地告誡學者該如何趨避作詩中遇到的諸多問題;《詩評》似現(xiàn)在的文學批評教材,以個人感悟的方式,對古代的詩學大家和詩作進行了相關點評,可與《詩辨》參照對讀。《考證》篇則探討了具體詩歌作品的歸屬和版本問題等。《詩辨》《詩體》《詩法》《詩評》和《考證》各個部分雖有補充說明的關系,但都獨立成章。許印芳對此五個部分評價如下:“嚴氏辨詩明皙,詩評詩法,大較的當,臚列詩體,考證事實,亦較詳核?!盵1]271-272相比于《六一詩話》,《滄浪詩話》的體系性是大大加強了。
其次是理論主張更為清晰。④歐陽修《六一詩話》中也有關于詩歌理論的闡述,如梅堯臣與他關于“造語”的討論:“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矣。”但是這些理論是以對話的形式呈現(xiàn)的,歐陽修在其中扮演的是一個作為觀察者、評論者和記錄者的角色。這種隨意的風格讓讀者覺得這不是一個理論文本,而是一場關于詩學問題的有趣的偉大的談話。嚴羽在《詩辨》篇明確提出幾個核心觀念:以禪喻詩、以漢魏晉盛唐為師、別材別趣、妙悟說、熟參說。在其他各章中,對其核心觀念加以補充說明。他不是像歐陽修那樣以一種悠然的語氣回憶詩歌社交的種種軼事,而是像《文心雕龍》《詩品》那樣開宗明義,明確地提出自己的理論主張,樹立理論的權(quán)威。他一方面許諾按照他的學詩方法,工夫從上做下,自楚辭至李杜詩,熟讀諷詠,枕藉觀之,自然悟入,“雖學之不至,亦不失正路?!盵1]1一方面聲稱除此之外,再無任何正確的詩歌理論:“若以為不然,則是見詩之不廣,參詩之不熟耳?!盵1]12這種個性張揚的理論宣揚方式與歐陽修略帶憂傷的緩慢而優(yōu)雅的敘事顯然有極大的差別。
《滄浪詩話》共五章,《詩體》《詩法》《詩評》《考證》占據(jù)了4/5。為什么嚴羽本人很看重《詩辨》,卻又寫了看起來并沒有那么驚世駭俗的《詩法》等篇目?在《詩辨》篇中,第二條與第三條是看起來無足輕重的詩法、詩品,這類具體技法類的條目看起來比較特別,卻也不太受到重視??紤]到《詩辨》總共只有5 條,其余3 條皆闡述了上述最重要的核心觀念,這兩條的存在實在很蹊蹺。
宇文所安認為中國古代理論與文學批評有兩種文類,一種是高級的文類(書信、短文、序言與詩歌),一類是較為低級的文類,見于技法手冊。詩話是一種以“非正式散文”為特征的文類:它既不像詩歌技法手冊那樣“低級”,也不像正式散文那樣“高級”。[3]395筆者認為,嚴羽不采取像《六一詩話》那樣較為高級的形式而在《滄浪詩話》中介紹了更多的詩歌技法,有其現(xiàn)實的考量。①宇文所安認為:“《滄浪詩話》以及南宋的一些詩話所表現(xiàn)出的體系化,應該放在南宋后期與元代前期文學研究漸趨通俗化的背景中加以理解。北宋文人追求閑適之風;他們以深奧的詩歌討論為消遣。到了南宋,出現(xiàn)了一個大眾群體,他們希望從權(quán)威那里尋找創(chuàng)作指尋和欣賞趣味。杭州的印刷業(yè)通過把詩話轉(zhuǎn)變成詩學教育的方式,滿足了城市小資產(chǎn)者參與精英文化的愿望?!纤文┢诘膰烙鹦Q‘如果你不同意我的意見,你就根本不懂詩?!@種大喊大叫也是為了凸顯詩話作者的強烈個性,只不過他的表演太低俗了?!庇钗乃玻骸吨袊恼摚河⒆g與評論》,396 頁。他的言論是針對宋人對中晚唐詩風的模擬背景來展開,且要針對自己的言說對象。初學者除了需要宏大的理論指導之外,更需要清晰的、具有可操作性的詩學法則加以引導,因而嚴羽對詩法提出總體性的建議,辨明自己的詩學主張之后,把更多的力氣放在充分闡釋這些理論主張上,提供更多可操作性的實用技法的知識,以便初學。比如如何熟參、如何悟入,以及具體說明盛唐詩為何優(yōu)于其他時代的詩歌等等。從這個角度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什么今人最為重視《滄浪詩話·詩辨》的“以禪喻詩”論在《詩體》《詩法》《詩評》《考證》中倒不怎么提及,因為這個奪人眼球的觀點其實不過是他為了“說詩得透徹”所采取的手段;今人不甚重視的體制、家數(shù)實乃詩學入門之重要門徑,“辨體制”“辨家數(shù)”也是他最得意的本領,所以值得他花大力氣來闡述。
《詩法》篇純是介紹詩歌技法的,對于初學者有所裨益,無需贅言,其余篇章對于初學者也有諸多富于針對性的條目。以《詩體》篇而論,該篇從文類、時代風格、個人風格等角度對自有詩歌以來的諸多詩歌體裁進行了梳理,屬于典型的“辨體制”范疇。此篇看起來雖繁雜,對于初學者卻有直接的指導作用。王瑋慶《滄浪詩話補注自序》云:“尤愛詩體一則,謂其包括萬有,牢籠百象,誠論詩者之星宿海矣……存四十余條,以申滄浪之說,而兼補其原注所未詳,或可啟初學途徑,而鳧脛之續(xù),知未免貽笑大雅耳?!盵1]276“包括萬有”固然是《詩體》的特征之一,但更為重要的是他并非對古今詩體一網(wǎng)打盡,而是采取審慎的態(tài)度加以區(qū)分。譬如第六條“至于建除體”小注:“鮑明遠有《建除詩》。每句首冠以‘建除平定’等字。其詩雖佳,蓋鮑本工詩,非因建除之體而佳也?!盵1]101此條將詩體與具體詩作區(qū)分看待,告誡初學者不需學鮑照之作而做無益之嘗試。又指出:“字謎、人名、卦名、數(shù)名、藥名、州名之詩,只成戲謔,不足法也?!盵1]101此類游戲之作對于初學并無實際的進益,雖無傷大雅,但不足取法。小注又云:“近世有李公《詩格》,泛而不備。惠洪《天廚禁臠》,最為誤人。今此卷有旁參二書者,蓋其是處不可易也?!盵1]101嚴羽對于同時代的品格不高的詩格、詩法采取謹慎的態(tài)度加以介紹,對于初學者也是有益的指導。
嚴羽在《詩體》篇中對個人風格的介紹,除了其所推崇的漢魏晉盛唐詩人外,還對中晚唐詩人,尤其是本朝詩人進行了介紹。以陳簡齋體而論。陳與義,字去非,有《簡齋集》,方回《瀛奎律髓》視其為江西詩派“三宗”[1]67之一。嚴羽注曰:“陳去非與義也,亦江西詩派而小異?!盵1]59此說堪為的評。錢鐘書《宋詩選注》對陳與義的看法與嚴羽一致,但闡述得更為清晰,有助于我們了解所謂“小異”到底“異”在何處。錢鐘書指出:“在北宋南宋之交,也許要算他(筆者注:陳與義)是最杰出的詩人了。他雖然推重蘇軾和黃庭堅,卻更佩服陳師道,把對這些近代人的揣摩作為學杜甫的階梯,同時他跟江西派不很相同,因為他聽說過‘天下書雖不可不讀,然慎不可以有意于用事。’……杜甫律詩的聲調(diào)音節(jié)是公推為唐代律詩里最弘亮而又沉著的,黃庭堅和陳師道費心用力地學杜甫,忽略了這一點。陳與義卻注意到了,所以他的詩盡管意思不深,可是詞句明凈,而且音調(diào)響亮,比江西派的討人喜歡。靖康之難發(fā)生,宋代詩人遭遇到天崩地塌的大變動,在流離顛沛之中,才深切體會出杜甫詩里所寫安史之亂的境界,起了國破家亡、天涯淪落的同感。先前只以為杜甫‘風雅可師’,這時候更認識他詩歌患難中的知心伴侶?!螞r陳與義本來是個師法杜甫的人?!脑娺M了一步,有了雄闊慷慨的風格。南宋末期,嚴羽說陳與義‘亦江西詩派而小異’,劉辰翁更把他和黃庭堅、陳師道講成一脈相承;方回尤其仿佛高攀闊人作親戚似的,一口咬定他是江西派,從此淆惑了后世文學史家的耳目。”[9]213嚴羽對于陳與義與江西詩派的關系判斷清晰而準確,雖然只有短短一句,但對初學者很有幫助。倒是對后世影響最大的方回犯了“高攀闊人做親戚”的錯誤,掩蓋了事情的真相。
嚴羽《詩體》又有小注,對每一種體裁的來源進行說明,對于時人的誤解加以辯駁,可視為詩體辨析。如第四“又有所謂選體”,小注:“選詩時代不同,體制隨異,今人例謂五言古詩為選體,非也?!盵1]69“玉臺體”小注:“《玉臺集》乃徐陵所序,漢魏六朝之詩皆有之。或者但謂纖艷者為玉臺體,其實則不然。”[1]69這些小注細心地辨析了時人對于詩體的錯誤觀念,以免初學者再犯同樣錯誤。
在談論古代詩人優(yōu)劣的《詩評》篇,他對學詩者如何入門也有所提及?!皵M古惟江文通最長,擬淵明似淵明,擬康樂似康樂,擬左思似左思,擬郭璞似郭璞,獨擬李都尉一首,不似西漢耳?!盵1]191“雖謝康樂擬鄴中諸子之詩,亦氣象不類。至于劉休玄《擬行行重行行》等篇,鮑明遠《代君子有所思》之作,仍是其自體耳。”[1]192郭紹虞評:“實則昔人擬古,乃古人用功之法,是入門途徑,而非最后歸宿,與后人學古優(yōu)孟衣冠者不同?!盵1]191“擬古雖是古人用功之法,但時代所限,固難字句皆擬,仍其自體,亦勢所必然。”[1]193對于古人用功之法、今人入門途徑的“擬古”之法,他用了兩個條目從正反兩個方面來說明,可見其良苦用心。
嚴羽的《滄浪詩話》誕生之初,是以詩法類著作被認同和接受的。所謂詩法,不排除理論的介紹,但主要是從技法的角度來談論如何作詩,針對的對象往往是詩歌的初學者,這也從客觀上說明《滄浪詩話》確與詩學教育有密不可分的關系。
最早收入南宋魏慶之編的《詩人玉屑》。這是一部為學詩者提供入學法門的詩法著作。該書將《滄浪詩話》全文輯錄,安插在不同的卷中,雖然只收不評,但其編排體例和編排方法反映了同時代人對《滄浪詩話》的看法和認識,對于我們了解南宋人的觀點有所幫助。元代詩法學著作對《滄浪詩話》的收錄情況有所不同。張健《元代詩法??肌匪盏?5 種詩法中有5 種明顯直接引用《滄浪詩話》。不過這些詩法學著作只收錄《滄浪詩話》的若干片段,大大削弱了《滄浪詩話》的理論價值。許學夷對此現(xiàn)象深惡痛絕:“近編《名家詩法》,止錄其《詩體》,而諸論略附數(shù)則,其精言美語,刪削殆盡,良為可恨?!盵10]336這條評論從側(cè)面說明具有可操作性的《詩體》對于初學者而言最為重要,其余的“精言美語”的實用性反倒有限,因而不受重視。
《滄浪詩話》的若干觀點最早在元代的通俗詩歌領域得到流行,從客觀的角度也說明了其體例安排在某種程度獲得了成功。以元代楊載的《詩法家數(shù)》為例。該書作為通俗詩歌手冊,其重點不是闡述詩學理論而是詩歌教學,這部書的幾個部分就是直接來源于《滄浪詩話》。
《滄浪詩話》:“先須熟讀《楚詞》,朝夕諷詠以為之本;及讀《古詩十九首》,樂府四篇,李陵、蘇武、漢魏五言皆須熟讀,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觀之,如今人之治經(jīng),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醞釀胸中,久之自然悟入?!盵1]1
《詩法家數(shù)》:“今之學者,倘有志乎詩,須先將漢魏盛唐諸詩,日夕沉潛諷詠,熟其詞,究其旨,則又訪諸善詩之士,以講明之。若今人之治經(jīng),日將月就,而自然有得,則取之左右逢其源。”[11]726
這一條主要是介紹學詩的程序。宇文所安認為:“嚴羽建立了‘詩歌課程’這樣一個觀念:‘學詩’從此有了嚴格規(guī)定:它以文學史為基礎,并且直接承襲了經(jīng)學的學習模式?!盵3]430對比來看,楊載未將《楚辭》列入必讀書目,增加了向同時代人訪求講詩的過程,其余學詩程序和方法(“若今人之治經(jīng)”)與嚴羽幾乎完全一致。
《滄浪詩話》:“詩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遠,曰長,曰雄渾,曰飄逸,曰悲壯,曰凄婉。……其大概有二:曰優(yōu)游不迫,曰沉著痛快?!盵1]7-8
《詩法家數(shù)》云:“詩之為體有六:曰雄渾,曰悲壯,曰平淡,曰蒼古,曰沉著痛快,曰優(yōu)游不迫?!盵11]726
楊載將嚴羽的詩體論與詩品論混為一談,把沉著痛快、優(yōu)游不迫當作詩體,說明他對嚴羽的理解是生吞活剝的。楊載將雄渾置于詩體第一,表明此處至少對《滄浪詩話》的文本是忠實的,但其《詩法家數(shù)·作詩準繩·煉句》中強調(diào)“要雄偉清健,有金石聲”[11]727,又令人頗為懷疑他是否見到了《答出繼叔臨安吳景仙書》的相關辨析①嚴羽曾在《答出繼叔臨安吳景仙書》中辨明雄渾與雄健的分別:“盛唐之詩,雄深雅健。仆謂此四字,但可評文,于詩則用健字不得。不若《詩辨》雄渾悲壯之語,為得詩之體也。毫厘之差,不可不辨?!惫B虞《滄浪詩話校釋》附錄,252 頁。郭紹虞指出:“其《答出繼叔臨安吳景仙書》中爭辨雄渾與雄健的分別,即在一為沉著痛快,而一是痛快而不沉著的關系。”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83 頁。,又或者他對此有不同見解。
《滄浪詩話·詩法》:“學詩先除五俗:一曰俗體,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韻?!盵1]108
《詩法家數(shù)》:“詩之忌有四:曰俗意,曰俗字,曰俗語,曰俗韻?!盵11]726
除俗之說為宋時習見之語,如黃庭堅有士不可俗之論②黃庭堅《書嵇叔夜詩與侄榎》云:“士生于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以俗,俗便不可醫(yī)也?!惫B虞:《滄浪詩話校釋》,109 頁。,但將除俗凝練為“五俗”觀念卻是嚴羽首創(chuàng)。楊載將其列入詩之忌,只捐去了“俗體”而已。
最后,關于創(chuàng)作自信力的問題。
《滄浪詩話》:“詩之是非不必爭,試以己詩置之古人詩中,與識者觀之而不能辨,則真古人矣。”[1]138
《詩法家數(shù)》:“仆于詩之一事,用工凡二十余年,乃能會諸法,而得其一二,然于盛唐大家數(shù),亦未敢望其有所似焉?!盵11]726
這段話表明嚴羽已經(jīng)對宋詩的創(chuàng)造性自信不足。郭紹虞評論此條:“滄浪詩之所以‘徒得唐人體面者’,正在于此。這句話,不知誤了明代多少詩人?!盵2]86筆者認為此條反映了嚴羽審美的最終標準不是“似古人”而是“真古人”,雖然容易導致摹古的傾向,忽視詩歌的現(xiàn)實針對性,但主要是從藝術(shù)風格的角度著眼,所以并非不通。況且嚴羽雖然不敢與唐人爭勝,但至少敢于“同”。元人則連這一點文化的自信都喪失了。這種論調(diào)出現(xiàn)在詩歌教學手冊上,令人感到悲哀。
宇文所安指出:“到了14 世紀,《滄浪詩話》的一些術(shù)語、句子和觀點就已經(jīng)成為老生常談了。嚴羽的影響首先表現(xiàn)在非正式批評和通俗詩歌教學?!盵3]430《滄浪詩話》的影響之所以首先在“非正式批評和通俗詩歌教學”中受到重視,原因就在于它的文本本身包含了許多可供通俗詩歌教學取法的部分,這些部分的潛在讀者就是詩歌的初學者。其在明清時期進入到詩學批評的領域,則與嚴羽本身的理論素養(yǎng)和《滄浪詩話》的理論高度有關。盡管如此,其詩法學的價值在清代依然受到重視?!对姺ㄝ途帯钒显唬骸霸娫捴?,宋人最夥,后學奉為圭臬者,群推滄浪嚴氏書。”[1]271《詩法萃編》是一本典型的詩歌教學手冊。此跋表明,《滄浪詩話》雖然到明清已被視為詩學批評之作,但仍有部分學者將其視為詩學教育的典范。
《滄浪詩話·詩辨》自述其創(chuàng)作初衷:“正法眼之無傳久矣。唐詩之說未唱,唐詩之道或有時而明也。今既唱其體曰唐詩矣,則學者惟唐詩誠止于是耳,得非詩道之重不幸邪!故余不自量度,輒定詩之宗旨,且借禪以為喻,推原漢魏以來,而截然謂當以盛唐為法,雖獲罪于世之君子,不辭也。”[1]27在嚴羽看來,盛唐詩是“第一義”,中晚唐詩是“第二義”“聲聞辟支果”,眾人未學到唐詩之正宗。學詩者在初學詩時就走入了歧途,這是極其不幸的。他提出以盛唐為法,就是為了糾正時人學詩以中晚唐詩為尚之弊。嚴羽對于宋代以后以文為詩的風氣深感不安。以文為詩,即“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這種創(chuàng)作習氣破壞了詩體的純潔性。嚴羽提出“別材、別趣”之說,目的就是為了強調(diào)詩歌“吟詠性情”的本質(zhì)屬性。對于學詩者而言,就是要回到唐詩的詩歌語境中,保持詩體的純凈性。
姜夔《白石道人詩說》云:“《詩說》之作,非為能詩者作也,為不能詩者作,而使之能詩;能詩而后能盡我之說,是亦為能詩者作也。雖然,以我之說為盡,而不造乎自得,是足以為能詩哉?后之賢者,有如以水投水者乎?有如得兔忘荃者乎?”[12]683姜夔的說法明確地表明了《詩說》與詩學教育之間的關系。由此反觀《滄浪詩話》,我們或許可以得到這樣的啟示:《滄浪詩話》本是為“不能詩者”(即“學詩者”)而作的。他通過此書告誡初學者當以“熟參”為基礎,掌握了相關的理論與技法之后,不斷“悟入”“造乎自得”“得意忘筌”,成為真正的能詩者,借此扭轉(zhuǎn)晚宋詩壇由江西派末流和四靈等人帶來的不良風氣,樹立新風,或許這才是嚴羽詩學教育的最終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