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曙光
父親屬貓,這是祖父說的。老家人相信,貓有九條命。祖父認定,父親也有九條命。
一生下來,父親就是棵病秧子。父親窩在祖母懷里,瘦小得就是只剛出生的貓崽,兩片薄薄的嘴唇,喵呀喵呀地哭泣,聲音細得像一根游絲,聽上去隨時都會繃斷。
父親之前,祖母生過一個男孩,生下來不吃不喝,月子里便夭折了。祖父見父親又是一副病懨懨的樣子,急得像只熱鍋上的螞蟻,遠遠近近地找郎中。郎中找來三四個,都是望上一眼便搖搖頭,沒一個提筆開藥方。最后一個老郎中,總算開了口:“取個賤點的名字試試吧!”好孬算是開了個方子。
給剛出生的孩子取個賤名,以求日后好養(yǎng)好帶,這在老家是舊俗。家中孩子看得愈金貴,名字便取得愈賤性。好些大戶人家少爺小姐一大幫,不是叫貓便是叫狗,走進去像是進了一家牲畜館。老家人都信奉,閻王爺拿本簿冊到人間,走村串巷地索拿人命,就是照著名字貴賤取舍的,貓兒狗兒之類的賤名字,入不了閻王爺?shù)姆ㄑ邸?/p>
祖父照了老郎中的吩附,把父親的小名往賤里想,想來想去想到了“撿狗”二字,意即父親不僅命賤如狗,而且是一條野地里撿回來的喪家之犬。命賤至此,也算到了極限。說來也怪,祖父“撿狗”“撿狗”叫上一陣,父親竟斷了游絲般的哭聲,瞇縫著兩只小眼破涕為笑,鉆進祖母懷里找奶吃。
父親身坯子太單薄,即使取了賤名字,還是難養(yǎng)難帶。一年二十四節(jié)氣,至少有十八九個節(jié)氣,父親在病里滾。天熱了上火,天冷了傷風,不冷不熱吹一點風照樣感冒。父親一病便發(fā)燒,一發(fā)燒便痙攣,一痙攣便兩眼翻白、手腳僵硬,一口氣憋住便只有進氣沒了出氣。
有一回,父親高燒痙攣,身體抽搐幾下便沒了呼吸和脈搏。祖父從祖母手中接過僵硬的父親,裝進箢箕提上了山。依照老家的習俗,沒有長大的孩子死了,必須當晚由家人送上山。祖父正用鋤頭挖著坑,父親突然“哇”的一聲大哭,幾乎將黑漆漆的夜空撕破了一道口。祖父把父親抱下山,對著躺在床上哭啞了聲音的祖母說:“撿狗不是一條狗呢,他是一只貓!一生九條命,死了都會活過來?!?/p>
祖父一語成讖。沒人說得清,父親這一生究竟死過多少回,反正他已病病歪歪活到了85歲。好些熟悉父親的醫(yī)生,看著父親住進病房,常常一兩天不上藥,弟弟妹妺急了催問,醫(yī)生總是笑嘻嘻地說:“他老人家的病,不是靠藥治的,是靠命。”
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下田使不了牛,上坎擔不得禾,日后靠什么活命,靠什么養(yǎng)家?祖父看著病病懨懨的父親,一直在心里犯愁。祖父認定父親吃不了憑力氣種田這碗飯,便想讓父親學門手藝,靠技藝去吃百家飯。但木匠瓦匠都是使力氣的活,父親看上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沒一個師傅想收他。祖父提上煙酒找郎中,說看病行醫(yī)不拼力氣,撿狗干這行能行。郎中一看以為父親是來看病的,心里暗忖:誰知道這孩子熬不熬得到學徒出師。思來想去,只剩了上學讀書一條路,祖父一咬牙,將父親送進私塾發(fā)了蒙。
父親屬于那種長心不長肉的人,雖然三天兩頭生病,背著一副藥罐子上學,書倒是讀得一路順暢,進私塾,上完小,后來考取九澧聯(lián)中,一點沒讓祖父的錢白花。父親在學校不勞動也不運動,同學在操場上動腿子,父親在教室里動腦子;別人信奉生命在于運動,父親信奉生命在于不動。偶有同學訕笑,父親反唇相譏:兔子撒腿天天跑,最多能活十幾年,烏龜縮在売里一動不動,卻能活上千百歲。
父親平素不愛站,也不愛坐,愛兩臂抱胸,蜷縮著身子,蹲在地上,即使是吃飯喝酒,也是杯碗一端,自己蹲在一邊。如今八十多歲了,父親依然有蹲在地上歇息的習慣。父親將瘦弱的身體縮緊成一團,盡可能躲避外力的傷害。同學們在操場上奔跑跳躍,父親抱胸蹲在操場邊上,一動不動,就像一只孤零零的灰鸛,將頭頸埋在翅膀里,似睡似醒地縮在自己的世界。
這不僅僅是一個生命弱者對弱肉強食的本能防御,而且是一個社會弱者對弱肉強食的本能防御。一個命定要當農(nóng)民,靠使氣力流汗水掙飯吃的人,卻命定當不了農(nóng)民,這種難以言說的悲哀,一直山一樣壓在父親心里。靠不了體力,父親只能靠心力吃飯。父親縮著身子蹲在地上,那不僅僅是在體能上示弱,而且是對心力的蓄養(yǎng)。父親將身體的能耗降到最低,讓一切意志和力量向內(nèi)去供養(yǎng)深藏不露的心智和心性,用綿密的算計和堅韌的意志蓄聚出自己的力量。
祖父把父親抱下山,對著躺在床上哭啞了聲音的祖母說:“撿狗不是一條狗呢,他是一只貓!一生九條命,死了都會活過來。”
父親初中一畢業(yè)便參加了土改工作隊,跟著一幫官兵到鄉(xiāng)下幫農(nóng)民分田分地,挎了一支槍清匪反霸。我印象中,父親下鄉(xiāng)的地方,在太青界嶺那片山區(qū),也就是母親老家那一帶,外祖父當年率兵攻打的鄉(xiāng)公所,也都在那片山里。父親所在的工作隊,是否與外祖父的隊伍交過火,沒人可以確考。父親說,他們的工作隊打過仗,只是他參加的好像是打土匪,一顆子彈擦左耳呼嘯而過,偏一點便把腦袋鉆一個洞。祖父說父親命大,這是又一次證明。
從工作隊歸來,父親直接留在了澧縣二中,就是父親之前就讀的九澧聯(lián)中。一個初中畢業(yè)生,被留在一所縣里最好的完全中學做學生工作,即使在人才奇缺的1950年前后,也算是一種破例的安排。畢竟,父親不是南征北戰(zhàn)的革命戰(zhàn)士,也沒有在白色恐怖下出生入死。據(jù)說,組織上曾征求父親的工作意向,在留在鄉(xiāng)區(qū)政府和回到學校之間選擇。父親之所以選擇回學校,還是出于對身體的考慮,雖然那時父親青春年少,還是應付不了鄉(xiāng)區(qū)政府對體能的要求。留在鄉(xiāng)區(qū)政府的政治前途是擺在眼前的,換了其他人,即使身體差一點,也會先去搏一搏,不行日后再換,但父親信奉的是看菜吃飯、量體裁衣,萬事先算清楚,不博意外之喜。
父親抱胸蹲在操場邊上,一動不動,就像一只孤零零的灰鸛,將頭頸埋在翅膀里,似睡似醒地縮在自己的世界。
父親不是那種追求快意人生的人,在父親的理念中,活著便是過日子。過日子就靠兩樣東西,一是健康,一是錢財,而恰恰這兩樣東西父親都匱乏,這便注定了他一輩子要比別人過得艱難。因為缺乏健康,父親信仰好死不如賴活著,留著性命多過幾天日子;因為缺乏錢財,父親信仰吃不窮、穿不窮,沒有盤算一世窮。這樣的人生信念,不高貴,不偉大,然而世上所有卑微的生命,不都是如此活著的嗎?是他們用自己的平庸襯托了另一類人的偉大和高貴,沒有理由逼迫他們?nèi)檫@種偉大和高貴犧牲!每一條生命都只能活過一次,如果他們只能選擇活著,只想選擇活著,任何人也沒有權利來指責和嘲笑。
20世紀50年代初期,民眾對學校和教師,沿襲了民國時代那種由衷的尊重,那時的先生對學生,亦沿襲了民國時代那份真誠的呵護和絕不茍且的責任心。父親作為學生干事,雖然年紀比好多學生還小,但關照學生卻無微不至。清晨叫早,晚上查鋪,幾乎和學生朝夕相處。學生生了病,父親會上醫(yī)院陪護。有一位趙姓的學生需要輸血,父親挽起袖子便讓護士抽,護士看著父親瘦骨伶仃的樣子,針頭怎么都不忍扎進脈管,父親板臉催促,硬是讓護士抽了四百毫升。后來這個學生當了兵,每次回家探親都要來我家探望,見面就說一句話:“我這條命是龔老師救下來的?!?/p>
父親和母親的戀情,就發(fā)生在那個時間。母親從桃江二中調(diào)來,在學校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一些人關注母親的年輕美麗和能歌善舞,一些人關注母親的小姐出身和母親的父親作為國民黨將軍被處決。對于好些未曾媒娶的男老師,母親是一朵名副其實的帶刺攻瑰,見了想伸手,伸手怕被刺。
直到父親和母親的戀情正式公開,這種欲摘不敢欲罷不甘的糾纏才算了結,一部分人轉為懊惱不已,責怪自己怎么就沒有這么一份膽氣;一部分人轉為幸災樂禍,慶幸自己又少了一個政治進取的競爭對手。這樁無論是從長相,還是從政治上,怎么看都不般配的婚姻,究竟是如何締結的,我至今都沒有弄清。我曾亦莊亦諧地問過母親,當年怎么會愛上父親,母親的回答出奇的簡單:“他追求進步。”我相信,母親當年選擇父親的理由,真的如此簡單。從舊式大家庭里沖出家門的母親,進步是她唯一的追求?!拔母铩鼻暗哪菐啄?,父親身體依然很糟,胃上的毛病讓父親吃不了東西,勉強塞一點下去,立馬吐得昏天黑地,直到連膽汁都吐出來。好幾次還大口大口地吐血,送到醫(yī)院說是嘔吐得太厲害,把咽喉吐裂了口子,血是從咽喉流出來的。父親還有頭暈的毛病,兩眼一黑,身子一歪,便倒在了講臺上,好幾次把學生嚇個半死。鎮(zhèn)上的醫(yī)生査不出原因,便診斷是進食太少造成的低血糖。躺在醫(yī)院里,吊兩天葡萄糖,然后又站回講臺上。老家有句話,“人又生得丑,病又來得陡”,仿佛說的就是父親。一口飯菜吃進嘴里,氣味稍有不對,哇的一口吐出來,不管席上多少人,捂都捂不住。醫(yī)生說,父親患的是胃神經(jīng)官能癥,到今天我都沒鬧明白這是個什么病。低血糖更是說倒便倒,父親在課堂上抬出去,誰都不覺得新鮮。鎮(zhèn)上隔年半載,便傳說父親死了,甚至有兩次朋友把花圈扛到了家里。
對于我們兄妹四人,父親似乎從未生過成龍成鳳的妄念,他寄望于我們的,就是做一個自食其力的普通人。我和弟弟妹妹們要打藕煤、種菜園、擔水,還要洗衣裳、打毛衣、縫針線。兄妹四人都是六七歲便開始學做飯,先從學習炒飯開始,直到每人都能單獨做出一桌可口的飯菜。父親自己廚藝不錯,無奈他一嗆油煙便咳嗽不止;母親忙于工作,沒空待在家里,因而家里如果不在學?;锓看蝻埐耍闶俏覀冃置幂喼?。父親坐在躺椅上,時不時指點一下,即使我們把飯燒焦、湯燉咸了,父親都會點頭說好吃。生活中一向嚴厲的父親,在學做家務上卻從來沒有責罵過我們。長大后,我慢慢體會到,父親不僅是在培訓我們手藝,而且在培養(yǎng)我們的興趣。如今,周末閑了,我會圍上圍裙自己動手燒菜,不是為了顯擺廚藝,而是為了調(diào)劑生活,享一份居家過日子的情趣。
除了大妹妹,我們兄妹三個身體都不好,我瘦得一把捏得住,活像父親脫的一個殼。弟弟寄養(yǎng)在保姆家,又患了腎盂腎炎,一年到頭身上浮腫。小妹則動不動便拉肚子,土方洋方都止不了瀉。父親一方面籌錢給我們治病,一方面逼迫我們鍛煉身體和意志。父親對我說:“真有病的人,再好的藥也治不了。能讓你戰(zhàn)勝病痛的,只有你的意志!”
父親教了一輩子書,說得上桃李滿園,但說不上有什么獨特思想,倒是在四個孩子的養(yǎng)育上,父親踐行了自己的教育理念,我們兄妹,都被培養(yǎng)成了有意志應對艱難時局、有能力應付瑣碎生活、自食其力的普通人。
上個月,大妹妹打電話,說父親病重,得轉院治療。父親轉到長沙湘雅醫(yī)院,咳喘得整夜睡不著,醫(yī)生做完檢查,說找不到病源,擔心肺大泡破裂。我怕病重得花錢,帶了些現(xiàn)金交給父親,讓他別惜藥費,來了就治好。父親說他有錢,硬是沒收下。
平常我們回家,悄悄給父母留點錢在枕頭下,等下次見面父親又原封不動地退回來,而且振振有詞地說:“你是你的家,我是我的家,我這個家有錢。再說我是一家之主,用你的錢我沒臉面!”為了證明他的家里有錢,父親躺在病床上一五一十地給我報了個賬,存款多少,每月退休金多少,利息還有多少;每月保姆費多少,菜米油鹽多少,電費水費氣費多少,應當自付的藥費是多少,人情往來還有多少……一個八十五歲的人,不僅憑記憶把數(shù)字報得清清楚楚,還把收入支出算得明明白白!
父親說,他怎么都會走在母親之前,留下的錢給母親度晚年。我說,這事您不用擔心,母親是我們的親娘,我們會為她養(yǎng)老送終。父親聽了兩眼一瞪:“她是你娘,但她是我老婆。老婆娶進屋,一輩子都歸我管。管吃管穿歸我,管生管死也歸我!”
我不能再說什么。轉過臉去,望著窗外的冬日,咬緊牙齒,努力不讓淚水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