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理群
魯迅在《小雜感》里說——
“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那間壁的一家唱著留聲機;對面是弄孩子。樓上有兩人狂笑;還有打牌聲。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著她死去的母親。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
真的是“不相通”!當我們在中秋節(jié)全家團聚,沉醉在歡歌笑語之中時,有誰想過家徒四壁的農村小屋里,這些留守兒童的痛苦和期盼?
在魯迅看來,這不僅是一個人性的問題,其背后更有體制的問題。魯迅說,我們實際生活在一個等級社會里,不同等級之間是相互隔離的,并不能感受別人的痛苦。有時候還會給自己帶來虛幻的希望,即所謂“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上”你會感到不平,但一想到還可以“比下”,你又滿足了。但是,我們?yōu)槭裁床荒芊催^來,去感受一下處在你之下的人們的痛苦呢?
這就涉及魯迅的第二段話——
(人們)“所感覺的范圍都頗為狹窄,不免咀嚼著身邊的小小的悲歡,而且就看這小悲歡為全世界。”
我們經常聽到一些人,包括年輕人在那里呻吟:啊呀,我痛苦呀,我寂寞呀,我無聊呀,甚至——我活不下去了!一切都圍繞著一個“我”,而且他們所謂“活不下去了”的痛苦,不過是“身邊小小的悲歡”,卻把它無限放大,仿佛全世界都如此,就真的活不下去了。這叫什么?魯迅有一個概括:“顧影自憐?!蔽疫€想加一句:“顧影自戀?!奔茸詰z,又自戀,不正是當下許多知識分子、一些年輕人的最好寫照嗎?
我們能不能有另外一種精神狀態(tài),另外一種世界觀?這就是魯迅的第三段話要討論的問題。
魯迅1936年患了一場大病,昏睡四五天以后,半夜里醒來,突然有了一個感悟——
“外面的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與我有關。我存在著,我在生活,我將生活下去。我開始覺得自己更切實了,我有動作的欲望?!?/p>
這段話非常值得琢磨。
“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這個世界,不只有我一個人,一個天地,而且還有“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這樣,心中就不能僅僅有“我”,還必須有“他人”。更重要的是,“他人”和“我”是“有關”的。這是因為人不僅是個體性動物,還是群體性動物?!吧鐣浴笔侨说谋举|特征;就是說,人只有在群體的發(fā)展中才能得到自己個人的發(fā)展。這就形成了一個概念:自我和他人是一個“生命共同體”,是休戚與共的。
魯迅由此而引申說,最偉大的詩人是最能感受他人的痛苦和歡樂的,他看見別人被捉去殺掉,比自己被殺更苦惱。這里,有一個理念:他人的不幸,就是自己的不幸;世界上只要還有一個人不幸福,不自由,自己就是不幸福不自由的。這就是一種博愛的精神,大悲憫的情懷。同時又隱含著一個理念:為別人謀幸福,也就是為自己謀幸福。所以魯迅說,他只有在感受到無數(shù)的人們和“我”有關時,才感到“切實”,感到“我存在著”,感到自我存在的意義和價值。
當你看到那些留守兒童無奈而期待的眼神時,你是無動于衷,還是心有所動,甚至心有所痛?或許你會像魯迅那樣,產生行動的欲望,想盡一己之力去幫助他們,并在這一過程中,實現(xiàn)你生命的意義和價值。這就是“助人即助己,救人即救己”的意思。因此,諸位到農村去教書,不僅是要給迫切需要我們的農村孩子以切實的幫助,同時也是為了自我生命的健全發(fā)展,治療我們自己的“城市空虛病”。
這就是我今天對諸位提出的第一個希望:要以魯迅說的“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的大生命觀,以博愛精神、悲憫情懷,到農村去,在那里找到自己生命的意義與價值,實現(xiàn)利他與利己,助人與助己的結合和統(tǒng)一。
我要和諸位討論的第二個問題,也是魯迅所說的第四段話。在上一個世紀的五卅運動以后,許多當時的青年,為了挽救民族的危亡,發(fā)動了一個“到民間去”的運動。魯迅寫了一篇文章,對這一運動發(fā)表了他的看法。他對年輕人說,你們到民間去,可以看到一個真實的民間,然后,再和你們在北京高喊“到民間去”口號時的民間想象對照一下,你們的思想就會發(fā)生變化——
“或許有若干人要沉默,沉默而苦痛。然而新的生命就會在這苦痛的沉默里萌芽?!?/p>
這是什么意思呢?
魯迅是在提醒年輕人:你們在北京這樣的城市里的“民間想象”——包括我們今天在這里看有關農村圖像而產生的“農村想象”——無論設想得多么困難、嚴重,一旦你真的到了民間,接觸到了農村的真實,你就會發(fā)現(xiàn),你還是太天真了,實際情況比你的想象要嚴重、嚴酷得多。在魯迅看來,青年人和知識分子在城市里的“民間想象”,必然要被真實存在的“民間現(xiàn)實”擊得粉碎;也唯有如此,才會有真實的而非虛幻的、現(xiàn)實的而非浪漫的民間變革。魯迅的這一分析,是深刻的,對于在座的諸位也是一個及時的提醒。你們到農村去,切切不可抱著浪漫主義的幻想,一定要作好精神準備,你們將要遇到的農村教育的問題比你們想象的要嚴重得多:不僅是外在的農村教育的物質環(huán)境,更是農村教育的軟件,包括學校教育在社會、家庭教育面前的無奈,你作為一個普通的教師,在強大的教育體制和復雜的人際關系面前的無力,都是你今天坐在城市大學的教室里難以想象的。這就是說,所有的年輕人,從學校到社會,從城市到農村,都會遇到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反差和矛盾,必然經歷魯迅所說的“沉默而苦痛”的人生階段。
如果說,你當年決心從事農村教育,是一個艱難的選擇,那么你在面對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時,就面臨著更為艱難,也是更具實質性的選擇。根據(jù)我的經驗和觀察,這時候,大概可能有四種選擇。一是閉眼不看現(xiàn)實,仍然按照自己的主觀想象和理想,不顧主客觀條件盲目硬干,這樣的“堂·吉訶德精神”固然可嘉,卻很容易碰得頭破血流,難以堅持。而且極容易轉向第二種選擇:放棄理想,和現(xiàn)實妥協(xié),開始時有點勉強,不自然,但一旦從中獲利,嘗到甜頭,就越來越自覺,終于和現(xiàn)實中的既得利益者同流合污,完全走到自己理想的反面。如果既不愿為堅持理想付出代價,又不甘于或沒有機會被體制收編,就消極頹廢,無所作為,得過且過,混日子了,這樣的第三種選擇也是對自己的原初理想的放棄以至背離。第四種選擇,也是最艱難的選擇,就是既堅持理想,又面對現(xiàn)實,對理想作適當調整,在現(xiàn)實的縫隙里尋找局部實現(xiàn)理想的恰當途徑。這當然是一個極其痛苦而艱難的過程,但如魯迅所說,“新的生命就會在這苦痛的沉默里萌芽”。
看到了諸位,我總要想起50年前的、同樣處于大學畢業(yè)人生階段的自己,并引起了許多的回憶。
我是1960年從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畢業(yè),因為家庭出身的原因,被分配在貴州的山城安順一所中等專業(yè)學校——衛(wèi)生學校里教語文。這樣的分配,當然帶有強迫的性質,但我也依然懷抱著“到最邊遠、最艱苦的地方去發(fā)揮自己的聰明才智”的理想,可以說我和我們這批上一個世紀50年代的大學畢業(yè)生,是最早參與西部開發(fā),到邊遠地區(qū)支教的,我們應該算是諸位的先行者。然而,我一到安順衛(wèi)校教書,就遇到了四大困境。一是環(huán)境不能適應:我從小就在大城市(重慶、南京、北京)里生活,第一次來到這樣一個僅有一條馬路的小山城;我學的是新聞,滿腦子的作家夢、學者夢,卻被安排在中專教語文,這是一門副科,學校領導和學生都不重視,記得第一次上課,講臺上赫然放著一個骷髏頭的標本,把我嚇了一跳;再加上遠離家庭,孤身一人來到這大山里,而且第一天報到,人事部門就嚴正宣布:貴州的大山進來了就休想出去。聽到這話,心都涼了。其二,我1960年來到貴州,正趕上大饑荒,原來在大學讀書時,我一個月吃40斤糧食,是個“大肚漢”,現(xiàn)在口糧一下子降到23斤,幾乎少了一半,剛吃完飯就餓了,餓得整夜睡不著覺。其三,我還受到政治上的歧視,連當班主任的資格都沒有,還因為得罪了領導,學校派老師來監(jiān)視我。其四,在這種情況下,我只有寄希望于考研究生,一走了之。但也是因為家庭出身的原因,又不準我考,想走也走不了。這就真正似乎到了絕境了。如此巨大的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是我怎么也沒有料到的。在最初的惶惑不安過去以后,我開始冷靜下來,重新設計自己的人生之路。我突然想起了“狡兔三窟”的成語:我是不是可以為自己安排“兩個窟”呢?即把自己的理想分解為兩個層面,制定兩個生活目標。一是“理想的目標”,也就是自己心向往之,但不具備實現(xiàn)的條件,需要長期的準備和等待的目標——對當時的我來說,這個目標,就是我讀大學時就開始作的“學者夢”。這時候我正醉心于研究魯迅,于是又有了回到北大的課堂“講魯迅”的夢,這在當時自然是十分遙遠而渺茫的。但我又實在不愿意放棄,就成了一個“不知何時能夠實現(xiàn),卻要為之持續(xù)奮斗”的目標。這樣又有了第二個“現(xiàn)實的目標”,即現(xiàn)實的客觀條件已經具備,只要努力就可以實現(xiàn)的目標。我仔細分析了自己的實際處境:盡管學校領導對我有看法,有防范,但并沒有禁止我上課。這就意味著,不管外在條件多么惡劣,我依然擁有“三尺講臺”作為發(fā)揮才能、局部實現(xiàn)自己理想的陣地。我從小就有“教師夢”,而且自信自己是一塊當教師的料。于是,我就定下了一個目標:“要成為衛(wèi)校最受學生歡迎的教師”。想清楚了這一切以后,我就全身心地投入教學活動中:不僅精心備課,力爭每一堂課都上得有聲有色,而且還為每一個學生建立學習檔案,針對其特點,進行個別指導;后來我又干脆搬到學生宿舍,和學生同吃同住同勞動;以后,又成了學生足球隊、田徑隊的教練,學生文藝演出、學生壁報的指導教師。和學生在一起學習、生活、鍛煉、表演、游玩,自然成了學生最喜歡的老師。我的周圍總是有一大群學生,有的后來就成了終生不渝的好朋友。在“文革”期間,我又把自己的活動范圍擴到更大的空間,團結了更多的青年朋友,成了當?shù)刈钣杏绊懙睦蠋?。與此同時,我也沒有放棄自己的學者夢,即使在“文革”的大動蕩中也依然堅持魯迅研究,寫了幾十萬字的筆記。
錢理群與青年學生
貴州那塊土地,土地上的文化、人民以及我的學生、朋友對我一生的發(fā)展影響深遠。我把它概括為四句話。
其一,“貴州的真山真水養(yǎng)育了我的赤子之心”?!S多人都羨慕我到老年還保持著赤子之心,我總是說,其中的奧秘就是我受到了貴州的真山真水的養(yǎng)育。我還由此形成了一個教育觀:“人在自然中,這是最理想的生存狀態(tài),教育狀態(tài)?!薄澳_踏大地,仰望星空”,才是人的生命的最佳狀態(tài),這只有在農村才能真正做到。
其二,“和貴州的真人的交往,培養(yǎng)了我的‘堂·吉訶德氣’”?!@是我經常說到,念念不忘的。我之所以能夠在貴州堅持18年,完全仰賴我的貴州友人,也包括我的學生,他們都是“真人”,即保持著人的善良、質樸、純正的本性,我和他們所建立的關系,更簡單、更本色、更真率,也更溫暖。我由此而形成一個信念:民間有真人。我的堂·吉訶德式的帶有幾分天真的理想主義,也是建立在這樣的信念基礎上的。
其三,“‘文革’中的摸爬滾打,練就了我的現(xiàn)實關懷,民間情懷,底層眼光”?!拔母铩逼陂g,我走出學校大門,走向更廣闊的天地,經歷了底層社會的大動蕩,也就更深切地了解了中國的國情、民意,這對我以后的學術研究幾乎是具有決定性意義的。
其四,“18年的沉潛讀書,更是奠定了我的治學根基和底氣”?!覀円膊槐鼗乇苻r村、底層生活的局限與不足:一是視野相對狹窄,二是瑣細的日常生活有時也會令人產生惰性,消磨志氣以至淹沒生命的活力。這就需要通過讀書來擴大自己的精神空間,不斷獲取精神活力。而我要強調的,是在農村邊遠地區(qū)讀書,也自有其優(yōu)勢。我曾經談到,許多事情都需要從兩個方面看,一些看似劣勢的地方,其中也蘊含著另一方面的優(yōu)勢。比如,落后地區(qū)發(fā)展機會比較少,但從另一面看,則是誘惑也比較少,認準一個目標,就可以心無旁騖地去做。農村比較空閑,生活節(jié)奏慢,正可以悠悠閑閑、從從容容、灑灑脫脫地讀書,作研究。邊遠地區(qū)外在信息少,就可以把自己逼向內心,開發(fā)內在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對悟性好的人,正好把自己的思考引向深入。
最后,還是引用魯迅在《與幼者》一文中的一段話,作為對諸位到農村去臨行前的祝福——
(走)“上人生的旅途罷。前途很遠,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的面前才有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