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尤瓦爾·赫拉利 著 林俊宏 譯
在過去幾個世紀里,自由主義對“理性人”賦予無比的信任,認為個人是獨立的理性能動者,而現(xiàn)代社會也是以這種只存在于神話想象中的生物為基礎(chǔ)。民主的基礎(chǔ),就是認為選民能做出最好的選擇;自由市場資本主義認為顧客永遠是對的,相信自由主義的教師也會要學生自己去思考。
然而,對“理性人”如此信任是錯誤的。行為主義經(jīng)濟學家和進化心理學家已經(jīng)證明,大多數(shù)人類決策基于情緒反應(yīng)和思維捷徑,而非理性分析;然而,人類的情緒和思維捷徑雖然可能適合應(yīng)對石器時代的生活,但到了芯片時代,這些方法卻遠遠不夠。
人們不只對“理性”,就連對“人”也是一種神話想象。人類很少真的自己思考,而是以群體為單位來思考。英語諺語有云:要養(yǎng)活一個孩子,得靠全部落的共同努力。要發(fā)明工具、解決沖突或治愈疾病,也是一樣的道理。沒有人具備興建大教堂、制造原子彈或飛機所需的一切知識。智人之所以能夠勝過所有其他動物并成為地球的主人,靠的不是個人的理性,而是能夠群體思考的這種獨特能力。
每個人對世界的了解其實少之又少,而且隨著歷史的發(fā)展,甚至越來越少。石器時代的狩獵采集者知道如何自己做衣服、生火、打兔子,也知道如何逃離獅子的追捕,我們以為自己懂的知識比前人更多,但其實就個人而言,我們的所知并不如過去?,F(xiàn)代人幾乎所有的需求都有賴于他人的專業(yè)知識。有一項實驗?zāi)茏屓酥雷约河卸酂o知:這項實驗先請被測試者評估自己對拉鏈知道多少。大多數(shù)人都是自信滿滿,畢竟誰每天不用拉鏈?接下來,實驗組織者請被測試者盡可能詳細描述拉鏈的原理。這時,大多數(shù)人都毫無頭緒。這就是研究得出的所謂“知識的錯覺”。每個人其實懂的知識很少,我們卻以為自己懂的很多,原因就在于我們把存在于他人大腦中的知識也看成自己的了。
作者:尤瓦爾·赫拉利
這不一定是壞事。人類對群體思維的依賴,使我們成為世界的主人,知識的錯覺讓我們能夠繼續(xù)愉快地生活,而不會陷入無謂的努力,并避免試圖自行理解身邊的一切。從進化的角度來看,智人相信別人的知識,實在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
然而人類有很多特性都是如此,在過去很有道理,到現(xiàn)在就成了問題。知識的錯覺也有其不足之處。世界正變得越來越復雜,而人們就是無法意識到自己對一切有多么無知。因此,有些人高談闊論如何應(yīng)對氣候變化和轉(zhuǎn)基因作物,但其實對于氣象學或生物學幾乎一無所知;有些人強烈主張該如何解決伊拉克或烏克蘭的問題,其實連這些國家在地圖上的位置都找不到。人類很少能認清自己的無知,因為他們就是一直待在如同回聲室的同溫層里,往來的都是思想相近的朋友,接收的都是肯定自己意見的新聞信息,各種信念只是不斷增強,鮮少遭到挑戰(zhàn)。
只是為大眾提供更多、更好的信息,大概無法讓情況有所改善??茖W家希望只要有更好的科學教育,就能消除錯誤的觀點;學者也希望如果能把準確的事實和專家報告呈現(xiàn)在大眾眼前,就能改變大眾對于奧巴馬醫(yī)改法案或全球變暖的看法。然而,這些希望其實都誤解了人類實際的思維方式。人類大部分觀點的塑造,都是通過群體思維,只是拋出一項又一項的事實,指出個人的無知,可能會適得其反。大多數(shù)人并不喜歡接受太多事實,當然也不喜歡感覺自己很愚蠢。
群體思維的力量無所不在,所以就算某些觀點看起來如此主觀武斷,也很難改變。舉例來說,美國右翼保守人士對于污染和瀕危物種的關(guān)注遠少于左翼進步人士。我們對此早就司空見慣,覺得理所當然,但事實上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一般來說,保守人士應(yīng)該更愿意維護舊生態(tài)秩序,保護祖先的土地、森林和河流;相較之下,進步人士則應(yīng)該更愿意推動農(nóng)村根本變革,特別是希望加速社會進步,提高人類的生活質(zhì)量。然而,在各種莫名的歷史事件影響政黨路線之后,保守人士似乎就自然而然地不再擔心河流污染和鳥類滅絕,而左翼進步人士反而憂慮起了對原有生態(tài)秩序的各種破壞。
就連科學家對于群體思維也同樣難以免疫。例如,相信可以用事實改變輿論的科學家,自己就可能是科學群體思維的受害者。科學社群相信事實自有其效力,因此如果是忠于科學社群的人,就會認為只要擺出事實,便能夠在公開辯論中獲勝。然而,情況并非如此。
同樣,自由主義相信個人理性,但這種信念也可能是自由主義群體思維的產(chǎn)物。在《萬世魔星》里的一個高潮片段,有一群充滿幻想的信眾,把主角布萊恩誤認為彌賽亞。布萊恩告訴他的門徒:“你們不用跟隨我,不用跟隨任何人!你們必須為自己思考!你們都是個體!你們都完全不同!”激動的信眾于是齊聲高呼:“沒錯!我們都是個體!沒錯!我們完全不同!”蒙蒂·派森在這里是在嘲弄20世紀60年代的反文化潮流,但把這個觀點應(yīng)用到理性個人主義的信念上,可能同樣適用。現(xiàn)代民主國家里,總有一大群人高呼:“沒錯!選民能做出最好的選擇!沒錯!顧客永遠是對的!”(《萬世魔星》是一部關(guān)于生命的荒謬的幽默劇。荒謬意味著悖論,目的和結(jié)果的背道而馳,‘合理’的不合理性。影片根據(jù)《圣經(jīng)》中基督生平改編,講述在羅馬統(tǒng)治下的巴勒斯坦,平民布萊恩被誤指為彌賽亞——救世主,被眾人追隨。他說的話成為圣言、他生活的地方成為了圣跡、他隨身攜帶的物品成為了圣物。他沉默,大家認為他攜帶著上帝的秘密訊息;他否認自己是彌賽亞,成為是真正彌賽亞的證明。這樣荒唐的矛盾在影片中俯首皆是。盲目者永遠用自己的邏輯自圓其說。雖然影片與宗教有關(guān),但并不是一部反宗教的影片,它幾乎嘲笑了生命中一切自相矛盾的荒謬,生、死、愛、信仰,從宗教、權(quán)力,到日常生活。)
群體思維和個人無知的問題,不僅影響普通選民和顧客,就連各國總統(tǒng)或企業(yè)負責人也難以幸免。這些人雖然可能有龐大的顧問團和情報機構(gòu),但不一定能讓事情變得更好。統(tǒng)治世界的時候,要找出各種真相、真理難如登天。畢竟,領(lǐng)導人太忙了。多數(shù)政治領(lǐng)導人和商業(yè)巨擘永遠在趕日程,但如果想深入研究一些問題,就需要很多時間,特別是需要有浪費時間的特權(quán)。你需要試試那些看來可能無法前進的路,走走那些好像是此路不通的胡同,為懷疑和無趣保留空間,讓各種想法的種子慢慢萌芽、綻放。如果你沒有可以浪費的時間,就永遠找不到真相。
更糟糕的是,強大的權(quán)力總會扭曲事實真相。權(quán)力就是要改變現(xiàn)實,而不是看清現(xiàn)實。手中拿著錘子,一切看起來都像釘子;手中握有強大的權(quán)力,一切好像都正在等著你介入。就算你設(shè)法抑制了這種沖動,周圍的人也絕不會忘記你手上握著這把巨大的錘子。任何人和你說話,都會有意無意地夾帶其他議題,因此你永遠無法完全相信他們的話,就像是一位蘇丹(指伊斯蘭教歷史上類似總督的官職)絕不能相信自己的臣屬會把真相都告訴他。
因此,巨大的權(quán)力就像一個黑洞,會讓周圍的空間扭曲,而且越接近它,扭曲程度就越大。每個詞語進入你的運行軌道之后,都會變得格外沉重,所有人都想討好你、安撫你,或者從你那里得到些什么。他們知道自己只能擁有你一兩分鐘的時間,又擔心自己說的內(nèi)容不適當或太雜亂,于是最后講的不是毫無意義的空話,就是老生常談。
幾年前,我曾受邀與以色列總理內(nèi)塔尼亞胡共進晚餐。朋友警告我別去,但我實在禁不住誘惑,以為或許有些天大的秘密,要在這種重要人物關(guān)起門的時候才能聽到。結(jié)果實在令人失望。參加晚宴的約有三十人,每個人都想引起大人物的注意,耍耍聰明,拍拍馬屁,要點兒什么東西。如果真有哪位知道一些重要的秘密,只能說他守口如瓶的功夫太高。但這件事怪不了內(nèi)塔尼亞胡,也怪不了任何人,而是因為權(quán)力仿佛在無形中形成了一股強大的引力。
如果你真的想要真相,就需要逃出權(quán)力這個黑洞,允許自己浪費許多時間在其周圍四處游蕩。革命性的知識很少能夠抵達權(quán)力中心,因為權(quán)力中心正是由現(xiàn)有知識所建構(gòu),周圍有舊秩序的守護者把關(guān),于是會造成困擾、打破慣例的各種想法通常會被拒之門外。當然,被擋下的有許許多多確實就是垃圾。沒有受邀參加達沃斯世界經(jīng)濟論壇,并不代表自己就不是精英。正因為如此,我們才得在周圍浪費大把的時間,盡管某些絕妙的革命性見解多半是沒有根據(jù)的猜測、早被推翻的模型、純粹迷信的教條或荒謬可笑的陰謀理論。
因此,領(lǐng)導者面對的是雙重限制:如果待在權(quán)力中心,對世界的看法就會極度扭曲;如果勇敢來到周圍,又會浪費許多寶貴的時間。而且,情況只會日益惡化。在未來幾十年間,世界將變得比現(xiàn)在更加復雜。無論你是國王還是小兵,任何人類個體都會越來越不了解塑造世界的各種科技裝備、經(jīng)濟潮流和政治動力。正如蘇格拉底在兩千多年前就已經(jīng)觀察到的,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最好的選擇就是承認自己的無知。
然而,道德和正義該怎么辦?如果我們根本不了解這個世界,又要如何分辨是非、判斷正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