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華
革命情境下,中共鄉(xiāng)村社會改造與治理績效,最終都要通過戰(zhàn)爭動員能力體現出來。糧食作為重要的戰(zhàn)備物資,既攸關軍隊與政權生存,又關涉千家萬戶的切身利益,因而,征糧動員無疑是管窺群眾思想覺悟與中共動員能力的最佳窗口。考察延安時期根據地征糧動員的研究成果,除存在部分史實錯誤外,*在發(fā)表于《抗日戰(zhàn)爭研究》2015年第4期的一篇文章中,作者把1940年底延安縣人口4.4萬人,誤為“44.4萬人”,1941年5.5萬人,誤為“55.5萬人”,依此推定該縣人口普查多出11.1萬人(實為1.1萬人),并把其作為根據地人口數據不清的證據。事實上,對于延安新增人口,《解放日報》清楚地寫著,1941年從臨縣新劃歸延安一個區(qū),且“從去年冬到現在,僅一年中,遷居來延的赤貧災難民,達1萬1千余人”。參見周祖文:《動員、民主與累進稅:陜甘寧邊區(qū)救國公糧之征收實態(tài)與邏輯》,《抗日戰(zhàn)爭研究》2015年第4期,第10頁;延安縣長劉秉溫:《三年來我們怎樣建設延安縣?》,《解放日報》1941年9月11日,第2版。學界多聚焦于1941年陜甘寧邊區(qū)20萬石救國公糧引發(fā)的社會矛盾與解決矛盾的大生產運動。但,當我們把群眾的抵觸情緒歸因于政黨對鄉(xiāng)村社會的過度汲取時,實則是把復雜問題簡單化了。系統(tǒng)考察延安時期群眾在根據地政治動員中的多種表現,可以再現中共工作方法即“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的動態(tài)過程,深化對群眾路線與鄉(xiāng)村革命復雜性的理解。
對于1937年陜甘寧邊區(qū)的征糧任務,美國學者馬克·賽爾登在《革命中的中國:延安道路》一書中提出是1萬石(1石為300斤),*馬克·賽爾登:《革命中的中國:延安道路》,魏曉明、馮崇義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第178頁。后為諸多學者所引用。賽爾登的數據源于1956年《經濟研究》第2期的一篇文章,該文在比較陜甘寧、晉察冀和晉綏邊區(qū)歷年征收公糧的統(tǒng)計資料中列出這一數據,以表明當年農民負擔較輕,但并沒有注明資料來源。*李成瑞:《抗日戰(zhàn)爭時期幾個人民革命根據地的農業(yè)稅收制度與農民負擔》,《經濟研究》1956年第2期,第108頁??疾炱淇赡艿某鎏?,在陜甘寧邊區(qū)財政廳研究室1948年編制的《陜甘寧邊區(qū)歷年公糧負擔表》中標注1937年征糧任務為1萬石。*陜甘寧邊區(qū)政府財政廳:《歷年農業(yè)負擔基本總結》,1949年,陜甘寧邊區(qū)財政經濟史編寫組、陜西省檔案館編:《抗日戰(zhàn)爭時期陜甘寧邊區(qū)財政經濟史資料摘編》第6編,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52頁。
上述數據是否反映了歷史的真實?考:1937年10月《黨的工作》第45期刊登的《陜甘寧邊區(qū)黨委關于征收救國公糧的決定》,要求于當年“11月內征收1萬5千石救國公糧”來供給戰(zhàn)爭的需要;*《陜甘寧邊區(qū)黨委關于征收救國公糧的決定》,1937年9月1日,中央檔案館、陜西省檔案館編:《中共陜甘寧邊區(qū)黨委文件匯集(1937—1939年)》甲1,1994年,第43頁。及至1939年1月,林伯渠在陜甘寧邊區(qū)第一屆參議會的政府工作報告中,提到1937年公糧征收數額也是如此。*林伯渠:《陜甘寧邊區(qū)政府對邊區(qū)第一屆參議會的工作報告》,《解放》第68期,1939年4月4日。根據這一時期邊區(qū)地方政府工作匯報,僅關中分區(qū),就有淳耀、新寧、新正三縣沒有完成征糧任務。*《關中專署霍專員維徳的報告》,1938年12月6日,陜西省檔案館、陜西省社會科學院編:《陜甘寧邊區(qū)政府文件選編》第1輯,北京:檔案出版社,1986年,第107-109頁??梢?,1937年邊區(qū)征糧任務應是1萬5千石,而非1萬石。如此重要的數據,作為經濟管理部門的邊區(qū)財政廳實在沒有理由搞錯,但令人費解的是,早在1940年前后,有關1937年邊區(qū)征糧任務就出現不止一個數據,數據變化的背后一定另有隱情。
1940年12月26日,《新中華報》刊發(fā)陜甘寧邊區(qū)財政廳副廳長兼財經處處長曹力如的文章,檢討邊區(qū)三年來的糧食工作,1937年計劃征收11900石,實收13859石,超過1959石;1938年計劃征收10750石,實收15955石,超過5205石。*曹力如:《關于陜甘寧邊區(qū)三年來糧食工作的檢討》,1940年9月18日,《新中華報》1940年12月26日,第4版。如此精確的計劃征收數據,既不便于記憶,也不便于宣傳,顯然不是公開號召的征糧任務。其后,邊區(qū)每年精確到萬位數的征收任務也證明了這一點。作為財經處處長,曹所提征收數據更可能是邊區(qū)政府的財政預算。值得說明的是,較之1萬5千石的計劃征收數,11900石的新數據,就使得邊區(qū)政府超額完成了1937年的征糧任務,并與1938年的數據構成了一個社會認同的邏輯鏈,那就是歷次征收救國公糧“都得到全邊區(qū)廣大人民的熱烈擁護與積極贊助”。另外,數據變化的背后,或許還與這一時期緊張的外部環(huán)境有關。
據南京圖書館館藏資料載,1939年2月28日,中共管控下的陜北23縣民眾代表聯名,“請求(重慶國民)政府撤消陜甘寧邊區(qū)政府及綏米葭吳清警備區(qū)”,理由是假借抗戰(zhàn)勒索錢糧,強住民房,強派糧秣,縱匪劫民,強拉壯丁。*《陜北二十三縣民眾代表請求政府撤消陜甘寧邊區(qū)政府及綏米葭吳清警備區(qū)請愿書》,1939年2月28日,南京圖書館藏,第1頁。顯然,這是重慶國民政府為了爭奪戰(zhàn)爭資源,刻意抹黑中共及其創(chuàng)建的根據地的需要。面對國民黨方面對中共生存空間的擠壓,如果說邊區(qū)政府的征糧任務也完不成,其合法性如何體現?也正是在此意義上,陜甘寧邊區(qū)政府在1940年征收救國公糧的總結中,提出1937年邊區(qū)1萬石的征糧任務。*《陜甘寧邊區(qū)政府1940年征收9萬石救國公糧的總結》,1940年,陜西省檔案館、陜西省社會科學院編:《陜甘寧邊區(qū)政府文件選編》第2輯,北京:檔案出版社,1987年,第553頁。問題是,征糧任務的變化,遮蔽了動員過程中存在的諸多問題,以及中共與鄉(xiāng)村社會間的可能沖突。
抗戰(zhàn)初期,陜甘寧邊區(qū)政府財政支出的51.69%到85.79%依靠外援,其余部分則需要共產黨人在根據地之內想辦法。*西北財經辦事處:《抗戰(zhàn)以來陜甘寧邊區(qū)財政概況》,1948年2月18日,《抗日戰(zhàn)爭時期陜甘寧邊區(qū)財政經濟史資料摘編》第6編,第7頁。1937年9月24日,邊區(qū)政府通令向群眾暫借糧食,以補九、十兩月的不足,所借糧食保證本年內加利歸還,同時,決定征收1萬5千石救國公糧,以補給戰(zhàn)爭的需要。*《陜甘寧邊區(qū)政府通令——關于向群眾暫借糧食的辦法》,1937年9月24日,《陜甘寧邊區(qū)政府文件選編》第1輯,第13-14頁。根據征糧條例,每人年收入不滿300斤者,免收;300至450斤者,收1%;累進至1500斤者,收5%。為完成征糧任務,在邊區(qū)政府領導下,以縣第一科科長為主任,挑選熟悉征收工作者4~8人組成征收委員會,負責全縣征收工作,縣以下各區(qū)同時設立區(qū)征收委員會,由區(qū)長兼主任。*《征收救國公糧附則》,1937年10月,《陜甘寧邊區(qū)政府文件選編》第1輯,第21頁。以國家名義進行征糧,具有超越階級、超越黨派的法理正當性,也是中共推行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戰(zhàn)略的邏輯必然。
征收救國公糧離不開政治動員,但怎樣處理征收條例與政治動員的關系,多數基層干部還缺乏經驗。1937年11月,中共甘泉縣委向陜甘寧特區(qū)(邊區(qū))黨委報告三區(qū)四鄉(xiāng)征糧情況,*在公開的檔案文獻中,1937年,陜甘寧“邊區(qū)”亦稱“特區(qū)”,二者經?;煊茫爸?938年,通稱為“邊區(qū)”。全鄉(xiāng)人口410人,種地770坰,*在陜甘寧邊區(qū),每坰一般為3畝,但各地也不統(tǒng)一,譬如:在延安,山地3畝1坰,川水地2畝半1坰。參見《農累稅試行總結》,1944年4月,陜西省檔案館、陜西省社會科學院編:《陜甘寧邊區(qū)政府文件選編》第8輯,北京:檔案出版社,1988年,第162頁。共收獲糧食367石多,按300斤起征點,7斗折收1斤,只應征3石1斗(1石為10斗),在干部宣傳鼓動下,群眾自動交納10石4斗,但還沒能完成原定的15石計劃。甘泉縣委因此得出結論,不能完成上級政府所規(guī)定的300石任務,至多只能完成250石。從匯報材料中可以看出,甘泉縣委雖然也進行了宣傳動員,但所列三區(qū)四鄉(xiāng)人口、耕地與收獲情況,特別是應征公糧數,分明是向上級黨委強調不能完成任務的法理與事實依據,顯然,他們還沒有真正理解政治動員的意義。事實上,相對367石的收獲量,15石征收任務確不算高,難怪,在中共陜甘寧特區(qū)黨委看來,甘泉縣委竟“可恥的說出不能完成任務的話”。*《陜甘寧特區(qū)黨委關于征收救國公糧的緊急指示》,1937年12月3日,《中共陜甘寧邊區(qū)黨委文件匯集(1937—1939年)》甲1,第90-91頁。
陜甘寧邊區(qū)征糧任務原定1937年11月底完成,但及至第二年1月中旬,還有寧縣、固北、甘泉、新正等縣沒有完成,*《落后各縣正在迎頭趕上》,《新中華報》1938年1月15日,第2版。而報紙上報道的一些先進個人事跡,實則表明了其他群眾觀望與落后的表現。邊區(qū)政府最終收到公糧13859石,*關于實收公糧數,西北財經辦事處1948年《抗戰(zhàn)以來的陜甘寧邊區(qū)財政概況》一文為13895石,應是筆誤,因為其他相關資料都表明是13859石?!犊谷諔?zhàn)爭時期陜甘寧邊區(qū)財政經濟史料摘編》第6編,第13頁;林伯渠:《陜甘寧邊區(qū)政府工作報告》,1941年4月,陜甘寧邊區(qū)財政經濟史編寫組、陜西省檔案館編:《抗日戰(zhàn)爭時期陜甘寧邊區(qū)財政經濟史料摘編》第1編,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23頁。沒能完成原定征收計劃,這也是1939年林伯渠在政府工作報告中,沒有明示前年實際征收情況的原因。
如果說抗戰(zhàn)初期小生產者的落后性應歸之于黨組織的宣傳動員不足;那么經歷中共多年抗戰(zhàn)動員后,小生產者的表現如何呢?及至1944年9月20日,中共中央西北局書記高崗在邊區(qū)倉庫主任聯席會議上提出:收糧時,必須取部分放在熱鍋里炒一下,因為“老百姓有這樣的毛病,8升米,倒進4馬瓢水,拌起來,放在院里冷凍(收公糧多是在冬天),凍好早上馱來”,表面上顆子很好,實則水份大。老百姓是節(jié)省了兩升糧食,“我們不注意,往倉庫里一倒,一漚就是幾千石”。*《高崗在邊區(qū)倉庫主任聯席會議上的講話》,1944年9月20日,中央檔案館、陜西省檔案館編:《中共中央西北局文件匯集》,1944年,甲5,1994年,第109頁。經過了1943年的大生產運動,根據地的財政已經好轉,高在會議上仍強調此事,顯然不是群眾負擔過重的問題,更與小生產者的狹隘性有關。事實上,即便到了新中國成立前夕,陜北鄉(xiāng)村普通農民的思想覺悟也沒能跟上制度前進的腳步。*《如何貫徹執(zhí)行農業(yè)稅條例》,1948年11月28日,陜西省檔案館、陜西省社會科學院編:《陜甘寧邊區(qū)政府文件選編》第12輯,北京:檔案出版社,1990年,第370-373頁??梢?,中共在鄉(xiāng)村政治動員中遇到的問題,遠非“負擔加重”所能概括。
救國公糧是任務導向的,它根據戰(zhàn)爭所需決定征收任務,而非按照條例征收公糧。任務確定后,強調政治動員的力量,強調群眾繳糧的自覺性與主動性,如邊區(qū)政府副主席謝覺哉所言,政治動員是“依靠宣傳鼓動,依靠人民的積極,不折扣的完成或超過法令上所規(guī)定的事。法令是強制的,政治動員是自愿的,法令規(guī)定是最低限度,不許不及格,政治動員則越能超過限度越好”。*謝覺哉:《民主政治的實際》,1940年4月24日,《謝覺哉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347頁。因而,如何讓群眾高于條例多繳公糧,讓收入免于繳納者也自動貢獻力量是評價動員工作是否成功的標準,所謂“有力出力,有錢出錢,有糧出糧,大家像一個人一樣緊緊地團結起來”,來爭取抗戰(zhàn)的勝利。*《發(fā)起救國公糧的意義》,《新中華報》1937年9月14日,第1版。
1938年,陜甘寧邊區(qū)的征糧任務是1萬石。為強化對征糧動員的組織與領導,10月30日,邊區(qū)黨委與政府聯合發(fā)出“關于征收救國公糧”的通知,強調地方黨委與政府的協同配合,強調政治動員與組織動員的配合。針對關中分區(qū)1937年征糧工作存在的問題,1938年11月7日,邊區(qū)政府代主席高自立致信關中分區(qū)專員霍維徳,強調征糧條例上的百分比只是一種合理負擔的標準,目的是讓糧多者多出點,糧少者少出點。但,“不要認為只有先經過調查統(tǒng)計以后,才再按照百分之幾的比例去征收,若此,則2000擔(石)之數目將無法完成之”。因為農民究竟收多少,難于調查統(tǒng)計清楚,必須依靠政治動員,去年的經驗已證明政治動員的重要性,今年更應廣泛通過動員來完成。*去年的教訓,凡是農民承認繳納糧食多少,當時就應征收,不必以后再去征收,以免過時又無糧食繳納。參見《高自立代主席關于征收救國公糧問題給關中專員霍維徳的指示信》,1938年11月7日,《陜甘寧邊區(qū)政府文件選編》第1輯,第96頁。因此,征收救國公糧時,“像有條例又像沒有條例,農民只估計各家的現狀”,根本不知條例為何物,同時,為完成任務,各級干部也把條例放在腦后。*謝覺哉:《征收救國公糧的研究》,1940年,《抗日戰(zhàn)爭時期陜甘寧邊區(qū)財政經濟史料摘編》第6編,第118頁。
抗戰(zhàn)進入相持階段后,延安非生產性人口增加,為應對各種可能的困難局面,陜甘寧邊區(qū)政府上調1939年的征糧任務為5萬石。根據邊區(qū)征糧工作訓令,各級政府應取得同級黨組織與民眾團體的支持與配合,征糧期間,縣級政府每5天須向邊區(qū)政府報告1次工作進展,“統(tǒng)限舊歷年底完成”,各戶應繳公糧全部集中到所在鄉(xiāng)或倉庫,僅僅認繳而未集中到鄉(xiāng)者,不能作數。*《陜甘寧邊區(qū)政府關于征收五萬石救國公糧的訓令》,1939年12月26日,《陜甘寧邊區(qū)文件選編》第1輯,第468-470頁。配合征收工作,由邊區(qū)政府財政廳組織征糧工作團,分赴各縣進行征糧動員,以保證順利完成任務。
在延川縣,陜甘寧邊區(qū)政府除派駐工作團外,還命令在該縣進行鋤奸剿匪工作的邊區(qū)政府巡視員劉景瑞協助征糧動員,并接受工作團的領導,待完成征糧擴軍任務后,再回延安。*《陜甘寧邊區(qū)政府復函——關于延川縣征糧工作應與擴軍工作同時進行動員的指示》,1940年1月17日,《陜甘寧邊區(qū)政府文件選編》第2輯,第4-5頁。1940年1月3日,中共延川縣委召開各區(qū)鄉(xiāng)黨政干部大會,宣布動員任務。會后,以區(qū)為單位召集鄉(xiāng)長、支部書記會議,分配征糧數目。*各區(qū)分配數目:永遠區(qū):1050石,清延區(qū):320石,中區(qū):500石,永坪區(qū):850石,東陽區(qū):300石,永勝區(qū):800石,禹居區(qū):1150石,城市:80石,共5050石。接到任務后,鄉(xiāng)里分別召開一般活動(積極)分子與群眾團體負責人會議,計劃25天內完成任務。*劉景瑞向邊區(qū)政府匯報延川開會時間為1月2日,延川縣政府向邊區(qū)政府匯報,開會時間為1月3日,從兩份材料的具體內容來看,應為1月3日。參見《劉景瑞同志關于征收救國公糧給邊府的函》,1940年1月7日,《陜甘寧邊區(qū)政府文件選編》第2輯,第4-6頁;《1940年延川縣關于征糧擴軍報告》,陜西省檔案館藏,檔案號:2-1-27。此后,工作團與縣、區(qū)、鄉(xiāng)干部齊聚鄉(xiāng)村,以行政村為單位召開群眾大會(有農戶距離遠的,即以自然村為單位召開),向群眾解釋根據地的發(fā)展形勢,征收救國公糧的意義。任務分配后,先由群眾提出愿交的數目,再由評判委員會評定,并在群眾大會上討論通過。
征糧動員需發(fā)揮積極分子的示范作用。作為政治動員的技術手段,早在1937年,延安縣各行政村在召開征糧動員大會前,都要準備一個“報糧人”,開會時,經過形式上的群眾推舉,由他出來報告各人收獲量與負擔數,提交群眾討論。*《陜甘寧特區(qū)黨委關于征收救國公糧的緊急指示》,1937年12月3日,《中共陜甘寧邊區(qū)黨委文件匯集(1937—1939年)》甲1,第90-93頁。由于方法得當,延安縣在邊區(qū)征收公糧運動中成績最好。從準備“報糧人”主動繳糧的先進事跡報道,可以看出一般群眾也就是小生產者對繳納公糧的抵觸情緒。因而,積極分子的出現離不開中共各級政權的運籌帷幄,離不開宣傳動員的力量?!皥蠹Z人”的形式避免了自上而下的簡單動員,也是中共群眾路線工作方法的一部分。
“報糧人”一般由鄉(xiāng)村黨員與積極分子擔任。從《解放日報》刊文可知,積極分子的選拔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1941年的征糧動員中,有的村子所選出的“報糧人”,對工作不能勝任,怕得罪人,更有自私落后分子充斥其間。延安縣姚店區(qū)一鄉(xiāng)的一位“報糧人”收獲糧食15石5斗(大斗),只報了7.5石,經人斗爭,增加到了11石,再次斗爭,只承認收糧13.5石,最終沒能全數報出。*錫章:《關于征收公糧》,《解放日報》1942年8月18日,第2版。
面對落后群眾,各盡所能的動員路線還表現為在斗爭中教育群眾。據延川縣征糧工作團報告,“老百姓是不愿輕意(易)把他實在的田產、收獲告訴人的”。動員時,要打破“一團和氣、互相包避(庇)”的現象,遇到此類情況,應進行黨內、黨外的斗爭。*《1940年延川縣關于征糧擴軍報告》,陜西省檔案館藏,檔案號:2-1-27。禹居區(qū)三鄉(xiāng)黨員劉正良因攤派的1元2角費用與此前上級通知的7角不同,便在群眾大會上公開反對小組長布置的任務,小組長生氣找支書(支部書記),要求辭職。為解決攤派不動的問題,支書決定召開黨小組的斗爭會。
召開黨內斗爭會,需要未雨綢繆,支書告誡小組長注意事項:(1)不要告訴黨員,“說這個會是為我而召集,以防止他們不說話或把事態(tài)擴大”。(2)組長首先報告工作,讓大家感覺不是“斗爭會”,要慢慢把話題轉到劉正良身上來。(3)當組長一提到這事,“我就表示驚奇,于是我一追問,你就把事情原原本本說出來”。(4)發(fā)動黨員起來斗爭,“我”做最后總結。一切安排妥當后,小組會按預定計劃召開。支書最后的總結,可謂一針見血,畫龍點睛:
是的,你不是當家的,但不要太聽你“大”(爹)的話,老人不一定都是好的,我們共產黨是革命的人,是好是壞,我們非常明白,就是自己的“親大”,也要不顧到面子,錯了仍是個錯,可個比方,你“大”當了漢奸,就應該把他綁來,辦了!不要說:“他是我的大呀!”我們革命者是不管私情的。我們共產黨是一定服從組織的,為什么小組長決定你家出1元2角,你就在群眾會上說:“你們昨天決定我家出7角,今天又私自添上5角,殺我的頭也不出!”這是什么話!你不僅不服從組織,還破壞組織了!你讓群眾知道了“有一伙人背后決定我們出多出少!”這樣一來,以后的工作怎么辦呢?我們黨是保證工作的,這以后保證個“球”!你要好好想一想,為什么糊涂到這步田地呢?*楊英杰等:《怎樣做邊區(qū)的支部工作》,《共產黨人》1940年第5期,第71-72頁。
支書接著開始分析劉正良家的經濟情況,當年僅羊毛就賣了100元,共產黨不是自私自利的家伙,黨員理應比群眾多負擔,否則就應該受到處罰。在支書的嚴厲批評下,劉正良面紅耳赤,承認了錯誤。*楊英杰等:《怎樣做邊區(qū)的支部工作》,《共產黨人》1940年第5期,第72頁。對不愿繳納公糧者展開斗爭是征糧動員中經常采用的手段。在延川縣禹居區(qū),七鄉(xiāng)支書杜修玉企圖少出公糧,經過干部會議上的斗爭,除完成2石公糧外,又補繳了8斗。三鄉(xiāng)四行政村高文友堅持不繳7石公糧,經群眾大會斗爭后無奈地說,“既然大家看我能出起,我出好了”。三鄉(xiāng)三行政村梁文燦應繳公糧2石2斗,他不同意,當場受到學生、群眾的斗爭,最后還是繳了。*《延川縣征收救國公糧報告》,1940年1月23日,《陜甘寧邊區(qū)政府文件選編》第2輯,第47-48頁。在延安縣,三鄉(xiāng)強迎保、四鄉(xiāng)劉聚旺,經過說服斗爭繳納了公糧;但三鄉(xiāng)王小瑞雖經斗爭,“終未出”。*《延安縣政府報告》,1939年11月4日,《陜甘寧邊區(qū)政府文件選編》第1輯,第429頁。對此,邊區(qū)政府指示延安縣長劉秉溫,對不愿繳納者還應繼續(xù)“發(fā)動群眾給以斗爭”。*《陜甘寧邊區(qū)政府指令——為延安縣征收救國公糧事》,1939年11月10日,《陜甘寧邊區(qū)政府文件選編》第1輯,第427頁。
如何繼續(xù)斗爭?早在1937年10月,陜甘寧邊區(qū)政府即頒布“鋤奸委員會組織條例”,對造謠、破壞、鼓動人民不繳公糧,或故意貪污盜竊公糧者,以漢奸罪懲處。*《陜甘寧邊區(qū)政府布告(第1號)》,1937年10月,《陜甘寧邊區(qū)政府文件選編》第1輯,第19頁。仍以延川縣為例,由于征糧動員中及時布置了鋤奸保衛(wèi)工作,扣押了挑動群眾破壞征糧的反動分子,才保證1940年征糧工作的順利進行。*《1940年延川縣關于征糧擴軍報告》,陜西省檔案館藏,檔案號:2-1-27。為此,邊區(qū)政府提出,要把防奸運動引導為一種自覺的群眾性的坦白運動,擊破漢奸、特務陰謀,拯救失足落后分子,以教育根據地的干部群眾。*林伯渠:《陜甘寧邊區(qū)政府一年工作總結》,1944年1月6日,《林伯渠文集》,北京:華藝出版社,1996年,第348-349頁。所謂“失足落后分子”應為落后群眾的泛稱,革命情境下,厘清落后群眾與漢奸、特務的界限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征糧動員中,難免發(fā)生強迫、命令以致斗爭擴大化的現象,如何解決征糧過程中存在的問題,還需根據地黨員干部在實踐中進一步探索。
1944年5月,陜甘寧邊區(qū)政府辦公廳對征糧工作進行總結,在征收原則上增加了“超征的數目均退還群眾”的內容。*《征糧工作》,1944年5月,《陜甘寧邊區(qū)政府文件選編》第8輯,第186頁。對于以超額完成任務為導向的征糧動員而言,提出超征數目退還群眾,無疑具有顛覆傳統(tǒng)動員邏輯的意義,即動員是為了完成任務,而非越能超過任務越好。一項政策的調整一定與政策不能適應環(huán)境需要有關,就征糧動員而言,一定與征糧過程中遇到的困難分不開。
早在抗戰(zhàn)之初,陜甘寧邊區(qū)公糧征收的困難就已經暴露出來。根據1937年11月21日中共特區(qū)(邊區(qū))黨委關于直屬各縣抗戰(zhàn)動員工作的第二次檢查,在完成1萬5千石救國公糧任務中,“以多報少”的現象普遍存在著,安塞等地還發(fā)生了埋藏糧食與從(打谷)場中就變賣的現象。*據說安塞私賣糧食即有2000石。參見《陜甘寧特區(qū)黨委關于直屬各縣抗戰(zhàn)動員工作的第二次檢查》,1937年11月21日,《中共陜甘寧邊區(qū)黨委文件匯集(1937—1939年)》,甲1,1994年,第74頁。各縣動員情況均不盡人意,情況最糟的安定縣共計只收粗糧300石,離特區(qū)黨委規(guī)定的1000石相距甚遠;即便成績最好的延安縣,也沒能在規(guī)定的11月底前完成任務。12月3日,中共陜甘寧特區(qū)黨委再次就征收救國公糧發(fā)出緊急指示,若不盡快征收,埋藏、私賣現象定會發(fā)生。*《陜甘寧特區(qū)黨委關于征收救國公糧的緊急指示》,1937年12月3日,《中共陜甘寧邊區(qū)黨委文件匯集(1937—1939年)》甲1,第90-91頁。由此可以想象,面對征糧動員,根據地一般群眾的消極表現??疾爝厖^(qū)1937年的征糧任務,以130萬人口計算,人均公糧負擔約0.1斗,僅占收獲量的1.28%,*西北財經辦事處:《抗戰(zhàn)以來陜甘寧邊區(qū)財政概況》,1948年2月18日,《抗日戰(zhàn)爭時期陜甘寧邊區(qū)財政經濟史料摘編》第6編,第13頁。任務未能完成的原因,無疑與群眾的思想覺悟有關。
不同于1937年邊區(qū)征糧工作的差強人意,林伯渠在第一屆參議會的政府工作報告中特別強調1938年超額完成任務,并較之預定時間提前一個月,尤其是延安、延長、固臨、延川、甘泉等縣,許多區(qū)域實際只用三五天便完成任務。一些抗日軍人家屬和貧農照例應當免征,但他們都把糧食捐給政府,更有許多農民超過規(guī)定數額繳納公糧。*林伯渠:《在陜甘寧邊區(qū)第一屆參議會上的政府工作報告》,1939年1月,《林伯渠文集》,第117-118頁。毋庸置疑,吸取1937年征糧動員中的教訓,1938年的宣傳動員工作一定有了長足的進步,但邊區(qū)群眾思想覺悟轉變如此之快,還是超出想象,其中,難免產生“提早完成”“大量超過”的錦標主義,“指定”“攤派”的臨時命令。*“攤你公糧4斗,你如推諉,即要8斗,非繳不行”,“獨子也可指定要當兵”。參見謝覺哉:《民主政治的實際》,1940年4月24日,第347-348頁。為防止此類現象的發(fā)生,在1939年的征糧動員中,陜甘寧邊區(qū)政府發(fā)布訓令,嚴格糾正過去征收公糧所犯的錯誤和弱點,必須做到“不應征收的應免收”,往年所采取的“歡迎”方式應予以糾正。*《陜甘寧邊區(qū)政府關于征收五萬石救國公糧的訓令》,1939年12月26日,《陜甘寧邊區(qū)政府文件選編》第1輯,第469頁。所謂“歡迎”,實為“例外”原則,也就是不依據條例征收公糧。問題是,當征糧仍是目標導向時,為完成任務,這種“例外”就是不可避免的,只是它可能表現為對富者多征,或其他形式。在1939年的征糧動員中,華池縣政府就計劃對“個別較富有者爭取歡迎75石”。*《華池縣政府征收救國公糧布置概況報告》,1939年11月17日,《陜甘寧邊區(qū)政府文件選編》第1輯,第454頁??梢韵胂?,當群眾覺悟不夠時,這種“歡迎”就難免成為一種強制的手段。
對征糧動員中存在的問題,中共陜甘寧邊區(qū)(特區(qū))與地方黨委多從思想認識上進行自我批評。所謂發(fā)揚民主作風不夠,*《1940年延川縣關于征糧擴軍報告》,陜西省檔案館藏,檔案號:2-1-27。對征糧問題不能秉公處理,或鄉(xiāng)村干部私情觀念濃厚,*《延川縣征收救國公糧報告》,1940年1月23日,《陜甘寧邊區(qū)政府文件選編》第2輯,第46-49頁。或對完成任務沒信心,對群眾力量估計不夠。*《陜甘寧特區(qū)黨委關于直屬各縣抗戰(zhàn)動員工作的第二次檢查》,1937年11月21日,《中共陜甘寧邊區(qū)黨委文件匯集(1937—1939年)》甲1,第74-75頁。但,問題背后的行動邏輯必然是根據地群眾的消極抵制。為消解沖突,基層政權就擔當起與邊區(qū)政府進行政策溝通的任務,成為群眾的代言人。
及至1941年初,陜甘寧邊區(qū)政府上年所收9萬石公糧已不能滿足根據地黨政軍之需,此時,夏征、秋征都沒有開始,為解決財政困難,邊區(qū)政府開始在根據地買糧,同時,發(fā)行500萬元救國公債,以補不足。在靠近延安的甘泉縣,原有人口9005人,從根據地外移來難民1388人,共計11053人。按照人口比例,甘泉分得買糧任務2000石,救國公債9萬2千元。因買糧價格低于市場價,經甘泉縣政府陳情,邊區(qū)財政廳同意減少500石。對于救國公債,4月17日,縣長路思溫呈文邊區(qū)政府主席林伯渠,甘泉、延安同為甲等縣,按照人均最高負擔7元計算,甘泉1萬人(難民不負擔),應負擔公債7萬元,延安4萬人,應負擔公債28萬元?,F,甘泉實際負擔9萬2千元,平均每人增加2.2元,而延安公債數未增1元,有欠公平。*《陜甘寧邊區(qū)政府關于甘泉縣救國公債、買糧問題的函》,1941年4月28日,陜西省檔案館、陜西省社會科學院編:《陜甘寧邊區(qū)政府文件選編》第3輯,北京:檔案出版社,1987年,第152-153頁。
針對甘泉縣政府反映的問題,邊區(qū)政府指示財政廳,“查該縣所報當系實情”,準予每斗購糧價10元,并將救國公債數目送財政廳酌減。*《陜甘寧邊區(qū)政府關于甘泉縣救國公債、買糧問題的函》,1941年4月28日,第152-153頁。從甘泉縣與邊區(qū)政府的往來公函可以看出,該縣此次反映的問題基本上得到了解決。但此后甘泉縣政府在政治動員中遇到的問題更為棘手,5月18日、21日,路思溫四天之內連續(xù)兩次向邊區(qū)政府反映問題:自縣府布置買糧、公債任務以來,準備移走的農戶很多。群眾抱怨,舊社會出租子,負擔重,可以抗租;現在拿不出糧來,既不能“求懇,也不能抵抗,只好善走”。從呈文內容可以看出,18日上報一區(qū)移走14戶不確實,實為25戶??h政府雖派強硬干部下鄉(xiāng)解決,但現實的困難不易克服,各區(qū)群眾還是繼續(xù)遷移不停,為此,路思溫向邊區(qū)政府提議,減少買糧數目,酌減救國公債,同時,期望邊府每月撥給甘泉5~6萬法幣,以促進商業(yè)流通。*《甘泉縣府的呈文》,1941年5月21日,《陜甘寧邊區(qū)政府文件選編》第3輯,第295-296頁。
對于路思溫反映的問題,邊區(qū)政府逐條給予回復:群眾對買糧的意見,如有具體建議,可以上呈邊區(qū)政府,也可以“據情令飭糧局注意實際情形”,目前,已把買糧數減少一半,此后政府如有所需,應向群眾借糧,以消民怨。*稍后,陜甘寧邊區(qū)政府又將該縣買糧任務減為700石。參見《陜甘寧邊區(qū)政府關于買糧、救國公糧事給甘泉縣府的指令》,1941年6月7日,《陜甘寧邊區(qū)政府文件選編》第3輯,第299頁。在邊區(qū)政府看來,購買救國公債,不但分年還本,且可獲得利息,要分派干部到區(qū)鄉(xiāng)宣傳,耐心解釋,務使家喻戶曉;而呈請每月下撥5~6萬法幣,并不能解決問題,如各縣以甘泉為例,則邊府每月需付130~150萬,如此巨款,從何而來?也就是說,拒絕了此項請求。考察甘泉縣政府工作,邊區(qū)政府對其“關心民意,以民情上達”提出表揚;但作為基層政權不能僅反映問題,還應主動解決問題。在林伯渠看來,百姓因抗戰(zhàn)動員“移出該縣”,應是政府宣傳解釋不夠,要求甘泉縣政府切實調查,是否有人乘老百姓“不了解大體之際,放散謠言,蠱惑人心”,對不法之徒,應查出治罪。*《陜甘寧邊區(qū)政府指令:復甘泉縣民眾對抗戰(zhàn)動員與擔負的呼聲》,1941年5月28日,《陜甘寧邊區(qū)政府文件選編》第3輯,第293-294頁。
甘泉縣買糧與公債動員中遇到的問題,在根據地具有一定的普遍意義。消解沖突使得路思溫們成為推動政策調整的代言人,而政策執(zhí)行過程中的彈性無疑鼓勵了基層政權負責人反映問題的積極性。政策的調整回應了群眾的利益訴求,也是中共群眾路線工作方法的體現。問題是,從甘泉縣政府與邊區(qū)政府的往來公文可以看出,基于邊區(qū)政府財政的困境,這種政策調整的空間是很小的,也難以滿足群眾的要求。對共產黨人而言,要想贏得群眾信任必須轉變動員理念,而促成這一轉變的動力還是來自鄉(xiāng)村群眾。據中共西北局調查,及至1942年初,“延安搬家躲避的八百多戶,安塞五百多戶,其他縣份亦有”。*《西北局關于春耕運動中一些問題的指示》,1942年4月7日,中央檔案館、陜西省檔案館編:《中共中央西北局文件匯集》,1942年,甲2,1994年,第113頁。雖然沒有甘泉縣搬家躲避的數據,但從上文該縣一區(qū)群眾的表現來看,此種情況應不在少數。如何贏得根據地群眾對政府的信任,考驗著中共局部執(zhí)政的能力。
面對鄉(xiāng)村動員中存在的問題,1942年12月,毛澤東在陜甘寧邊區(qū)高級干部會議上指出,為了抗戰(zhàn)和建國的需要,人民是應該負擔的,在政府極端困難時,要人民多負擔一點也是必要的。但是,我們一方面取之于民,一方面就要使人民經濟有所增長,有所補充。這就是對人民的農業(yè)、畜牧業(yè)、手工業(yè)、鹽業(yè)和商業(yè),采取幫助其發(fā)展的適當步驟和辦法,使人民有所失同時又有所得,并且使“所得大于所失”,才能支持長期的抗日戰(zhàn)爭。*毛澤東:《抗日時期的經濟問題和財政問題》,1942年12月,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央檔案館編:《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9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618頁。如何達此目標?隨著根據地經濟狀況的好轉,就有了1944年邊區(qū)政府對超征糧食的退還承諾,目的是消除群眾對勤勞生產而多納公糧的顧慮。及至1948年7月,邊區(qū)政府通過改進老區(qū)農業(yè)負擔(公糧)的意見,以常年產量為征收標準,對努力生產而超出常年產量部分,概不征稅。*《改進老區(qū)農業(yè)負擔(公糧)的意見》,《陜甘寧邊區(qū)政府文件選編》第12輯,第142-143頁。
1942年3月20日的《解放日報》刊發(fā)社論,在陜甘寧邊區(qū),“縣與縣、農戶與農戶間的負擔,還欠公平合理”。以延安縣為例,老戶“只占全邊區(qū)人口3%多點”,而公糧“卻占了總數13%強”,以致部分農戶認為“多生產還不如少生產,反正都要交給公家”。*《提高邊區(qū)人民生產熱忱》,《解放日報》1942年3月20日,第1版。應對征糧過程中面臨的難題,邊區(qū)政府開始思考制度本身存在的問題,研究發(fā)現:由于救國公糧制度存在著每年稅額不固定,“勤勞所得與不勞而獲同樣只征收益稅而不計算其土地財產稅”等缺陷,實現負擔公平成為根據地群眾的最大訴求。*邊區(qū)群眾“有兩個最大的要求:一個是負擔公平,再一個是斷案公平”。參見《鄉(xiāng)選開始》,《解放日報》1942年4月3日,第1版。
如何使每個農戶的負擔公平合理?陜甘寧邊區(qū)第二屆參議會通過“試行農業(yè)統(tǒng)一累進稅”提案,將人民的土地和收入合并累進征稅,以提高群眾生產的積極性。*《農業(yè)累進稅已擬成初稿》,《解放日報》1942年2月25日,第4版。1943年初,邊區(qū)政府組織農業(yè)統(tǒng)一累進稅(農累稅)籌備委員會,在總結安塞、富縣探索經驗與調查研究的基礎上,制定了農累稅試行條例、細則及土地登記辦法。征收農累稅關鍵是準確測量土地面積與確定產量,為慎重起見,先在延安、綏德、慶陽三縣試行。延安“山茆屹塔”,地廣人稀,綏德、慶陽多山地與川塬地,人多地少,土地多集中在少數人手里。上述三縣代表了根據地的一般情況。
一是確定土地面積。延安、綏德是群眾自報、民主評議,慶陽則采用普遍丈量的辦法。以延安縣為例,土地登記以村為單位,由村民大會選出評議員組成評議會,然后選擇數塊地作為標準,先由群眾自報,經評議會參照自報材料,逐戶評定每塊地的面積,評完即由村民大會討論通過,公之于眾。從延安縣川口區(qū)六鄉(xiāng)群眾自報情況來看,六個村子無一實報土地面積,且無一例外的是以多報少,*《農累稅試行總結》,1944年4月,第156-157頁。同樣的情況還發(fā)生在其他各鄉(xiāng)。在試行農累稅的四個鄉(xiāng),原登記土地12454坰,此次登記為28539坰,為原登記數的230%,增加了1倍以上。究其原因,農民普遍隱瞞真實情況,在第一鄉(xiāng),有農民自報一塊山地50坰,眾人都認為差得多,丈量之后,實有土地550坰,為原數11倍。另有一戶自報一塊地只有1坰,經丈量,實有土地45坰,為原數45倍。延安縣的實踐表明,干部如不上山看地,憑群眾自報,坐在炕上評議,土地是不可能搞清楚的。此后,改用上山評議與丈量的辦法,確定土地面積。如此,雖較自報、評議辦法效果好,但由于每個人眼力不同,標準也極不一致,干部稍不負責,就會發(fā)生諸如包庇、舞弊、耍私情的現象。事實上,因干部群眾對丈量土地尚不熟練,已登記土地也僅有80%左右是準確的。*土地登記中的經驗:中農貧農的地,靠村邊的地、路邊的地,經過買賣的地、川地、水地以及小塊地,在丈量之后,增加不甚多;而地主、富農及富裕中農的地、遠山上的地,未經過買賣的祖?zhèn)鞯丶巴恋馗锩鼤r分配了的土地,其實有數與原有數相差非常大。參見呂克白:《延安川口區(qū)試行農業(yè)統(tǒng)一累進稅的成果》,《解放日報》1943年12月30日,第2版。
較之延安、綏德民主評議的辦法,試行全面丈量土地的慶陽縣可以更為準確地測量土地面積。經過兩個月的努力,該縣完成土地丈量工作,共計436442畝,比1942年征糧調查超出50015畝。問題是,逐塊丈量,費時費力,且須有熟悉丈量技術的干部。丈量過程中,同樣發(fā)生著干部營私舞弊、耍私情的現象。在驛馬關區(qū)四鄉(xiāng)土地登記工作中,由于該鄉(xiāng)指導員思想“認識不夠”,有的土地,雖經多次丈量,群眾仍提出質疑,后全鄉(xiāng)復查,多出幾千畝土地。*《農累稅試行總結》,1944年4月,第160頁。
二是確定土地產量。除確定土地面積外,還需準確評定土地等級、標準產量,才能不影響群眾負擔的公平。根據土地登記辦法第三條,先依據地勢、土質把耕地劃分三等九級,再根據農累稅細則,確定“收益稅本”,即征收農業(yè)收益稅時所依據的底本。這個底本是以農業(yè)常年產量及副業(yè)收入(6折或8折)折成細糧數來計算。*譬如:某農戶家有山地10畝,常年產量為細糧3石,如果是自耕農,則減去15%,即4斗5升的生產消耗,其收益稅本為2石5斗5升。此外,他還開一粉房,年終獲利3萬元,打8折為2萬4千元,如糧價每石為1萬元,則折成細糧2石4斗。那么,這個農民的收益稅本即是農業(yè)收益與副業(yè)收入相加的4石9斗5升,再以此稅本計算應出的公糧。參見《陜甘寧邊區(qū)農業(yè)統(tǒng)一累進稅試行細則》,1944年6月,《陜甘寧邊區(qū)政府文件選編》第8輯,第226-227頁。
據邊區(qū)政府1944年農累稅試行總結,各縣土地評議過程中普遍發(fā)生“討價還價”現象。評議員提出每坰3斗5升,主家壓低為2斗8升,其他評議員出面協調,“圓成”3斗2升;主家再提不同意見,如此反復,常?;ㄙM了許多時間,還不能達成共識。那些完全依靠評議會來評議的(鄉(xiāng)區(qū)干部也參加)土地,如發(fā)生評議員與下級干部集體包庇時,產量就更難確實。同時,土地登記和評議中經常發(fā)生壓低土地等級現象,上等地多定為“中下地”,等級不實,產量自然無法確實。
延安、綏德、慶陽三縣試行經驗表明,土地登記中要達到面積確實、負擔公平,依靠自報、驗約、評議,或“評議為主、丈量為輔”的辦法是不可能實現的。為此,邊區(qū)財政廳提出,應根據各地不同情況,采用“丈量為主、評議為輔”的辦法。各縣政府在土地丈量前,應根據自然條件與一般生產條件劃分經濟區(qū),預估不同區(qū)域的常年產量,作為各區(qū)在丈量過程中劃分土地等級的參考。各區(qū)土地丈量完畢,縣政府應依據登記材料分別審查研究,確定各區(qū)農累稅的標準產量。各區(qū)依據縣政府確定的標準,按照本區(qū)各鄉(xiāng)實際情況定出一種或幾種不同的常年產量,鄉(xiāng)政府按區(qū)政府標準產量分別計稅,計稅時,遇到困難群眾,或無勞動力的抗工屬,則予以酌減。*《農累稅試行總結》,1944年4月,第173-174頁。
毋庸置疑,農累稅通過土地確權,解決了土地糾紛,農戶負擔更加公平,刺激了農民的“生產情緒”,如老百姓所言,“一有農累稅,好莊戶擴大了,二流子也轉變了”。問題是,試行農累稅需要進行土地丈量與登記,但邊區(qū)干部群眾文化水平太低,短時間內全面推行農累稅還有困難,以致部分干部感慨,“農累稅好是好,但不簡便,難以行得通”。*《邊區(qū)農累稅試行的檢討》,1945年,陜西省檔案館、陜西省社會科學院編:《陜甘寧邊區(qū)政府文件選編》第9輯,北京:檔案出版社,1990年,第338-342頁。總結農累稅試行中的問題,邊區(qū)政府指出,目前情況下農累稅制還只能采取一種過渡的辦法——“有條件丈量土地的地區(qū),即丈量土地依常年產量征收,無條件丈量土地的地區(qū),即依實際產量征收”。其后,解決農累稅“不簡便”問題,成為根據地各級政府努力的方向。
1948年7月10日,陜甘寧邊區(qū)政府發(fā)布命令,將“救國公糧”“農業(yè)統(tǒng)一累進稅”一律改稱“農業(yè)稅”。農業(yè)稅只征收益稅,取消土地財產稅并以常年產量為征收標準,超出常年產量部分不征稅,以激發(fā)群眾生產熱情。*《陜甘寧邊區(qū)政府命令——關于征求修改農業(yè)稅意見》,1948年7月10日,《陜甘寧邊區(qū)政府文件選編》第12輯,第142-143頁。農業(yè)稅試行情況如何呢?據當年11月邊區(qū)政府秘書處調查,各地產量普遍評得低。在清澗縣解區(qū),上等地每畝平均產量僅7升多,中等地5升6合(10合為1升),下等地3升7合。按人均計算,安塞縣七區(qū)四鄉(xiāng)1216人,土地6218畝,產量462石,每人收糧3斗多。子長縣瓦市五鄉(xiāng)人均產量2斗2升3合,而評定產量較高的北一區(qū)四鄉(xiāng)人均產量也僅5斗2升。從調查情況來看,若人均收入僅有3斗多,不僅無法征稅,多數農戶將無法生活下去,且普遍應該進行救濟,這與各地的實際情形是“不相符合的”。如何解決群眾壓低產量問題?在邊區(qū)政府看來,如去掉減免戶,確實完不成任務時,應適當提高稅率到完成任務止。*《如何貫徹執(zhí)行農業(yè)稅條例》,1948年11月28日,第370-373頁。提高稅率顯然只是解決問題的權宜之計,而如何解決群眾思想問題依然困擾著根據地政權。如何走出這一困境?新中國成立后,中共開始了對農業(yè)、手工業(yè)與資本主義工商業(yè)的社會主義改造,當個體的人變成組織的人后,征糧動員中遇到的上述問題無疑就迎刃而解了。
檢討陜甘寧邊區(qū)征糧動員,及至新中國成立前夕,如何在滿足群眾利益訴求的基礎上改造群眾的落后性,邊區(qū)政府還沒有找到有效的辦法,但這并不影響對中共鄉(xiāng)村社會改造理念的總結。梳理根據地征糧動員的全過程,早期共產黨人顯然對征糧復雜性估計不足,而路徑轉換的過程就是政黨深入鄉(xiāng)村的過程。其中,既有民主征糧的成功經驗,也有應對落后群眾狹隘民主的政策與策略轉換,共同書寫著群眾路線的生動實踐。
革命情境下,政治動員的目的是為了讓個體對革命多做貢獻,各盡所能,服務于革命財政的需要。為達此目的,邊區(qū)政府強調黨員干部的模范帶頭作用,強調報糧人的典型示范,強調在斗爭中教育群眾。同時,動員各種社會力量進行宣傳,營造踴躍繳糧的社會氛圍。在征糧工作團的配合下,根據地征糧工作可謂組織嚴密、領導有力,但效果始終不能盡如人意。其后,如何通過民主的方式進行政治動員,是一段時期內邊區(qū)政府努力的方向。1940年秋,延安縣中區(qū)五鄉(xiāng)創(chuàng)造了民主選舉征糧委員會的新辦法:
平均每十二三戶選舉一個代表到鄉(xiāng)政府開會,再行選舉征糧委員會;代表要是真正民選的群眾中有威信的人,……有窮漢,有富有者,也有地主紳士(羅家坪的張克先生)。27個代表中共產黨員只9人,恰恰實現了“三三制”。代表情緒都很好,提出許多具體問題,在會議上估計全鄉(xiāng)收獲量,過去鄉(xiāng)上估計只1600石,代表會議估計則為2600石,相差1000石之多?!瓡h上通過全體代表為征糧委員會委員,鄉(xiāng)長當選為正主任。按行政村為單位,編為3組,下鄉(xiāng)工作。*謝覺哉:《怎樣動員民眾來繳糧》,1940年11月20日,《謝覺哉文集》,第440-441頁。
考察征糧委員會的產生過程,在邊區(qū)政府看來,怎樣運用民主呢?“大家懂得了,是第一步;大家來做,是第二步”。中區(qū)五鄉(xiāng)沒有組織“保證”委員,真正實現了廣泛動員、民主選舉、平等參與的目標。征糧委員會是征糧的,同時也是出糧的,有權利向不公平、耍私情的干部進行斗爭。鑒于傳統(tǒng)征糧方式是按戶登記收獲量,一般農民多有逃避登記,少繳公糧的心理,延安縣政府提出,盡量減少調查登記的手續(xù),“不把詳細的登記看成必須的工作”,而是重視實際征收工作。與鄉(xiāng)政府調查的收獲量相比,經過征糧委員會的主動報告,一般都增加了三分之一,多者達到二分之一。*《邊區(qū)政府為完成征收九萬石公糧致各專員縣長第二次指示信》,1940年12月16日,甘肅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室編:《陜甘寧革命根據地史料》第2輯,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45頁。究其原因,征糧委員會改變了權力的授予方式,當層級差異消失時,身份的同質性,使得公平合理成為征糧動員關注的焦點,而消除不公平的努力必然會促進征糧工作的完成。
在陜甘寧邊區(qū),各地在推廣這一經驗時所用名稱多不相同,但實質都是引入民主的力量。1942年,吳堡縣在秋征動員中成立了以村為單位的“評議會”,目的是評議各戶是否“實報”收獲量,鼓動群眾主動多交公糧。為此,要將那些“大公無私”,熟識村中情形的積極分子吸收進來;在黨派關系上,不能“清一色”,應盡可能動員各階層人士參與。征收過程中,評議員首先要“實報”自家的收獲量,以贏得一般群眾的支持。同時,要根據“評議會”成員在鄉(xiāng)村中的威信及親屬關系,分配聯系對象,鼓動他們主動向政府“實報”,或從側面調查每個農戶的收獲量,以備評議時提出恰當的意見。
問題是,民主的多數既可以發(fā)揮政治動員的積極效用,也可能成為消極應對上級政府的集體力量。在延川縣1940年的征糧動員中,面對5000石的任務,“一般群眾都嫌太重,對完成這一個數目,很有些為難”。*《延川縣征收救國公糧報告》,1940年1月23日,《陜甘寧邊區(qū)政府文件選編》第2輯,第48頁。多數群眾不愿把個人真實的經濟情況報告政府,以多報少,互相包庇,甚至發(fā)生“全村有組織的謊報”現象。*《邊區(qū)三十年度征糧征草工作總結》,《抗日戰(zhàn)爭時期陜甘寧邊區(qū)財政經濟史料摘編》第6編,第130-131頁。據1941年延川縣政府工作報告,自邊區(qū)推行民主的施政綱領以來,“不論大小干部,都是開口民主、閉口民主”,群眾也逐漸了解民主的內涵,凡干部違反民主,遇事包辦都要受到群眾的反對,但群眾對“民主的把握”也常出現偏差:
1.現在民主是普遍人人都懂得,有些鄉(xiāng)村對某一個人,大家不順眼,對任何負擔就要多些,被斗爭時大家異口同聲說:我們是民主。
2.今年的馱鹽,全數老百姓都不愿馱去,他們政府是使用民主哩,我們都不要馱去,這也是我們的民主。*《延川縣1941年工作報告及1942年工作計劃》,陜西省檔案館藏,檔案號:2-1-184。
這種以個體利益為導向的民主,被中共延川縣委稱為“狹義的、不正確的、惡意的、攻擊式的民主”,*《延川縣1941年工作報告及1942年工作計劃》,陜西省檔案館藏,檔案號:2-1-184。突顯了民主動員提供革命效能的不足。如果說1941年邊區(qū)群眾思想上的問題是基于負擔過重而引發(fā)的集體反彈,抗戰(zhàn)后期類似情況的發(fā)生則值得深思。及至1943年,邊區(qū)試行農累稅過程中,綏德、延安兩縣最初采用群眾自報、民主評議的辦法,如上文所述,無法獲得準確的土地面積與收獲量,問題的背后是,農民私情觀念嚴重,經常發(fā)生集體包庇,隱瞞土地數量的現象。*《農累稅試行總結》,1944年4月,第158頁。當農民的落后具有普遍性時,問題的性質就發(fā)生了改變,而由此形成的多數民主無疑會削弱中共政治動員的能力。
如何把這種“狹義的”消極民主轉變?yōu)榉e極民主?1943年1月15日的《解放日報》刊文,征糧過程中,中共基層黨支部要選派最有威信、最積極的黨員參加“評議會”,并隨時加以指示,以發(fā)揮黨組織的領導作用。據吳堡五區(qū)五鄉(xiāng)五個村子的調查材料,在開展“秋征”工作中,孟家山、團棗坪兩個村子做得比較好,原因就是該鄉(xiāng)支部加強對兩個村子“評議會”的領導,完成了90%以上的調查材料(農戶收獲量)。與之相反,該鄉(xiāng)于家溝村因未注意發(fā)揮支部作用,僅有70%左右的“確實材料”。問題是,發(fā)揮支部的戰(zhàn)斗堡壘作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1942年吳堡縣秋征工作中,一般群眾都不“實報”,只有黨員“實報”,但個體的“模范”作用,導致負擔過重。為此,很多黨員公開向黨提出,“我不實報了,去年因實報吃虧不少”。對此,支部負責人指出,“去年吃了實報的虧,就在我們未發(fā)動群眾實報,使群眾和我們一樣,如果今年我們黨員實報了,同時發(fā)動了群眾實報,如果全村全鄉(xiāng)全縣的人都實報了,那自然就公平合理,不會有誰吃誰的虧的事情發(fā)生了”。*韓文潮:《秋征中支部工作幾點經驗》,《解放日報》1943年1月15日,第2版。可以看出,支部負責人提出的以黨員的帶頭作用推動群眾實報,無疑又回到了問題的原點,也就是以積極分子帶動一般群眾的傳統(tǒng)動員路徑。
檢討1948年陜甘寧邊區(qū)農業(yè)稅征收情況,各地普遍存在互相包庇,壓低產量的現象,也就是集體作弊,隱瞞收入,目的就是減免稅額,以致于三邊、綏德、關中等專署,安塞等縣府提出:“按條例征收,完不成任務?!贝藭r,中共在戰(zhàn)場上已經取得優(yōu)勢地位,作為革命老區(qū)的陜北,一般群眾的覺悟還是如此之低,使得完成農業(yè)稅的征收任務都變得困難,可見,農民的思想覺悟未能跟上制度前進的腳步。如何解決農業(yè)稅征收中的問題?在邊區(qū)政府秘書處看來,只要依靠群眾,把群眾動員起來,評定土地與產量并不難。為此,必須把征糧工作與整黨、鄉(xiāng)選結合起來,因為征糧過程中發(fā)現的積極分子,就是發(fā)展新黨員的對象,也應成為鄉(xiāng)村政權的領導核心。*《如何貫徹執(zhí)行農業(yè)稅條例》,1948年11月28日,第370-371頁。
就邏輯建構而言,依靠群眾是中國共產黨的性質決定的,也是中共的生存路線,如毛澤東所言,只要我們堅定地相信群眾,緊緊地依靠群眾,始終同群眾打成一片,那就任何困難都能克服。*毛澤東:《論聯合政府》,1945年4月24日,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央檔案館編:《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22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190頁。問題是,以農民為主體的群眾性格有兩方面,“一是黑暗的,如自私自利、愚蠢守舊等,魯迅的《阿Q正傳》,就是專寫那黑暗面的作品。一是光明的,如急公好義、勇敢犧牲等”。政治的作用,“便是發(fā)動他們這光明面的積極性,逐漸克服他們的黑暗面,實現民主的政治”。*這是1938年6月14日毛澤東會見來延安參觀的平民教育會代表時的談話內容。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中卷,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79頁。就征糧動員而言,群眾路線還需把農民的“光明面”激發(fā)出來。如何實現這一目標?在中共領導人看來,“應根據群眾的覺悟程度,去啟發(fā)和提高群眾的覺悟”,在群眾自愿的原則下,幫助群眾逐步地組織起來,逐步開展“為當時當地內外環(huán)境所許可的一切必要的斗爭”。*毛澤東:《論聯合政府》,1945年4月24日,第189頁。
考察陜甘寧邊區(qū)征糧動員全過程,“啟發(fā)和提高群眾覺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為此,中共不斷修正自己的政策主張與行動路線,以適應改造鄉(xiāng)村社會的需要。從各盡所能到超征退還,從農業(yè)統(tǒng)一累進稅到農業(yè)稅,陜甘寧邊區(qū)的征糧動員再現了共產黨人在汲取鄉(xiāng)村資源的同時滿足群眾利益訴求的動態(tài)過程,也就是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的實踐過程。一定意義上,與其說是政黨改造了鄉(xiāng)村社會,不如說是鄉(xiāng)村社會重塑了政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