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志宏
我還記得上小學三年級那年,元宵節(jié)的前一天,村里來了個雜技團。
一輛輛的大篷車停在戲臺前的空地上,花花綠綠的帳篷搭起來,大大的喇叭廣告播出來。雜技團演員們借住在村里的大禮堂,十幾號人加上大箱小箱的行李,聲勢浩大。我和小伙伴們激動得跟過年似的,你擠我我推你爭著過去看稀奇。亂哄哄的人群中,有個小女孩特別引人注意。
那時小伙伴們成天玩沙包、和泥巴、跳橡皮筋、彈彈珠、拍洋畫,汗水和泥沙混在一起,跟泥猴沒啥兩樣??蛇@個小女孩白白凈凈,舉止輕盈沉靜,跟我們特別不一樣。狗剩好奇地問她:“哎,你會表演什么節(jié)目呀?”小女孩轉頭漠然地掃了我們一眼,頭也不回地走到一邊去。二娃情急之下大聲罵道:“臭黃毛!哼,有什么了不起的嘛!”說著在地上撿塊小石子,拿起彈弓,對著小女孩的后背作勢要彈?!案墒裁矗 蔽乙煌?,小石子射偏了,他對我嚷嚷起來??墒俏覀冊亵[騰,小女孩都把后背對著我們,最后大家無趣地散了。
次日上午,早早吃完飯,我們一群毛孩兒又跑去大禮堂看熱鬧。禮堂里一片忙亂,估計是在為晚上的表演做準備。我一眼看到那小女孩,正被一個班主模樣的中年男子訓斥:“看書看書,整天就知道看那本破書,還不去拉拉筋?”小女孩倔強地昂著頭,不發(fā)一言。班主氣哼哼地說:“罰你中午不許吃飯!”說完拂袖而去?!盎钤?!”我們都有點幸災樂禍,在一旁吃吃地笑。她轉過頭,咬著下嘴唇,瞟了我們一眼,眼圈已經泛紅。春日的陽光恰好透過窗戶直照在她臉上,照得她臉龐陰晴分明,長長的睫毛在光影下微微顫動,臉上的絨毛細密如初春的嫩柳一般。我愣住了,那是怎樣令人心顫的眼神呵,有委屈、有憤懣、有無助、有憂愁,如此復雜難辨,是我在小伙伴們的眼睛里從未看到過的。
我心事重重地回了家,外婆正蹲在大灶上燒飯,看到我,急忙喊道:“別再出去野,要吃飯了?!贝藭r,爸媽挑著擔子,戴著斗笠,挽著褲腿從田里回來了。
中午吃飯時,媽媽又在抱怨今天出工,二愣子花枝姐幾個總偷懶磨洋工的事兒。我卻扒拉著飯,一點都吃不下,那雙憂郁的大眼睛一直在面前不停地晃動。那個小女孩太可憐了,她中午真的吃不上飯嗎?
吃完飯,父母親進房午休。我躡手躡腳地從廚房里掏了塊豬腰餅,揣在懷里,一路小跑去了禮堂。
到大禮堂時,我看到班主正催著一個阿姨:“快把飯送進去,孩子準餓了!”
那婦女端著一碗飯,嘟囔道:“你就會說,明明心里心疼,嘴巴卻要逞強,飯總撈最干的給孩子吃!”
我躲在一旁,看到婦女端飯進去,又空著手出來后,趁他們不在,我偷偷溜了進去。
只見小女孩獨自坐在禮堂里,正大口大口地吃著飯,連我走過去都沒發(fā)覺。我站在她身后,一面微微喘著氣,一面怯怯地把餅遞到她面前。她驚訝地抬起頭,戒備的眼神變得柔和了,隨后慢慢微笑起來??粗沂掷锏娘?,猶豫片刻,便接過豬腰餅。
“班主真兇!”我吐吐舌頭。
“不許你這么說我舅舅,”小女孩不高興了,“我知道舅舅是因為連著幾天沒找到演出地兒,沒賺到錢,著急呢!”
我不好意思了,看看周圍,她旁邊放著一本破破爛爛的書,我拿起一看,是本小學一年級的語文書,沒有封面,還缺了幾頁。
“你喜歡讀書?”
她輕輕地點了下頭,眼睛發(fā)亮。
“我家里有一年級的書,是我以前讀過的,還有好多小人書,都拿來給你好不好?”想到自己是被媽媽逼著讀書的,我不禁有些羞愧。
“真的?”她高興地睜大眼睛。原來她從小就被父母親送到雜耍團,是舅媽教她認的字,還給她幾本破舊的書。你看,我還會寫自己的名字呢!她興奮地拿起樹枝,在沙地上一筆一劃地寫給我看——“春花”。
我好奇地問:“春花,你從哪里來的?”
“安徽?!?/p>
“為啥喜歡讀書???”
“讀書有趣呀,你看我認識好些字,”說著,春花寫下“人”字,然后興奮地站起來,張開腿,把雙臂合攏舉高,“你看你看,我這樣像不像‘人字???”
還沒等我說話,她又蹲下來在“人”字上畫了一橫,站起來叉開雙腿,雙手側平舉,“我這樣像不像‘大字?”
我也認真地點點頭:“像!”
“你看你看,”春花說著,又蹲下來在“大”字上畫了一橫,“這就是天,我們每人頭上都頂著一片天!”
太有趣了!我看呆了:“春花,你講得真生動?。≌l教你的?”
春花說:“雜耍團的叔叔教我‘人字后,我一看書就喜歡翻著找這個字,可后來發(fā)現(xiàn)好多和‘人有點像的字呀,我追著叔叔問,叔叔教我,我自己看著字聯(lián)想的?!?/p>
我簡直崇拜起來:“聰明!”
春花卻嘆了口氣:“我真的好想讀書?。 ?/p>
片刻沉默后,我問道:“你為啥到馬戲團來?”
“我們村大部分人都練雜耍?!闭f著,春花轉眼又開心起來,“我媽媽說,等今年稻子熟了,就接我回家讀書。”
春花太可愛了,我一直夢想有這么一個小妹妹,柔柔的白白的,說話細聲細氣??墒聦嵣希抑挥幸粋€大嗓門咋咋呼呼的姐姐,整天和我打架,下手絲毫不留情,還很愛告狀,討厭死了。
臨走時,我們親熱地拉鉤,約好明天早上我拿書給她。春花的手很有力氣,就是有點粗糙,練功練的吧。
回到家,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媽媽,安徽在哪里?”
媽媽說:“那地兒離我們可遠了!”爸爸一聽,眼睛都亮了:“安徽?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就是前年在安徽鳳陽小崗村試的點,據(jù)說效果不錯!”
媽媽一聽來勁了:“啥是承包制?”
爸爸興致勃勃地說:“咱合作社要是改成家庭聯(lián)產承包制,收益增加全歸自己,大家就不會偷懶啦!再說,農村人口規(guī)模大土地少,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鼓勵咱們盡可能精耕細作,提高土地利用率……”
媽媽奇怪了:“這么好,咱這怎么還不實行?”
“快了快了,只要是好東西,政府肯定會推廣的!”爸爸充滿希望地說。
我沒興趣聽,只盼著晚上早點到來。好容易吃完晚飯,我就往戲臺跑。
雜耍團的臺子,里外三層圍滿人。我跑到后臺,一眼就看到春花,她梳著兩個小發(fā)髻,兩眉之間點著一個紅點,臉頰染著胭脂,嘴里咬著一支塑料花,穿著短短的演出服,特別可愛。嘴里還哼著歌,“梔子小花六瓣子開,三瓣子正來三瓣子歪,你要歪來就歪倒,你要正來就正起來,可別正正又歪歪……”
“什么歌這么好聽?”我聽入迷了。
“老家的小調,”春花笑著說,“書帶來了嗎?”
我把語文和數(shù)學書給她后,哎呀!忘帶小人書了!看著春花失望的樣子,我連連拍胸脯保證,明天早上一定帶來給她。
“鏘鏘鏘”鑼鼓響起,我趕緊跑到臺下去。
春花出場啦!她被旁邊的叔叔抱上桌子,桌子上還擱放著一張板凳。只見她把花放在桌子上,不慌不忙擺了幾個造型后,站在凳子上,背向著觀眾,慢慢把身子往前拗,頭再從小腿后面繞到前面,把桌上的花叼到嘴里,再緩緩地繞回去直起腰。這時我才把塞進嘴里的手放了下來,緊張的心情稍稍松了口氣,春花神情倒是很自若。接下來她腳下踏著比自己還高的獨輪車,先在頭頂放上一只碗,然后用腳將其他碗拋起,穩(wěn)穩(wěn)地落在她頭頂上的碗中。
一個,兩個……當春花已經踢了八個碗準備再一下子踢三個到頭上時,現(xiàn)場鴉雀無聲。外婆喃喃自語:“我的天,能行嗎,啊?”當三個碗準確無誤地落到她的頭上時,現(xiàn)場先是“哇——”的一聲,繼而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
到家上床后,我眼前不?;胤胖s耍的精彩畫面,翻來覆去很晚才睡著。
早上一睜眼,家里靜悄悄的,太陽已升得老高。糟了!我一激靈,連忙一骨碌爬起來,拿起小人書跑到禮堂。
誰料已經人去樓空,只有隔壁的阿婆彎著腰在打掃衛(wèi)生。阿婆說雜耍團的人剛離開,有個小女孩吵著不肯走,直說要等人,一個小毛孩,誰理她!再說,她頭次來咱村子,能認識誰,這不胡鬧嗎?所以被人拉走啦,邊走還邊哭著往回看呢!
我顧不上說話,趕緊跑到村頭,村口長長的大路空空落落,不見人影。只有向陽的山坡上,黃綠的小草從泥土里俏皮地探出小腦袋,無聲地在風中搖曳。春花該多傷心哪,我成了說話不算話的人了,我懊悔得給了自己狠狠一拳。
雜耍團走后,村里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學校很快開學。每天上學前,我照例偷偷抓一把鄰居曬著的筍干黃豆,或者撈一塊鍋里煮得半生不熟的番薯解饞。放學照樣和伙伴們瘋玩,一身泥一身汗??墒?,總有點不一樣的。
不知怎的,在教室上課時,在家里吃飯時,甚至睡覺時,我總是忍不住想到春花,想起她說的:“每天6點鐘我要起床,空腹練功半小時,吃過早飯再練劈叉、拿頂,間隔3個小時左右再重做一遍……”
這天早上,姐姐突然說要去鄰村看新來的雜耍團。我一聽,立刻扔下手中的飯碗,不管不顧地跑出家門。
一口氣跑到鄰村,熟悉的帳篷和大卡車躍入眼簾,真是春花那個雜耍團!還沒等我高興完,一個阿姨告訴我,春花上個月已經被她爸爸接回家,說是要讀小學。頓時,好像一桶涼水迎頭澆下,我被澆了個透心涼。
我失望地往回走,不遠處地里田頭,鄉(xiāng)親們拿了鐮刀收割,鐮刀過處,整齊如列兵的麥稈一茬一茬地躺在麥田里,麥稈的清香在四野彌漫。爸爸說村里馬上要推行什么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了,以后的日子肯定一天比一天好呢。
慢慢地我腳步越來越快,最后索性奔跑起來。對啊,回家讀書,是春花的心愿呀,太好了!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見到過春花,那幾本沒送出去的連環(huán)畫成了心頭永遠的遺憾。轉眼三十年過去了,春花,什么時候才能再遇上你,梔子花一樣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