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暉
自由撰稿人。著有長篇小說《盂蘭變》,
隨筆集《維納斯的明鏡》、《潘金蓮的發(fā)型》、《花間十六聲》、《貴妃的紅汗》、《畫堂香事》等
乾隆皇帝質(zhì)疑「一騎紅塵妃子笑」的記載,其觀點與結(jié)論都很有說服力。
因為他以理性的態(tài)度進行分析,還因為他自認十分熟悉「閩貢荔枝」的運作方式。清代,長途運輸掛果荔枝樹要依靠水運,技術(shù)已然十分成熟,但過程始終是勞師動眾,成本高昂的。
「一騎紅塵妃子笑」的典故特別出名,而乾隆皇帝曾經(jīng)寫詩評論與質(zhì)疑文獻中的相關(guān)記載。他的觀點與結(jié)論都很有說服力,不僅因為這位皇帝以理性的態(tài)度進行了分析,還因為他以最結(jié)實的事實作為對證,也就是他十分熟悉的「閩貢荔枝」的運作方式。
在一首題為《荔枝》的七絕中,乾隆皇帝這樣發(fā)表意見道:「分根植桶土栽培,度嶺便船載以來。經(jīng)宿敗而人馬斃,紫微詩句涉虛哉?!共⒏接虚L注,更為詳細地說明與討論:「按今之荔枝自閩而來,率分其稚根植于桶,以舟運至,非甚艱致,而綴枝鮮腴如常,并有至此旬余方熟者。神御薦新,并頒賜王公大臣,歲以為常。若杜詩所云一騎紅塵,自南海七日而馳至長安,則其果必敗不可食。有如唐書所言,而人馬亦未必即至馳斃,大約記載之書多不實……唐時馳進荔枝即真,亦斷無不換人易馬之理,一人一騎豈能直馳數(shù)千里乎?!惯@就透露了一個似乎尚不大為人注意的歷史細節(jié):原來,在清代,從福建向北京入貢生鮮荔枝是一年一度的常態(tài)化操作。具體方法很是清新脫俗—— 從大荔枝樹上分出嫩根,種到大桶里,并加以精心培植,讓其長成小樹。這些桶載荔枝樹會經(jīng)船運,遠涉千里水路,直抵首都。搬進禁苑之后,小樹上仍然掛著紅鮮的果子,其中一些甚至尚未成熟,要經(jīng)過十多天才最終長成熟果。
明永樂 剔紅荔枝紋圓盒高三·八厘米 口徑八·五厘米 底徑六·一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乾隆皇帝根據(jù)清代這一運作方式,批評楊貴妃時運荔枝的方法,說把摘下的荔枝果馱在馬背上劇烈顛簸七日,當然會敗壞了。然后又駁斥說,就算唐代真有驛傳荔枝的事,也自然會一程一程更換人與馬,不大可能出現(xiàn)跑死的事情。
這位天子十分欣賞荔枝這種嶺南嘉果,贊其為「信乎天下之奇產(chǎn),而果中之稱王也」(《荔枝賦》)。清代「千里入貢」的成績讓他十分得意,因此反復(fù)寫詩就這個事抒懷,其《荔枝效竹枝詞》提到:「六月炎方候已秋,枝頭的爍火星流。一從上苑傳清味,不數(shù)尋常安石榴」;「倚欄暑退欲秋時,手摘清香帶露枝?!沽碛小独笾Α芬辉娬f「閩中嘉實到秋前」,無意中反映出,因為水路走得相當之慢,福建的荔枝小樹當暮春初結(jié)果時上船,待到達北京,已經(jīng)將近夏日的尾巴了。
明 青玉荔枝紋圓盒高三·五厘米 口徑六·一厘米 底徑六·六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明 朱瞻基 三鼠圖卷(局部)紙本設(shè)色故宮博物院藏
有意思的是,乾隆皇帝還兩度在荔枝詩中表達對孝賢皇后去世的悲痛,其中一首道:「夏末秋前閩貢到,寢園薦罷亦分頒。依然時節(jié)依然果,幾度回思幾度潸。」雖然是悼亡詩,但佐證了他在《荔枝》詩注中的說法。當時從福建進貢荔枝是每年的常例,到達之后,摘下的鮮果首先要供奉先帝先后,剩下的由皇帝分賜一部分給大臣。他的《題蔣廷錫摹李迪荔枝圖》一詩中,詩注注明:「是卷后有王鴻緒題句云『年年恩賜酌天漿』,又錢名世題句云『貢鮮沾賜隔天扉』,蓋二人與廷錫爾時同直南書房,曾荷賜鮮,故云。」披露了重臣受賜荔枝的具體情況,也頗有趣。
康熙皇帝有一首《題閩粵進貢小香荔枝》詩:「閩粵山川產(chǎn)絳囊,味參崖蜜色含香。大官先散詞林客,捧出瑤階和玉漿?!褂芍磥恚宕毺氐孽r荔枝入貢,在康熙時就已經(jīng)開始了。乾隆皇帝說這種入貢方式「非甚艱致」——并不很困難。然而,事實果真如此嗎?當時人的見證卻給出了相反的答案。
清人沈初在乾隆朝入仕做官,于所著《西清筆記》中留下了如此的記載:「閩中荔枝入貢,植本于桶,至京始熟,然一本僅存二三枚。上賜侍臣,得一為幸,其味遜在閩中遠甚。余昔在閩,見荔枝、素心蘭花督撫分年輪辦,如今年督臣進荔枝,則撫臣進蘭花,明歲互易之。署中羅列數(shù)百桶,至時,擇其本大實繁者數(shù)十以進。載閩中水隨之,日以溉。福州省城外二百里水路,為水口。荔枝過水口,必在結(jié)子后,如未結(jié)時,過則不結(jié)?!股虺跤H眼見證了清代成批運輸「桶植掛果小樹」以進貢鮮荔枝的方式。鎮(zhèn)守閩地的總督與巡撫在各項工作之外,還有一項每年定時進貢荔枝與素心蘭花的任務(wù),而且是輪流負責,如果今年總督負責進貢荔枝、巡撫進貢蘭花,那么下一年就反過來,變?yōu)榭偠竭M貢蘭花、巡撫進貢荔枝。于是,這兩位封疆大吏的官署中總是羅列著數(shù)百個大木桶,每只桶中都栽著一顆小荔枝樹,終年加以精心培育。
福州向北水路二百里的地方叫「水口」,也是荔枝的生長界線,一旦過了水口,荔枝樹便不能開花結(jié)實。因此,以當時的技術(shù)條件,必須等到荔枝樹已經(jīng)掛滿新結(jié)的嫩果之時,才能啟動入貢行動。其時,總督或巡撫官署內(nèi)的幾百桶荔枝樹青果累累,從中挑選根干壯碩、掛果繁密的嘉木,選定幾十桶,將它們?nèi)窟\上船,同時還要裝載大量福建本地的清水一同啟程。航行中,每日用從福建帶來的水澆灌桶中樹,避免這些南國植物發(fā)生水土不服的危機。如此一路旅途漫漫,桶栽荔枝樹上的果實也逐漸成熟,但其中的絕大多數(shù)都抵抗不了氣候變化、路途顛簸等因素的磨礪,紛紛掉落,最終運抵禁苑的時候,每棵樹上的鮮荔枝果只剩不過二三枚,大概能摘下一二百個果子而已。論滋味,這些碩果僅存的荔枝變得大為遜色,不復(fù)在福建時的甜美。即使如此,因為實在難得,所以仍被視為珍品,皇帝會特意把它們分賞給寵臣,而臣子們即使受賜到一枚果子,也覺得是莫大的榮幸。
實際上,這種長途運輸掛果荔枝樹到首都的做法,最早開創(chuàng)于北宋末年。據(jù)《三山志》卷三十九「土俗類一·土貢」記載:「宣和間,以小株結(jié)實者置瓦器中,航海至闕下,移植宣和殿。錫二府宴,賜御詩云:『蜜移造化出閩山,禁御新栽荔子丹。瓊液乍凝仙掌露,絳苞初綻水精丸。酒酣國艷非珠粉,風泛天香轉(zhuǎn)蕙蘭。何必紅塵飛一騎,芬芳數(shù)本座中看?!弧共贿^只是偶爾的嘗試,此后并未形成連年進貢的規(guī)矩。
清 象牙染雕荔枝故宮博物院藏
清乾隆 反瓷鏤空荔枝式杯故宮博物院藏
據(jù)《墨莊漫錄》記載,宋時,福建人把茉莉栽種在陶盆里,裝船走海運,輸送至浙中。此外,素馨、建蘭、梔子等閩廣香花也以同樣方式運到杭州等地。《東京夢華錄》則提及,北宋政和年間,于瓊林苑東南隅創(chuàng)設(shè)華觜岡,「其花皆素馨、末莉、山丹、瑞香、含笑、射香等閩、廣、二浙所進南花」,這些來自福建、廣東乃至浙江的花卉,自然也只能是以盆栽水運的途徑到達東京汴梁城。由此可知,歷史上,長期存在著將盆栽植物通過水運輸送北方的活動,尤其是福建,把盆栽香花裝船走海路運到浙江,當宋時已然發(fā)展為普及和興旺的商業(yè)貿(mào)易,杭州等地的上層生活對這種貿(mào)易相當依賴??梢?,正是在如此的背景下,有人想到了以同樣的方式入貢荔枝。
宋 白玉鏤雕荔枝嵌飾長八·三厘米 寬七厘米 厚一二·五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及至清代,長途運輸掛果荔枝樹的技術(shù)發(fā)展成熟,依靠水運,讓帝都的天子后妃年年嘗到鮮荔枝,但是過程始終勞師動眾,成本高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