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德成離開這個世界已經(jīng)六年了。
我離開薩爾托海也整整六年了。天迢地遙,不知道它現(xiàn)在變化成了什么樣子了。如果井架還在,那作為標識的旗子該換了多少茬了?豎井,也該打到千米了吧?在千米的井下,一群人又是怎樣的生存情狀?
薩爾托海距石油之城克拉瑪依市不遠,據(jù)說離烏爾禾區(qū)最近,我們那時候的吃穿之用都自烏爾禾運轉(zhuǎn)而來,可惜我一次也沒有去過。晚上,能看到遠遠的一片燈火,輝亮大漠世界永遠晴朗的天空,讓人產(chǎn)生無限想象和神往。
那年,我們一群人初到這兒時,還有些荒寂,雖然這里早有開發(fā),規(guī)模并不大,當時只有一個半井口,一號井也只鑿到百十米深,才見礦脈,二號井只是開了個頭,井架也沒有立起來。我和德成被分在一號井。
原來的井架設(shè)計的承載能力不夠,無法承擔大量礦石的吊運要求,大家首先的工作是把井架推倒,重新豎起一個新架。這項工作,整整干了三天。六月天里,我們真正領(lǐng)教了什么叫烈焰爍日。一種叫鵝喉羚的羚羊,有時候成群站在遠遠的礫丘上看著我們工作,跑動時,它們的身影像風吹起來的塑料袋一樣飄忽。
井下十分干燥,雖然是一百米地下,沒有一點濕漬,每動一下都會帶起粉塵久久彌漫,在頭燈的光帶里,如一群細小的浮游生物漂移不已。豎井已經(jīng)打到礦脈,近兩米厚花白的石英石,上面硫星漫布,上下發(fā)灰的麻巖與它形成明顯的分界線。根據(jù)礦體色澤的潤度判斷,含金品位應(yīng)該還不錯。同樣的,石頭的質(zhì)地細密,也顯出硬度很高。眼下的工作是做采區(qū)工程,沿礦體的邊緣拉一道平巷,供作礦石爆采、出運的通道。至于巷道打多遠、向哪里走?要看礦脈的結(jié)構(gòu)。礦工程部的李總說,一號井的礦體一直通到了二號井下面,將來兩口井是要打通的。某天吃飯時,我端著碗細細目測了兩井間的距離,應(yīng)該有五百米遠近。二號井的井架立起來了,鋼架在陽光下發(fā)著堅硬無比的光,逼得我的目光不得不躲開。
我心里默計,每月一百米進度,兩井打通至少需要五個月時間,那時候該是年關(guān)了。
德成家離我家不遠,騎摩托快點三十分鐘就到了,早年我們分屬兩個鄉(xiāng),后來撤鄉(xiāng)并鎮(zhèn),成了一個鎮(zhèn)的人。有一回送孩子上學時,在學校門樓子下避雨,我們就認識了。和石頭打交道的人實在,話也不多,天天在井下,話多也沒處說,說了,也沒用。這次,是我倆第二次搭檔了。第一次在天水,寒天數(shù)九,燒開的水送到井口就凍成冰了,干眼打了半個月,每天下班個個成了白頭翁,眼睛里能洗出一撮灰沙,我眼睛發(fā)炎到視物模模糊糊,實在受不了,我就回家了,德成一直干到來年開春。
嶄新的電動鏍桿空壓機真是給力,風鉆在懷里被猛烈不絕的風壓催動得暴跳如雷,似乎要從手上掙脫出去。巷道狹窄,只能單機工作,但消音罩噴出的氣霧依然使巷道如同滾滾煙場,誰也看不清誰。我們都把頭燈開到最亮。我操作機器時,德成就坐到一邊休息,我倆彼此輪換。
巖石異常堅硬,每一個孔,都要更換兩次鉆頭。由釬孔里流出的水幾乎是清亮的,水順著巷道,一直流到豎井底部,那里有一個三米深的坑,水裝滿了,顯得十分清幽。機聲隆隆,我還是能分辨出鉆頭在鉆孔里面與巖石的撞擊聲,脆生生的,如風吹萬只金鈴,一聲未遠一聲又趕上來,有時候后面的聲音趕上了前面的聲音,但兩者絕不合一,它們各有其道。在它們的聲音之外,我還聽到了另外一個聲音,嚶嚶的,細如纖毫,似被風吹起,飄向無限的天空,又落在一個湖面上。那是二號井的鉆聲。兩口井一天天靠近了。
誰也沒有料想到兩口井會貫通得這么快,誰也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故發(fā)生。那天,換好了工裝,我找尋信號給家里打電話,我順著一條丘陵狀的砂礫帶找啊找,一直找到一個隆起的礫石丘上,終于找到了信號。我握著電話回頭看,工地的小磚房顯得影影 綽綽。在另一個方向,有人騎著一匹馬跚跚獨行,因遙遠而近乎一只烏鴉。那是哈薩克的牧羊人,他的羊肯定丟了。腳下,是一堆堆發(fā)白的鳥糞。這里沒有樹和崖頂,這是鳥們落腳的地方。
我聽到了一聲炮響,悶悶的,那里顯然已經(jīng)深入地下很遠了。這是二號井的炮聲。
到達工作面,除了一堆碎石,一洞濃煙,只看見德成的一半身子撲在地上。爆炸的石塊和氣浪削去了他的上半身,已變成了點點肉花和血霧,噴灑在天花板和四壁上了。
那一天,薩爾托海西天盡頭好大一輪落日啊,它無比輕盈、巨大,在天際盡頭的戈壁上漂浮、漂浮,久久不肯落下,又終于落下去了。
一生里,我再也沒有看見過那么大的落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