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孝干

“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碧諟Y明作為古代名家常被選入中學教材，有論者憑自己的感悟、體驗去解讀，去鑒賞，見仁見智。從陶淵明427年去世算起，至今已1580年，經(jīng)過歷代文人的塑造，他已成為中國文人的人格寄托。而中學教材中入選的作品，常常讓人覺得淵明僅僅是一個隱士，放曠、隱逸的態(tài)度給我們造成了錯覺，僅憑這兩點成為文人的人格依據(jù)是遠遠不夠的。莊子也是放曠者，但是后世的崇敬卻少于淵明，孔子“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依然沒有成為文人的人格偶像。那么陶淵明憑什么具有如此大的人格魅力，久經(jīng)不衰地被人們崇拜？恰恰因為他兼有莊子和孔子的品格。

了解一個詩人，我們必須深入其所處的時代，方東樹《昭昧瞻言》卷四寫道：“讀陶公詩，專取其真事，真景，真理，真不煩繩削而自和。”此說誠是，因此，我們必須掌握淵明一生的生活軌跡，才能更好地把握詩的本義。淵明生活的時代，東晉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矛盾激化，先是桓玄之亂，接著劉裕專權(quán)，公元420年，劉裕代晉稱帝。淝水之戰(zhàn)時淵明19歲，晉亡時56歲，這時是淵明的青年和壯年時期，晉、宋易代給陶淵明的思想帶來了極大的影響。荊軻為燕太子丹刺秦王，歌頌三良（秦穆公時賢人）忠心殉葬的行為，鞭撻時代的“狂馳子”，對于荊軻、三良不再而泫然沾衣。清人方宗誠《陶詩真詮》云：“《詠二疏》、《詠三良》、《詠荊軻》，觀此三詩，淵明忠義慷慨，直欲追蹤古人，特生無道之世，又無知己用之耳……淵明蓋志希圣賢，學期用世，而遭時不偶，遂以樂天安命終其世耳！”古今多數(shù)學者對此無異議，可見晉、宋易代對陶淵明影響之大，在分析陶淵明作品時這是一個不能忽視的重要背景。

淵明一生多次仕隱，算起來共有13年之久。晉孝武帝太元十八年（393年）陶淵明29歲，淵明初次出仕。不久，征為江州主簿，不應，賦閑六、七年。第二次出仕，約在晉安帝隆安四年（公元400年），時年36歲，擔任荊州和江州刺史桓玄的幕僚?？吹交感挟愔?，37歲時，丁母憂，辭官歸家。陶淵明做劉裕的參軍。這是他第三次出仕，心情非常矛盾，一方面懷著幻想和希望，另一方面又疑慮重重?！罢嫦氤踉诮?，誰謂形跡拘。聊且憑化遷，終返班生廬?！庇袑W者認為是淵明看出了劉裕有篡晉的意圖，故對這次出仕很失望。然史籍記載，劉裕篡晉已經(jīng)是十余年的事了。評陶向來有兩種傾向，一種以現(xiàn)代人王瑤為代表，多聯(lián)系時代政治背景分析推衍陶詩旨趣，以忠憤說囊括之；一種可以當代袁行霈先生為代表，立足于陶為千古隱逸之宗這一判斷，對很多忠憤說均予以消解。

了解陶淵明“古今隱逸詩人之宗”所產(chǎn)生的時代背景及一生心路歷程之后，我們能隱隱感覺到淵明或仕或隱，都是在“猛志”不能實現(xiàn)和對風雨飄搖中的晉王朝的擔憂、激憤中度過的。文章選擇《歸園田居》（其一）和《讀山海經(jīng)》（其十一）作為解讀對象，根據(jù)自己所查閱的有關(guān)資料，還原一個真實的陶淵明，不揣冒昧，淺陳陋見，望方家指教。

歸園田居（其一）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畝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賞析]

龔斌《陶淵明校箋》：“據(jù)《歸去來兮辭》，淵明于晉安帝義熙元年（405年）十一月辭官歸田，此詩當作于義熙二年（406年），淵明三十八歲時?！边@一年淵明從桓玄幕僚歸來不久，多少帶有對仕途的失望。開首淵明即言“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自然平淡，想其句可知其人。龔斌引陶考王譜：“以墮地為塵網(wǎng)，故系此詩為三十年，說近釋氏，淵明胸中當無此。塵網(wǎng)當以仕途言?！贝苏f甚是?！叭辍毕髮崒懀粡臏Y明29歲出仕至41歲澎澤令辭歸，前后不過13年，故此為虛寫。淵明詩化用古人詩句，更妙者用其句意?！傲b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實則化用陸機《贈從兄車騎》詩：“孤獸思故藪，離鳥悲舊林。”淵明化用而更工整。惠洪《冷齋夜話》：“東坡嘗云：“淵明詩初若散緩，熟視有奇趣。如曰‘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大率才高意遠，則所寓得其妙，如大匠運斤，無斧鑿痕?！薄肮贩蜕钕镏?，雞鳴桑樹顛”，吳師道《吳禮部詩話》：“《古雞鳴行》‘雞鳴高樹巔，狗吠深巷中。陶公全用其語?！薄疤撌摇倍殖Ｓ腥私忉尀椤伴e置的屋子”，確是望文生義，《莊子·人世間》：“虛室生白。”“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淮南子》：“是故虛室生白?！备哒T注：“虛，心也；室，身也；白，道也?！?/p>

《歸園田居》前六句寫自己為什么歸園田，是由于性本愛丘山，然而聯(lián)系桓玄剪除異己，覬覦晉室事，淵明歸隱并非心甘。但是整首詩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系心歸耕的隱者形象，完全是虛室余閑，心無旁騖，但是不久又為劉裕的鎮(zhèn)軍參軍，想其事再分析其詩，我們可以看到淵明乃一放曠人，志向不能實現(xiàn)的時候則隱，可以用道的思想來調(diào)和自己，如此想來將不難解釋淵明或仕或隱的心態(tài)了。而有人認為淵明出仕是為了解決貧困問題，余不敢茍同，到后期淵明達到“乞食”的地步，卻依然未以出仕為途徑解決問題。

讀山海經(jīng)（其十一）

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同物既無慮，化去不復悔。

徒設(shè)在昔心，良晨詎可待。

[賞析]

龔斌認為《讀山海經(jīng)》當作于義熙三年丁未（407年），這一年是《歸園田居》作后第二年，此詩并非難懂。龔斌此詩集說：前人或以晉宋易代一事探索此詩“微旨”。如孫人龍《陶公詩評注初學讀本》卷二謂此詩：“顯悲易代，心事畢露?！贝苏f不可信。梁啟超《淵明之文藝及其品格》一文謂此詩及前“夸父誕宏志”等篇，“不知不覺把他的‘潛在意識沖動出來了”。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題未定草（六）》稱此詩表現(xiàn)了淵明的“金剛怒目式”。

詩后兩句：“徒設(shè)在昔心，良晨詎可待?！笨畤@精衛(wèi)、刑天空有昔日壯心，良辰卻不可再得。當桓玄控制晉室，淵明即參與劉裕舉義行動，而且此應發(fā)生在此后不久。

觀之，我們知道淵明在仕與隱之間徘徊，實則不得志而隱，濟世思想沒有因為歸隱消失，盡管《歸園田居》其一顯示了其歸隱的隱士形象，甚至“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成為我們了解陶淵明先入印象。但通觀其詩歌，他相反的另一面則更加強烈。蘇軾是盛贊陶淵明的人，觀蘇軾就可了解淵明隱士形象背后真實的一面，這是值得我們深思的。

作者單位：福建省廈門雙十中學（361000）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