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
端木賜香的書,我讀過的不下七八本,都讀得緩慢且反復(fù)回味,唯有手邊這本《悲咒如斯:蕭紅和她的時代》,讀得極快,在7℃的高溫里,兩天半,讀完。
讀得這么快,有原因。其一,我對蕭紅非常熟悉。我讀過(或精讀或瀏覽)她的全集、十幾種傳記和三大冊 《蕭紅研究七十年》,大約五百萬字的作品。隨著閱讀的延伸,從2014年6月到015年6月間,我還寫過三篇關(guān)于蕭紅的隨筆——《蕭紅的真相》《〈呼蘭河傳〉:描摹故鄉(xiāng)的“工筆畫”》和《蕭紅為什么這樣紅》,總計四萬三千字。因而我對蕭紅的某些“事跡”,可以匆匆掠過。其二,端木賜香的文字,很家常,像鄰居家兒媳婦說話,張三長李四短,都以“人之常情”為游標卡尺去衡量,根除了學院派的晦澀,和以往的意識形態(tài)敘事也有本質(zhì)區(qū)別,故而閱讀進展迅速?!昂迷姴贿^近人情”,說得沒錯,其實好文章也一樣。
我對讀過的十幾種蕭紅傳記,大多不滿意。不滿意的所在,不是偶爾的細節(jié)失誤,而是故意的形象虛構(gòu),能染色的地方都盡量染色,弄得該同志渾身上下紅彤彤,光芒好幾丈的樣子。
英國作家馬丁·艾米斯有句話:寫作就是 “向陳詞濫調(diào)作戰(zhàn)”。我以為,端木賜香這本書的價值就在這里。她遮蔽了“斗爭”“壓迫”“反抗”等等暴戾視角,把蕭紅置放在“女兒性”“妻性”“母性”的顯微鏡下,展示了另一種讓人目瞪口呆的事實。
這就好。這就值得砍倒幾棵樹,做成紙張,把顯微鏡下的情感蕭紅、性格蕭紅以及命運蕭紅,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
蕭紅在我心中的地位,自2014年對她進行一番細心的“研究”之后,便一下子滑落谷底。無論是作為人,還是作為女人,用東北話說,我都覺得她特別“不著調(diào)”。
這里不妨借用阿·托爾斯泰的語式說句國產(chǎn)“名言”:著調(diào)的人都是相似的,不著調(diào)的人各有各的不著調(diào)。通過端木賜香的顯微鏡,我們來看看蕭紅到底不著調(diào)到何種程度。
誰最寵蕭紅呢?當然是她祖父。童年時代的蕭紅,是祖父的心頭肉,想怎么便怎么。有這張保護傘罩著,蕭紅很快成長為整個張氏家族的“害蟲”。她跟祖母作對,跟父親作對(竟然說她爹不是親爹),跟母親作對,跟繼母作對,跟舅舅作對,跟阻礙她任性和神經(jīng)質(zhì)的所有人作對。
蕭紅在《呼蘭河傳》里說:“這世上有了祖父就夠了,還怕什么呢?”果然天不怕地不怕。她因私奔以及與男人同居等等事因,弄得整個張氏家族顏面掃地:父親被黑龍江省教育廳解除秘書一職,貶為巴彥縣教育局督學;兄弟姐妹受不了輿論壓力,紛紛轉(zhuǎn)校離開呼蘭縣,到外地求學。
離家出走以后,蕭紅苦苦尋找人生中的另一位“祖父”。很幸運,還真讓她找到了。這位“祖父”名叫魯迅,是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的文壇泰斗。該“祖父”主要是在文學上寵著蕭紅。蕭紅把作品寄給他,他再推薦給雜志發(fā)表。蕭紅的中篇小說《麥場》,他先是推薦給大型期刊《文學》,審查未獲通過;又轉(zhuǎn)給《婦女生活》雜志,也未刊登。最后由他出資并寫序,胡風寫后記,改名《生死場》,自費出版。蕭紅的“成名作”就是這樣出籠的。你說魯迅是不是很寵她?
蕭紅曾經(jīng)跟老友李潔吾談?wù)擊斞浮@钫f魯迅待她像慈父一樣,蕭紅立即反駁:“不對!應(yīng)當像祖父一樣。沒有那么好的父親!”
蕭紅短短一生中,或者這么說吧,從1930年離家出走到942年1月在香港去世,十一二年時間里,親密接觸過的男人至少四位:表哥陸哲舜,未婚夫汪恩甲,作家蕭軍,作家端木蕻良。此外還有兩位“疑似病例”——老朋友李潔吾和新朋友駱賓基。
關(guān)于陸哲舜,以往的敘事都說得委婉,什么同住一院、對外以甥舅相稱等等,畢竟當事人蕭紅沒直接承認那啥,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地跟她一起委婉。端木賜香卻說得果斷:私奔加同居。嚴格說來,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
汪恩甲與蕭紅的關(guān)系頗為復(fù)雜,兩人經(jīng)歷了以下幾個回合的糾葛:訂婚,抗婚;同居,鬧掰;再同居,又鬧掰;再再同居,直到汪永遠消失。
蕭軍和端木蕻良沒啥好說,蕭紅自己都說了又說嘛。
李潔吾這人,據(jù)端木賜香考證,早在1930年之前就認識蕭紅并發(fā)生戀情,或者關(guān)系更深一步也有可能。
駱賓基很詭異。有跡象表明,他跟蕭紅的關(guān)系非同小可。
此外,蕭紅對蕭軍的朋友方未艾有過多次挑逗,還經(jīng)?!昂椤弊⒁暵櫧C弩。
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是蕭紅的情感生活常態(tài)。
是不是有點亂?確實亂。人家奉行五四之后從蘇俄進口的愛情“杯水主義”,今朝有情今朝愛,明朝無情便走開。哪個杯子不能喝水啊。
方未艾對“杯水主義”有異議,蕭紅說他“真封建”!
讀蕭紅的文章和書信,你會讀到很多抱怨。不知是誰賦予的權(quán)力,反正我們都看得到:蕭紅可以說“不”。我這個在紅旗下長大的鄉(xiāng)下人,對她被“黑暗的舊社會”所團團包裹的童年,竟然羨慕得要命:占地七千平方米的大宅,占地兩千平方米的后花園,即便在當代鄉(xiāng)村,也是土豪級別,加上祖父的溺愛,你蕭紅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可人家偏偏就是不滿意,說什么寂寞啊寂寞,弄得茅盾也跟著說“蕭紅的童年是寂寞的”。
“寂寞”是蕭紅的口頭禪。散文《搬家》:“多么無趣,多么寂寞的家呀!我好像落下井的鴨子一般寂寞并且隔絕?!鄙⑽摹端纳洗綊焖恕罚骸昂眉拍?,好荒涼的家呀!”
蕭紅在日本也寂寞,不光寂寞,連窗外的風雨,室內(nèi)的一只蒼蠅,被蚊子咬一口,都要寫信跟蕭軍抱怨一通。在北京似乎更寂寞。蕭紅從日本歸國不久去了北京,寫信給蕭軍:“心就像被浸在毒汁里那么黑暗,浸得久了,或者我的心會被淹死的。”還說什么“痛苦的人生?。》镜娜松。 ?/p>
讀蕭紅在日本期間寫給蕭軍的信,讀得老夫一陣陣心堵,心說這女人怎么這樣啊。我就納悶,如此這般一堆堆垃圾倒下來,蕭軍是如何承受的?端木蕻良又是如何承受的?換了我這種凡夫俗子,一天兩天,三天五天,大概還承受得下來;要是一年兩年,三年五年,哼,瞧好吧,非給她一個“膠帶”不可。
史料顯示,蕭紅說話語速很快,要是當面跟你吵,“圓形小嘴”(蕭軍語)整天嘎嘣嘎嘣,無理也要取鬧,別說蕭軍那樣匪氣十足的男人受不了,就是老夫這樣的鄉(xiāng)下孬種也絕對受不了。在上海期間蕭軍揍過她,原因在此。
在哈爾濱,蕭紅一度住進《國際協(xié)報》副刊主編裴馨園家里,蕭軍每天都去看她。兩個人,嗨,動手動腳,呼呼嗨嗨,弄得主婦很煩。裴夫人曾經(jīng)暗示蕭紅該搬出去了,可蕭紅就是不走。裴夫人沒轍,自己走了。你走俺也不走。裴夫人一橫心,把被子褥子都拿走,留給二蕭一個光溜溜的土炕。光溜溜就光溜溜,繼續(xù)動手動腳呼呼嗨嗨。直到蕭紅生孩子,才不得不離開裴家。
在北京,住李潔吾家,弄得李妻撂了孩子躲出去,兩口子間火星子亂燦。
在重慶,住白朗夫婦家。蕭紅暴躁易怒,常跟白朗發(fā)火,跟白朗的婆婆也發(fā)火,讓白朗好生為難。(之前在上海,白朗羅烽夫婦投奔二蕭,在二蕭家住過一段時間,后被蕭紅找借口攆走,加上別的事端,雙方幾乎絕交。)可笑的是,蕭紅生完孩子,竟然還想住到白朗家,被拒絕后才回到端木蕻良身邊。我以為拒絕是對的,再不拒絕,白朗家的生活秩序必定會遭到進一步破壞。
在上海,倒是沒到魯迅家里住,但在魯迅生病期間,蕭紅天天去,無外乎是傾訴她痛苦啊寂寞啊,啊啊啊。許廣平既要照顧病人,又要陪她,整天手忙腳亂,曾跟胡風的夫人梅志大倒苦水:沒地方去就到這兒來,我能向她表示不高興、不歡迎嗎?唉!真沒辦法。”
除了以上四條,還有沒有五六七八呢?當然有。比如不存天理只存私欲,對親生兒女,一個送人,一個“對于這個嬰兒之死的推斷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季紅真語);比如用人靠前不用人靠后,用你時千方百計找到你纏住你,不用你就不辭而別;比如擅長使用道德綁架手法,讓你覺得不幫她就不是中國人,或者是對不起“作家”稱號;再比如胡鬧到“腦殘”程度,把辦喪事用的紙花掛到自家窗口,直到褪色才扔掉,等等。但我已經(jīng)把自己說得很煩很煩,不想再說了。讀者若有興趣,不妨買一本端木賜香的書來看,各種詳細各種精彩都蘊含其中。
拋開蕭紅的不著調(diào)不談,端木賜香在書中的議論,也常常點亮老夫的眼球。她的“吃左奶右奶論”,一下子打通了我對晚清、民國到如今的思想淤堵,讓我興奮得嘴角濕潤。她的“男人進球論”,又讓我進而想到,除了職業(yè)球員,作為男人,最大的生活智慧應(yīng)該是學會如何盤球過人,而不是胡亂進球;蕭軍和端木蕻良就是反面例子。這是歷史經(jīng)驗,不可不察。
端木賜香認為,蕭紅悲劇的終極原因是“心智的不成熟與性格的內(nèi)在沖突”,并分析說:“在原則問題上,比如婚姻、性愛、男人、讀書等重大問題上,她粗枝大葉,不管不顧,任著性子,夜半臨深池、盲人騎瞎馬一般亂沖亂撞,可是對深池的水溫高低、瞎馬的毛皮軟硬,她又有著極致的要求。”沒錯沒錯,是這樣,我對這觀點和分析,都毫無異議。
縱覽全書,我稍稍感到遺憾的是,端木賜香的筆墨沒有彰顯蕭紅對端木蕻良的深度傷害,以及端木蕻良對蕭紅的幫扶層面。在《蕭紅的真相》一文中,我最大的感嘆,便是蕭紅對端木蕻良的無情。它集中體現(xiàn)在蕭紅生命中最后四十多天跟駱賓基之間的唧唧咕咕,并經(jīng)過駱賓基的筆和口,將端木蕻良的“污點”潑得到處都是。有些傳記作者據(jù)此斷言,蕭紅跟端木蕻良一起生活的那幾年,是蕭紅一生最暗淡的時光。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我覺得那是蕭紅一生中最榮耀的章節(jié)。這個把寫作看得像生命一樣重要的女人,無論就作品的數(shù)量還是質(zhì)量來說,這幾年都是她最為重要的年份。說蕭軍是蕭紅在文學上的第一節(jié)梯子,魯迅是第二節(jié),那么端木蕻良肯定是第三節(jié),也是最重要的一節(jié)。僅以在香港的最后兩年為例,在端木蕻良的幫扶下,蕭紅接連出版了短篇小說集《曠野的呼喊》,以及散文集《魯迅先生》《蕭紅散文》。被后人稱作是蕭紅“巔峰之作”的《呼蘭河傳》,先在《星島日報》連載,后出單行本。長篇小說《馬伯樂》第一部出版,第二部在《時代批評》雜志連載。如果真的“最暗淡”,你相信蕭紅在短時間內(nèi)會有這么多作品問世么?
作為史學中人,端木賜香刻意回避了對蕭紅的文學評價。我對這回避持默許態(tài)度。而我作為文學中人,對此卻不能不正視。還是《蕭紅的真相》中那段話:“在我看來,蕭紅只是一個‘很有天賦’卻沒來得及把天賦完全發(fā)揮出來的作家,或者說是‘可以有成就’卻沒來得及有成就的作家,她永遠停留在一個成熟作家的早期作品’階段。以文學高度論,蕭紅是一棵小樹,是比她自己的身高還要矮一些的小樹?!?/p>
此外我還想說,一度泛濫成災(zāi)的對蕭紅人與文的“女神”化,以及至今還常常抱團取暖的眾多“粉紅”的存在,除了當年那些主流話語”的影響、能量巨大的幕后推手、名利心作怪等元素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這便是魯迅對孫伏園說過的話:“不滿,往往刻畫得易近于譴責;同情,又往往描寫得易流于推崇?!睂?,是同情。蕭紅芳華早逝,催生無數(shù)眼淚。這眼淚中有很多都轉(zhuǎn)化為鉆石,把蕭紅打扮得異常炫目。因此我有預(yù)感,端木賜香的這本書,很可能會激起“粉紅”們的強烈反彈,甚至爆發(fā)口水戰(zhàn)也說不定。你把人家心中的“女神”給“妖魔化”了,人家不噴你噴誰呢?
我很欣賞端木賜香在《后記》中的內(nèi)心獨白:“對文藝來講,文藝固是全部,但對人生來講,文藝只是點心,吃多了心沉。詩和遠方固然美麗,但心神不安,詩和遠方不外是漂泊。謹望我的這種棒喝,對當下文藝男女的幸福人生能有所啟迪?!蔽业睦斫?,這是一個學術(shù)中人對文藝男女的悲憫情懷。這情懷可敬可佩。很多人都知道,蕭紅的情感、性格和命運,并沒有遠離塵世駕鶴西游,它們至今還在社會的各個角落里重播。對于那些活生生的蕭紅而言,這本書無疑是一座警鐘。它似乎來得太晚。但它終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