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藝舟
(集美大學(xué) 文學(xué)院,福建 廈門 361021)
這顆星球上有覆蓋面達70%的海洋,智慧生命從海洋中孕育,智人從森林中走出,隨著“我要去哪兒”的永恒追問勢必重歸“海洋”。海盜題材作為西方文化中的重要母題,是一塊常新常青的靈感來源地,以其獨具一格的傳奇色彩與諸多領(lǐng)域碰撞出了藝術(shù)激情。在資本市場和文化產(chǎn)業(yè)的推手下,當下的“海盜”已然成為一種亞文化現(xiàn)象。
尋源上溯,“從船被發(fā)明的那天起海盜就出現(xiàn)了”并非戲談,這一“非法”職業(yè)的誕生與發(fā)展,有著相當久遠和漫長的歷史。
早在公元前27世紀,腓尼基人的航海路徑與商業(yè)版圖,就抵達了今天的西西里、北非、西班牙以及直布羅陀海峽南北岸,他們依托強大的造船業(yè),制造出“投石戰(zhàn)船”“弩炮戰(zhàn)船”,在愛琴海和地中海水域進行劫掠和貿(mào)易活動。海盜的產(chǎn)生與海洋文明幾乎同步,但在這一時期,人們對于這些殺人越貨的海上強盜并無太多負面評價,希臘文化認為欲望是推動社會進步的動力之一,“古希臘人會將去遠海航行以尋求奇遇和虜獲物的男人都稱為 ‘海盜’,并把海盜活動同游牧、農(nóng)作、捕魚、狩獵一起并列為五種基本謀生手段。”[1]《荷馬史詩》里奧德修斯就對自己帶領(lǐng)手下出海劫掠埃及的經(jīng)歷直言不諱,這毫不妨礙他被視作英雄來贊頌。
比起遠古時代“先行者”們,北歐海盜的出現(xiàn)要晚得多,主要活躍于公元8世紀至公元11世紀這300年間。英語中的海盜是“pirate”,北歐海盜則有個專屬稱謂:“viking(維京)”,該詞匯于18世紀被收入英語,還蘊含著“浪漫的海上英雄行為”意蘊。語言是文化的最佳載體,這些大胡子、牛角帽、高大強壯、從北方凍土渡洋而來的“野蠻人”確有資格享受這種“特殊待遇”:他們帶有濃厚的組織化乃至國家化色彩,掀起了一陣波瀾壯闊的海盜寒流。793年6月,有組織的丹麥海盜搶占英格蘭東北部的霍利島,摧毀式地洗劫了林迪斯法恩修道院,“上帝的殿堂遭褻瀆,圣徒的遺體像街上的糞土一樣被踐踏,至少有三個主教區(qū)消失了。”[2]自此,維京海盜們頻繁襲擊西歐和南歐,他們“借助海潮上漲迅速登岸,瘋狂劫掠并肆意殺人,物質(zhì)的損失,男人與婦人的屈辱,對尚未穩(wěn)固確立的文明造成莫大威脅。”[2]維京人大規(guī)模大范圍的血與火行徑,可謂真正將海盜這一職業(yè)“發(fā)揚光大”。
歷史上最著名、對當下影響最大的,當屬15-17世紀的“大航海時代”。隨著哥倫布、達迦馬、麥哲倫們開辟了通向大洋彼岸的新航路,海盜們也把舞臺從地中海搬到了新世界,在這個自由與榮譽共重、炮聲隨海風(fēng)齊飄的時代里,開啟了屬于海盜的“黃金歲月”。
海盜風(fēng)頭之盛與政府的變向扶持脫不了關(guān)系。先后出現(xiàn)的海洋霸主如西班牙、葡萄牙、荷蘭都有類似的半透明政策,最典型的當屬英國,時任女王的伊麗莎白一世就被稱為“海盜女王”。通行做法是給海盜們頒布“私掠許可證”[3],由是殺人放火、沉船越貨的海盜活動便完全“合法化”了,原本處于社會道德邊緣的海盜,經(jīng)過政府的消魔化處理,也就光明正大地、英雄般地跨入了人們正常的生活。這種“國家即海盜”的狀況產(chǎn)生有兩個主要原因:其一,經(jīng)濟考量。海盜行為自誕生起就包含著商業(yè)性,在重商主義的刺激下,開拓殖民地、掠奪原料、傾銷商品是國家需要。據(jù)統(tǒng)計,“伊麗莎白女王統(tǒng)治時期,英國從海上劫掠的財物總價值不少于1200萬英鎊,這成為英國資本原始積累的重要來源?!盵4]其二,軍事考量?;鹆ρ该汀⒋幌冗M的私掠船海盜是國家海軍力量的重要組成,也是打擊敵國商船、艦隊的龐大力量。1588年,英軍打敗西班牙的“無敵艦隊”奪過制海權(quán),82艘戰(zhàn)艦中的大部分便由英國各地的商人和海盜的私掠船組成,德雷克、霍金斯、勞雷這些著名海盜成為艦隊的實際指揮者。
弗朗西斯·德雷克、“黑胡子”愛德華·蒂奇、“黑男爵”巴塞洛繆·羅伯茨、威廉·基德、安妮·波尼、亨利·摩根……這些大海盜均因其各自的特色與傳奇經(jīng)歷名噪一時,也給后世各類文藝文化產(chǎn)品留下了可塑性極強的寶貴素材。
歷代的海盜傳說都有大量的文藝衍生品,比如系列電影《馴龍高手》中的維京人便取材自北歐海盜。但更具改編潛質(zhì)、更具故事性的,無疑還是活躍于加勒比海的這批近代海盜。隨眼望去,具備世界級影響力的大“IP”就有:迪士尼的《加勒比海盜》系列電影,全球銷量趕超《龍珠》的《海賊王》,和游戲界評價頗高的“大航海時代”系列以及《刺客信條:黑旗》。
現(xiàn)在提及海盜,人們腦海中的形象定然不是揮舞著刀劍棍棒的古腓尼基人或者皮革戰(zhàn)斧的維京人,而是三角帽、鐵鉤手、木棍腿、鸚鵡和眼罩,是斗劍、走木板、藏寶圖和一箱箱的金銀珠寶。在大眾傳媒興起之前,海盜傳奇隨著暢銷文學(xué)作品的推介而廣為人知。19世紀英國作家羅伯特·斯蒂文森的《金銀島》對海盜生涯進行了直接描寫,塑造出首個獨腿、肩上站鸚鵡的海盜船長形象。20世紀初詹姆斯·巴里的《彼得潘》中的反派虎克船長再次為這一形象增光添色。不列顛及其輻射文明熱衷于塑造海盜,自然與他們屢受海盜侵擾又化身“國家海盜”的歷史關(guān)系密切。
時至今日,海盜的魅力經(jīng)久不衰,尤其是新世紀以來再度刮起全球性熱潮。海盜精神的內(nèi)核為何大受追捧,流行之下必然折射著某些文化魅力,如果將繁復(fù)多元的大眾產(chǎn)品看作一個整體文化現(xiàn)象,至少能解剖出以下維面:
其一,海盜活動包含著對自由的渴求?!白杂伞笔呛1I精神的核心詞,也是人類永久的價值追求,在任何時代都能激發(fā)受眾的共鳴。歷史上的海盜充滿浪漫氣息:他們勇于創(chuàng)造人生,超越法律與政府,從勞務(wù)工作與社會束縛中解放,揚帆航行在自由的海上烏托邦。早年《海賊王》因為盡人皆知的影響力與《火影忍者》《死神》合稱三大民工漫,隨著后兩者均告完結(jié),它在長篇連載番中大有一枝獨秀之勢。比起《火影忍者》試圖思考世界戰(zhàn)爭與和平的解決之途,反而使其后期風(fēng)格變得滯重僵硬,《海賊王》的定位更清晰明快:主人公路飛從不試圖改變或改善既有的社會體系,不試圖通過話語或行為規(guī)整出新秩序,既然是人人自由的航路,選擇可以多元,“擋路的,一拳打飛你”就好了,熱血貫穿始終從不沾染半點冷色?!洞炭托艞l:黑旗》對“自由”命題進行了更深的探索。該系列交匯歷史與科幻,游戲植根于刺客兄弟會與圣殿騎士橫貫整個人類歷史的斗爭。兩派的目的殊途同歸,只是一方希望通過“秩序”引領(lǐng),一方崇尚“自由”救贖?!逗谄臁分械闹鹘菒鄣氯A·肯威原本只是個享樂主義者與現(xiàn)實主義者,滿懷對金錢的向往和出人頭地的愿望作為純粹的海盜行事,掠奪、航行、無法無天。愛德華們在拿索成立的海盜共和國原型是歷史上的巴哈馬海盜幫[5],當英政府以無罪私掠作為籌碼希望將他們納入管控時,愛德華也斷然拒絕。但在經(jīng)歷屢番失去之后,接觸到刺客兄弟會的愛德華反而對“刺客教條”提出了質(zhì)疑:“如果萬物皆虛,那我們應(yīng)該相信什么?如果萬事皆允,那我們?yōu)槭裁床蛔冯S自己的欲望呢?”自此將單純的個體自由升華為更宏闊也更具烏托邦色彩的集體自由。
其二,對更廣袤世界的探求欲與始終追尋著未知的冒險狀態(tài)。電影《加勒比海盜》系列的緣起不過是迪士尼公司希望宣推旗下的同名主題公園,劇本的雛形也就是個老套的英雄尋寶故事。然而主演約翰尼·德普卻執(zhí)意塑造一位反英雄,繼而為杰克船長設(shè)計出一套驚世駭俗的形象:煙熏妝、蘭花指、走路搖搖晃晃、像個嗑藥的娘炮。第一部上映前誰也不會想到這個人物正是系列的生命力所在。杰克船長是個不折不扣的后現(xiàn)代角色——其行為的意義正在于無意義,人格的魅力正在于不可理解。這一形象多情而不薄情,貪生卻不怕死,生死亂戰(zhàn)中有閑情去找帽子或吹吹別人頭上的羽毛,尋到寶藏又拋棄,抵達不老泉又放棄,“最好還是別知道何時是生命的盡頭,這樣在生命的每個瞬間都能感受到生命無限的奧秘?!苯芸舜L懷中的羅盤從來不指南,掌舵信風(fēng)亂轉(zhuǎn),目的地在哪航程有何意義早被消解,他夢寐以求的只是能一次次乘坐“黑珍珠號”出航而已,在意的只是未知的冒險狀態(tài)本身。
其三,魔幻、非人與人的異化。如果按照歷史一板一眼地紀錄片式重現(xiàn),這些大眾文藝作品恐怕不會像今天這么受歡迎?;孟腩}材無外乎兩個模式:“人”與“非人”的對抗,或是“非人”與“非人”的對抗。正如魔幻扎根于現(xiàn)實土壤、是現(xiàn)實的扭曲折射一樣,“非人”也是從“人”異化而來。例如來自氪星、有如上帝降世的超人身上散發(fā)著最質(zhì)樸最美好的人性;X戰(zhàn)警前三部曲講述人類與變種人的矛盾,實則暗示著社會屬性更濃的“正常人”與各種“邊緣人”群體之間的關(guān)系;而《蝙蝠俠》中的操縱欲望的小丑盡管不具備任何超能力,卻早已是“非人”范疇了。在海盜題材中,哪怕是力圖還原真實的《黑旗》也是生長在“刺客信條”這片虛擬土壤之上,更毋寧提《海賊王》里五花八門的“惡魔果實”了。仍以《加勒比海盜》系列為例的話,影片中的加勒比海是個光怪陸離的神奇世界,不死人、北海巨妖、美人魚、能操控船纜的黑胡子等等奇幻元素層出不窮。每一部的反派實則都是被異化的“非人”,第一部里的巴博薩船長被金錢異化,成為骷髏;第二部里的戴維·瓊斯被愛情異化,變成了章魚臉、巨鉗手的怪物;2017年最新上映的第五部中薩拉查船長被榮譽和好勝心異化,成為幽魂一樣的不死人……這些與《百年孤獨》中人長出豬尾巴、《摩登時代》里的卓別林都異曲同工——人被某種更強大的力量,或者被內(nèi)心的欲望所主宰,成為了浸染著幻想色彩的“非人”。按照原型批評的觀點,這種對抗模式大概從神話時代的勇者屠惡龍就開始了(龍也是邪惡力量的具象化,或者干脆由人受金錢欲望蠱惑所變)。而以杰克船長為代表的主角們則會一次次被卷入沖突與危險的漩渦,再一次次在爭斗中化險為夷,加勒比海的浪濤永無盡頭。
綜上,不論是對自由的渴求、對冒險探索精神的推崇這些人類與生俱來的天性,還是正常對抗異化這一幻想類文藝作品亙古有之的原型模式,滿足人類愿望加之符合文藝創(chuàng)作內(nèi)在規(guī)律,這些文化維面的內(nèi)涵恐怕才是海盜題材大受歡迎的根本原因。
某個題材/類型的大眾文藝作品會格外流行,一般有兩種原因:其一是在社會變革的進程中反映了某個熱點問題;其二則是技術(shù)的進步突破了瓶頸。
新世紀以來,以海盜題材為代表的若干類型化作品的井噴式發(fā)展與后者關(guān)系密切。最典型的當屬時下大行其道的超級英雄電影。漫威公司一度窮困潦倒瀕臨倒閉,迫于無奈出售了旗下若干漫畫角色的版權(quán)。當好萊塢發(fā)現(xiàn)技術(shù)的突破已經(jīng)可以在銀幕上展現(xiàn)壯麗的視覺奇觀時,??怂构镜摹禭戰(zhàn)警》系列、索尼公司的《蜘蛛俠》系列賺得盆滿缽滿。漫威見到自己的版權(quán)人物活躍銀幕,窮則思變,進軍影視打造電影宇宙,“漫威宇宙”一躍成為全球票房最賣座的電影系列。
技術(shù)的突破……人類的冒險精神……對更廣袤世界的探索……這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另一個從小眾走向大眾的題材:科幻。它與海盜題材有諸多相似點,通過生存空間的拓展帶來社會大發(fā)展,行為模式上利用人造交通工具,前往僅憑人力無法抵達的遙遠疆域,“大航海時代”之后便是“大航天時代”了。上述三個文化維面,全部可以套用在科幻上:宇宙是比地球更宏闊更自由的冒險場,于是有“太空歌劇”,有“銀河系漫游指南”,有“星際迷航”……外星人、克隆人、怪獸等是更徹底的“非人”,而人類想象出的宇宙生命、異己生命,理所當然地被打上了諸多人類的烙印。對抗也上升到種族與種族之間,異生物與異生物之間,于是有異形,有猩球崛起,有變形金剛,有星球大戰(zhàn)……就像海盜也會上岸一樣,關(guān)注地球本身、人性本身的科幻作品更是不計其數(shù)……
無獨有偶,科幻也好,海盜也罷,在本土中國,都是弱勢題材。相關(guān)原創(chuàng)文藝產(chǎn)品,優(yōu)秀的更是屈指可數(shù)。科幻近幾年倒還呈現(xiàn)上升態(tài)勢,《三體》《北京折疊》先后斬獲雨果獎為國內(nèi)科幻迷打下了一針強心劑。海盜題材幾乎一地荒蕪,除開拙劣仿制的頁游,沒有任何拿得出手的產(chǎn)品。
中國有沒有海盜?答案毋庸置疑。在16-19世紀的明清時期,不談兩位鄭姓的民族英雄,能被明確定義為海盜的起碼有:汪直(一說王直),稱號“凈海王”“五峰船主”等,他的“生意”最鼎盛時,手下船隊的貿(mào)易總量超過了當時明朝最重要的貿(mào)易省份浙江和福建。勢力最大時,倭寇、海盜、軍府都得敬他三分,以至于有“海上之寇,非受直節(jié)制者,不得存”之說。鄭石氏,又名鄭一嫂,鴉片戰(zhàn)爭前夕其隊伍裝備遠勝大清水師,1809年出手擊垮過英國艦船,《加勒比海盜3》中的女海盜王秦氏便是以她為原型。張保仔,自稱“第二鄭成功”,鄭石氏的養(yǎng)子,《加勒比海盜3》中周潤發(fā)飾演的嘯風(fēng)就借鑒了這個人物。
中國海盜的最活躍時期與海盜的 “黃金時代”有所重合,其中叱咤風(fēng)云的著名人物論功績經(jīng)歷也不弱于加勒比海盜們。國產(chǎn)海盜在文學(xué)、電影、游戲、時尚等等領(lǐng)域的集體缺席,在政策與技術(shù)原因背后,恐怕還得歸結(jié)到深植中國人靈魂深處的民族心理上。
遼闊無邊、島嶼縱橫的海洋,是海洋文明誕生的搖籃。海洋文化崇尚力量的品格,崇尚自由的天性,其強烈的個體自覺意識、競爭意識和開創(chuàng)意識都比內(nèi)陸文明更富有開放性、外向性、冒險性。發(fā)源于兩希文明的西方文化極早就培養(yǎng)了人本主義傳統(tǒng),天然對異世界、對未知領(lǐng)域有探索的渴求。而浸潤在大河中的中國文明講求天人合一,順應(yīng)自然,這勢必導(dǎo)致民族性中較少含有熱衷開拓探索的因子。另一方面,在“治國平天下”和“不語怪力亂神”的儒家文化影響下,中國人也更講求實際、崇尚實用主義,無意義的冒險根本難以想象。能“激發(fā)民族自信心和凝聚力”的神舟、嫦娥等太空探索,也都從屬于政治訴求。
李澤厚在論述中國人的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時借鑒了榮格精神分析中的“集體無意識”,提出中國人在文化積淀的影響下仍傾向于擁有某個權(quán)力中心。[6]這同樣可以解釋:為何我國當代的大眾文藝作品,最擅長最拿手的總是“穿越”去古代,去重構(gòu)為人熟知的歷史而非開拓未知域。
文藝現(xiàn)象的背后始終潛藏著文化心理。西方社會里的“海盜”意味著英雄主義、自由主義、冒險精神和實現(xiàn)夢想的傳奇,而在全球化語境下身居?xùn)|方文明古國的我們同樣能感受到自溫潤的加勒比吹拂而來的陣陣海風(fēng),夢中啟航,何樂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