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 人歷經(jīng)世變,時代也歷經(jīng)世變。變是常態(tài),是我們共識性的認知。但是,有些人和物,因種種原因留在了原地,或在變的路上緩步徐行。這些東西便成為記憶的底片,當曝光的瞬間,形同激活逝去的年代,讓越走越遠的人心,受到深深的震撼。
鄉(xiāng)下老太,兒女心中的大人物
黃女士 57歲 公務(wù)員
【訴說】母親90歲時在睡夢中離世,沒有一丁點兒病痛的折磨。長壽,走的又安詳,上天給了她這么好的優(yōu)待。她一直跟著大哥一家在老家生活,我在城里,雖然工作忙,但逢年過節(jié)都會回去。老家的房子是祖屋,父親的出生地,我和3個哥哥也都在這里出生長大。祖屋有段時間成為集體的財產(chǎn),改革開放后明晰了產(chǎn)權(quán),重歸我家。
母親生于1928年,是殷實的大戶人家小姐。長的雖然一般,但身材勻稱,細皮嫩肉,毫無村婦氣息。十幾歲時,她就許配給了姑表親的表哥,坐著轎子吹吹打打地過了門。但新婚當天,新郎就參軍入伍,來不及進洞房就走了,隨軍南下入川,參加了解放大西南的戰(zhàn)斗。3年沒消息,第四年他寄來解除婚約的信函。母親很受傷,痛苦了好長時間才接受現(xiàn)實。之后提親的人不少,都被她拒絕。一來二去的,婚事就耽誤了。嫁給我父母時,她已經(jīng)25歲,在當時的農(nóng)村,算是老姑娘了。
母親的脾氣特別好,一生育有4個孩子,父親是倒插門,但有城市戶口,在工廠當小干部,是家里的頂梁柱。母親一直在農(nóng)村,她心靈手巧,女紅過硬。裁衣、做衣、刺繡樣樣在行。雖然文化不高,更不懂什么黃金分割比例,但她做的衣服,穿上去是那么的合體好看。她還愛干凈,家里院內(nèi)都收拾得整潔有序。她和父親住的臥室不大,光線很暗,但桌布、床單、窗簾,都是她縫制的,繡著花開富貴之類的圖案。每次縫衣服,她都穿戴得整整齊齊,裝針線的小筐放在身邊,用現(xiàn)在的話講是有儀式感。有限的陽光照進來,她和小屋變得那么樸素、安詳、端莊。父親在縣城上班,周六回家,母親偶爾帶我們進城看他。雖然我們是農(nóng)民,但有個能干會干的母親,日子過得挺體面,不比城里人差。父親所在工廠有幼兒園,我看那里的小孩子,穿的戴的還真就不如我和哥哥。
父親是突然離世的,吃完晚飯一站起來,就在兒女面前轟然倒下,再沒起來。一直主內(nèi)的母親,不得不扛起家。當時,大哥剛?cè)⑵?,二哥三哥和我都在念書。家庭生計,子女成長,尤其是怎樣獲得城市戶口,完成由農(nóng)民到市民的轉(zhuǎn)型,這些擔子都壓在母親肩上。好在兩位哥哥和我都很爭氣,全部考上了大學本科。畢業(yè)后都留在城市,并分配到了不錯的工作。
母親一直住在跟父親一起居住的臥室,一切都是老樣子,包括那些縫制并繡著圖樣的帷簾。經(jīng)年洗滌,已經(jīng)發(fā)黃變舊,繡品也沒了當初的精氣神,但母親一件也不許我們動。每年春節(jié),我和兩位哥哥都拖家?guī)Э诘刳s回去。隨著日子越過越好,我們資助大哥在宅基地上蓋起了四合院,但老房母親不讓碰一磚一瓦。大哥一家住的小樓跟母親住的老屋對比強烈,每次回去,我都有穿越感,一會兒是現(xiàn)代,一會兒是當年。
最后一次跟母親在一起,是今年春節(jié)期間。九旬老太的思維已經(jīng)兒童化,但能走動,吃東西也不用喂。躺在當年我躺過的床上,看著四壁和擺設(shè),想著母親年輕時的樣子,再看看身邊這位跟重孫搶食物的老太太,人啊人,怎么都是一生。與影響歷史、載入典籍的大人物比,小人物微不足道。但是,我們每個普通人,誰能說自己活得輕于鴻毛?對親人和下一代而言,自己何嘗不是個大人物?我的母親,兒女心中的大人物,在90歲時安詳?shù)刈吡恕_@樣的一生,足以震撼我和我的3位哥哥。
懸案20年
余先生 52歲 刑警
【訴說】我永遠不會忘記2018年5月13日,那天,從省公安廳傳來消息,一枚取于20年前的犯罪現(xiàn)場指紋比對成功,這就意味著苦苦追捕了20年的殺人嫌犯浮出水面。第二天,此人在當?shù)毓哺删呐浜舷卤蛔カ@,一樁20年的懸案終于告破。
當受害者的親屬拿著錦旗來到刑警隊時,身為刑警隊長,我百感交集。20年前,我風華正好,警校畢業(yè),基層10年,剛剛調(diào)到刑警大隊,就遇到這起入室搶劫并殺害母女二人的大案。那是1998年9月的一天,這對母女在晚7至8時之間,在家中被歹徒殘殺。女主人的丈夫在省城做生意,長年不在家,一年能有20多萬的收入。別說是20年前,20萬在今天,也要劃入富裕階層了。專案組迅速組建,我成為其中一員,在隊長等同事的帶領(lǐng)下全身心投入工作。
那是一幢普通得有些破舊的小區(qū),3樓,從外看毫不起眼,甚至有些寒酸,但推開門卻別有洞天。96平方米,3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水晶吊燈,真皮沙發(fā),實木家具,豪華裝修。女主人趴在大廳的沙發(fā)上,被割喉,大量出血,把裝飾簾布染得通紅。女孩才5歲,躺在自己粉色小臥室的床上,窒息死亡。那一幕我印象太深了,身為刑警,見慣了死傷。但這么血腥的現(xiàn)場,我還是被震到了。
門窗門鎖都沒有破損,顯然是熟人作案,知道這個家有錢,更知道男主人長年在外?,F(xiàn)場有價值的痕跡物證只有一枚指紋和一個鞋印。沒有監(jiān)控錄像,沒有目擊證人,我們以這一紋一印為依據(jù),勾勒出犯罪嫌疑人的大致特點:30歲左右,體力勞動者,缺錢。然后從被害人的社會關(guān)系入手查,一直查到她的老家,一個兩省交界處的貧困山村。先后有4位30歲左右的男子,被列為嫌疑對象,其中一位是被害人的遠房表弟。但受限于當時的技術(shù)條件,這4人的嫌疑被一一排除。
20年一晃就過去了,這起特大入室搶劫殺人案一直沒破,成了懸案。這20年間,我們?nèi)ミ^無數(shù)次現(xiàn)場,可以說連一粒米都不放過,都被反復查驗。但是,兇手始終不明。到了第五個年頭,現(xiàn)場已無價值可言,就通知男主人可以收拾、清理自己的家了。
悲痛欲絕的男主人非常配合,他說案子不破,這個家就不能動。他把鑰匙放在刑警隊,留下手機號碼,就去了省城。8年后,這個男人在省城購置了房產(chǎn)并再婚。10年后,他的兒子出生,負責本案的老隊長退休。15年后,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shù)改變了生活,天網(wǎng)工程讓天眼遍及城市的大街小巷。更為關(guān)鍵的是,DNA技術(shù)給刑偵帶來了革命性的變化。20年后的今天,早被錄入犯罪痕跡數(shù)據(jù)庫的那枚指紋比對成功。
原來,兇手就是當年4位嫌疑人中的一個,那位受害人的遠房表弟。當時,他面臨娶親,確實缺錢。到縣城打工期間,得到表姐的接濟,跟表姐走動很頻繁。那天家里打來電話,說未婚妻家催要彩禮錢,不給齊就不過門,讓這個年過30的大齡男青年一籌莫展。忽然,他想到了表姐,想到她那看似普通、實則富得流油的生活。惡念就此出現(xiàn),他懷揣一把切瓜刀,敲開表姐家的門。
善良的女主人和她可愛的女兒熱情相迎,他一度猶豫,但看到表姐脖子和耳朵上金光閃閃的首飾時,邪惡淹沒了良知。他一把摁住表姐,把刀架在她的喉嚨上。表姐激烈反抗,小姑娘哇哇大哭,邊哭邊喊“舅舅,放了媽媽、放了媽媽”。他完全失智失控,沖著表姐的喉嚨就是一刀,頓時血光飛濺,表姐應(yīng)聲倒下。5歲的小姑娘當然認識他,為了滅口,他將小姑娘掐死,尸體放到了小臥室的床上。
他從表姐家翻出了2.3萬元錢,因為慌亂,他沒顧得上拿走表姐身上的首飾,這個細節(jié)一度讓我們對劫財產(chǎn)生過懷疑。他當晚就回到老家,務(wù)農(nóng),結(jié)婚生子,然后到河南、內(nèi)蒙古等地打工。在遼寧錦州打工期間,因參與一起斗毆在派出所留下了指紋。
受害人家的鑰匙終于可以物歸原主了。我陪著當年的男主人重回犯罪現(xiàn)場。開門的瞬間,我像走進了時光隧道,重新回到了1998年。一切都原封沒動,水晶吊燈滿是灰塵,沙發(fā)上的鮮血變成暗紅色的血痕,小姑娘的粉色臥室在陽光的照射下,把當年的那一幕幕活生生地再現(xiàn)出來,我又一次被震到了。當男主人走進這個房間時,喪女的隱痛發(fā)作,壓抑了20年的沉重情感瞬間爆發(fā)。他號啕大哭,那聲音穿透墻壁,整個樓似乎都在跟著顫抖。
她無情我卻還有意
畢女士 54歲 海外華人
【訴說】想當年的一個冬天,我做了一次紅娘,為一對離異但無子女的青年牽線成功。男方阿健是我老公的發(fā)小,女方是我領(lǐng)導的侄女。我一手托兩家,知根又知底。當兩人的婚訊傳來時,我和老公非常興奮。婚禮是在阿健家的小飯店舉行的,張燈結(jié)彩很是熱鬧。
當時,我和老公移民加拿大的簽證已經(jīng)到手,正準備舉家搬遷,婚禮那天匆匆到場,遞上紅包,送上祝福,喝口喜酒就離開了。一個月后,登機的前一天晚上,我和老公來到阿健的新房。這是一幢建于1989年的5層筒子樓,小小的2樓兩居室單元房,基本是阿健上一場婚姻裝修的原樣。他的第一場婚姻是在1992年締結(jié)的,怎么裝修,怎么省錢,他跟前妻沖突不斷。那時,他就隱隱覺得這個女人心理有問題,但開弓已無回頭箭,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
果然,在婚禮當晚,悲劇發(fā)生了。新娘精神分裂癥發(fā)作,撕衣服,砸東西,打人,洞房變成了戰(zhàn)場。當阿健知道女方隱瞞了家族這一重大遺傳病后,一紙訴狀遞到法院。在婚齡剛滿兩個月時,離婚判決書就下達了。
這場婚姻把阿健和家人折騰個半死,到了第四個年頭才恢復元氣,才在我的張羅下有了第二場婚姻。新婚妻子是鄉(xiāng)下姑娘,因叔叔在省城的一家事業(yè)單位當領(lǐng)導,有點兒人脈,就在18歲那年投奔過來。先是在叔叔家當保姆,后來在一家教輔批發(fā)公司當文員。叔叔一家對她非常好,從沒把她當外人待。1994年7月,在嬸子的張羅下,她跟叔叔單位的一名司機結(jié)了婚。
命運的轉(zhuǎn)折點是在1995年12月。她的堂姐的老公去了美國,在等待移民簽證期間,堂姐跟她的丈夫發(fā)生了婚外情。她撞到了不堪的一幕,憤然服毒自殺,多虧發(fā)現(xiàn)及時被送進醫(yī)院。出院之時也是真相大白之日,她的婚姻自然就解體了。
就這樣,兩個飽受傷害的人結(jié)合在一起。他們互相安慰,互相治愈,幸福得不得了。我和老公離開后,在加拿大奮力打拼,第六年才有閑錢回國探親。那時的阿健從母親手中接過了小飯店,男主外,女主內(nèi),生意紅火,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我和老公跟阿健一直有聯(lián)系,每次回國都聚,到了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溝通更加便利了。2016年秋,阿健的妻子突然通過微信發(fā)來語音,告訴我說,她要離婚,理由是阿健不思進取,20年停留在原地。小飯店早就撒手不管了,全由她一個人打理,累得渾身是病。阿健卻天天鉆進福彩發(fā)行站,研究彩票,購買彩票,時時刻刻都在做中獎夢。
我和老公非常吃驚,可除了傾聽也不好多講什么。畢竟,婚姻是夫妻的隱私,冷暖自知的事情,外人不好妄加評論。2017年5月,我和老公回國度假,阿健已和妻子辦完離婚手續(xù)。在電話里,他有些凄涼地說:“她無情可我卻還有意,算了,不提了,啥時候來家坐坐呀。”
一天晚上,老公帶上1982年購買的竹葉青酒,和我一起前往。走進阿健家的那幢老樓,我像穿越到1980年。那時我們都年輕,生活在招手,一切都是暖色的。阿健打開房門,我禁不住打個激靈。眼前這個男人,我老公的發(fā)小,看上去變化不大,衣著、發(fā)型、身材,似乎都是1996年相親時的樣子。家更如夢境,床、桌、沙發(fā),甚至當年阿健親手打的不太成功的壁櫥,統(tǒng)統(tǒng)都是老樣子。說震撼太沉重,百感交加更準確。22年過去了,我和老公在異鄉(xiāng)謀生,回到故鄉(xiāng),故人都在。這其實是一種幸福,只是,眼前的這個人和這個家,忽然缺了那個曾經(jīng)為情自殺的女人,22年的婚姻竟然無疾而終,想到這里,我一陣心酸,再看老公的表情,也有了幾分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