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巖
(南開大學 日本研究院,天津 300071)
1868年,倒幕派成功推翻德川幕府后,成立了以天皇為首的維新政府,并通過一系列強硬手段廢除了象征權力和地位的武士身份制度。1870年,“廢藩置縣令”頒布,正式宣告武士階層退出歷史政治舞臺,并且還相繼剝奪了象征身份的種種特權及武士團的經(jīng)濟支柱——俸祿制度,武士階級徹底消亡。然而,被剝離身份的武士搖身一變,以新興士族的嶄新面孔粉墨登場,混跡于政界并占據(jù)重要的地位。但是在最初,武士道還是歷經(jīng)了一個曲折遭冷落的時期。幕府時期的武士道,包括“士道”派和“葉隱”派,都不被力圖維新復興的新政府所容納,主要是因為這一時期的武士道與新政府所要提倡的含裹全體國民且效忠對象單一集中化的天皇制思想沖突甚大。首先,舊的武士道信奉是被武士階層所壟斷,其他階層不可染指;其次,原來的武士道精神中所效忠的主君沒有具體所指,幾十萬武士分別效忠各自的主君,絕非天皇一人。明治政府取消了武士階層并宣布士農(nóng)工商“四民平等”,天皇詔書中所宣揚的“忠良驍勇”,是指全體國民所應具備的品質。在1882年天皇發(fā)布的《軍人敕諭》中,其中有利于激勵軍人勇氣和忠君愛國思想的部分雖被利用,但是武士道一詞卻遭到政府有意的漠視。
縱觀近代日本軍人精神的塑造全過程,可以說是一個從傳統(tǒng)的封建武士道轉變?yōu)榻屡d武士道的嬗變,而明治初期的思想家和軍事家西周則奠定了理論基礎。西周作為日本“陸軍之父”山縣有朋的得力助手,對明治時期日本軍隊的軍法制定、軍人精神的確立有著重要的作用。時任兵部大輔的山縣有朋1871年12月發(fā)布的《讀法》7條,便有著西周濃厚的思想印跡,《讀法》7條將武士道所提倡的忠節(jié)、信義、勇敢、質素、服從等原則作為日本軍人精神的根本。山縣有朋于1878年頒布的《軍人訓誡》中,更是將武士道的忠實、勇敢、服從三條作為維持軍人精神的三大基石。
《軍人敕諭》是繼《軍人訓誡》之后又一部將傳統(tǒng)武士道思想與近代軍人精神糅合的產(chǎn)物。西南戰(zhàn)爭結束以后,自由民權運動愈演愈烈,從過去影響有限的“上流人士的民權論”轉變?yōu)橛绊懭w國民的大規(guī)模自由民主運動,并且如洪水般沖擊到軍隊中,巖倉具視曾言:
“今政府所賴以保持威權者,蓋因手中掌握陸海軍,使人民手無寸鐵故耳。倘一任今日之形勢,不予收攬人心,權柄愈益下移,道德倫理如江河而日下,雖兵卒軍士,焉能保其不離心倒戈? 氣運一旦至此,雖欲不蹈一夫夜呼而關中失守之覆轍,豈可得哉!”[注]井上清:《日本軍國主義》(第1冊),北京:商務印書館,1972年,第194頁。
在這種情況下,明治政府在利用軍法、軍律來蠻橫壓制士兵言行的同時,又利用各種手段來加強軍隊內部的“洗腦”工作,《軍人訓誡》發(fā)布之后,軍部又迫不及待地以天皇的名義發(fā)布《軍人敕諭》。山縣在奏請?zhí)旎省跋沦n”敕諭的奏文中寫道:
“天子為兵馬大元帥,軍人乃王室爪牙,故軍人者有愛國、忠君之義,無結黨議政之權。今宜制其紀律,陛下又親自鼓舞振作之,示其義方使其傳而成風習,以此永成國家之干城。”
“《軍人敕諭》主要是頒賜給現(xiàn)役軍人的。軍人要逐字背誦,每天早晨默想十分鐘。重要的祭祀日、新兵入伍、期滿復員及其他類似場合,都要在軍人面前隆重宣讀?!盵注]魯思本尼迪克特:《菊與刀》,北京:商務印書館,1990年,116頁。因此,《軍人敕諭》的頒布,使封建武士道以近代的方式完全轉化為近代軍人精神。
1899年,新渡戶稻造出版了《武士道》一書。新渡戶稻造寫此書的初衷是為了向西方世界說明大和民族不是未開化的野蠻民族,并且有著“優(yōu)秀特質”,有著與西方基督教傳統(tǒng)類似的道德體系,而這種道德體系就是“武士道”。
《武士道》一書基本繼承了近世的士道思想,它以儒家道德準則為理論基準來闡述武士道思想。“只有該活時活,該死時死,才能說是真勇”。[注]新渡戶稻造:《武士道》,北京: 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26頁。按山本常朝的價值觀來衡量看的話,新渡戶稻造的這種認識完全是卑怯者逃避死亡的一種借口,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武士道?!段涫康馈芬粫耆珱]有“葉隱”思想的痕跡。而新渡戶稻造對“武士道”的贊美也比較有限,難以完全滿足甲午戰(zhàn)爭、日俄戰(zhàn)爭后,日本國內的極端民族主義對本國獨有“文化傳統(tǒng)”的心理需要。
同時,日本社會還出現(xiàn)了其他大量鼓吹武士道的言論,這些言論被通稱為“明治武士道論”,主要代表人物就是井上哲次郎。1905年,井上哲次郎編纂出版了《現(xiàn)代大家武士道叢書》。他認為:武士道“在外國幾乎沒有同樣的例子,是日本一種特別的精神訓練”,不但不同于中國的儒學,更是日本民族賴以與源源不斷輸入日本的“西方道德”對抗的唯一利器,井上還認為:“我國的軍隊之所以非常強大,雖然有許多原因,我確信無疑:武士道的存續(xù)是一個很大的原因?!?/p>
1901年,井上哲次郎發(fā)表《論武士道兼及忍耐說》一文,他認為武士道就是日本獲得甲午戰(zhàn)爭勝利的一個重要原因。日俄戰(zhàn)爭后,井上哲次郎更是贊揚武士道在戰(zhàn)爭中的所發(fā)揮的作用。在《武士道叢書》序言中,井上哲次郎寫道:
“我邦不久前才戰(zhàn)勝清國,今日又戰(zhàn)勝俄國。這固然是因為采用了文明之利器,然而也不能不說這是武士道精神之助力。……如若問文明利器之狀況,則我未必勝于彼,彼反倒優(yōu)于我。然而,我軍斷乎制勝,彼俄軍則百敗而無一勝。何以使然? 這是因為我有壯烈之武士道精神?!盵注]井上哲次郎、有馬祐政:《武士道叢書》,東京:博文館,1905年,序第1—2頁。
在《現(xiàn)代大家武士道叢論》中,井上哲次郎將日本戰(zhàn)勝俄國比喻為“牧童大衛(wèi)戰(zhàn)勝巨人哥利亞”,其重要原因就是武士道:
“至于我邦勝利之原因,究明起來是頗為復雜的,絕不是簡單劃一的。然而,自封建時代存續(xù)下來的武士道作為戰(zhàn)勝之原因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盵注]井上哲次郎:《現(xiàn)代大家武士道叢論序》,秋山梧庵編:《現(xiàn)代大家武士道叢論》,東京:博文館,1905年,第1—2頁。
在其他論著中,井上哲次郎也多次強調武士道的極大作用:
“武士道的作用在日清戰(zhàn)爭中已經(jīng)顯露,在日俄戰(zhàn)爭中則表現(xiàn)得愈加明顯。在此次日俄戰(zhàn)爭中日本之所以能夠不斷獲勝,攝取和利用西方文明利器固然是其原因之一,但更為重要的則是駕馭這些文明利器的民族精神。”[注]井上哲次郎:《文明史上より見たる日本戦捷の原因》,秋山梧庵編:《現(xiàn)代大家武士道叢論》,東京:博文館,1905年,第344頁?!霸诖舜稳斩響?zhàn)爭中,我國軍隊之所以能夠取得如此極具名譽之大捷,其一大原因無外乎就是武士道精神?!盵注]井上哲次郎:《時局より見たる武士道》,秋山梧庵編:《現(xiàn)代大家武士道叢論》,東京:博文館,1905年,第172頁。
關于武士道所提倡的精神,井上哲次郎有著不同他人的觀點:
“武士道的可貴之處在于其精神,這是武士道之基礎。今后日本之道德應該以武士道精神為基礎,而不是其形骸。武士道形骸需要打破,但其精神卻不可輕視。武士道精神乃日本人自身之精神,是日本民族之精神。如果將其拋棄的話,日本民族精神也將失去?!盵注]井上哲次郎:《倫理と教育》,東京:弘道館,1908年,第118頁。
由此可見,井上哲次郎所考慮的是要把武士道的形骸與精神分離,必須拋棄武士道的形骸和弊端,同時又必須繼承武士道的精神及優(yōu)點。這是井上哲次郎的一貫立場。對于統(tǒng)治當局的軍國主義基本國策,井上哲次郎積極配合,連續(xù)在《教育公報》等報刊上發(fā)文,稱“武士道是以日本民族的尚武精神為基礎發(fā)展起來的”。[注]坂口茂:《近代日本の愛國思想教育》(下巻),東京:星雲(yún)社,1999年,第82頁。1901年,井上受陸軍教育總監(jiān)部的委托,就武士道發(fā)表演講,宣稱:
“武士道精神中有好的東西,有可以復活的東西——忠節(jié)、武勇、信義、禮儀、質素, 所有這些在明治15年下賜軍人的圣諭中可以看到的德義,在昔日的武士道中都存在。使其復活是理所當然的。而且必須進一步使其愈益發(fā)展。”[注]井上哲次郎:《武士道の本質》,東京:八光社,1942年,第40頁。
并進一步強調武士道不僅是可以復活的,也是必須復活的:
“日本的道德,隨著明治維新而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儒教陳腐了,佛教不行了,武士道也沒有人提了。西洋的道德雖然進來了,但是不知道怎么樣才好,大家都很困惑。不管怎樣,今后為了確定日本的道德,必須使構成了日本從來的道德思想的根底的東西,永遠發(fā)展下去。如武士道者,即此物也。武士道是日本民族的精神。因此,必須是以此物為基礎,使可與之調和的西洋之道德主義進入其中。不能與日本武士道精神調和的道德主義,在日本絕不能繁榮。即使繁榮也并非好事?!盵注]井上哲次郎:《武士道の本質》,第41—42頁。
井上哲次郎強調“日本民族精神”是日本軍隊強大的根本,即“古來的武士道精神”。[注]井上哲次郎:《武士道の本質》,第10頁。武士道以忠誠為核心,認為從者對主君的絕對忠誠是根本。在各個時期的武士道中,忠誠都是武士必需遵守的道德。近世以前的武士,武士各有其主,效忠為多元效忠,忠誠意味著對各自主君的忠誠。然而,明治維新使以天皇為核心的中央集權制得到確立,天皇成為國家的唯一象征和全體國民唯一的效忠對象。
《葉隱》一派是最受日本軍隊推崇的“武士道”,《葉隱》鼓吹“干脆利落地選擇死”,反對去追尋這種死是否與“義”相合。直到20世紀30年代中期,《葉隱》還沒有什么影響,它既不是德川幕府時代“武士制度的基礎”,也不是近代“武士道的重要理論基礎”。[注]弗·普羅寧可夫、伊·拉達諾夫:《日本人》,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1年,第133頁。在日本發(fā)動全面侵略戰(zhàn)爭之后,《葉隱》一書極受吹捧。從江戶時代以來一直備受冷落的《葉隱》,立刻成了日本的暢售書,甚至出現(xiàn)過十幾萬部巖波文庫版《葉隱》頃刻被銷售一空的盛況。[注]古川哲史:《武士道の思想とその周辺》(日本倫理思想史研究2),東京:福村書店,1957年,第176頁。
《葉隱》所宣揚的武士道與近世山鹿素行等儒學家提倡的“士道”相比,強調為主君不怕死、不要命為其特性。近代以后,隨著日本法西斯軍國主義侵略戰(zhàn)爭的加深,出于戰(zhàn)時武士道宣傳的需要,《葉隱》這部因宣揚“死的覺悟”而曾在江戶時代長期被封禁的奇書,成為戰(zhàn)時日本國民教育最重要的教科書,其所宣揚的武士道也成為戰(zhàn)時法西斯軍人的精神支柱。
《葉隱》主張不要理性、忘我的以死為核心的思想,極大影響了日本軍人。關于這一點,我們從《東史郎日記》中就足以窺其一斑?!八^武士道,就是指死;所謂忠義,也是指死——《葉隱》這樣告訴我們。武士道是日本精神。然而,武士道就是死,即日本精神就是死?!盵注]東史郎:《東史郎日記》,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26頁。侵華日本軍人的生死觀也深受其影響。
“我一向堅信:最忠勇的士兵不是上等兵,不是一等兵,也不是二等兵,只是指作為帝國的軍人在赴死之時毫不猶豫地勇敢戰(zhàn)死的士兵。因而我希望自己成為這種忠誠勇敢的士兵?!盵注]東史郎:《東史郎日記》,第6頁。
從日記中我們可以看出,在包括《葉隱》在內的武士道精神激勵下,日本軍人毫無顧忌地自覺充當炮灰,成為“作戰(zhàn)武器”,把欣然為天皇赴死作為最崇高的榮譽。
1941年1月8日,陸軍大臣東條英機向陸軍頒發(fā)《戰(zhàn)陣訓》,這是一部將武士道與日軍精神教育推崇到極致瘋狂的著作,也是軍部試圖振奮深陷中國戰(zhàn)場而疲憊不堪的侵華日軍士氣的舉措。對于軍人如何以武士道之精神來應對戰(zhàn)場形勢,《戰(zhàn)陣訓》(本訓其一第2條皇軍)中如此寫到:
“軍隊是在天皇統(tǒng)帥之下的,應體現(xiàn)神武的精神,以宣揚皇國的威德,任皇運之扶翼。我們常奉圣旨,人品正了就有武士道精神,有了武士道精神又要有仁義之心。追求世界大一統(tǒng),這就是神威之精神。從武的方面說應當嚴格,從仁義的方面說,應當更為寬泛一些。如果遇到有違抗皇軍這樣的敵人,應當發(fā)揚我凜凜的威武精神,堅決地粉碎敵人??v使現(xiàn)代嚴峻,而威武嚴峻足以使敵人屈服……”[注]北陸昭徳會:《新體制問題資料:附録:戦陣訓》(第2輯),金沢:北陸昭徳會,1941年,第42頁。
可見,東條英機巧妙地將武士道精神揉入到軍人精神教育之中,并借天皇之威名,完成了軍紀、武士道和神國的完美結合。在強調“不惜死”的同時,還將武士道的“仁義”精神作為征服中國、奴化中國的至寶,以武力與懷柔并加的方式來使迫使被侵略國家人民驅使,用心可見十分險惡。
為了使士兵心甘情愿地赴死作戰(zhàn),《戰(zhàn)陣訓》強調道:
“將生死看得很平常,這就是一種崇高的奉公獻身的精神。應當超越生與死的觀念,一心一意為完成任務而奮勇向前。為此應當盡自己全部的力量。”[注]北陸昭徳會:《新體制問題資料:附録:戦陣訓》(第2輯),第48頁。
“每個軍人務必深刻地體察天皇圣慮,將對天皇的忠誠至情融于其中,以真正達到全軍上下的一心一意。軍隊應當遵從天皇之命,服從統(tǒng)帥的指揮,以隊長為核心,鑄成一種鞏固的、氣氛和藹的團結。軍隊上下應當各自嚴格地履行自己的職責,并且要經(jīng)常地按照本部隊中指揮官的作戰(zhàn)意圖或計劃,推心置腹,超越生死利害,必須有為了整體利益而舍身忘己的覺悟。”[注]北陸昭徳會:《新體制問題資料:附録:戦陣訓》(第2輯),第44頁。
為了讓軍人有“舍身忘記的覺悟”,《戰(zhàn)陣訓》將軍人與家族、家鄉(xiāng)的榮譽綁架在一起,“知恥者強。應常思鄉(xiāng)黨家門之臉面,益愈奮勵,以不負其期待。生不受虜囚之辱,死勿留罪過之污名?!盵注]森景南:《戦陣訓述義》,東京:健文社,1941年,第18頁。而日軍的編成又是基于地域性和鄉(xiāng)黨性的,所以即便士兵有反抗意識,也要顧慮到其在故鄉(xiāng)的聲譽和家族的榮譽,而不得不為軍國主義者舍身赴死。
《戰(zhàn)陣訓》正式規(guī)定武士道為日本軍人在戰(zhàn)場上必須遵守的軍規(guī)。日本軍人在戰(zhàn)場上的瘋狂和頑固,都可以解釋為對天皇的無限忠誠。日本軍國主義無視本國士兵的生命,“連自己士兵的生命都不尊重的日本軍,無視他國軍隊和人民的生命也是當然的?!盵注]藤原彰:《日本軍事史》(上巻),東京:日本評論社,1989年,第281頁。
武士道作為近代日軍精神教育的重要內容,它對日本軍人的生死觀、世界觀和價值觀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當被武士道精神長期滲透的軍人走上戰(zhàn)場與殺戮、生死碰撞的時候,就迸發(fā)出有違人性和窮兵黷武的罪惡火花,而“肉彈”精神和“特攻”精神就是其在戰(zhàn)場上顯著的兩個體現(xiàn)。
肉彈是指日軍發(fā)動自殺式?jīng)_鋒。在精神至上的日本軍隊中,常有狂熱的士兵全身掛滿手雷與對方同歸于盡,也被稱為“肉彈勇士”。這是武士道所倡導的“毫無牽掛的死”在日軍中的重要體現(xiàn)之一。
日軍“肉彈攻擊”的始作俑者是日俄戰(zhàn)爭時的乃木希典,為了盡快攻下戰(zhàn)略要點203高地,第三集團軍司令官乃木希典下達實施“肉彈攻擊”的命令,強迫士兵實行“自殺攻擊”,最終以死傷6萬人的代價才攻下要塞,甚至其次子保典也在203高地爭奪戰(zhàn)中戰(zhàn)死。即便冷血至極的乃木目睹如此慘景也不禁自責:“皇師百萬征強虜,野戰(zhàn)功城尸做山。愧我何顏見父老,凱歌今日幾人還?!?/p>
然而,真正使“肉彈攻擊”廣為所知并上升為日軍重要精神教育內容的是櫻井忠溫《肉彈》一書。櫻井忠溫曾參加日俄戰(zhàn)爭并在旅順負傷。記錄其戰(zhàn)爭體驗的《肉彈》作于戰(zhàn)爭結束后的1906年,副題為《旅順實戰(zhàn)記》。由于“肉彈攻擊”精神非常符合日本軍國主義者驅使士兵發(fā)動對外侵略戰(zhàn)爭需要,所以《肉彈》一書已經(jīng)吃飽便受到日本上層的重視。乃木希典閱讀之后為之提名“壯烈”二字,大隈重信和大山巖亦為該書作序,甚至明治天皇也對此書大加贊揚。日本軍部高層及天皇的推崇將《肉彈》完全納入軍人精神教育的框架之中,對近代日本軍人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例如,1932年2月,日軍進攻上海時有手持爆破筒炸鐵絲網(wǎng)喪命的所謂“肉彈三勇士”。[注]1932年上海“一·二八”事變時,日軍第12師團組成決死隊爆破中國軍隊的鐵絲網(wǎng),第24旅團工兵作江伊之助、北川丞、江下武二等三人拿著爆破筒自爆身亡,被日本人頌為“肉彈三勇士”。
“1932年2月5日,太田中隊向寶興路前進,在奪得了對方商務印書館的陣地后繼續(xù)向天通庵路的陣地攻擊,太田中隊長以身作則,手持日本刀率領全中隊士兵向對方進行了壯烈勇敢的肉彈戰(zhàn)斗,并擊潰對方?!盵注]海軍?。骸稌r局関係美談集其2》,東京:海軍省,1932年,第14頁。
日本投降前“一億總玉碎”的提出則意味著整個日本民族的“肉彈化”。在日軍中,“肉彈”精神已經(jīng)成為軍人的恪守準則之一,正如日軍軍歌《步兵的本領》中所唱到:[注]發(fā)表于1911年,加藤明勝作詞,永井建子作曲。
前進前進再前進,直到肉彈所到處,我軍勝敗之所在,最后突擊數(shù)時分。
軍部甚至已將“肉彈”精神作為民族的精神象征和“克敵制勝”的關鍵法寶?!叭鈴棥本裰阅軌蚴艿杰妵髁x者的大加贊揚和推廣,完全基于其能夠使士兵在戰(zhàn)場上達到所希冀的理想極致狀態(tài)——“毫無牽掛的死”。而士兵因為在長期的兇殘暴力壓制和“一切為了天皇陛下”的精神訓示下已經(jīng)變成了“只會唯命是從的動物和奴隸”,成了信奉武士道的信徒,也把自己能夠作為“肉彈”中的一分子而感到榮耀?!叭鈴棥本褚呀?jīng)把近代日本軍隊愚化成一部戰(zhàn)爭機器,成為了“武士道精神”的犧牲品。二戰(zhàn)期間,瘋狂的軍國主義者們企圖以士兵的生命為代價來換取戰(zhàn)場上的勝利,但終究未能改變敗亡的厄運,而所謂的“肉彈”精神卻使成千上萬的日軍士兵走上血腥屠殺的戰(zhàn)場,同時也給被侵略的各國人民造成了極大的傷害。
“特攻”精神是日軍武士道教育在戰(zhàn)場的另一種體現(xiàn),與“肉彈”精神相比,其規(guī)模和傷亡更大,但由于往往能夠取得意想不到的戰(zhàn)果,故經(jīng)常為軍部所采用和倡導,在太平洋戰(zhàn)爭后期更是成為日軍“引以為榮”的重要作戰(zhàn)手段?!疤毓ァ爆F(xiàn)象在日軍中由來已久,早在日俄戰(zhàn)爭中,日本海軍就有組織地進行“特攻”。為攻取俄國海軍基地旅順港,日本海軍先后進行3次艦艇“特攻”。但是,3次閉塞作戰(zhàn)均告失敗,且軍官和士兵死傷慘重,也沒有達到預定的作戰(zhàn)效果。盡管如此,軍部對此“壯舉”還是大加宣揚:
“我閉塞作戰(zhàn)部隊之舉,實乃令鬼神哭啼、壯烈至極,為世界海戰(zhàn)史上萬世不滅之豐功偉績,鮮有匹敵者?!錇閲离y之功績,為武士道之神髓、堪與富士之峰比肩,令千秋振聾發(fā)聵?!盵注]豬原莊五郎:《海軍の花:一名·日露六大海戦史》,東京:大川屋書店,1911年,第65—68頁。
對旅順港的艦船“特攻”給軍部宣揚軍人武士道精神提供了極好的“素材”,進而將日軍在日俄戰(zhàn)爭中的勝利全部歸結為“武士道之精華”的體現(xiàn):
“天皇陛下為諸君下賜優(yōu)渥敕語,國民為諸位給予熱情真實之感謝、同情,如今,哪怕再有更甚頌辭也不能表諸君功勞,諸君豐功偉業(yè)和辛勞實讓人欽佩仰慕不已?!盵注]稲垣恒次郎:《征露軍人凱旋祝賀演説》(旅順港閉塞決死隊員動功の賀辭),名古屋:玉潤堂,1905年,第196—200頁。
“我國之陸軍在旅順進行多次惡戰(zhàn),發(fā)揚了古今未曾有之勇氣,前進一步而戰(zhàn)死,再進一步又戰(zhàn)死,將我國武士道之精華展現(xiàn)給世界面前。我國陸海軍共同在旅順進行激戰(zhàn),當軍人之精神迸發(fā)之時,旅順城立即土崩瓦解、開城投降?!盵注]東郷吉太郎:《軍人武士道論》,東京:軍事教育會,1909年,第252頁。
日本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之后,為鼓舞士氣,對“特攻”精神大肆鼓吹。在海軍省軍事普及部于1937年至1941年編纂的《輝煌的忠誠:中日戰(zhàn)爭報國美談》叢書中曾多次提到“特攻”精神的范例。如第1輯中記到,1937年8月,海軍大尉南野安治、原輝光進行肉彈駕駛飛機在蘇州地區(qū)進行肉彈攻擊的“事跡”。[注]海軍省海軍軍事普及部:《輝く忠誠:支那事変報國美談》(第1輯),東京:海軍協(xié)會,1937年,第12—17頁。同時還有1937年8月29日,海軍大尉上敷領率領6架飛機在上海松江一帶進行肉彈攻擊的“事跡”;9月4日,海軍一等航空兵曹中山榮、二等航空兵曹永野忠藏在閘北地區(qū)進行肉彈攻擊的“事跡”。[注]海軍省海軍軍事普及部:《輝く忠誠:支那事変報國美談》(第1輯),第20—25頁。第4輯中記到,上海海軍特別陸戰(zhàn)隊一等水兵大槻寬在偵查活動中甘以肉彈之身踏響地雷的“事跡”。[注]海軍省海軍軍事普及部:《輝く忠誠:支那事変報國美談》(第4輯),第16—17頁。第5輯中記到,1937年11月,航空兵田澤特務少尉冒著猛烈的高射炮火駕駛肉彈飛機撞向對方陣地的“事跡”。[注]海軍省海軍軍事普及部:《輝く忠誠:支那事変報國美談》(第5輯),第26—27頁。第7輯中記到,海軍竹邊幸太郎、橋本積、田崎陸奧、前田正一、長澤榮太郎、根本貞男等9名士兵冒著槍林彈雨進行肉彈攻擊的事例。[注]海軍省海軍軍事普及部:《輝く忠誠:支那事変報國美談》(第7輯),第49—53頁。第9輯中寫到,1940年7月,海軍少將加藤仁太郎、中佐諸岡安一、近藤道雄、陸軍軍醫(yī)大佐小出宗次等駕駛肉彈飛行艇在安慶地區(qū)與敵同歸于盡的“事跡”。[注]海軍省海軍軍事普及部:《輝く忠誠:支那事変報國美談》(第9輯),第42—43頁。
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日軍深陷多方作戰(zhàn)的困局,因此,“特攻”作戰(zhàn)這一“物超所值”的戰(zhàn)術便被頻頻使用,“特攻”精神也成為宣揚武士道、加強軍人精神教育的關鍵。珍珠港事件后,日本海軍松島慶三大佐為贊美駕駛潛艇偷襲美國海軍的軍人特意撰文《嗚呼忠烈特別攻擊隊》:
太平洋上狂風緊,此戰(zhàn)關乎皇國運,我等任務何所在,珍珠港內敵人心。無懼生死向前行,方可突入敵牙城,舍身攻擊敵人艦,蕭瑟寒秋不再來?!璠注]高須芳次郎:《愛國詩文二千六百年》,東京:非凡閣,1942年,第380—382頁。
1942年日本海軍為偷襲盟軍,特意編成澳大利亞“第一特別攻擊隊”、馬達加斯加島“第二特別攻擊隊”和瓜島“第三特別攻擊隊”。特別是1942年5月,海軍巖瀨勝輔中尉駕駛袖珍潛艇攻擊??吭隈R達加斯加島北部安齊拉納納海灣內的英國艦船,最終身亡。聯(lián)合艦隊司令山本五十六特為其題詞:“忠誠貫于金石,孝悌通于神明”。[注]高松市教育課:《巖瀬大尉:第二次特別攻撃隊員》,東京:高松市教育課,1944年,序言。巖瀨大尉絕筆:“豪氣將吞五大洲”。[注]高松市教育課:《巖瀬大尉:第二次特別攻撃隊員》,第89頁。
然而,真正將“特攻”精神上升為日軍重要作戰(zhàn)方式并“發(fā)揚光大”的是大西瀧治郎。雖然日俄戰(zhàn)爭時的旅順港閉塞作戰(zhàn)、珍珠港時的“甲標的”袖珍潛艇攻擊和馬達加斯加島時的袖珍潛艇攻擊雖然都是特攻,但海軍當局都制定了詳細的戰(zhàn)后營救計劃。1944年10月以后的特攻就完全不相同。[注]防衛(wèi)庁防衛(wèi)研修所戦史室:《海軍軍戦備(2)開戦以後》(戦史叢書),東京:朝雲(yún)新聞社,1979年,第124頁。在萊特灣海戰(zhàn)中,日本海軍大西瀧次郎海軍中將為“確保以微小的力量取得最大的戰(zhàn)果”,遂決定成立一支名為“神風特攻隊”的意在“駕機撞艦”的特別攻擊隊。其口號便是“1架飛機換1艘敵艦,1艘小船換敵人1條大船,1條命換敵人10條命或1輛坦克!”在海戰(zhàn)中,日軍共進行了168次“特別攻擊”。萊特灣海戰(zhàn)中,日軍的“特攻”作戰(zhàn)所取得的戰(zhàn)果引起了軍部的重視,軍部遂將“特攻”推廣到全軍。1945年2月,在硫磺島戰(zhàn)役中,日軍再次進行“特攻”自殺式攻擊。3月20日,日本海軍為應對沖繩作戰(zhàn),下達了“大海令第513號”《當前的作戰(zhàn)計劃大綱》,其主要內容是:“以沖繩航空作戰(zhàn)為當前作戰(zhàn)的重點,徹底集中航空兵力,將前來進攻之美軍主力大部消滅在海上?!睘榇耍哲娡度肓?230架“特攻”飛機。之后,軍部將“特攻”視為本土決戰(zhàn)取勝的關鍵:
“戰(zhàn)爭的勝敗并非完全取決于物資數(shù)量的多寡。如果物資數(shù)量的優(yōu)劣能夠決定戰(zhàn)爭勝敗的話,那么只需要把軍艦全都擺列出來,把自個的飛機數(shù)量都羅列出來就行了,根本不需要發(fā)射一枚炮彈。在大文豪列夫托爾斯泰的名著《戰(zhàn)爭與和平》中,俄國之所以能夠在衛(wèi)國戰(zhàn)爭中取得勝利,主要是通過全體俄國國民的精魂團結一致,這也是書中全篇都在強調的……日本民族大和魂的清純與義烈,連美國也稱之為骨髓。面對在吉爾伯特、馬紹爾群島、馬里亞納群島等戰(zhàn)斗中顯現(xiàn)的我國神兵的真容姿態(tài),美國人感到非??植劳{和戰(zhàn)栗,稱之為‘無法理解的日本軍的神秘斗魂’。這種神秘的斗魂在比島決戰(zhàn)中體現(xiàn)為軍人與精銳武器合為一體的特攻隊,而且為我軍贏得了優(yōu)勢戰(zhàn)略態(tài)勢和體現(xiàn)了至高的威猛精神。在我軍特攻隊的攻擊下,對方的驚駭和戰(zhàn)栗是非常的刻骨銘心、難以想像。實際上,只有特攻隊是縱觀全局戰(zhàn)勝的絕對要素。”[注]篠原滋:《比島決戦場》,東京:日本報道社,1945年,第165—166頁。
根據(jù)美國戰(zhàn)略爆擊調查團戰(zhàn)后的調查顯示,日本戰(zhàn)敗時共擁有5350架特攻飛機(包含4450架由練習機改造而成的特攻機),其中陸軍特攻機2650架,海軍特攻機2700架。[注]米國戦略爆撃調査団編纂、大谷內和夫訳:《JAPANESE AIR POWER 米國戦略爆撃調査団報告:日本空軍の興亡》,東京:光人社,1996年,第189頁。而在戰(zhàn)爭中死去的特攻隊員更是不計其數(shù)。
“特攻”精神是武士道泯滅人性、慘無人道的體現(xiàn)。日本軍國主義者不但對被侵略各國人民的生命、財產(chǎn)冷漠無視,即便對本國士兵和國民也是殘酷至極。在“特攻”作戰(zhàn)中,有許多士兵不過是十幾歲的孩子,甚至連學生也被送上有去無回之路。在海軍航空特攻作戰(zhàn)中,士官共戰(zhàn)死769人,其中648人是飛行預備學生,占到85%。而特攻隊員中年齡最小的是海軍飛行預科練習生西山典郎,死時才年僅16歲,而在參加作戰(zhàn)前,他的母親充滿了對他的思念:
“1945年3月18日凌晨,居住在熊本縣玉名郡橫島村的母親夢見自己抱著大兒子典郎,突然一瞬間他就消失了??峙滤膬鹤右呀?jīng)死去了,他的靈魂被母親抱在胸前而回到故鄉(xiāng)。而西山典郎在進入預科練習隊的時候曾說到‘多么希望能躺著母親的身邊再睡一覺啊,母親身體現(xiàn)在還健康嗎’?!盵注]《自衛(wèi)隊こぼれ話,霊魂母の胸に》,http://senri.warbirds.jp/jasdf/16kuri/06haha.html.
許多“特攻”隊員是滿懷著對親人的牽掛和遺憾走上不歸之路的,前日本特攻隊指揮官關行男大尉在遺書中寫到:
“父親、母親大人,非常感謝小時候母親大人在西條辛苦勞動將我養(yǎng)大,請寬恕兒子不孝。如今正處于帝國勝敗存亡之際,我兒子決定為報答天皇君恩而獻身,因為作為武士之根本,根本責無旁貸。至于住在鐮倉的父親、母親大人,兒子從心里十分愛你們,如今因為出征之事而未能報答你們的恩情,請寬恕。本日,為了日本帝國,我將挺身而撞向敵艦,這也是報答天皇之恩情,請父親、母親大人保重身體?!盵注]《関行男大尉遺書》,《敷島隊五軍神の志るべ》,http://www.geocities.jp/kamikazes_site/saisho_no_tokko/seki/sekiyukio_taii_isyo.html.
再如“第一神風特別攻擊隊大和隊”的植村真久大尉在給兒子寫的遺書中寫到:
“素子,素子經(jīng)常看到我而笑,在我的手中睡覺,而且和我一起去洗澡。如果素子你長大了想要知道我的事情,就向你的母親和伯母問吧。為了你我已經(jīng)在家里面放了我的照片,并且寫上了你的名字,作為父親的我,希望你成為一個正值、心地善良的人,這是我的最大寄托。我希望你長大后能變成一個漂亮的新娘,希望你生活幸福,即便你不記得我,我就是死了也不會悲傷。你長大后,如果想要看爸爸就到九段(靖國神社)吧。如果你思念爸爸的話,我的樣子就會在你的心中浮現(xiàn)……”[注]《植村眞久大尉,愛児に遺した手紙》,特攻隊戦沒者慰霊顕彰會會報《特攻》第43號,http://www.geocities.jp/kamikazes_site/isyo/isyobun/uemura.html
由此可見,瘋狂的“特攻”作戰(zhàn)不僅使許多軍人喪命戰(zhàn)場,也給他們的親人帶來了難以忘懷的傷痛。在瘋狂的特攻中,不少日本軍政高層也把自己的子女送上不歸之路,如特攻指揮者富永恭次中將的長子富永靖,陸軍大將阿部信行、司法大臣松阪廣政及其他高官的兒子也在特攻中戰(zhàn)死。而自知罪孽深重的大西瀧治郎也在日本宣布投降的第二天自殺身亡。[注]防衛(wèi)庁防衛(wèi)研修所戦史室:《大本営海軍部·聯(lián)合艦隊(7)戦爭最終期》(戦史叢書),東京:朝雲(yún)新聞社,1979年,第475頁。日本軍國主義者卻對戰(zhàn)死的軍人無動于衷,戰(zhàn)局的惡化只會促使他們發(fā)動更加瘋狂的“特攻”作戰(zhàn),在他們眼中,為天皇而赴死才是武士道的真諦所在,所有的生命在“維護皇威”面前都顯得毫無意義。由此可見,武士道是造就日本軍人扭曲心理的重要影響因素,也是近代日本軍隊嗜殺成性、瘋狂好戰(zhàn)的思想根源之一。
總體來看,武士道起源于封建宗法社會中早已存在的食祿報恩這一武士習性,并隨著武士階層社會地位的上升而逐漸發(fā)展為道德上乃至信仰上的武家政治理念。明治維新以來,武士道并沒有因武士階層的消亡而泯然于歷史塵埃之中,反而因天皇制政體統(tǒng)治的需要和對外侵略戰(zhàn)爭的刺激而不斷在平民群體中入腦入心,逐步成為維系日本軍國主義擴張路線的重要精神支柱之一,尤其在近代日軍精神教育中,正是在其驅使下,無數(shù)士兵走上戰(zhàn)場并犯下滔天罪行,是軍國主義教育的思想毒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