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際明
自宋代理學大興,尤其是在明代取得學術(shù)思想界的獨尊地位之后,經(jīng)學研究以四書學為中心,以四書之義理為典范,作為訓釋五經(jīng)的綱常,串講五經(jīng)大義。理學心性之論成為儒學的核心議題,對五經(jīng)的興趣日漸衰減。明代中葉以前的大儒,如曹端、吳與弼、胡居仁、陳獻章等,其著述大抵是對理學修養(yǎng)方法與道德踐履的體認。理學家于五經(jīng)最重視《周易》,如薛瑄的《讀書錄》論及太極觀、體用一原、理氣之辯等問題,曹端的《周易乾坤二卦解義》旨在闡發(fā)周敦頤的《太極圖說》,蔡清的《周易蒙引》與朱子易學在義理上的探討。這些皆主于義理而疏于考索,故其經(jīng)學研究有所偏。
明永樂年間,政府主持編有《五經(jīng)大全》,篇幅甚巨,但此書備受批評。如皮錫瑞稱:“乃所修之書,大為人姍笑。顧炎武謂:《春秋大全》全襲元人汪克寬《胡傳纂疏》,《詩經(jīng)大全》全襲元人劉瑾《詩傳通釋》。其三經(jīng),后人皆不見舊書,亦未必不因前人也。取已成之書,抄謄一過,上欺朝廷,下誑士子,唐、宋之時,有是事乎!經(jīng)學之廢,實自此始?!?皮錫瑞:《經(jīng)學歷史》,中華書局,2012年,第209頁。皮氏對清儒與今文經(jīng)學之外之學術(shù)的評論頗為刻薄,但明代官修《五經(jīng)大全》不為人所重則是事實。當然,根本原因還在于明代崇尚理學,以道德踐履為旨,不甚重文之故也。從學術(shù)史的角度來看,因元儒于經(jīng)學上疏解程朱之學已大抵完成,明儒在此方向上空間不多,故疏于經(jīng)學考論,而在心性論上努力突破,以至于心學大興。對于明代理學與心學疏于考證之缺點最早具有清醒認識,并力圖以自己的學術(shù)活動矯正之的,當屬蜀人楊升庵。
理學在明代蔚然成風,但自明中期以來,對程朱理學與陸王心學持批評態(tài)度者也不乏其人。如王廷相、羅欽順在理氣關(guān)系等問題上持有異議,不過他們的運思受理學影響很大,可算是廣義上的理學家。與他們不同的是,楊慎跳出了理學,站在理學之外,從更寬廣的學術(shù)視角來批評理學,盡管他在一些方面的思考與理學是一致的。豐家驊先生在《楊慎評傳》中寫道:“楊慎……逐步認識到程朱理學的虛偽和陸王心學的弊端,他認為‘經(jīng)學之拘晦,實自朱始’,‘新學削經(jīng)鏟史,驅(qū)儒歸禪’,對學風和社會都產(chǎn)生了很大的不良影響,于是對程朱理學和陸王心學一同進行了全面而系統(tǒng)的批判?!?豐家驊:《楊慎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178頁。林慶彰先生云:“明初以來,朱學的勢力籠罩整個學界。至明中葉,起而反動者,有陳獻章、王守仁、楊慎等人。獻章、守仁,從義理上與朱學立異,遂創(chuàng)明代心學一派。楊慎則從考證方面來反對宋學和朱學?!?林慶彰:《楊慎之經(jīng)學》,見林慶彰、賈順先編《楊慎研究資料匯編》(下冊),臺灣“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印行,第561-562頁。
楊慎與理學的關(guān)系頗為復(fù)雜,豐、林二位先生俱有所見,在經(jīng)學方法上,楊慎重視考證,強調(diào)漢唐注疏去古未遠,更接近經(jīng)之本義,因而對理學說經(jīng)之空疏提出嚴厲的批評。然而,這并不代表楊慎批評理學的全部意涵。朱子之學亦重考證,在尊德性的同時強調(diào)道問學,如若僅僅以考據(jù)家視楊慎,那么他是難以對朱子之學提出深刻批評的。事實上,豐家驊先生所引“經(jīng)學之拘晦,實自朱始”的原文是“經(jīng)學至朱子而明,然經(jīng)之拘晦,實自朱始。是非杜朱之罪也,玩瓶中之牡丹,看擔上之桃李,效之者之罪也”*楊慎:《答重慶太守劉嵩陽書》,《升庵全集》卷六,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第83-84頁。。從考證釋經(jīng)而論,楊慎與朱子本無根本的對立,反而認為“經(jīng)學至朱子而明”。
縱觀《升庵經(jīng)說》,楊慎批評朱子解經(jīng)的地方集中于考證上的錯誤,亦有批評其理學有雜于佛、道之處。不過,楊慎重經(jīng)學,朱子亦重經(jīng)學,二者實有一致之處,楊慎所深惡痛絕的是明代心學對經(jīng)學的拋棄。
今人不及古人,而高談欺世,乃曰吾道在心,六經(jīng)猶贅也。*楊慎:《書品》序,《升庵全集》卷三,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第83-84頁。
夫?qū)W何以異?是博我以文,約我以禮,無文則何以為禮,無博則何以為約?今之語學者,吾惑焉。厭博而徑約,屏文而徑禮。曰六經(jīng)吾注腳也,諸子皆糟粕也,是猶問天曰何不徑為雨,奚為云之擾擾也。*楊慎:《云局記》序,《升庵全集》卷四,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第27頁。
陳白沙詩曰:“君若問鳶魚,鳶魚體本虛。我拈言外意,六籍也無書?!毕闵揭驸株悏粝楸嬷唬骸暗谰唧w用,體則天命之性,用則率性之道也。性道皆實理所為,故曰‘誠者物之終始’。體何嘗虛耶?《六經(jīng)》所以載道,一字一義,皆圣賢實理之所寓、實心之所發(fā)。以之發(fā)言,則言必有物;以之措行,則行必有恒。故曰‘君子學以致其道’。書何嘗以實為虛幻,以有為為妄也?其曰‘言外意’,即佛老幻妄之意,非圣人之藴也。”嗚呼!陳公此言,鑿鑿乎圣賢之真?zhèn)?,不待曲說旁喻而切于日用。是真知道明理之學也。近日講理學者,多諱言之?!?楊慎:《升庵全集》卷四十五,“鳶飛魚躍”條,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第453頁。
儒教實,以其實實天下之虛;禪教虛,以其虛虛天下之實。陳白沙詩曰:“六經(jīng)皆在虛無里。”是欲率古今天下而入禪教也,豈儒者之學哉。*楊慎:《升庵全集》卷七十五,“儒教禪教”條,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第992頁。
當然,我們可以認為,明儒棄絕六經(jīng),專講心悟而近乎禪,是程朱理學之論理體系與修養(yǎng)方法延伸的一個方向。楊慎所批評的并不是程朱之尊德性本身,而是反對將尊德性的理解流入佛、道之虛無中。
或問:“何謂道學?”曰:“天下之達道五,能行五者于天下,而又推類以盡其余,道學盡于是矣?!薄昂沃^心學?”曰:“道之行也,存主于內(nèi),無一念而非道;發(fā)達于外,無一事而非心。表里費徹,無載爾偽,心學盡于是矣?!?/p>
故道學、心學,理一名殊。明明白白,平平正正,中庸而已矣,更無高遠玄妙之說,至易而行難,內(nèi)外一者也。彼外之所行,顛倒錯亂,于人倫事理大戾,顧異巾詭服,闊論高談,飾虛文美觀,而曰:“吾道學”、“吾心學”,使人領(lǐng)會于渺?;秀敝g,而無可著摸,以求所謂禪悟,此其賊道喪心已甚,乃欺人之行,亂民之儔,圣王之所必誅而不以赦者也。何道學、心學之有?*楊慎:《升庵全集》卷七十五,“道學”條,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第991-992頁。
在楊慎看來,儒學之道是平易的,重在人倫之行,而不在虛理。他認為,理學家所謂的道體近乎禪宗的悟道,使人茫然無所得,實有妨于儒家人倫義理的踐行。因此,對儒家來說,講述儒家正大光明之道就是道學,誠心無偽即是心學,儒學不必別立道學、心學。
從理學思想之路徑而言,楊慎無疑要求尊德性與道問學并重。
騖于髙遠,則有躐等憑虛之憂;專于考索,則有遺本溺心之患。故曰君子以尊徳性而道問學。故高遠之蔽其究也,以六經(jīng)為腳注,以空索為一貫,謂形器法度皆芻狗之余,視聽言動非性命之理,所謂其高過于《大學》而無實,世之禪學以之;考索之弊其究也,涉獵記誦以雜博相高,割裂裝綴以華靡相勝,如華藻之繪明星伎兒之舞砑皷,所謂其功倍于小學而無用,世之俗學以之。*楊慎:《升庵全集》卷七十五,“禪學俗學”條,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第992頁。
楊慎之所以反對宋明理學,就其根本而言,他認為理學與心學近于佛、道虛妄之學,偏離了儒家平實易行的方向。當然,楊慎并不認為理學一無是處,在許多道理的關(guān)鍵點上楊慎是贊同程、朱的一些主張的。這主要體現(xiàn)在楊慎其實遵循了宋代理學以來重在以道德評判歷史的態(tài)度,并在政治實踐中踐行理學的道義要求。嘉靖即位之初,楊慎尚為翰林院修撰,針對當時震動朝野的“大禮議”,楊慎領(lǐng)銜上書嘉靖皇帝,反對張璁、桂萼在禮儀問題上對嘉靖的奉承,其言云:“臣等與萼輩學術(shù)不同,議論亦異。臣等所執(zhí)者,程頤、朱熹之說也。萼等所執(zhí)者,冷褒、段猶之余也。今陛下既超擢萼輩,不以臣等言為是,愿賜罷斥?!?張廷玉,等:《明史·楊慎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5082頁。這表明楊慎其不執(zhí)有門戶之見,而是唯義是適*亦有學者認為楊慎思想以“大禮議”為分界,可分為前后兩期。竊以為“大禮議”前后的確是楊慎人生的重要轉(zhuǎn)折,不過以其個人遭遇而議其對理學由尊信到批判,恐未得楊慎之為明代士人之意。。
楊慎批評宋明理學是以其學術(shù)思想與方法為基礎(chǔ)的,尤其是在經(jīng)學研究中,楊慎非常重視從文獻???、文字音義的訓釋與古代制度和思想的歷史流變等多個角度考察儒家經(jīng)典,以此為基礎(chǔ),楊慎對儒學有自己獨立的見解。楊慎在《升庵經(jīng)說》中每每以朱子的經(jīng)注、經(jīng)解作對比,發(fā)宋學之短而舉漢學之長,于宋學不無補益,于后學不無啟發(fā)。茲就經(jīng)學方法的角度來論述楊慎經(jīng)學的特色。
(一)文本???/p>
楊慎意識到,經(jīng)過長期的歷史變遷,經(jīng)學文本早已不是先秦之原本了,書寫文字的形、音、義均發(fā)生了多次演變。加以古代典籍在流傳過程中反復(fù)謄寫翻印,產(chǎn)生許多錯誤,其中有不少錯誤就是今人不識古文、不解古義而妄自篡改所導(dǎo)致的。楊慎《楊子巵言》中說“古書之不傳者何限哉”*楊慎:《楊子巵言》卷二,見《楊升庵叢書》第二冊,天地出版社,2002年,第622頁。,又在“七始”條中指出古今文字演變復(fù)雜,“自科斗而大篆,大篆而小篆,小篆而八分,八分而草隸,不知幾千萬變矣,能保其無誤乎?”*楊慎:《楊子巵言》卷三,見《楊升庵叢書》第三冊,天地出版社,2002年,第629頁。因此,楊慎釋經(jīng)必先考文字。經(jīng)學文獻校勘與文字訓釋相結(jié)合使楊慎研究經(jīng)學具有非常敏銳的學術(shù)眼光,從而得出較為正確的結(jié)論。
例如,于《周易》,《訟》之上九“終朝三拖”*“拖”字今本多作“褫”,《周易集解》與《周易集解纂疏》作“拕”,皆解為“奪”。楊慎言鄭康成古本“褫”作“拖”。而《四庫全書》之王應(yīng)麟輯、惠棟考補《新本周易鄭氏注》亦作“拕”,并不是“拖”。不知楊氏所云“鄭康成古本”是何書。。這里的“拖”,傳世本《周易》多作“褫”,一般以“奪”解之。楊慎寫道:“鄭康成古本‘褫’作‘拖’。晁以道云:‘拖如拖紳之拖。’蓋訟之上九上剛之極,本以訟而得鞶帶,不勝其矜而終朝三拖之以夸于人。俗諺曰:‘寵婢作管家,鑰匙不響手撥剌’是也?!侗玖x》作奪,非是。象曰:‘以訟受服。’而今以奪解之可乎?”*④楊慎:《升庵經(jīng)說》卷一,《楊升庵叢書》第一冊,天地出版社,2002年,第65頁,第108頁。如以“奪”解之,則意味著爭訟而得之物,復(fù)為他人所爭,“訟而獲勝,辱且隨之,況不勝者乎”*李道平:《周易集解纂疏》,中華書局,1994年,第127頁。。皆言爭訟不能為人所敬,與《象傳》“以訟受服,亦不足敬也”相應(yīng)。楊慎解為“夸耀”,則意味著爭訟勝者在人面前夸耀其所得之鞶帶,亦可通。僅從經(jīng)文之意來看,似乎更為順暢。畢竟,《象傳》說“以訟受服”,似乎是得到了鞶帶,并沒有被奪去。并且,如若釋為奪,勝訴而物為人所奪,乃至于三,這般在公堂爭搶,似不近常情。楊解義長。
又,于《尚書》,《舜典》云:“修五禮、五玉、三帛、二生、一死贄?!薄渡袝讉鳌丰尅拔逵瘛睘椤拔宓戎T侯執(zhí)其玉”,至于《尚書正義》,皆以玉器之為物釋之。楊慎指出:“《班志》‘五玉’作‘五樂’,蓋已有‘五瑞’即‘五玉’也?!瘛敒椤畼贰!蹲ⅰ妨小段鍢贰分?。”④《舜典》前文已有“輯五瑞,既月,乃日覲四岳群牧,班瑞于群后”,《孔傳》釋曰:“舜斂公侯伯子男之瑞圭璧,盡以正月中,乃日日見四岳及九州島牧監(jiān),還五瑞于諸侯,與之正始?!贝擞钟小拔逵瘛保貜?fù)?!稘h書·郊祀志》引《虞書》作“修五禮、五樂”,是為楊慎以“五樂”正“五玉”之證。
在《升庵經(jīng)說》中,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楊慎非常嫻熟地運用??睂W的方法,在經(jīng)學詮釋中取得了非常豐富的成果。
(二)文字訓詁
楊慎精通古文字學與音韻學,其經(jīng)解的一大特色即是綜合運用文獻???、字義考證及其歷史變遷等方式來解決經(jīng)學中的疑義。如其解《詩經(jīng)》“往近王舅”條:
毛萇曰:“近,己也?!编嵭唬骸敖o也。”慎按:近音記。毛《注》曰己,己亦音記也。鄭言辭者,謂語助辭也。朱子《集傳》用鄭說。今之解者,或不通此義。黃東發(fā)謂之諸舅猶有南上者,謬之甚矣。又按:《詩》“彼其之子”,《禮記》作“彼記之子”?;蛴肿鳌凹伞保肿鳌凹骸?,又作“忌”,如“叔善射忌”之例。然則近也、忌也、其也、己也、也,皆語助辭也。朱公遷又按《說文》近從辵,從丌。丌,音基??瑫鳌啊保c“近”相似而誤也。其說尤究極根源。然則不識字者,安可解《經(jīng)》哉?*楊慎:《升庵經(jīng)說》,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第93-94頁。
《崧高》一詩言宣王派其舅申伯前往南方作方伯,“往近王舅”當理解為“往哉王舅”,而其中的“近”字頗為費解,諸說皆為曲折。楊慎引諸家考證以“近”通它字而得釋,從這里強調(diào)“不識字者,安可解《經(jīng)》”,可為清儒以訓詁考據(jù)通經(jīng)之先發(fā)。
楊慎通過文字訓詁以解經(jīng)的一個典型即是對“易”的解釋。一般而言,“易”有三解,分別是簡易、變易、不易。楊慎則從日月取象,以易為日月之朔。他從羅泌之說,將“易”字析為上日下月。以日月為易是漢代易學的傳統(tǒng)。《易緯·乾坤鑿度》:“易名有四義,本日月相銜?!编嵭骸耙渍撸赵乱??!薄墩f文》:“秘書說曰‘日月為易,象陰陽也’?!薄秴⑼酢でぴO(shè)位章》:“日月為易,剛?cè)嵯喈??!薄督?jīng)典釋文》:“《易》,經(jīng)名也。虞翻注《參同契》云‘字從日下月’?!?關(guān)于漢易說的引文及其解釋參見劉大鈞:《周易概論》,巴蜀書社,2008年,第2頁。所不同的是,楊慎引南宋羅泌之說,具體列舉了日月不同情狀下的多種景象。
羅泌云:“日月為易,而反正為勿。勿者,月彩之散者也。故曰散于日下則為易,散于日上為曶。相對為明,對而虧為昒。易者,朔也,所謂朔易。曶者,晦也。明者,望也。昒者,望而食者也。是故西曰昒谷,明都在東南。而朔易二郡俱著于北?!贝私粤_泌之說也。慎按:昒即昧字?!妒酚洝贰懊了弊鳌皶U爽”。莊子云:“冉求問于仲尼曰:‘昔吾昭然而今昒然,何也?’曰:‘昔之昭然,神者先受之,今之昒然,且為不神者求也?!笔恰皶U”即“昧”之證也。古字“旸谷”作“易谷”,“昧谷”作“昒谷”。易取日中于地而月彩沉也。后世字從日為旸,是有二日也。*⑤⑦楊慎:《升庵經(jīng)說》卷一,《楊升庵叢書》第一冊,天地出版社,2002年,第55頁,第110頁,第110頁。
劉大鈞先生云:“《系辭》說:‘《易》者,象也。象也,像也?!终f:‘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畱蚁笾鳎蠛跞赵??!鰟t觀象于天?!芮宄断缔o》認為‘易’成于‘象’。又是‘在天成象’,天象莫大于日月。故‘日月為易’的說法,正與《系辭》符合??梢哉f,漢人對‘易’字的解釋,是有根據(jù)的,此說可取?!?劉大鈞:《周易概論》,巴蜀書社,2008年,第2頁。劉先生亦贊成“日月為易”。
又,關(guān)于“陟方”的問題?!渡袝に吹洹吩唬骸摆旆侥怂?。” 《孔傳》注曰:“方,道也。舜即位五十年,升道南方巡守,死于蒼梧之野而葬焉?!?《尚書正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0頁?!稌瘋鳌吩疲骸摆旆?,猶言升遐也。韓子曰:‘《竹書紀年》帝王之沒皆曰陟。陟升也,謂升天也。《書》曰:殷禮陟配天,言以道終,其德協(xié)天也。故《書》紀舜之沒云陟,其下言“方乃死”者,所以釋陟為死也。地之勢東南下,如言舜巡守而死,宜言下方,不得言陟方也?!创说弥划斠在鞛榫浣^耳。方猶‘云徂乎方’之方,陟方乃死,猶言徂落而死也?!敝熳优c蔡氏此解所引出于韓愈《黃陵廟碑》,其文云:
《書》曰“舜陟方乃死”,《傳》謂“舜升道南方以死”,或又曰:“舜死葬蒼梧,二妃從之不及,溺死沅湘之間?!庇嘀^《竹書紀年》帝王之沒皆曰“陟”,“陟”,升也,謂升天也?!稌吩弧耙蠖Y陟配天”,言以道終,其德協(xié)天也。《書》紀舜之沒云“陟”者,與《竹書》《周書》同文也。其下言“方乃死”者,所以釋“陟”為“死”也。地之勢東南下,如言舜南巡而死,宜言“下方”,不得言“陟方”也。*韓愈:《韓昌黎文集校注》,馬其昶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496-497頁。
韓愈以東南地勢為下,否認了《尚書正義》之以升道巡守釋陟方。但楊慎認為,這樣一來,“今《注》以‘升遐’訓之,又與下文‘乃死’重復(fù)矣?!雹輻钌饔謸?jù)《國語》《孔子家語》*《孔子家語》一書,一向被視為王肅所偽,但現(xiàn)代出土文獻證明《家語》一書中的材料實多有出于戰(zhàn)國以前,并非王肅偽造。云:“《家語》作‘五十載陟方岳,死于蒼梧之野’。以‘方’為‘方岳’,正與《國語》‘舜勤民事而野死’之文合,而文義亦順?!雹卟套⒂忠吨駮o年》“帝王之崩皆曰陟”,但《竹書紀年》此文僅出現(xiàn)在韓愈引文中,且《竹書紀年》一書與《尚書》相抵牾,恐難以資取為證。并且,《尚書》凡言陟如“汝陟帝位”、“陟方乃死”、“黜陟幽明”、“終陟元后”、“陟遐自邇”、“殷禮陟配天”、“陟禹之跡”,以“升”訓之無不通,未見顯有可以“死”訓的地方?!耙蠖Y陟配天”之“陟”解為死后升薦于天亦可,不必以陟為死。又有殷臣名“伊陟”,若可訓為死,何以用于人名?而釋陟方為登臨方岳,則與史說相合,文字亦順,因此,楊慎的見解及其理據(jù)可取?!犊讉鳌芬詾椤吧馈?,雖近之,但有拘泥牽強之弊,不如楊說之文通理順。
(三)名物制度考
楊慎作為考據(jù)大家,不僅于文字、文獻有深入的研究,對于經(jīng)學所涉及的名物制度亦多所留心,往往能夠根據(jù)充分的材料給予合理的解答。
例如,論“百姓”之為有土、有爵者?!渡袝虻洹吩唬骸捌秸掳傩铡0傩照衙?,協(xié)和萬邦,黎民于變時雍?!辈淌稀稌瘋鳌吩疲骸鞍傩眨軆?nèi)民庶也。”*《書集傳》卷一,南宋刻本,第二頁左。楊升庵《經(jīng)說》引作:“百姓者,畿
內(nèi)之民;黎民者,四方之民?!?②④⑤楊慎:《升庵經(jīng)說》卷一,《楊升庵叢書》第一冊,天地出版社,2002年,第103頁,第103頁,第103頁,第103頁。文字不同,但舉其大意。楊升庵認為百姓應(yīng)指有土有爵者,因此嚴厲批評《書集傳》之說:“此不通古今之說也。圣人之視民遠近一也,豈分畿內(nèi)與四方哉!百姓蓋祿而有土、仕而有爵者,能自明其徳,而后協(xié)同萬國,萬國諸侯協(xié)和,而后黎民于變時雍。此其序也。若以百姓為民庶,則黎民又是何物?亦豈有民庶先于諸侯者哉?”②
升庵《經(jīng)說》溯其說于唐代張說。《新唐書·張說傳》(列傳卷五十)載,“后嘗問:‘諸儒言氏族皆本炎、黃之裔,則上古乃無百姓乎?若為朕言之?!f曰:‘古未有姓,若夷狄然。自炎帝之姜、黃帝之姬,始因所生地而為之姓。其后天下建德,因生以賜姓,黃帝二十五子,而得姓者十四。德同者姓同,德異者姓殊。其后或以官,或以國,或以王父之字,始為賜族,久乃為姓。降唐、虞,抵戰(zhàn)國,姓族漸廣。周衰,列國既滅,其民各以舊國為之氏,下及兩漢,人皆有姓。故姓之以國者,韓、陳、許、鄭、魯、衛(wèi)、趙、魏為多?!?《新唐書·卷一百二十五·列傳第五十》,中華書局,1975年,第4404頁。升庵引其說云:“唐明皇問張說曰:‘今之姓氏皆云出自帝王后。古者無民邪?’說對曰:‘古者民無姓,有姓者皆有土、有爵者也。故《左傳》云:“天子建徳,因生以賜姓,胙之土而命之氏?!秉S帝之子二十五人,得姓者十四而已。其后居諸侯之國土者,其民以諸侯之姓為姓,居大夫之采地者,以大夫之姓為姓,莫可分辯,故云皆出自帝王也?!雹苌炙c《新唐書》有異,不知何據(jù)。
升庵之說,誤以武后為唐玄宗,且在含義也有差異。張說所云,姓以命德,其后又因官、因國、因王父之字等得姓,此說與有土、有爵者方有姓可以兼容,但張說并沒有強調(diào)這一點。而楊升庵所引,則重在強調(diào)諸侯、大夫之有姓在于有土、有爵,而居此土者,以其諸侯、大夫之姓為姓,而沒有提及張說所云因官、因王父之子等因素得姓的方面。另外,張說與楊慎都沒有區(qū)別先秦姓與氏的不同,其所謂姓實合氏而言之。不過,就注《尚書》“百姓”之文而言,楊慎釋以有土、有爵者,卻是極為正確的。楊慎又作了進一步的論證。
《舜典》曰:“百姓如喪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贝硕?,今之句讀以“如喪考妣”為一句,“三年四海遏密八音”為一句,非也?!鞍傩杖鐔士煎辍睘橐痪洌八暮6裘馨艘簟睘橐痪?,乃協(xié)文義。百姓,有爵命者也,為君斬衰三年,禮也。禮不下庶人,且有服賈、力役、農(nóng)畆之事,豈能皆服斬衰,則但遏密八音而已。此當時君喪禮制,如今大行遺詔,非百姓四海不由上令而自為也。至周人尚文,則人皆有姓,所稱百姓,則民庶也。《論語》曰:“修己以安人?!庇衷唬骸靶藜阂园舶傩?。”《書》曰:“百姓有過?!庇衷唬骸胺菙嘲傩找??!笔菚r則人皆有姓矣,故指民庶亦曰百姓耳。⑤
在這里,楊慎進一步提出,《舜典》中所提到的百姓也不是指庶民,因為先秦之時禮不下庶人,不必為天子服三年喪,僅“遏密八音”而已。民庶得姓是周以后事。楊慎此論不僅協(xié)于經(jīng)文,又有禮制上的證明,是不易之論。
值得指出的是,楊慎雖尊漢唐古注疏,但他這里對“百姓”的理解與《孔傳》不同?!犊讉鳌吩疲骸鞍傩?,百官?!?⑦《尚書正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7頁,第37頁。孔穎達疏云:“經(jīng)傳之言‘百姓’,或指天下百姓。此下句乃有‘黎民’,故知‘百姓’即百官也。百官謂之百姓者,隱八年《左傳》云:‘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建立有德以為公卿,因其所生之地而賜之以為其姓,令其收斂族親,自為宗主。明王者任賢不任親,故以百姓言之?!吨芄佟菲疲骸啤⒂莼?,建官惟百?!洞笥碇儭吩疲骸拾俟偃舻壑??!翘?、虞之世,經(jīng)文皆稱百官。而《禮記·明堂位》云:‘有虞氏之官五十?!笫浪洠缓辖?jīng)也。”⑦《尚書正義》認為百姓乃是指百官,其證據(jù)是《尚書·周官》說的“建官惟百”。但這又與《禮記·明堂位》相矛盾。古書稱百姓、百官,乃言其多,不必是確數(shù)。其言萬邦,又怎么可能恰恰是一萬?此
說拘泥于一百之數(shù),證據(jù)不足。至于晚清皮錫瑞以“平章百姓”為“吹律定姓”之事*皮錫瑞:《今文尚書疏證》卷一,中華書局,1989年,第12頁。,亦不如楊說之精,蓋吹律定姓與黃帝賜姓皆在堯前,不待堯時定姓。
(四)天文地理考
楊慎治經(jīng)知識廣博,方法多樣,天文地理考證是打開經(jīng)學之為古典世界的一把重要的鑰匙,也是楊慎所鉆研的重點。如“陽鳥攸居”條云:“日之行,夏至漸南,冬至漸北。鴻雁南北,與日進退。隨陽之鳥,故稱陽鳥也。”*③⑤楊慎:《升庵經(jīng)說》卷一,《楊升庵叢書》第一冊,天地出版社,2002年,第36頁,第118頁,第124頁。通過季節(jié)陰陽之變的道理來解釋經(jīng)中的名稱。
《尚書》作為上古政典,多處涉及古史地理,尤以《禹貢》一篇為要。《禹貢》之“至于衡山,過九江,至于敷淺原”,《孔傳》以敷淺原為博陽山,楊慎考史籍與地名作了訂正。其《經(jīng)說》云:“‘敷淺原’,孔安國以為博陽山,非也?!锻ǖ洹吩疲浩烟馏A,漢歷陵縣有敷淺源。驛西數(shù)十里,有望夫山,蓋望敷淺原耳,猶望江、望都之例也?!兜刂尽芬詪D望征夫說之,蓋妄臆矣。今山下近村,猶以敷里、敷外為名,斯得之矣。今崇陽縣西二百二十里,有云溪山,峻峭清流,界道如帶,即所謂敷淺原也?!雹蹢钌髦乩砜级囝愑诖耍渌肌渡袝匪娴乩磉€有碣石、彭蠡、中江、北江、肅慎、東陵、濮地等。
(五)歷史的方法
經(jīng)學雖是一個義理系統(tǒng),但其中包含著非常豐富的歷史演變內(nèi)容。楊慎不僅將經(jīng)學作為儒家義理之大綱,也從中把握到社會歷史的變遷與儒家與時俱進的品格。如《升庵經(jīng)說》之“柳子六逆論”條云:
柳子厚駁《春秋左傳》六逆之說曰:“賤妨貴、少陵長、遠間親、新間舊、小加大、淫破義六者,亂之本也。夫少陵長,小加大,淫破義,誠為亂矣。然其所謂賤妨貴、遠間親、新間舊,雖為治之本,可也。何必曰亂?夫所謂賤妨貴者,蓋斥言擇嗣之道,子以母貴者也。若貴而愚,賤而圣且賢,以是而妨之,其為治本大矣。而可舍之以從斯言乎?夫所謂遠間親、新間舊者,蓋言任人之道也。使親而舊者愚,遠而新者圣且賢,以是而間之,其為治本大矣。而可舍之以從斯言乎?”柳子此言是矣。然未究其事與時矣。蓋衛(wèi)將立州吁,而州吁乃賤嬖之子?!百v妨貴”之一言,專指州吁。此事之不同也。若“遠間親、新間舊”,則周之用人尚親親,先宗盟而后異姓。魯之大圣如孔子,亞圣如顏回,固不得先三桓。此時之不同也。石碏之言未失也。嗚呼!世胄躡高位,英俊沈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為此詩者,其知道乎!此周公所以思成湯之立賢無方。而畎畝版筑魚鹽之事,孟子特稱之,以為千古之希遇也。然則光武之禮子陵,昭烈之顧孔明,謂非三代明良之盛事乎?*楊慎:《升庵經(jīng)說》卷七,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第107頁。
在親親與立賢之間,楊慎敏銳地把捉到儒家義理與歷史變遷的緊密關(guān)系,而不能簡單地以后世的原則非議古時的情狀,亦不可以古時的情狀來束縛往后的時代。
又,“五福不言貴”條云:
五福不言貴,而言富。蓋三代之法,貴者始富,言富則知貴,所謂祿以馭其富也。貧、富、貴、賤,離而為四,起于后世,不能制爵祿之失。游氏《禮記解》云。⑤
楊慎引宋程頤門人游酢之《禮記解》說明古今制度之差異。古代政治體制對社會的控制、對商業(yè)的抑制比后世要嚴格,因此《尚書》之謂“作威作福”*“作威作?!笔侵妇鞑傩塘P與爵祿陟降之權(quán),刑賞自上出,恩在上而不出于下的意思。,其內(nèi)涵即在于這里所說三代爵祿制度所帶來的社會現(xiàn)象。楊慎注經(jīng)考史,對歷史變遷有非常敏銳的認識。
又,“舜七始詠”條云:
《漢書·律歷志》引古文《尚書》:“予欲聞六律、五聲、八音、七始詠,以出納五言。”今文“七始詠”作“在治忽”。史繩祖據(jù)《漢·郊祀歌》“《七始華始》,肅倡和聲”,而以今文“在治忽”近于傅會。以予考之,此言聲律音韻是一類事,但《漢書注》,不注“七始”之義。今之切韻,宮、商、角、征、羽之外,又有半商、半征,蓋牙、齒、舌、喉、唇之外,有深喉、淺喉二音。此即所謂“七始詠”。詠,即韻也?!逗购啞冯`古七始詠夾始。蓋古文“七”作“桼”,“桼”與“夾”相近而誤。猶可驗史氏之說為是。由此言之,切韻之法,自舜世已然,不起于西域胡僧,又可知。予特表出之。孟康云:“七始者,天、地、四時、人也。”此說乃意料之言。*楊慎:《升庵經(jīng)說》卷一,《楊升庵叢書》第一冊,天地出版社,2002年,第111頁。
楊慎明于音律、音韻之學,知其歷史變遷所發(fā)生的音樂與音韻演變情況。通過對歷史知識的考證,使楊慎能夠在經(jīng)籍的詮釋中洞察到其中所留下的歷史痕跡。
(六)義理訂證
楊慎之經(jīng)學絕不僅僅是文史考證,而是以其融貫的義理體系為目的的。正是在這方面,楊慎與程、朱理學最為接近。楊慎在義理上對程、朱理學有所批評,但他實則是以程、朱理學之道義的原則去糾正程、朱自身的失誤,是對程、朱道學義理的嚴格化。
如“玄鳥生商”條:
《詩緯·含神霧》曰:“契母有娀音松,浴于玄丘之水,睇玄鳥銜卵過而墜之。契母得而吞之,遂生契?!贝耸驴梢梢?。夫卵不出蓐,燕不徙巢,何得云“銜”?即使銜而誤墜,未必不碎也。即使不碎,何至取而吞之哉?此蓋因《詩》有“天命玄鳥,降而生商”之句,求其說而不得,從而為之誣?!妒酚洝吩疲盒B翔水遺卵,簡狄取而吞之。蓋馬遷好奇之過。而朱子《詩傳》亦因之不改,何耶?
或曰:“然則《玄鳥》之詩,何解也?”曰:玄鳥者,請子之候鳥也?!对铝睢罚盒B至,是月祀高禖以祈子,意者簡狄以玄鳥至之月,請子有應(yīng),詩人因其事頌之。曰:“天命”、曰“降”者,尊之、貴之、神之也。詩人之詞,興深意遠。若曰“仲春之月禱而生商”,斯為言之不文矣?!垂拧睹姟ぷⅰ吩疲盒B至日,以太牢祀高禖。記其祈福之時,故言天命玄鳥來,而謂之“降”者,重之若自天來。古說猶未誤也。自今《詩傳》信《史記》之訛耳。*楊慎:《升庵經(jīng)說》卷六,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第101-102頁。
楊慎不信神話傳說,其解經(jīng)的一個基本觀點是圣人以清明之理性為后世立法,故可垂之久遠。楊慎雖然經(jīng)常批評朱子解經(jīng)有很多臆說的地方,但在義理上又經(jīng)常能贊同朱子。這里楊慎認為以朱子對《詩》旨的理解,本不應(yīng)有此失誤,但朱子在這里聽信神話傳說,誤解《詩》旨,是迷信《史記》之故。楊慎這番分析是非常精準的,既澄清了這個問題應(yīng)作何理解,又指出了朱子致誤之源。
又如“周公用天子禮樂”條:
《明堂位》曰:“成王以周公有勛勞于天下,命魯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禮樂。”漢儒《魯頌·閟宮傳》遂緣此以解“皇皇后帝,皇祖后稷”之文。宋儒程子曰:“周公之功固大矣,然皆臣之分所當為,魯安得獨用天子之禮樂哉?成王之賜,伯禽之受,皆非也?!逼湔撜?,其事則未之詳考也。魯用天子禮樂,魯之末世失禮也。非始于成王、伯禽?!睹魈梦弧分?,周末陋儒之失辭也。不可以誣成王、伯禽。*楊慎:《升庵經(jīng)說》卷九,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第146頁。
楊慎對程子之理是認可的,而其關(guān)于《明堂位》一篇可信與否的考證則是對程子的糾正與補充。
(七)諸經(jīng)互證,不避緯書
因為楊慎看待儒家經(jīng)典有一種歷史的眼光,因此他經(jīng)常舉多經(jīng)或某一經(jīng)的不同部分來印證同一個問題,這樣就大大地增強了論證的力量。譬如他對泮宮非學校的考證就非常出彩。
魯泮宮,漢儒以為學子觀?!遁驾颊咻ば颉分^樂育人才,而《詩序》教養(yǎng)之盛,中阿中陵,孰不知為育才之地?惟《泮水·序》止曰:“頌僖公能修泮宮?!倍对姟费浴盁o小無大,從公于邁”,則征伐之事;言“順彼長道,屈此羣丑”,則克敵之功;言“淮夷攸服,既克淮夷,淮夷卒獲”,則頌淮夷之服。借曰:受成于學,獻馘獻囚,可也。于此受賝,“元龜象齒,大賂南金”之畢集,何也?或曰:“濟濟多士,克廣德心”。此在泮之士,然不言教養(yǎng)之功,而繼以“桓桓于征,狄彼東南”,不過從邁之多賢,何也?又曰:“載色載笑,匪怒伊教”。此公之設(shè)教言,不言教化于羣才,而先以“其馬蹻蹻,其音昭昭”,不過燕享之和樂,何也?合《序》與《詩》,初無養(yǎng)才之說。其可疑一也。*②③④⑤楊慎:《升庵經(jīng)說》卷六,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第97-98頁,第98頁,第98頁,第98頁,第98頁。
這是以本詩證《詩》。
《春秋》二百四十二年,所書莫大于復(fù)古。僖公登臺望氣,小事也?!蹲笫稀藩q詳書之。學校久廢而乍復(fù),蓋關(guān)吾道之盛衰,何《經(jīng)》《傳》略不一書?其可疑二也。②
這是以《春秋》證《詩》。
《駉序》言史克作頌,以修伯禽之法,足用、愛民、務(wù)農(nóng)、重谷數(shù)事。使果能興崇學校,克何不表而出之,以侈君之盛美?其可疑三也。③
這是以他詩證《詩》。
上庠,虞制也;東序、西序,夏制也;左學、右學,東膠、虞庠,商周之制也。孟子言庠、校、序,皆古之學。使諸侯之學果名泮宮,何他國略無聞焉?其可疑四也。④
這是以禮制證《詩》。
《禮記》多出于漢儒,其言頖宮,蓋因《詩》而訛。鄭氏解《詩》泮言半,諸侯之學,東西門以南通水,北無其解。《禮記》頖言班,以此班政教。使鄭氏確信為學,何隨字致穿鑿之辭?其可疑五也。⑤
這是以《禮記》反證《詩》。
又,楊慎解經(jīng)對緯書多有批評,但對其合理的地方亦多采用。如“肇十有二州”條云:
《春秋緯》云:“神農(nóng)地過日月之表?!薄痘茨献印吩唬骸吧褶r(nóng)大九州島,桂州、迎州、神州等州是也。至黃帝以來,德不及遠,惟于神州之內(nèi)分為九州島?!薄独ǖ叵蟆吩唬骸袄鰱|南萬五千里,名曰神州?!笔且病|S帝以后,少昊、高辛皆仍九州島,惟舜時暫置十二州,故《書》曰:“肇十有二州。”肇之為言始也。前此九州島,而今始為十二州也。不然,則“肇”字無所屬。至夏還為九州島。《左傳》云:“夏之方有德也,貢金九牧?!笨勺C。*楊慎:《升庵經(jīng)說》卷三,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第41頁。
綜上所述,楊慎解經(jīng)義理嚴正,方法多樣,尤以考證為長。不過明代儒學重道德踐履,輕視具體的知識,楊慎以其學術(shù)貢獻對此種學風作了有力的矯正。但其時王學正盛,王門弟子盈天下,而楊慎因其“戴罪”之身流放在西南邊陲,在當時他的詩名、才名要遠遠超過他在學術(shù)思想上的影響。楊慎的考據(jù)之功與獨立的學術(shù)精神在明代亦非孤鳴,與之同時的梅鷟作《尚書考異》《南雍志·經(jīng)籍考》,學風與楊慎相近。
楊慎之后,焦竑認識到楊慎在學術(shù)思想上的重要意義,他于《升庵集》之外搜集楊慎著作逸篇,編成《升庵外集》出版。焦竑作為明代后期的學術(shù)大家,對楊慎非常推薦,繼承了楊慎廣博的學風與考證的趣向,其《焦氏筆乘》即是仿楊慎《丹鉛錄》而作,并在《升庵外集題識》中盛贊道:“明興,博雅饒達者無如楊升庵先生?!?焦竑:《升庵外集》,題識,臺灣:學生書局,1976年影印。萬歷年間的胡應(yīng)麟仿楊慎《丹鉛錄》作《丹鉛新錄》,其博考之風與楊慎有很深的淵源。明末張燧《千百年眼》一書之考史、論史從承襲楊慎《丹鉛錄》及相關(guān)史論而來。
在思想方面,明代以狂放著稱的思想家李贄對楊慎極為推崇。他在《讀升庵集小引》中對楊慎給予了相當高的評價。他寫道:“先生之人品如此,道德如此,才望如此,而終身不得一試。故發(fā)之于文,無一體不備,亦無備不造。雖游其門者尚不能贊一詞,況后人哉!余是以竊附景仰之私,欲考其生卒始末,履歷之詳,如昔人所謂年譜者,時時置幾案間,儼然如游其門,躡而從之,而序集皆不載,以故恨也。況復(fù)有矮子者,從風吠聲,以先生但可謂之博學者焉,尤可笑矣!”*李贄:《焚書·續(xù)焚書》卷五,中華書局,1975年,第207-208頁。并作《文學名臣修撰楊公慎傳》。又搜集楊慎著作并為之注,名為《讀升庵集注》,于楊書中的諸多條目多加己之評語。可見李贄對楊慎的贊許絕非泛泛之論,對楊慎著作著實下了相當大的功夫。
李贄精選楊慎的議論而摘錄之,又加自己之斷語,多贊楊慎之真知灼見。如于《經(jīng)史表里》一條下寫道:“經(jīng)史一物也。史而不經(jīng),則為穢史矣,何以垂戒鑒乎?經(jīng)而不史,則為說白話矣,何以彰事實乎?故《春秋》一經(jīng),春秋一時之史也;《詩經(jīng)》《書經(jīng)》,二帝三王以來之史也。而《易經(jīng)》則又示人以經(jīng)之所自出,史之所從來,為道屢遷,變易匪常,不可以一定執(zhí)也。故謂六經(jīng)皆史,可也。”*④李贄:《讀升庵集注》,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第290頁,第255頁。李贄于楊慎之議經(jīng)史關(guān)系深表贊同,并加以發(fā)揮,“六經(jīng)皆史”之語及其思想不待清人戴震而后有也。李贄深為楊慎之博學與才智所折服。他在《鼓刀中音》一條下評道:“先生真聰明,先生真蓋世聰明者?!雹芴锿裨凇墩摋钌鲗钯棶惗怂枷氲挠绊憽芬晃闹袑懙溃骸袄钯椃强着宸蠢韺W的許多觀點,諸如嘲弄宋明理學家是矮子觀場,被服儒雅而行若狗彘,口談道德而志在穿窬;揭露君子尤能誤國,清官之害大于貪官,諷刺朱熹終身不知圣人之慎思,反對咸以孔子是非為是非云云,多受楊慎的影響?!?田同旭:《論楊慎對李贄異端思想的影響》,《晉陽學刊》2007年第1期。李贄受楊慎影響不假,只是李贄的思想是不是像作者所寫的那樣“非孔批儒”則未必。李贄雖然狂放,也罵宋明理學家,但未必是反儒學、反孔子,正如楊慎批評宋學未必就是反儒學一樣。
自明代中期起,除了心學大興之外,明代學界漸漸興起一種崇尚博雅與考證的學風,楊慎可謂開風氣之先者。葛榮晉、陳鼓應(yīng)等著《明清實學思潮史》,以楊慎為明清實學思潮的重要先驅(qū);而林慶彰作《明代考據(jù)學研究》一書,則以楊慎為明代最為重要的考據(jù)大家,引起了明代考據(jù)學的發(fā)展,是乾嘉學術(shù)繁榮的重要先驅(qū)?!睹魇贰と辶謧鳌吩u論明代學術(shù)云:“經(jīng)學非漢、唐之精專,性理襲宋、元之糟粕。”*《明史》卷282,中華書局,1974年,第7222頁。隨著對明代學術(shù)之研究的深入,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個評語過于苛刻了,陽明與劉宗周等并非只是抄襲宋、元糟粕,而自楊慎、焦竑、胡應(yīng)麟、陳第等人的學術(shù)于考據(jù)與小學研究亦自有成,為清代學術(shù)之先導(dǎ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