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安+郭遠芳
2017年3月,好萊塢科幻大片《金剛:骷髏島》在中國內地上映,這是自1933年首部《金剛》問世以來好萊塢第四次將“金剛故事”搬上銀幕。對金剛題材的一再發(fā)掘,一方面顯示了好萊塢電影工業(yè)對于打造“銀幕怪獸”、滿足觀眾獵奇心理的持續(xù)興趣;另一方面,金剛形象的演變也昭示了近一個世紀以來,電影藝術中“主體”與“他者”關系的鏡像符號糾結,蘊含了政治隱喻、倫理構建、性別沖突的復雜話語。
一、“獸面”與“人心”的角力——金剛形象的變遷
縱觀80多年來《金剛》電影的流變,金剛作為影片塑造的一個核心形象,始終具有豐富的解讀內涵。一方面它既具有“電影奇觀”的商業(yè)性質——在現(xiàn)實世界中從未有如此龐大的靈長類動物的存在。這種奇觀景象體現(xiàn)的是人類對于未知自然的探索。另一方面,它也具有獨特的審美與倫理價值,黑猩猩作為在基因上與人類最為接近的物種,也一直被認為是人類文明與自然世界臨界點一般的存在。金剛的經歷、選擇會使得觀眾受到強烈的情感沖擊。因此,與其說觀眾在觀看金剛,不如說是在觀看原始時期的自己,這使得對金剛這一形象的審美與倫理建構就具有了豐富的內涵。
2005版的導演彼得·杰克遜曾在采訪中說:“1933年的《金剛》里的金剛其實是一只老式的兇暴猩猩……它看到美女時,原本應該殘殺了事,但是它卻悄悄邁開了腳步,開始兜起了圈子來了,它到底在想什么呢?金剛的這種心理其實就是我最感興趣的地方?!盵1]事實上,這也是每一部《金剛》要解答的問題。在銀幕造型塑造上,每個時期所呈現(xiàn)出的金剛的特質都有所不同。但另一方面,金剛的性格和心理,同樣也是每一版本的作者和觀眾關注的焦點。也就是說,金剛形象的演變就是外形塑造與內在價值選擇的不斷變化與相互作用,這個過程中每一次的金剛形象塑造都是一場“獸面”與“人心”的角力。
1933年,好萊塢首部《金剛》問世,金剛作為一個象征著原始的史前巨猿首次出現(xiàn),是與現(xiàn)代文明相異的“他者”——一個龐大卻粗糙的奇觀化景象。在這一版本中,制作團隊用木頭與鋼絲搭建起金剛骨架,外層再包上塑料泡沫構成金剛的外形,但由于技術所限,無法對金剛面目表情與情感進行表現(xiàn)。與之相對應,金剛的性格設置也并不復雜,它只有獸性的特征,完全憑著原始本能活動。
1976年的《金剛——傳奇重生》中,金剛依舊延續(xù)了1933版中原始怪獸的外形,但卻有了一個質的突破——它不再只作為一個僅僅用原始力量去占有金發(fā)美女、攻擊人類的反面形象,而是開始具有富于人文價值的情感因素。這就推翻了第一部中“金剛就是一只大猩猩”的角色定位。這一時期特效制作也有了極大的提升,影片精心制作出金剛模型的面部表情,尤其用眼神的特寫來展現(xiàn)其情感的變化。在這一部中,逼真的猩猩外形與內在復雜情感并置,金剛的形象開始呈現(xiàn)為“獸面”與“人心”的復合體。
2005年版的《金剛》,成熟的數(shù)字技術讓金剛的形象成為更加驚人的“視覺奇觀”,給觀眾帶來了更為震撼的視覺體驗。導演并沒有單純把金剛當作一個數(shù)字怪獸,而是讓它展現(xiàn)出更加豐富的表情以及復雜的性格。在這更為精致、逼真的造型背后,人性與獸性的角逐顯得更加激烈,充分彰顯出金剛外形的非人與情感人性化的巨大張力。金剛原本是屬于另一個空間的原始生物,影片卻不斷暗示金剛具備和人類一樣的情感和被教化的潛質,它喜歡女主人公安,會與她調笑嬉戲,它從安那里學會了審美,學會了安教給它的手語。影片越用力的展示金剛對安的深切情義,但卻無法正常進入“她”的世界。故相較于舊版,2005版更富于崇高的美學風格。
在電影數(shù)字技術更為精湛的2017版中,金剛形象卻被削弱了復雜性,呈現(xiàn)出性格單一化的特征。這一版的金剛形象基本是對1933版的重構,只是在角色設定上將之前那只象征著原始、本能的史前巨獸變成了維護自然秩序防止地底邪惡侵襲地表的衛(wèi)士。巨獸不再與現(xiàn)代人類敵對,而是化身骷髏島的守護神,與人并肩作戰(zhàn),對抗“反人類”的邪惡。
縱觀4個版本金剛形象的變化,在“獸面”與“人心”的角力中,金剛經歷了從兇殘暴虐的怪獸到人倫正義守護者的演變過程。這一演變過程的一個總體趨勢,是獸性與人性的此消彼長;但從電影視覺文化分析的角度考察,金剛形象的演變則另有復雜意味。從1933年到2017年,金剛80多年的形象流變,恰好與電影從現(xiàn)代到后現(xiàn)代的發(fā)展軌跡重合。按照研究者的看法,在這一過程中,以語言為中心的文化傳播方式逐漸讓位于視覺中心主義,“電影也經歷著從敘事電影向奇觀電影的深刻轉變”。[2]
如果說1933年版與1976年版基本是以敘事為主,奇觀化場面還受電影敘事的支配,那么,2005年版《金剛》則在導演手中達到了敘事與奇觀的之間的平衡,既注重塑造人物性格、開掘深刻主題,也注重打造震撼的視覺效果,讓觀眾享受完美視聽盛宴的同時也引發(fā)其對故事的思考。2017年版則完全成為當代消費社會的產物,是一部典型的奇觀電影。影片不遺余力加強奇觀效果,卻在敘事上顯得薄弱,多條敘事線索都是虎頭蛇尾。4部《金剛》的變遷正體現(xiàn)了80年來電影的奇觀化進程。
二、 從“祛魅”到“復魅”——金剛寓意的演變
《金剛》在努力營造奇觀化景象的同時,也注入對社會歷史的指涉。虛幻離奇的題材、令人震撼的光影聲畫成為對現(xiàn)實的另類書寫。因此,每一時期的金剛形象總是不同程度的反映出當時社會境況與時代訴求。
1933年版的《金剛》誕生于美國經濟大蕭條時期。電影用金剛這只巨獸比喻當年的經濟大蕭條,而女主角安則象征著全體美國人民,而金剛被安征服正是暗示了美國人必將戰(zhàn)勝困難的信心。影片結尾金剛在帝國大廈的頂端被飛機擊落,正象征著人類現(xiàn)代文明對野蠻的勝利;它暫時解除了人們在社會生活和政治沖突中感受到的恐懼,給人們提供了一個可以暫時忘卻一切的夢幻環(huán)境,從而完成統(tǒng)治階級對被支配的階級的道德、政治和文化價值的規(guī)訓。在經歷了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黃金時期之后,好萊塢很長時間進入低谷期,直到60年代末70年代初才再度崛起,從舊好萊塢邁向了新好萊塢時代。這一時期,歐洲電影開始崛起,新現(xiàn)實主義電影和之后的法國“新浪潮”電影向好萊塢電影觀念發(fā)起了猛烈的沖擊。在沖擊下好萊塢尋求轉變,開始在藝術風格上吸取歐洲藝術電影的元素。1976版《金剛》正是誕生于這種轉變下,它沿用了好萊塢的題材,卻融合歐洲電影審美風格。endprint
2005年版的《金剛》則富有“后現(xiàn)代”思潮下可貴的人文情懷與批判精神。影片的主題有二: 一是女主角安和大猩猩金剛之間純粹、干凈、真摯的情感; 二是對人類異化的批判與反思,矛頭直指人性的自私、偽善、唯利是圖。這一題材也被演繹為一個英雄被一群懦夫合力殺死的故事。到了2017年上映的最新版本,人物的設定與故事背景再次發(fā)生變化,影片借講述20世紀70年代一支探險隊前往南太平洋上的神秘島嶼的故事,傳遞出人與萬物的平等互助、共生共存的思想,延續(xù)了2005版中所指向的對現(xiàn)代文明的批判與反思。影片中探險隊用現(xiàn)代技術對“上帝造物尚未完成”的骷髏島進行勘測,使當?shù)厣鷳B(tài)平衡的遭到巨大破壞,無疑包含了對作為現(xiàn)代文明重要標志的科技做出的反思。
總之,每一時期的金剛形象總是不同程度的折射出當時社會境況與時代訴求,但縱觀這80余年的主題演變,圍繞的核心始終是:異己的、原始的力量與現(xiàn)代人類遭遇、發(fā)生碰撞。對這個主題的一再講述反映出人類對如何認識自然、認識自己的不斷探索。德國社會學家韋伯將現(xiàn)代世界理性化過程稱之為“祛魅”,在這個過程中人類不再是世界的一部分或世界的產物,而成為征服世界、度量世界的獨立主體。[3]1933年版中,當金剛以超出了人類認知范疇的史前巨獸而出現(xiàn)時,引起了人們極大的恐懼。到了1976年版,影片開始對人類為追求商業(yè)價值而不斷向自然攫取甚至破壞自然的行為進行反省。影片中的動物學家一再要求將金剛送回家鄉(xiāng),從這里開始,影片顯現(xiàn)出了尊重自然、尊重生態(tài)的意識。2005年版影片對人類貪欲的批判更加深入,矛頭直指向人類現(xiàn)代文明。這一版本中金剛悲劇性形象也重新喚起了人類對自然、對原始力量的敬畏。2017版的主題則更加明確,旨在傳遞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思想。
從恐懼到反思,從征服自然到“恢復自然之魅”,影片傳遞出的這種情感變化正是人類認識自然,認識自己的過程。所謂“復魅”并非要回到落后的神話時代 ,而是對主客二分思維模式統(tǒng)治下迷信于人的理性能力無往而不勝的一種突破。一再的翻拍體現(xiàn)的正是人們在理性與魅性之間尋找一種真正平衡的努力。
三、 美女緣何伴野獸——性別敘事的變奏
除了社會與歷史維度的深刻意義,《金剛》對女性形象的塑造也具有豐富的解讀內涵。作為經典的好萊塢影片,《金剛》有意將女性編碼成具有強烈色情感染力的被凝視對象。
女主角首先就作為一種色情文化符號而存在。女主角安作為被觀看也被展示的女性,她在兩個層面上發(fā)揮著作用,一是充當金剛與人類沖突的矛盾道具,二是作為劇中角色與觀眾的觀看對象。這個金發(fā)美女在以金剛為代表男性目光的注視下始終處于恐懼之中,而她面對金剛時尖叫進一步滿足了觀眾窺伺與侵犯女性的快感。在這種力量懸殊下金剛對安的控制被無限放大,這種控制與性欲觀看中的主動性的權力相結合,進而滿足了觀眾對女性的幻想與控制欲。
如果只對金剛與女主角作一種看/被看的色情景觀進行解讀,那么從1976版起影片開始,越來越注重對二者情感刻畫將作何解釋?顯然,僅僅只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解讀二者的關系是完全不夠的。用結構主義人類學的視點來看,如果說人類(男性)與金剛的二元對立構成了自然與現(xiàn)代文明的矛盾與沖突,那么女性無疑就是這一對抗的緩沖地帶。由于這個女性形象的存在,金剛才不同于那些僅僅提供了威脅,卻無法被認同的怪獸形象。也正是從這個維度上看,女主角的存在為自然與現(xiàn)代文明的和諧相處提供了一種可能。
因此,在《金剛》中,女主角不僅僅作為一種被觀看的奇觀景象,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在敘事意義上發(fā)揮作用。從1976版開始,女主角對金剛的態(tài)度開始趨于復雜化。除了對金剛的恐懼之外,她開始感念金剛對她舍命相救。到了2005年版,這種情感更加復雜。鏡頭語言打破了以往對金剛只作為“獸”的定義,它甚至在女主角安的指引下懂得什么是美,從一種原始的欲念上升為審美的高級情感。而當觀眾為金剛純粹、真摯的情感所震撼時,它仍然要以“他者”的身份面對現(xiàn)代文明的屠殺,這就引起了人們對現(xiàn)代文明的深刻反思。應當說,正是由于女性形象的存在,才賦予了金剛悲劇性的色彩,它儼然成為了象征著人類原始生命力與純粹情感,卻又無法為人類現(xiàn)代文明所容的悲劇性英雄。
縱觀幾部影片可以發(fā)現(xiàn),一方面,在男權話語主導的社會體系中,女性是作為相對男性“主體”的“他者”而存在的;另一方面,在面對原始與自然時,女性又恢復了人類“主體”的身份。當三者同時在場,女性就具有了“主體”與“他者”的雙重身份,二者的同構性使女性成為一個主體化的他者?!督饎偂废盗兄信詳⑹碌淖冏嘞蛭覀冋咽尽瑸椤八摺钡纳矸菖c女性孕育生命的特質使得女性與自然有著天然的親近感,她比男性更懂得尊重生命,更懂得與自然萬物和諧相處。女性成為人類與自然的緩沖地帶。
參考文獻:
[1]辛桂芳,孫琳.Beauty Killed the Beast”——《金剛》傳奇[J].電影字幕:2006(3).
[2]周憲.論奇觀電影與視覺文化[J].文藝研究:2005(3).
[3](德)韋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M].于曉,陳維綱,等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7:185.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