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菲
一
在我剛到達印度的頭幾個月,對一件事情非常不解,那就是我小區(qū)周圍,每隔十天半個月,乃至三五天,就會有一大群人在我的樓下,敲鑼打鼓吹喇叭。他們由遠及近,再慢慢走遠,那聲音震耳欲聾,最高音的部分可以持續(xù)二三分鐘。以至于我就算關(guān)好所有的門窗,也足以震得我心煩氣躁做不好任何事情。我開始以為是節(jié)日,但印度即使節(jié)日眾多,也不至于頻繁成這樣,有一次我走到陽臺上好好觀摩了一陣子,是一群穿戴紅白相間衣著的儀仗隊,緩緩在樓下移動,每到一個小區(qū)或者獨棟別墅外面就要停下來幾分鐘。儀仗隊后面,一群穿著莎麗的大媽和年輕女子跟著跳舞。這個儀仗隊行走速度之慢,穿過短短一條街,足足要一個小時左右。
我看群眾參與度很高,就以為是當(dāng)?shù)氐囊粋€風(fēng)俗,直到有一次我和兩個學(xué)生去逛街,又看見了這樣的儀仗隊。這一次的聲勢還要大一點,有一個男人,正穿著盛裝英姿颯爽地騎在一匹馬上,被儀仗隊護送前進。我還沒發(fā)問,學(xué)生就說:“先生,快看,這是我們印度的婚禮!”
我問:“他們這么大張旗鼓,不怕擾民嗎?”
學(xué)生說:“婚禮是印度人非??粗氐囊粋€大事,他們就是要告訴所有的人,我結(jié)婚了!”
原來如此。每個人都要結(jié)婚,你擾我,我擾你,成了習(xí)俗,也就沒人介意那響徹云霄的鑼鼓聲了。
一個民族的文化在人婚喪嫁娶這樣的大事件上,往往能留下最多的印記,我對印度人討個媳婦找個相公要花費多大的精力和成本充滿了好奇。于是,在去參加安布爾親戚的婚禮前,我特地找桑迪普問了問古吉拉特邦婚禮的全部程序。他倒很認(rèn)真,回了我一封長長的郵件,里面充斥著眾多英語化的印地語單詞和專業(yè)術(shù)語,我又結(jié)合了很多其他資料才搞懂。
他們結(jié)個婚,真累人。
古吉拉特邦的婚禮隨具體城市的不同有些差異,但總體上都要持續(xù)三到五天不等,不過首先都繞不開一個共同的程序——“甘內(nèi)什祭拜”。
甘內(nèi)什就是象頭神,他本來是雪山神女用汗水創(chuàng)造出來的“兒子”,陪伴與守護自己。有一天雪山女神的丈夫濕婆回家,正巧碰到妻子在洗澡,只見一個陌生男人在門外守護,這個男人就是甘內(nèi)什。由于甘內(nèi)什不認(rèn)識濕婆所以阻止他進門,結(jié)果被憤怒的濕婆砍掉了腦袋。
當(dāng)濕婆得知甘內(nèi)什是自己的兒子時,懊悔不已,便去求守護之神毗濕奴。毗濕奴說,明天太陽升起時朝北走,遇到第一種生物時,砍下它的頭放回兒子的頭上,就能令他死而復(fù)生。于是第二天,濕婆朝北走,最先遇到的是一頭大象,就砍下象頭放回到兒子頭上。甘內(nèi)什活了過來,不過也就成了現(xiàn)在這深入人心的象頭人身形象。
后來,濕婆為了補償兒子,決心為他清除一切障礙,全力幫助他實現(xiàn)目標(biāo),所以甘內(nèi)什又被稱為“清除障礙之神”。在印度,甘內(nèi)什常常會出現(xiàn)在企業(yè)家的辦公室里,或者掛在汽車后視鏡上,象征著前方一馬平川。在婚禮這類重大的儀式之前,人們也都要先膜拜他,以求庇佑。
拜完神,男方要在屋子外面準(zhǔn)備一個圓頂?shù)拇笈镒?,招待四方客人?/p>
接著就是一個叫做“嘎巴”的慶典,很簡單,就是大家圍成圈沒完沒了地跳舞。當(dāng)天還有一個婚宴,專供給新郎一方的親朋好友,此時離正式的結(jié)婚儀式還有一天。
正式婚禮的第一天,新郎從自家住處出發(fā),去迎接新娘共赴婚禮。婚禮一般就在新娘家操辦,那里新娘和親朋好友一起等待著新郎的到來,不過這里的“親朋好友”數(shù)量龐大,有100到150人。倒不用“搶親”了,不過,就是這個類似于“迎親”的環(huán)節(jié),新郎方面會安排一個儀仗隊伍一路敲鑼打鼓直到婚禮現(xiàn)場,煙花爆竹也會用于增添氣氛。
新郎到達新娘家后,新娘那方的人會熱烈歡迎新郎一方,雙方的隊伍匯聚在一起,相互祝福。
之后的程序新郎新娘就共同參與了。兩邊的人又大吃大喝一頓后,新人需要完成印度教婚禮中最重要的儀式——拜祭火神。新郎和新娘手牽著手,走向婚禮場地中間的一個圣壇,上面的圣火已經(jīng)點燃,先由新娘圍著圣火走兩圈,然后新郎再走兩圈。在印度教中,火就是火神阿耆尼的象征,中國把他叫做“火天”,在創(chuàng)始之初梵天創(chuàng)造的八神中排行第六。阿耆尼會凈化掉新郎新娘身邊的黑暗,象征著新婚夫妻未來前途光明。
完了以后,新郎要親手給新娘戴上一條項鏈,這條項鏈充滿著濃厚的印度風(fēng)情,以后的歲月中,新娘會一直戴上。
整個儀式持續(xù)一兩個小時,之后新郎新娘才可以去吃午餐。當(dāng)天,新郎就可以把新娘接回自家,完成夫妻之事。
第二天晚上,在新郎的家中,還有一場宴席,接待新郎一方的嘉賓。這場盛宴可大可小,主要用于接受新郎一方親朋好友的祝福。
這一天完了以后,婚禮才算正式結(jié)束,新婚夫妻往往會選個地方歡度蜜月。
簡單歸納起來就是,男人和女人先求神,然后男人在一群人的陪同下出門討媳婦,女人在一群人的祝福下嫁給男人,男人當(dāng)晚和女人結(jié)合,然后第二天男人那邊一群人又來慶祝他順利搞定媳婦。
印度文化多元,所以各地的婚禮千奇百怪,但總體而言古吉拉特邦的婚禮算是比較復(fù)雜。雖然已經(jīng)這么麻煩,可還不止這些,實際上,在婚禮之前,還必須有一個訂婚儀式,訂婚儀式在婚禮的前兩個月到半年之間進行,持續(xù)一天。
這一天又被叫做“戈爾達納”,意思是“芫荽種子”和“棕櫚糖”。在雙方的父母同意孩子結(jié)婚以后,女方的父親就要和四個男性隨同來到男方家,在他們的額頭上點上一個紅色的圓點,象征著第三只“精神之眼”,然后給男方一樣最實際的東西——錢。嫁妝對一些女方家庭是沉重的負(fù)擔(dān),所以這是印度人不太喜歡生育女兒的重要原因。給過嫁妝才能得到對方的認(rèn)可,接著雙方家長會選一個吉日辦訂婚儀式。
訂婚儀式上主要有三個流程:一是婆羅門身份的主持會來給準(zhǔn)新郎新娘分發(fā)芫荽種子和棕櫚糖,前者象征著財富,后者象征著甜蜜;二是接受親朋好友贈送的甜點和喜錢;三是交換戒指。
把訂婚儀式和婚禮加起來,前前后后有將近一個星期,如果不是雙方的重要親戚,幾乎不可能參與全部的流程。
二
在一個寒冷的早上,桑迪普開著摩托載我來到甘地訥格爾郊外的一個小農(nóng)場。安布爾在門口代表男方家庭迎接客人,看到我,興高采烈地走過來握手,帶我去見他的父親,不過,第一句話就讓我哭笑不得。
“這是印度理工學(xué)院的外國專家,郭先生,他……”安布爾停了停轉(zhuǎn)過來問我,“不好意思,你來自哪個國家的?中國還是日本?”
這些渾渾噩噩的印度人,那天下午在我家泡了半天白泡了。
“你好,我來自中國,我很榮幸能夠參加這個印度的訂婚儀式?!蔽矣謱Π膊紶栒f,“不過,你父親看起來真年輕?!边@倒是實話,他看起來比安布爾大不了多少,不過也有可能是安布爾太顯老相。
旁邊一個老頭子不懷好意地插嘴:“他很年輕嗎?一大早不要開玩笑!”
“那么我下午再來開玩笑吧?!蔽艺f。
兩個老頭子被逗樂了,安布爾也大笑一番,然后邀請我進農(nóng)場參觀。
訂婚儀式比較簡樸,甚至讓我有些失望,他們搭了一個臺子,準(zhǔn)新郎新娘穿著漂亮的禮服,就那么站在臺上一直保持著笑臉,聽說他們從上午到下午都要站在那里,我對他們的體力能否支撐一天捏了一把汗。
迎來送往、進進出出的人,都是男士。只見一大堆身穿莎麗、頭批紗巾的中老年女性,扎堆盤坐在臺子斜側(cè)面角落的地面上。她們都是各男士的配偶,大多數(shù)沉默寡言,有些也扭頭朝我看看。
一大群孩子倒保持著本該有的童真,他們不分男女玩在一堆,有的在農(nóng)場上跑來跑去,有的在蕩著秋千。農(nóng)場的一個圍欄里有一匹馬,我和幾個孩子拿著稻草過去喂馬玩。周圍很空曠,過了這個圍欄,就是黃黃的田野了。
“郭,這是我的女兒姆格達?!卑膊紶枎е粋€小女孩過來介紹。他女兒的皮膚和安布爾一樣黑黝黝的,不過五官很可愛,穿一身白色的連衣裙。
“哇哦,真可愛!”我問,“她幾歲了?”
“四歲多,不到五歲。”安布爾的回答證明了的確不是他父親太年輕,而是他太顯老。
姆格達羞答答地做了一個鬼臉,然后跑去和其他小孩子一起玩。
“看到她,我也想起我女兒了?!蔽艺f。
“是嗎?”安布爾笑笑,又把女兒叫了回來,“姆格達,快過來,跟這位叔叔學(xué)一點中國話?!?/p>
我教她用漢語打招呼“你好”。她嬉皮笑臉地跟著說了一聲。
午宴沒有大桌大桌的宴席,是傳統(tǒng)的塔里。和每次聚餐一樣,自己拿著大盤子去盛喜歡的菜,然后找一些地方,坐著、蹲著,就解決了。
一會兒,一個身穿白大褂看上去年高德劭的老人來了,那就是婆羅門的主持人。安布爾一家子趕緊迎上去行摸足禮——這是印度教徒對大師的尊敬之禮,他們又叫它“查蘭斯帕史”。
此時,男女雙方的兩家人都已經(jīng)全部站在臺上。主持人走上臺,用古吉拉特語宣布了一些東西,然后給他們做“財富和甜蜜”的儀式,隨后,親友團成員依次走上臺,給新郎塞喜錢,并一一和他握手。
“你想上臺去嗎?”桑迪普問我。
“好啊,不過按照我們中國的習(xí)俗,也要給他們紅包的,我不知道該給多少錢合適?!?/p>
“這個看關(guān)系而定,一般來說,家長會給一萬盧比,親戚給兩千,朋友熟人,兩百、五百也就差不多了?!?/p>
于是我叫桑迪普給我找來一個信封,本著“不高調(diào)、不掉價”的精神,里面放了五百盧比,用中文寫上“新婚快樂,早生貴子”,再用漢字和拼音寫上我的名字。雖然他們看不懂,但我想他們能感受到這份來自中國的祝福。安布爾面子思想似乎有點嚴(yán)重,又在我的名字前面補寫了一個抬頭——“IIT(印度理工學(xué)院)專家”。
全場就我一個人會使用外國文字,他家人也不可能不知道我是他請來的IIT的同事,無論出于確定喜錢主人或是顯擺的目的,都顯得畫蛇添足。
在他們的安排下,我走上臺,把信封交給新郎,用英語祝福他們。他滿面笑容地和我握手,說了一個我聽不懂的句子還禮。頓時臺下的人拿著相機對著我咔嚓咔嚓地拍起來。沒見過中國人來參加你們的婚禮吧?一時間,主角似乎不是那對新人,而是我。
突然我犯愁了,該不該和新娘握手呢?
在別人上臺的時候,我真沒留意這個。要在中國,這壓根不是一個問題,可這是保守的印度,而且是最保守的古吉拉特邦……要是該握手我不握手,那就是失禮,可要是不該握手我去握了……
于是我在新娘面前停頓了一下,想看她是否主動伸手,她尷尬地笑笑,沒有伸手的意思。既然這么保守,我也只好表達祝福后走下了臺。我重新望著臺上那位準(zhǔn)新娘,此刻的她,穿紅色華麗服飾,滿身的漂亮墜飾,是我印象中最典型的印度美女裝扮,優(yōu)雅而神秘,她依舊笑容滿面地招呼客人,相機和攝像機都會記錄下她今天的一顰一笑,可是和那堆坐在角落的古吉拉特女性一樣,將來,她也會漸漸地淪為老公的陪襯吧。
三
由于訂婚儀式十分簡樸,我便覺得這兩家人肯定也算不上當(dāng)?shù)厥裁创髴羧思?,但是兩個月之后的婚禮上,我明白了什么叫做印度土豪。那天之后不久,我就認(rèn)識了拉謝爾,跟她講了這個訂婚儀式之后,她很遺憾沒有去參加。我說不要緊,正式的婚禮在兩個月以后,安布爾一定非常希望邀請你參加。
事實也正是如此,安布爾斷然不會拒絕一個西方美女去給他們撐場子。
由于二月份已經(jīng)是第二學(xué)期,白天要上班,我們五個IIT的同事下班以后,叫了個出租車前往,其中包括了我和拉謝爾兩個外國人。
婚禮儀式在另外一個場所舉行,短短半小時的路途上,我們看到了好幾家印度人都在辦婚禮。桑迪普解釋說:“一來,印度由于天氣炎熱,所以婚禮幾乎都集中在每年季風(fēng)過后到第二年的二月之間來操辦,這段時期天氣舒適;二來,印度人也很看重吉日,而今天就是一個吉日?!?/p>
我們到達目的地后看到的景象,讓我很難相信這兩次儀式是同一家人所為。安布爾弟弟的婚禮規(guī)模,遠超一路上看到的其他婚禮現(xiàn)場,其占地面積大約有一個足球場那么大。夜色中,每個細節(jié)都被裝飾得流光溢彩。最讓人震撼的,是在場地的一側(cè),用四根柱子,豎立了兩個巨大的屏幕,每個都有六七米長、四五米高,一個正直播著整個空地上客人們的活動,另一個則直播舞臺上新郎新娘兩家人的儀式。我走近大屏幕看得很仔細,那分辨率非常高,至少是藍光級的效果。
那晚來的客人也極多,至少有一千人,摩肩接踵,人頭攢動,像是來朝圣一個宗教盛典。一干印度同事與不少人都有些交集,忙著迎來送往不亦樂乎,我們五人很快就被湍急的人流沖散了。
晚餐同樣是塔里,各種菜肴排了七八排,此時也沒有人顧著招呼我了,我肚子也餓疼了,只好在異國他鄉(xiāng)陌生的人流中拿著盤子自助了。
繞了一大圈,在舞臺正前方的幾排座位上,我又碰到了同事,桑迪普問我:“怎么樣,今天這場婚禮,感覺不錯吧?”
“這婚禮辦下來得花多少錢???”我問。
“光是今天,就花了兩百萬盧比!前后幾天還要花很多錢,具體多少就不知道了?!鄙5掀照f這話的時候有些得意,仿佛這是他們家辦的。
我不得不承認(rèn),一天花掉二十萬人民幣的婚禮,在中國也是很多普通家庭望塵莫及的。
桑迪普補充說:“那女人的父親,是市政府里面的高官,很有錢,今天艾哈邁達巴德的市長都來了,其實訂婚儀式那天市長也來了,只是你不認(rèn)識而已?!?/p>
升官發(fā)財,越窮的國家,這個道理表現(xiàn)得越直白。
那天,我們又上臺和兩家人一一握手,按照同事的說法,這一次,可以再給喜錢,也可以不給。普通的朋友,就不用給了。
然后我再一次重復(fù)了沒有和新娘握手的舉動,也再一次為他們又整整在這里站了一天表示同情。這個時間段換在中國,兩家人可以回家數(shù)紅包數(shù)到手抽筋了。
我問他們,在印度結(jié)個婚這么麻煩,如果婚后處不好,一般會離婚嗎?桑迪普說:“印度人很傳統(tǒng),一旦離婚,就會受到歧視,再結(jié)婚幾乎不可能,特別是女人,所以印度離婚率很低。即使湊合著過,也會堅持走到人生的盡頭?!?/p>
我忽然想到國內(nèi)日益升高的離婚率,有很多人說人們越來越自由了,這是時代的進步。如果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越來越成為一種奢侈,有時候真不知道,這是社會的幸運,還是不幸。
十點半以后有一個大型舞會,所有人竭力留我和拉謝爾參加,可惜當(dāng)天我久餓之后大快朵頤搞得胃疼難忍,所以堅持要回家休息。拉謝爾很喜歡跳舞,也想留下來,于是我建議我一個人先打車回去,讓她玩盡興以后找個同事送回家。她猶豫了半天大概覺得不安全,決定和我一起打車返回。
本來只是我們兩個人的事,結(jié)果三個印度同事也二話不說跟著走了。原因很簡單粗暴,路有點遠,打車回家要四百盧比,我和拉謝爾一人出了兩百,和來的時候一樣,付款的時候,三個印度人一聲不吭。
印度是個歌舞大國,他們美輪美奐的歌舞表演在各影視劇中早已展現(xiàn)出極高水準(zhǔn),其實我何嘗不希望有一個機會陪著這個民族舒袖曼舞。不過沒關(guān)系,兩個月后是桑迪普的婚禮,我們還可以跳個夠。
在那之前,讓我們來一起見證一場跨越種族的最唯美的愛情二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