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感到一種幽冷和清寂,草木散發(fā)出沁人的孤獨,使我開始懷念家中那個衣柜。獨自躲到橘園來,像一個棄嬰。一堵籬笆將我與外界隔開,村子中心的熱鬧被遠遠拋在身后,如此寂靜而陽光如禪的下午,我的內心充滿了不安。
如果躲到衣柜里,我可以假寐,關上柜門,四周漆黑如墻,就像一場黑夜提前來臨。假寐的結局就是,在無從察覺的瞬間滑入睡眠的深淵,最終,所有憂懼和擔心也就不復存在。衣柜是母親的嫁妝。結實,碩大,占據(jù)了房間的四分之一,散發(fā)著一股濃郁的樟木之氣,我們家沒有那么多衣物可放,剩下的空間藏我綽綽有余。一躲就是大半天。蟄伏,不吃不喝。屏住呼吸,聽任他們進進出出,四處找人。當他們提出種種揣測時,我已經在柜中安睡。后來,這個秘密終于被父親發(fā)現(xiàn),我只好另尋藏身之所。
我闖了禍,才一個人偷偷躲到這里來的。至于什么禍,是記不清的,那些年闖的禍太多,如果一一記錄,需要一個賬本。
蝴蝶和蜜蜂最先出來迎我,它們圍著草尖顫巍巍地飛,也像受了責備似的,帶著一身幽怨。紡織娘聲音凌亂,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它們不懂得表達自己。只有秧雀是暢快的,在橘樹枝頭跳來跳去,有幾只不時扭過頭來看我,似乎心生警惕,它們不明所以,草叢里為什么躺著一個人,他到這里來干啥?說不定它們也是一晌貪歡,闖了禍,不敢面對父母,才飛到這里來的。同是天涯淪落人,避難于此,何分你我……
小時候,一旦闖禍就到處找地方躲藏。父親愛打人,以為非如此不足以樹立自己的威望。母親以前是不打人的,所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漸漸地,一改往日斯文,打起人來毫不遜色,氣上心頭時,甚至青出于藍。要是跟他們硬碰,他們會越打越有癮,如同嘗到什么稀罕的珍饈美味,非吃膩了才肯罷手。假如示弱,像受驚的小貓躲起來,他們反而會擔心,怕我就此尋了短見。村里有過這樣的先例,小孩挨了打,跑到水庫邊,跳進去淹死。那時,我體弱多病,性格憂郁,一天到晚悶悶不樂,臉上沒有多少陽光,給人一種隨時會夭折的感覺。他們的擔心是有由來的,此前,我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夭折了,而我,不止一個算命先生說過,是很可能長不大的。
大地接納我的身軀,同時又使我免于沉淪,中有雜草牽絆,內心纖塵跌落,那片區(qū)域,不用擦拭就那么的皎潔與干凈,像天空的一角。在這里,我既不是一只蟲子,也不是任何一株草,但我和它們并無差別,靈魂的出游不可避免。仰頭,見云朵在頭頂追逐,沒人因為它們不守規(guī)矩而出來指責,它們是想去哪就去哪的。此刻,我也像一片閑云,飄蕩在草間。只可惜,籬笆鎖住一園草木,而草木又局限了我,所有的自由僅限于此。
橘園不只種橘樹,寬大的間隔,也套種各類蔬菜。這里泥土肥沃,種什么都高產。也許就是太肥沃了,園里的草也格外茂盛,和莊稼比起來,它們長速驚人,春夏之際,半個月就要拔一次草,否則,只能看見滿園荒草??坷锏氖a蔽處,那些草常常高過人頭,它們?yōu)槲姨峁┝藯碇?/p>
園子中央是我家的祖墳地,先人排列有序,像草木一樣靜立地頭,他們已經停止生長,把生長的任務交給了我。而如何生長,長成什么樣,正是我一切麻煩的源頭。父母總希望我按他們的要求生長,稍偏一點,就不顧一切扭過來,甚至不惜刀劈斧斫。難道先人們當年也是這樣管束他們的?
無名花開在青草深處,我沒來時它們這么開,我來了,還是這么開。水嫩的腰身,清新的面目,頭上頂著,腋下藏著。也認識一些,車前子、夏枯草、打碗碗花,藍的、白的散落在草間,像滿天星斗。它們恬靜,安詳,帶有幾分扭捏與羞澀,風來時,偶爾露出妖媚的笑。我的漂亮同桌也愛這么笑,她眼睛很大,弧度閉合之間,美得驚人,讓人不敢抬頭去看。她是語文老師的女兒,身份高貴,不可能像野花一樣,容我欣賞。兩只小蚱蜢,撲在肥碩的四葉草上,渾身金黃,小半天才伸一下腳,撐一下翅膀,我以為它們睡著了,突然,一只往上一跳,疊在了另一只的背上,哎呀……我躺在最靠里的籬笆下,讓草葉掩住身體,間或有人走過,腳步像踩在頭頂上。沒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我,也沒人停下來讓目光短暫停駐于這片微小的世界,他們很忙。這里的小昆蟲是想怎么飛就怎么飛的,想怎么愛就怎么愛??傊?,它們是自己的,不像我,處處受人約束。
輕微的嘣擦聲源自折斷草莖的那個細小動作,而有些動物的神經遠比草莖更加細微,也更加敏銳。晴空下的遮蔭處,突然透出一股股寒意,咫尺之間,襲人膽魄。
一條蛇從草間游弋而來。是一條大蛇,距我不到兩米,我看清了,它的身子跟我大腿一般粗。蛇不慌不忙挪著身子,那神態(tài),那舉動,像一位拄著拐棍在自家后院散步的老人。它游了過來,眼光清亮明澈如滴茶油。它用審視的目光瞅我,遲鈍了,似乎拿不定主意。接著,又把脖子挺得老高,游到身前,“咻咻”地吐著信子。這是在嗅我身上的氣味么?村里的人說,人有六道輪回,死后首先是變成蛇,然后,再輪回成其他物種。如果是自家祖先,變成蛇后,能從氣味中分辨出家族獨有的特質。嗯,你可千萬別認錯人……然而,它還是拿不準,圍著我兜了半圈,最后,愧疚地耷拉著腦袋,轉身走了。我躺在那,半晌不動,直到蛇走了好一會兒才站起身,蛇早已不知去向。
此后,我常去橘園,卻再也沒見過那條蛇。幾次有意假裝睡著,希望引它出來,可它滅跡遁影,去如黃鶴。跟母親到園子里拔草,我會偷偷將草折斷,故意讓根留在土里,這樣用不了多久,它們就會重新長起來,只有草長深了,那些生靈才有藏身之所,蛇也才會重新出現(xiàn)。母親不明真相,總抱怨園里的草長得太快。然而,我終究沒能再見到它。
上了初中,很少再去橘園,一道比籬笆更牢固的東西將我們牢牢隔開了。如今,二十年過去,這個距離被拉得更大,我跟它之間隔了一個廣闊的人世。我曾懷疑,那條蛇是否真出現(xiàn)過,或許,它只是一個孩子因逃避責罵躲在角落里時,孤獨的靈魂深處產生的一個幻覺。橘園里的橘樹老了,透著濃濁的滄桑之氣,很多樹被蟲蛀得面目全非,有的已經幾年不結果。沒人主動砍伐它們,只有一種情況才能砍下橘樹——用一個人去代替一棵樹,埋在那里。
沒人記得那個夏天,記得一個孩子跟一條蛇所經歷的孤獨……
(秦羽墨,原名陳文雙。有作品發(fā)表于《天涯》《青年文學》《黃河文學》《青年作家》《湖南文學》《啄木鳥》等刊,著有散文集《通鳥語的人》、長篇散文《牧羊人》。)
編輯:劉亞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