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河北省著名作家賈大山逝世20周年。紀(jì)念賈大山,最好的方式就是學(xué)習(xí)他的精神,寫人民,出精品。為此,《當(dāng)代人》將嘗試開辟短篇小說板塊,擇優(yōu)刊發(fā)省內(nèi)外作者的精品佳作。一則,接續(xù)本刊推介精品、推出作家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一則,為讀者提供更加豐富的閱讀文本。本期,先讓我們一起重溫賈大山經(jīng)典短篇小說《“容膝”》。
東門里有個大覺寺,寺內(nèi)有一方青石,上刻兩個大字:“容膝”;又刻一行小字:“晦翁書”。原來這塊石刻放在一個大殿的角落里,塵封垢染,無人問津。到了八十年代,寺內(nèi)的工作人員把它拓片裝裱,竟能重金出賣,以文補文。先是文人墨客喜愛,后來平常百姓也爭著買。于是“容膝”拓片除了在寺內(nèi)零賣,也批發(fā)到“四寶齋”。
“四寶齋”就在大覺寺的對面,賣文房四寶,名人字畫,也賣泥塑陶器,玉雕古玩。“四寶齋”的主人是一對來自農(nóng)村的年輕夫婦,一個叫文霄,一個叫玉素,一個能寫一個愛畫。改革開放后,別的買賣不做,一心開個“四寶齋”。他們說開辦“四寶齋”的目的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繁榮古城文化。其實,古城文化繁榮了,錢也賺下不少。要不一座青磚青瓦、古色古香的小樓,怎么會蓋起來?
不過,他們做買賣,確有與眾不同之處。譬如:明知“容膝”拓片暢銷,偏不肯多進貨,每次只進三五幅,一幅掛起來,其余藏在柜臺下面。有人買“容膝”拓片,先把人家上下打量一遍,然后交談幾句,好像是要考查一下人家的道德學(xué)問,配不配買一幅“容膝”拓片似的。
正月里,滿城觀不盡的繁華熱鬧,“四寶齋”的顧客仍然不多。文霄站在柜臺后面,應(yīng)酬兩個看硯臺的老人,玉素在后面的小屋里作畫兒?!八膶汖S”不是飯館,不是百貨商店,平時生意就很“清淡”——這里賣的都是高雅貴重物品,一天賣兩三件,就能獲得不少利潤。
賣綠蘿卜的老甘卻是這里的???。老甘是個種田人,認(rèn)不得幾個字,但是非常喜歡“四寶齋”。他說全城里的買賣,哪一家也不如“四寶齋”的買賣做得文雅,買的文雅,賣的也文雅。每天,他把放著半笸籮綠蘿卜的小車兒朝“四寶齋”門口一撂,就鉆到店堂里去了,一邊取暖,一邊瞅攤,一邊看文霄夫婦做買賣。
看硯臺的走了,老甘望著裝裱精致的“容膝”拓片,問了一句:
“那個黑片子,賣多少錢?”
“七十?!蔽南龈嬖V他。
“呀,好貴也!”老甘吐吐舌頭,悄悄說?!细噬ぷ右?,站在城門洞里吆喝一聲“綠蘿卜”,十字街里都能聽見;但是到了“四寶齋”,說話總是悄悄的,好像是怕嗓門大了,破壞了這里的文雅似的,并且時常動用“之乎者也”一類的字眼。
“寫字的人貴?!蔽南鲆埠芟矚g老甘,生意不忙了,愛和老甘聊天。他說“晦翁”不是別人,就是朱熹,南宋的大哲學(xué)家。宋寧宗慶元年間,朱熹因為得罪了一個姓韓的大官,遭到排斥,被貶官了。一天他到大覺寺拜佛,要求借宿一夜。大覺寺東側(cè)有個專供香客借宿的院子,名叫雨花堂,大小十間房屋,大的兩方丈有余,小的只能容納一人,香客所住房屋大小,以向寺內(nèi)施舍財物多少而定。住持僧看他青衣小帽,窮困潦倒,便把他安排到一間最小的屋子里去了。晚上,他躺在草苫上,思前想后,心里很不是滋味,長嘆一聲,便在石砌墻壁上揮筆寫下“容膝”二字。他去世后,皇上因念他的功德,追封他為信國公,并詔令天下搜集他的墨跡。“容膝”二字成了國寶,住持僧便請匠人刻下來了……
“老朱有兩下子!”老甘說,“這兩個字,寫得是不賴!”
“其實,‘容膝是陶淵明的話。”老甘正贊嘆著,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走進來,談吐也很文雅。玉素在后面的小屋里說:
“對,是陶淵明的話。”
“是《桃花源記》里的話吧?”文霄向屋里問。
“不,是《歸去來兮辭》里的話?!毖坨R背誦,“‘倚南窗以寄傲……”
“‘審容膝之易安?!庇袼卦谖堇锝恿讼卵?。文霄一拍手說:
“對,是有這么兩句!”
柜臺里面一句,柜臺外面一句,屋里一句,三個人津津有味地談?wù)撝皻w去來兮”。老甘努力聽著,像聽外國話,但也聽清個大概意思:老陶在什么地方做了八十多天官,便辭官歸田了,寫了一篇文章叫《歸去來兮辭》?!皩徣菹ブ装病?,是說他回到老家,不嫌房子小,容下膝蓋兒就行了。
他們越談越投機。眼鏡問到“容膝”拓片的價錢時,文霄十分友好地說:
“別人買七十,你買……”
“我買一幅,也優(yōu)惠優(yōu)惠吧!”文霄還沒說完,走進來一個胖老頭,淡淡的眉毛,疏疏的胡子,披一件細毛羊皮襖,玩兩個健身球兒。他說他最喜歡名人字畫,客廳里掛了一幅“難得糊涂”,臥室里掛了一幅“吃虧是福”,書房里想掛一幅“容膝”……
“三間房屋?”眼鏡問。
“四間,吃飯屋里就不掛什么了。”
“幾口人?”
“兩口,我和老伴。孩子們,我誰也不跟,他們那里人來人往,又有電話,麻煩!”
說完笑了,笑得十分得意。
文霄不知胖老頭的來歷,正要取貨,“沒貨了。”——玉素從屋里走出來,似笑非笑地打量著胖老頭說:
“這位先生也有書房?”
“有哇,人老了沒事做,就愛讀一點書——‘有好友來如對月,得奇書讀勝觀花呀!”說完又笑了。
“你讀什么書?”玉素又問。
“剛讀完了《笑話大全》,最近在讀《麻衣相法》?!?/p>
文霄、眼鏡都笑了。玉素也笑了,指著一幅國畫說:
“我看你不如買了這幅《八駿圖》吧,你看這八匹馬,奮蹄揚鬃,一匹一個模樣兒,多么精神!”
“多少錢?”
“一百?!?/p>
“行,它更名貴!”
胖老頭買了《八駿圖》,剛剛走出店門,玉素就把嘴兒一撇,說:
“哼,兩口人四間房屋,好大的膝蓋兒呀!”
“他買《八駿圖》最合適了!”眼鏡忍不住,噗噗笑了,“他那屋里可以跑馬!”endprint
笑了一回,玉素望著眼鏡說:
“同志在哪兒工作?”
“縣政府。”
“什么機關(guān)?”
“小機關(guān)?!?/p>
“機關(guān)再小也有名字?!?/p>
“地名辦公室?!?/p>
“噢——”玉素看看文霄,“還有這么個辦公室?”
“無權(quán)無勢,清水衙門!”眼鏡的臉紅了,通紅通紅。
“住哪兒?”玉素又問。
“梁家胡同?!毖坨R的臉又白了,寡白寡白,“一家三代五口人,住在兩間平房里,一間不到九平米……”
“看看看,”老甘兩手一攤,“讀‘歸去來兮,不如讀《麻衣相法》!”
“這就叫苦樂不均!”眼鏡嚷了一聲,然后對玉素說,去年兒子考上大學(xué),閨女當(dāng)了文藝兵,老太太也去世了,才得松快松快。他也想買一幅朱子珍跡,在屋里掛一掛,沖沖晦氣。玉素笑了笑說:
“真的沒貨了。”
“這一幅……”眼鏡指指掛著的拓片。
“那是樣品,不賣?!?/p>
眼鏡望著那拓片,呆了一會兒,只好走了。老甘看看文霄,看看玉素,奇怪地問:
“怎么,兩位都不賣給?”
“一位有貪心,一位有怨心,都不適合掛‘容膝?!庇袼卣f。
“誰掛才適合呢?”
“你掛最適合了?!庇袼匦πφf,“你們老兩口,兩間小茅屋,屋前一棵垂柳,屋后一片菜畦,無憂無慮無爭無求地過日子,多么安閑快活?
‘審容膝之易安,最不容易做到的是那個‘安字,你做到了?!?/p>
“不也不也,我也沒做到!”老甘搖搖手,也咧著大嘴笑了,“天一暖和,我也要蓋新房了,不要那么大,也不能那么小,客廳、書房用不著,只能‘容膝也不行。老伴兒嚷著買洗衣機哩,買了放在哪兒?其實,老朱和老陶,也沒做到。老陶不嫌房子小,住下就是了,寫‘歸去來兮千嘛?老朱更不安分了,半夜三更,不好好睡覺,又是朝墻上寫字,又是唉聲嘆氣,折騰嘛哩?人生在世,貪心不可有,怨心不可有,但是哪能無所求呢?你看我現(xiàn)在就有所求了——”
外面過來一群紅男綠女,老甘慌慌走出,野著嗓子吆喝起來:“綠蘿卜!又甜又脆的綠蘿卜!
"
文霄和玉素,聽著那洪亮的叫賣聲,相對無語。聽了一會兒,兩人一齊說:
“老甘,大覺人也!”
(本文原載《河北文學(xué)》1992年第6期,被《小說月報》《新華文摘》轉(zhuǎn)載,并收入《1992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選》一書)
編輯:曾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