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本名史長義,著名散文家、小說家、評論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市作家協(xié)會散文委員會主任、北京市房山區(qū)文聯(lián)主席。著有長篇小說《慢慢呻吟》《大貓》《玉碎》《玄武》等8部,散文集《以經(jīng)典的名義》《風聲在耳》《無言的愛情》《夜之細聲》《故鄉(xiāng)永在》等30部。
日前,女作家劉春在她的微信中寫道,讀毛姆的短篇小說,讀得昏天黑地,不忍釋卷。他的小說寫得很平易,甚至可以說寫得很輕松,也沒有刻意的結(jié)構(gòu),不過是“口述實錄”式的敘述,自自然然地開始,又自自然然地結(jié)束,卻很抓人,讓人看到“機心幽深冷酷”。
劉春是個刁鉆的讀者,對小說,輕易不會上眼,這一點,她與李靜、舒晉瑜、周曉楓相仿佛。于是,她的感嘆,讓我心中歡喜。因為我一直是毛姆小說特別是他的中短篇的愛者,私下里認為好,但一直不敢公開表達,因為從國外到國內(nèi),不少人都說毛姆的小說是二流的創(chuàng)作,不過是通俗小說偏上一點??戳藙⒋旱淖h論,心中的感覺得到了一次驗證,心中陡然升起一點自信,不再怕被人說低,索性說開去。
人說毛姆是二流作家,其實多少有些人云亦云,是媚雅或者從眾心理的作用。如果你真正進入了他的文本,對他的中短篇進行潛心地閱讀,你會發(fā)現(xiàn),他絕對的一流!這個一流的判斷,是源自我對短篇小說的文體理念:短篇小說,沒必要過于負重,云山霧罩、凌空蹈虛,從極平凡處挖掘出不凡、于無聲處有聲,才是本義。正如余華所說,“短篇小說從來不是為了獵奇……于無聲處聽驚雷,才是真正的考驗,才是真正的功夫?!?/p>
毛姆就是這樣。他寫普通人的生活,寫在凡常、平庸生活中的那點非凡、那點不俗,他也不過多地寫,非常節(jié)制,就像生活那樣自然而然。但是,就是那么一點點,卻讓人眼前一亮,讓人看到人性的幽微,立刻產(chǎn)生會意:對的,人心就是這樣,生活就是這樣。契訶夫說,所謂人,無論誰,都隱藏著點什么東西。毛姆就是呈現(xiàn)了平凡的人在平凡生活中“隱藏”的這點什么,這點“什么”平時被人的外在和人間萬象遮蔽了,不被察覺,甚至當事人也從不自察,卻是人立身于世,并抱著希望、有尊嚴地生活下去的最根本的支撐,因而在關(guān)鍵的時候如期來到。
《為了榮譽》,寫一個西班牙紳士的日常生活。按部就班的時光,讓他感到乏味,便帶著妻子經(jīng)常出入各種社交場合,給蒼白以溫潤。給人的印象,這是一對模范夫妻,丈夫體貼,妻子馴順,無可挑剔。但是,他總隱隱地感到,相敬如賓之下,妻子沒有激情,心有點冷。一次舞會,他們遇到了一個外省青年,女人的眼神倏地亮了一下。這一亮,被丈夫捕捉到了,他便暗暗留心他們的往來。但他發(fā)現(xiàn),妻子與那個青年,不僅沒有私下的溝通,即便是一些能夠相遇的場合,他們也刻意規(guī)避。這讓他疑心大起,問妻子:“你們是不是愛過?”妻子坦然地回答:“要不是父母的阻攔,就結(jié)婚了?!敝勒嫦嘀?,為了表示大度,他還帶妻子赴有那個外省青年參加的宴會,但女人以身體不適委婉地推辭了。這讓他心中不快,問道:“你是不是還愛他?”女人依舊坦然地答道:“還愛?!睆倪@一刻起,問題就嚴重了,即便是妻子恪守婦德,對他忠心耿耿,他也不能忍受,他要從根本上解決。終于在一個看斗牛的場合,他故意挑起有關(guān)斗牛的爭論,找到了冠冕堂皇進行決斗的理由。那個青年明明知道這是有意的設(shè)計,還是毅然赴約。毛姆寫道:“這個年輕人死得很有骨氣,一顆子彈打中了他的胸膛?!蹦莻€女人也表現(xiàn)得很平靜,好像生活中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還是體貼入微地侍候丈夫的飲食起居,唯一不同的是,她“面色蒼白,額角有了一絲白發(fā)”。
這是個俗爛的情感故事,卻在通俗中有了“厚暗”的東西,它讓人看到了忠貞的逆反和“榮譽”的逆轉(zhuǎn),不可言說的誘因,不過是當事人那一點點坦誠、克制和平靜而已。
《便當?shù)幕橐觥罚瑢懸粋€殖民地總督的婚姻生活。那個總督最初不過是一個極其普通的人,而且別無長物,還長得矮丑。他自己說道:“我承認,我長得很丑,但并不是那種使人害怕和恐怖的丑,僅僅是惹人發(fā)笑的丑,雖然如此,也是很糟糕的事了?!蓖ㄟ^關(guān)系,他謀得了一個殖民地總督的差事,但任職的前提,是他必須結(jié)婚,因為那個殖民地有浪漫風習,單身漢到那里,會鬧出風流韻事,甚至傷風敗俗。于是他發(fā)出了征婚廣告,并收到了雪片一樣的求愛信。在拆閱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這些信件,都有功利性的目的,而且大都不加以掩飾,疑似交易。他均加以拒絕,直至任職期限的最后一天。上司催促道,你再不定下一個女人,并即刻結(jié)婚,你的位置就讓別人取代了。他只好與最后一個寄來求愛信的女人見面。待一見面,他吃了一驚:那個女人并不像猜想的那樣,老而丑,反而高大而美。他不禁問道,你既然條件這樣好,為什么推遲到最后?女人說,我出身低微,家里又窮,而且年齡也比你大很多,被選中的可能性極小。面對這個單純的女人,他迫不及待地選下了。都以為這樁婚姻近乎兒戲,結(jié)局是不妙的,沒想到,他們相互欣賞,夫唱婦隨,生活得很甜蜜。多年后,究其內(nèi)里,總督夫人坦率地說:“事實上,我們這是一個便當?shù)幕橐?,面對這樣的婚姻,我們期望不多,所以就較少失望。由于雙方都不相互苛求,因而就沒理由惱怒生氣。由于不指望完美無缺,因而就能本能地包容。既然是這樣,我們的結(jié)合就沒理由不和諧、不幸福。”
這個故事很溫暖,因為它能引起讀者對自己婚姻生活的反思。主人公都是俗人,即便是男主人公有總督的身份,也不過是稻草人頭上戴了一頂嚇退麻雀的草帽。其美滿生活的支撐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浪漫因素,而是得益于他們都有的一點“自知”,承認自己的“缺陷”,取矮下來的生活姿態(tài)。這就了不起了,因為人在低處,抬腿就是登高,凡常的日子,也變成了哲學。
《萬事通先生》,畫的是一幅市井畫。那個主人公,既沒高貴的出身,也沒有可資倚重的社會背景,還沒有自我立身的技藝特長,是個一事無成的無業(yè)游民。他的日常生活就是游蕩、酗酒、吹牛、賭博,在人家的屋檐下討生活,得過且過。但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卻在各種人群中混得如魚得水,人們不看重他,也不討厭他,而且都樂意讓他有一份過得去的生活。這樣的狀況的得來,源自他身上的一點點“特別”的東西——
在一個社交場合,一群貴夫人攀比頸上的珍珠首飾,他趁機吹噓道:“我是這方面的專家,任何一顆人工培養(yǎng)的珍珠都不會逃過我的眼睛,不信的話,咱們打賭?!彼?,這個群體的虛榮,給了他制勝的把握。于是他連連得手。到了最后的一個婦人,他說:“只有這個夫人的是真的?!蹦莻€婦人的丈夫哈哈大笑,“這你就看走眼了,我夫人一貫勤儉持家、不愛慕虛榮,她的這條珍珠項鏈是我花了十八美元從地攤上買的?!薄安?,是真的,價格不低于三萬美元,不信的話,我用我的鑒定工具檢驗一下,我要是輸了,甘愿付給你一百美元?!痹阼b定過程中,情況發(fā)生了逆轉(zhuǎn),毛姆寫到——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只放大鏡,仔細地檢查,臉上是得意的微笑。他正要說話,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太太的臉色像張白紙,似要暈倒的樣子。她張大恐怖的眼睛盯著他,包含著絕望的央求。它是那樣的明顯,以至于讓他納悶為什么她的丈夫競看不出來。
他張大了嘴,臉漲得通紅,讓你感到他是在努力克制自己。“我錯了?!彼f,“仿制得太好了,簡直可以以假亂真,若不是借助放大鏡,我都被它欺騙了?!闭f完,自嘲地笑笑,給了那個和他打賭的先生一百美元……
這是不露聲色的冷靜敘述,卻讓人于無聲處,聽到了震耳的驚雷——一個多余的人,成了可愛的人,甚至是可敬的人,其轉(zhuǎn)折的支點,就那么一點點,即:未被社會這個大染缸最后涂抹到的一點亮色——悲憫。
通觀毛姆的小說,篇篇都有這種“于無聲處”的東西,幾乎是常態(tài),是恒定的品質(zhì),便不能不肅然起敬。
相較之下,我們的許多所謂的一流小說家卻是地地道道的二流。因為他們的寫作,篤信“虛構(gòu)的真實”,讓虛構(gòu)覆蓋實際生活的存在。而且,每一涉筆,都有意圖倫理、地域文化的前提規(guī)定,都有小說家個人趣味的自我玩味。他們遠離普通人的普通生活,以特定人群的獨異反映為高為上,在無文處炫文,在無波浪處攪動波浪,是精心設(shè)置的文本傳奇,即便是不留痕跡,疑似天成,但仍是他的主觀呈現(xiàn),典雅得流俗、溫暖得寒冷,讓讀者不敢信任。
而毛姆所描繪的生活,我們每個人都能進入,都能找到自己的體驗和感覺,因而它是廣譜的,是人的小說,是“我們”的寫照,讓人情不自禁地沉浸。這樣的作品,若不允稱一流,不是狹隘,便是對眼高手低的本能掩飾。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