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可,江蘇如皋人,著名散文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啟功研究會理事,高級編輯。以散文寫作為主,兼及小說、評論、報告文學等。著有《三更有夢書當枕》《三讀啟功》《為了我們的明天》《三更有夢書當枕(之二)》等,譯著有《湯姆·索亞歷險記》《六個恐怖的故事》等。
“雅”受到古人尤其是古代文人的追捧,人人爭做雅事,爭當雅人。時至今日,“雅”仍然是評判一個人品位高下的標準。然而,時移勢遷,我們只能從前人留下的典籍中,領(lǐng)略先人們的俊逸儒雅,給塵俗的心靈一點點慰藉。
《紅樓夢》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jié)海棠社蘅蕪苑夜擬菊花題》中,賈探春給寶玉等人寫信提議結(jié)社作詩,得到眾人熱烈響應(yīng)。探春說:“我不算俗,偶然起個念頭,寫了幾個帖兒試一試,誰知一招皆到。”李紈說:“雅的緊!要起詩社,我自薦我掌壇?!摈煊裾f:“既然定要起詩社,咱們都是詩翁了,先把這些姐妹叔嫂的字樣改了才不俗?!崩罴w說:“極是。何不大家起個別號,彼此稱呼則雅?!鼻『觅Z蕓孝敬寶玉兩盆珍貴的白海棠,他們便以此命名“海棠詩社”。
在這段對話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就是兩個字:“雅”與“俗”,這也是這段對話的關(guān)鍵詞。探春首先表白:我提議結(jié)社作詩,“不算俗”。得到李紈的肯定:“雅的緊!”黛玉又進一步提議眾人把“姐妹叔嫂”的稱呼改了,這樣“才不俗”,又得到李紈“雅”的肯定。可以看出,眾人都一心向“雅”,唯恐落入“俗套”,被人視作俗人。寶釵拿寶玉開玩笑,也是在“俗”字上做文章:“有最俗的一個號,卻于你最當……就叫你‘富貴閑人也罷了?!崩罴w雖嘴上自謙為“俗客”,其實內(nèi)心自詡的是“清雅”??梢娺@個“雅”字在古人心目中的分量。
何謂雅?“雅”,從造字方法上看,其實并不雅。雅,從隹,牙音,與鳥有關(guān),據(jù)說是烏鴉的一種。《說文解字》曰:“楚烏也?!薄把拧弊畛醯暮x是“尖銳的牙齒”,后被引申為“基準、標準、合乎規(guī)范”?!睹娦颉分姓f:“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痹俸髞?,一切高尚美好的東西,都與雅字攀上了親戚,如雅道、雅算、雅集、雅音、雅量、雅學、雅操、雅篇等等。
正因為“雅”代表正確、高尚、美好,所以受到古人尤其是古代文人的追捧,人人爭做雅事,追求雅趣,爭當雅人。如果有誰不幸被人視為俗人,那無異于奇恥大辱。黃山谷有言:“人胸中久不用古今澆灌之,則塵俗生其間。照鏡覺面目可憎,對人亦語言無味也?!保S庭堅《答宋殿直書》)換句話說,一個人如果不讀書,就俗得無法交往了。
雅作為一種評判標準,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必須附著在某種具體的事物或行為上面。所以,清初文人施清在《蕓窗雅事》中就列舉了當時文人喜愛的種種雅事,包括:“溪下揉琴。聽松濤鳥韻。法名人畫片。調(diào)鶴。臨《十七帖》數(shù)行。磯頭把釣。水邊林下得佳句。與英雄評較古今人物。試泉茶。泛舟梅竹嶼。臥聽鐘磬聲。注《黃庭》《楞嚴》《參同解》。焚香著書。栽蘭菊蒲芝數(shù)本。醉穿花影月影。坐子午。嘯。奕。載酒問奇字。放生。同佳客理管弦。試騎射劍術(shù)?!保ㄇ濉ね鯐尅埑本幾搿短磶讌矔罚┱嬲难?,并非刻意為之,而是融化在血液里,體現(xiàn)在生活的方方面面。
談到古代文人的雅,元末明初著名畫家倪瓚(云林)是一個繞不開的人物。倪云林最經(jīng)典的名言是:“一說便俗?!蹦鞘钱斔卉婇y張士信無故鞭打,受到屈辱之后。別人問他何以不申解,他說:“一說便俗。”“張士誠弟士信,聞倪善畫,使人持絹,侑以重幣,欲及其筆。倪怒曰:‘倪瓚不能為王門畫師!即裂去其絹。士信深銜之。一日,士信與諸文士游太湖,聞小舟中有異香。士信曰:‘此必一勝流。急傍舟近之,乃倪也。士信大怒,即欲手刃之。諸人力為營救,然猶鞭倪數(shù)十。倪竟不吐一語。后有人問之,曰:‘君被窘辱而一語不發(fā),何也?倪曰:‘一說便俗。”(明·馮夢龍《古今談概》卷七)從這句話就可以看出,倪云林絕對不是一個俗人。
倪云林的確是一個大雅之人。他的畫雅。云林擅畫山水、竹石、枯木等,早年畫風清潤,晚年變法,平淡天真。疏林坡岸,幽秀曠逸,筆簡意遠,惜墨如金。云林與黃公望、王蒙、吳鎮(zhèn)合稱“元四家”,明代江南人以有無收藏他的畫而分雅俗。他的人雅。云林清高孤傲,潔身自好,不問政治,不事俗務(wù),自稱“懶瓚”,亦號“倪迂”,常年浸習于詩文書畫之中,和儒家的入世理想迥異其趣。云林性好潔?!懊款骂^,易水數(shù)次,冠服著時,數(shù)十次振拂?!保鳌なY一葵《堯山堂外紀》卷七十七)“文房什物,兩童輪轉(zhuǎn)拂塵,須臾弗停。庭有梧桐樹,旦夕汲水揩洗,竟至槁死?!彼€親自設(shè)計了別具一格的“香廁”:“其溷廁,以高樓為之,下設(shè)木格,中實鵝毛。凡便下,則鵝毛起覆之,一童子俟其旁,輒易去,不聞有穢氣也?!保鳌ゎ櫾獞c《云林遺事》)倪瓚的詩文造語自然秀拔,清雋淡雅,不事雕琢?!罢找癸L燈人獨宿,打窗江雨鶴相依?!边@是他生活的真實寫照。倪瓚曾作一詩以述其懷:“白眼視俗物,清言屈時英,富貴烏足道,所思垂令名?!?/p>
文人雅集是中國古代文人切磋文藝、娛樂性靈的重要活動,是中國文化藝術(shù)史上的獨特景觀。傳統(tǒng)的文人雅集,其主要形式是游山玩水、詩酒唱和、書畫遣興與藝文品鑒。諸如蘭亭雅集、西園雅集、玉山雅集、滕王閣雅集等,更是引為歷代文壇佳話。東晉“書圣”王羲之在《蘭亭序》中這樣描寫:“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薄疤m亭雅集”借書圣之筆流芳千古,令人心馳神往。
中國文人雅趣很多,琴、棋、書、畫、詩、酒、花、香、茶等等,都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人喜愛。據(jù)說北宋詩人蘇舜欽喜歡以《漢書》下酒,每到興會處則拍案叫絕,滿飲一大杯。一個晚上下來,竟能飲酒一斗。著名女詞人李清照最感興趣的樂事,是在飯后與丈夫賭書飲茶。贏家可以品茶一小杯,輸家只能聞聞茶香。李清照才思敏捷,常常贏多輸少。清代詞人納蘭性德也曾經(jīng)在詞中寫過賭書飲茶樂事:“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保{蘭性德《浣溪沙·誰念西風獨自涼》)endprint
書齋是文人雅士精神的圣地,歷來文人對此更是用心。朱熹云:“出則有山水之興,居則有卜筑之趣?!泵魅烁咤ァ蹲裆斯{》寫道:“書齋宜明凈,不可太敞。明凈可爽心神,宏敞則傷目力。窗外四壁,薜蘿滿墻,中列松檜盆景,或建蘭一二,繞砌種以翠云草令遍,茂則青蔥郁然?!睍S的理想布置為:“長桌一,古硯一,舊古銅水注一,舊窯筆格一,斑竹筆筒一,舊窯筆洗一,糊斗一,水中丞一,銅石鎮(zhèn)紙一。左置榻床一,榻下滾腳凳一,床頭小幾一,上置古銅花尊,或哥窖定瓶一,花時則插花盈瓶,以集香氣;閑時置蒲石于上,收朝露以清目?;蛑枚t一,用燒印篆清香。冬置暖硯爐一,壁間掛古琴一,中置幾一,如吳中云林幾式佳。壁間懸畫一。書室中畫惟二品,山水為上,花木次之,禽鳥人物不與也?!?/p>
白居易的“廬山草堂”就是這樣的理想書齋:“三間兩柱,二室四牖,廣袤豐殺,一稱心力。洞開北戶,來陰風,防徂暑也。敞南甍,納陽日,虞祁寒也。木,斫而已,不加丹。墻,圬而已,不加白。城階用石,冪窗用紙,竹簾纻幃,率稱是焉。堂中設(shè)木榻四,素屏二,漆琴一張,儒道佛書,各兩三卷?!保ò拙右住稄]山草堂記》)明末文人張岱的書房“不二齋”則是:“不二齋,高梧三丈,翠樾千重,墻西稍空,蠟梅補之,但有綠天,暑氣不到。后窗墻高于檻,方竹數(shù)竿,瀟瀟灑灑,鄭子昭‘滿耳秋聲橫披一幅。天光下射,望空視之,晶沁如玻璃、云母,坐者恒在清涼世界。圖書四壁,充棟連床;鼎彝尊壘,不移而具。余于左設(shè)石床竹幾,帷之紗幕,以障蚊虻;綠暗侵紗,照面成碧。夏日,建蘭、茉莉,薌澤浸人,沁入衣裾。重陽前后,移菊北窗下,菊盆五層,高下列之,顏色空明,天光晶映,如沉秋水。冬則梧葉落,蠟梅開,暖日曬窗,紅爐氍氍。以昆山石種水仙。列階趾。春時,四壁下皆山蘭,檻前芍藥半畝,多有異本。余解衣盤礴,寒暑未嘗輕出,思之如在隔世?!保◤堘贰短这謮魬洝肪矶┯袝S若此,不亦雅乎?數(shù)百年之后,民國文人粱實秋,還要把他抗戰(zhàn)期間在重慶北碚的幾間漏風漏雨、老鼠肆虐、蚊子猖獗的陋室命名為“雅舍”,可見雅文化對中國文人影響之深。正是:“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p>
“花月還同賞,琴詩雅自操。朱弦拂宮徵,洪筆振風騷?!保ò拙右住都墨I北都留守裴令公》)古代文人雅趣多矣,無法備述。時至今日,“雅”仍然是評判一個人品位高下的標準。然而,時移勢遷,“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惫湃擞崎e的生活態(tài)度、高雅的生活情趣,已經(jīng)離我們遠去。我們只能從前人留下的典籍中,領(lǐng)略先人們的俊逸儒雅,追慕先人們的文采風流,給我們塵俗的心靈一點點慰藉。
編輯:耿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