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曼(撒拉族)
1
孟春的西寧,毫無生機,仿佛一切仍停留于蒼白的冬季。直到四月,民大的柳樹長出第一片綠芽時,青藏大地才開始漸漸蘇醒。
木汗走過民大門口的“撒拉爾”餐館時,停住了腳步,關于蘇菲的往事就浮現(xiàn)在他腦海里。
兩年前,蘇菲跟著父母從循化來到西寧開餐館,他們家的“撒拉爾餐館”正好開在木汗所在的民大門口。由于蘇菲母親出色的廚藝,生意異?;鸨?,自然也吸引了木汗等人。很快,木汗知道了蘇菲一家跟自己是同鄉(xiāng),好像村子都離得很近。木汗成了撒拉爾餐館的??停彩窃诓宛^里,他初次見到蘇菲——一個美麗的撒拉姑娘!
那時的蘇菲在閑暇時喜歡到民大校園里逛,有一次,被木汗撞見在民大那棵火紅的楓樹下。兩人就那樣相識了。畢竟是老鄉(xiāng),撒拉語是最直接的共鳴。但故事還沒有真正開始就結(jié)束了——那年寒假,學生回家后,撒拉爾餐館也給自己放了“寒假”。蘇菲與父母回循化不久,就有媒人找上門說親。說親的小伙在埃及留學,平日里頭戴白色圓頂帽、身穿深灰色長褂,在村里備受尊敬。蘇菲的爺爺、伯父等親屬也是當?shù)赜忻陌①辏谑?,蘇菲與小伙的婚禮很快就定下來了。令木汗意外的是,婚后的蘇菲很快投入到了她的婚姻中,聽說兩人相敬如賓、情投意合,成為當?shù)匕k式婚姻中的“典范”。
很快,蘇菲就跟著丈夫離開了家鄉(xiāng)循化遠赴埃及。在家鄉(xiāng)人歡送的目光中,他們雙雙走得滿面風光。
青山從餐館里走出來了,走到木汗旁邊,微笑著說道:
“進去坐一會兒吧?”
青山,全名韓青山,是木汗在西寧最好的朋友。蘇菲正是青山的妹妹,當然木汗是不可能告訴青山,說自己喜歡蘇菲,就像他也未曾告訴蘇菲一樣。蘇菲出嫁后,青山父母把餐館交給青山打理,青山現(xiàn)在是年輕的“老板”。
“最近生意還好嗎?”木汗問道。
“還可以吧,你知道的,這邊生意全靠你們民大的學生,還算比較穩(wěn)定?!鼻嗌秸f的時候臉上是一種知足的表情。
“那就好,那就好。”木汗微笑著說。
“木汗,有個事想跟你商量一下,這段時間我腦子里一直為這事煩惱,想來想去,只能跟你說。”
“呵呵!什么事讓你這么為難?”
見木汗說得比較輕松,青山多少給了自己一些信心。
“我朋友的妹妹在師大美院上大一,但半年前染上了難纏的病,定期在醫(yī)院治療。為了救治妹妹,他們家已經(jīng)花光了家里的積蓄,只能到處借錢……哎!”
木汗聽著青山的嘆息,內(nèi)心也很沉重。青山繼續(xù)說道:
“看到朋友如此痛苦,我也很難受,所以我決定五一長假期間,陪朋友一塊去北京、云南的一些地方,爭取一點愛心善款……”
木汗聽著默默地從口袋掏出一疊散錢:“我很想幫助她,可我目前只有三百多塊?!闭f著木汗就低下頭,為自己感到慚愧。
青山?jīng)]有接過錢,只是看著窗外繼續(xù)說道:
“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休學在家,醫(yī)生建議多陪她聊天、心理疏導,所以我希望,你能每天下午抽空去看看她,給她帶一些書,陪她聊聊天……”青山說著看了一眼木汗,“我知道這樣對你有點勉強,但之所以選擇你,主要是她們家正好在民大后門的東村,跟你鄰居,所以我希望你能去……”
青山看著木汗,放低了聲音說道:“她們家門牌是23號?!?/p>
木汗依然沒有說話,對于青山的請求,他的確感到了一些壓力。實際上他真的不是很擅長那種陪人“聊天”,可是……
木汗起身離開,走到門口時身后傳來青山的聲音:“她叫馮曉蝶?!?/p>
曉蝶?木汗只聽到這兩個字。
民大的宿舍里,木汗趴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于是,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木汗對著鏡子胡亂整理了一下頭發(fā)走出宿舍。走到校門口,他又折回超市,買了一些蘋果和葡萄。
2
曉蝶喜歡站在自家二樓沒有頂棚的陽臺上仰望大太陽,高原春天的陽光不是很刺眼,相反比較溫暖。陽光下,曉蝶的臉上是淺淺的笑。
這是曉蝶的習慣,有時一天內(nèi)會重復好多次。只是今天,同樣在陽臺上,她卻看到一個陌生男孩走了進來。
“阿姨,有個叫……曉蝶的女孩住在這里嗎?請問她在哪里?”木汗只記得“曉蝶”二字。
阿姨指了指陽臺上的曉蝶,然后默默走開了。
木汗抬頭看見了站在二樓陽臺上的曉蝶,此刻也正看著他,想必已經(jīng)聽見了他找她的話。
曉蝶從屋里搬來了一張小凳子,放到木汗旁邊,說房間有些潮濕,還是陽光下好一點。
兩個人坐在陽光下,曉蝶的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在這樣近的距離下,木汗發(fā)現(xiàn)她是個長得很好看的女孩,盡管臉色有些許的蒼白,但一雙清澈的眼睛透著一股水靈勁。
“你是我哥的朋友嗎?”
“不是。我是民大的。”
“你是西寧本地人嗎?”曉蝶問得有些小心又深入。
“我是循化人,撒拉族?!?/p>
“?。∫郧拔覀儼嘁灿腥隼逋瑢W?!睍缘娔竞共恢鲃訂栕约?,便自我說道:“我是漢族,也不是本地人?!?/p>
“嗯!我知道,之前青山跟我說過,他是你哥哥的朋友?!蹦竞拐f著轉(zhuǎn)移話題,“阿姨呢?”
“噢,我媽出去了?!?/p>
“剛才樓下的……”
“她是我們家的租住戶,在你們學校門口開小吃店。還有,樓下的四間單房都租出去了?!?/p>
“噢。”
對話不流暢地進行著,曉蝶沒有跟木汗保持陌生人應有的距離,這一點讓木汗感到欣慰,之前他還是擔心過曉蝶會不會很敏感,畢竟她現(xiàn)在是病人。
那天,木汗陪曉蝶在她寬闊而沒有頂棚的陽臺上,坐了很長時間。高原的陽光是那么溫暖,木汗感覺陽光照亮曉蝶陰霾的內(nèi)心,甚至讓她忘了自己是個病人。
3
那些日子里,木汗有了一份固定的功課——每天下午去找曉蝶。endprint
依然在陽臺上,木汗突然問曉蝶:
“聽說你是美術生?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畫的畫?”
“??!”曉蝶有些意外,因為她好長時間沒有繪畫了,自從患病后,她好像沒有再作畫了。“你也喜歡繪畫?”
對于曉蝶的反問,木汗支支吾吾尷尬地笑,但又沒否定,心里還是喜歡的。
曉蝶猶豫過后還是帶著木汗走進了她的房間。
木汗看見曉蝶的房間里掛了好多畫,有寫實、素描、油畫,這些風格迥異的畫,將房間襯托得典雅又溫馨。木汗認真地欣賞著每一幅畫,嘴里重復著“好看”,美的東西總是讓他拙于言辭。
角落的茶幾上是一摞榮譽證書,落滿灰塵,木汗隨手拿起一本,打開一看令他吃驚,落款處蓋的都是國字開頭的紅章。曉蝶本想阻止木汗看這些,不過已經(jīng)來不及了,她只好報以羞澀的笑容。
在木汗的追問下,曉蝶向他坦白。原來她從小就喜歡繪畫,十多年的堅持下,繪畫作品得到了大家的認可,作品也收錄到國內(nèi)外的出版物中,獲得過多種全國性獎項,有些作品被私人收藏。
隨后的接觸中,木汗在心里對曉蝶開始多了一種敬意,源自于對藝術家的敬佩之心,再也不是之前單純的同情了,他感覺找到了一種平衡,或者說使他可以與之“正?!钡慕涣鞣绞?。他喜歡這種感覺。
有時,曉蝶也會讓木汗講一些他們家鄉(xiāng)的事給她聽。木汗就從自己民族的歷史、文化、家鄉(xiāng)的風俗等等悉數(shù)說給曉蝶聽。
曉蝶每次聽完后,依舊會跑到陽臺上,然后深吸一口氣,笑著說:“?。∵€是陽光最溫暖。”
這個時候,木汗同樣在曉蝶的笑容里,找到屬于自己的溫暖。
4
那個暑假放得比較早,但木汗第一次沒有回家,他害怕回家會見到熟悉的某人,或者聽說她的消息。他選擇了在撒拉爾餐館里打工。對此,青山自然很高興,甚至讓他每天下午早些下班去找曉蝶。
高原的夏季熱烈而奔放,如同它燦爛的陽光。
那時,曉蝶隔一段時間就會去一次醫(yī)院,每次治療都會花去一大筆錢,家里的錢已經(jīng)所剩無幾。曉蝶的哥哥繼續(xù)奔波找錢,她的媽媽一邊工作一邊照顧她,而爸爸……他在幾年前就過世了,聽說和曉蝶是同樣的病。
臨近九月開學,木汗讓母親多匯了五千塊。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向母親撒謊。
幾個月來,為了多攢點錢,木汗一直省吃儉用,導致自身營養(yǎng)不良,甚至一段時間出現(xiàn)精神恍惚的現(xiàn)象,身體狀態(tài)明顯變差。
母親的匯款到手后,木汗再加上自己暑假打工兩個月的工錢,手里已經(jīng)是厚厚的一沓了。他激動地給曉蝶打通電話,卻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只好支支吾吾地說自己只是想過去找她,現(xiàn)在。木汗沒有跟曉蝶說“錢”的事,是因為他害怕會傷害曉蝶,不管怎樣,他不想讓曉蝶難受。至于錢,他可以直接給青山,青山會轉(zhuǎn)交給曉蝶的哥哥。
木汗掛斷電話后直奔東村。
為曉蝶湊到這么多錢,木汗心里還是很激動,因此走得有些急促。果然,在通往曉蝶家的一條林間捷徑上,木汗摔倒在一個樹坑中。
曉蝶在家等得有些著急,這種等待充滿了多種感情,是一種復雜的感受。
曉蝶穿上外套就跑出了家門。
木汗發(fā)現(xiàn)自己在樹坑中動彈不得,手掌被干樹枝扎得鮮血直流,腿也傷得不輕。許久,他努力爬出樹坑,跌跌撞撞地走在林間小路。
他感覺自己暈得厲害,眼前景物也開始模糊。朦朧中,依稀聽見有人在喊自己:
“木汗哥……”
多么熟悉的聲音,一聲聲地傳到木汗的耳膜。木汗突然抓住曉蝶的雙肩,猛地吻住了她。
這一切發(fā)生得太突然,令曉蝶措手不及,卻也反抗不得的。
木汗緊緊地捧住了曉蝶的臉,吻得“認真”,吻得“朦朧”。曉蝶起初想掙脫,卻又無法逃避——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這樣的吻中慢慢地妥協(xié)。
這樣的時刻,曉蝶忽然感覺有淚滑落在自己的臉龐。她說不清這眼淚為何而流,長久以來,她對木汗產(chǎn)生了依賴,心里喜歡和他在一起。
木汗慢慢地滑倒了。
曉蝶直立在原地,許久才如夢初醒。想扶起木汗時,她這才看到他滿是血流的手,頓時令她意欲昏厥。
曉蝶急速跑回家。曉蝶媽媽聞聲跑下樓梯,卻被眼前的女兒驚嚇到:
“你的臉怎么……”
曉蝶立刻意識到她臉上的血跡一定是剛才木汗的手留下的。
“不是我,木汗哥昏倒了……”
木汗被曉蝶和阿姨扶回了家。還是在沒有頂棚的陽臺上,阿姨幫他包扎傷口。
陽臺上灑下一地月光,夜色也溫柔起來。
月光下,曉蝶依偎在陽臺的護欄上,認真地看著明月。這樣安靜的時刻,一絲漣漪就泛起在她的心中,臉上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笑。
昏暗中,木汗感覺一切都是朦朧的假象,似空氣中升騰著薄霧……他忽然想起了之前的一幕,頓時,臉就紅了。
曉蝶站在陽臺上,依然仰頭望著明月,任月光灑在她的身上,照亮著她的臉,在黑暗中越發(fā)美麗。
阿姨想留木汗吃飯,但木汗已經(jīng)快速踩著樓梯走了。曉蝶沒有叫住木汗,她的臉上依然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母親常說,在光陰面前,一切總是微不足道。
那一天的吻,木汗抑或是曉蝶,誰也沒有再問起。曉蝶明白,那是她蒼白的生命中唯一燃燒過的火焰,令她不再遺憾自己生命的花朵未曾燦爛卻已走向凋謝的命運。木汗也能明白,那是他青春最迷茫的歲月里唯一激起的浪花,盡管只是短暫的一瞬,朦朧的一剎那。
5
還是在夕陽里的屋頂上,而曉蝶卻忽然間變得憂郁——她的眼中飄著一絲淡淡的哀傷。
“木汗哥,在你們的信仰里面是怎么說生命的?”
“這個……”木汗沒想到曉蝶會問這樣深刻的問題,“好多感受和理解可能跟你不太一樣……或者我說了你也不太會接受……”木汗不太連貫地說著,顯然很為難。endprint
“我覺得宗教、信仰、繪畫這些都有共同點,都是追求一種美好的東西。”曉蝶說得很認真。
“你喜歡高原的秋天嗎?” 木汗不想把氣氛變得嚴肅,便轉(zhuǎn)移話題,卻發(fā)現(xiàn)轉(zhuǎn)錯了。
“非常喜歡,你看……多美!”曉蝶說著就感嘆,“要是一直這樣活著多好!”說完她自嘲似地笑了起來。
“……”
木汗突然感到深深的難受,卻又不懂如何安慰曉蝶,只好平靜地看著遠處的南山。
那一刻,高原的天空,晴朗得讓人感動,讓人想流淚。
木汗忽然相信了曉蝶說的關于信仰和藝術相同追求的話語。他覺得曉蝶是幸運的,盡管遭遇了劫難,卻以繪畫為契機,看到了藝術世界里不同的美,并給予它們最燦爛的笑容。
6
那天,黃昏時分,木汗帶著曉蝶到田野里拍照。他們像兩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在田野里追逐著大自然的溫柔與美麗。
曉蝶采摘了許多野花,她說要編織一個花的世界。
當笑聲掩埋過傷痛的時候,當歡樂輕撫過心間的時候……誰也不會想到,曉蝶生命的最后時刻,其實已經(jīng)悄然而至。
曉蝶第一次暈倒了。
經(jīng)過一番心理斗爭后,木汗向母親坦白了曉蝶的真實情況,說他需要一些錢,當然也承認了之前的謊言。奇怪的是,母親并沒有責怪木汗,因為她也是虔誠的信徒,她的信仰告訴她在能力范圍內(nèi)應該幫助別人。
第二天,木汗就收到了母親匯來的錢。
但這些遠遠不夠,木汗就在學校搞了一次捐款,他甚至在“主麻”那天,在東大寺門口動員信徒們?yōu)闀缘杩?。當然,這一切,他是不會讓曉蝶知道的。
木汗見這一學期他們沒有晚自習,于是又跑到青山的撒拉爾餐館里打工——串羊肉串,剛好是晚上的事。
有一天晚上,木汗一邊串著羊肉串,一邊欣喜地告訴青山,說曉蝶從醫(yī)院回來了,明天起他又可以去找她了,就像之前那樣。
青山聽了,用欣慰的眼神看著木汗,而心情卻很復雜,一方面為曉蝶找到一個忠實的陪伴者而高興,同時又為木汗“陷入”太深而擔憂。
“一個月了,你的工錢還是讓我匿名轉(zhuǎn)交給她哥哥嗎?”青山問道。
木汗停下了手上的活,思索了一下后說道:
“給我五百!剩下的還是一樣……”
第二天,木汗去勝利路的電子廣場,買了那個他看了很久的禮物。
見到曉蝶的時候,木汗有些驚訝。曉蝶的臉色有著病態(tài)的蒼白,已經(jīng)不能用水靈來形容她了,但她依舊在笑。
曉蝶的笑是沒有一點雜質(zhì)的,干凈而溫暖。陽臺上,她手里擺弄著一片楓葉。
“木汗哥,民大有楓樹嗎?我想去采楓葉。”
“采它做什么呢?”
“可以送親人、朋友啊,也有戀人用它當做定情信物?!?/p>
“不會吧?一片樹葉怎么能當信物呢?”
木汗雖然這樣說,但在心里其實相信曉蝶說的,因為那個年代的人活得比較單純,容易相信一切。
“能??!信物只是個形式,重要的是彼此承諾于心?!?/p>
承諾于心,說得多好?。∧竞孤犞刂氐攸c著頭。
“等到了深秋,我?guī)闳ゲ蓷魅~。”
“好啊好啊……”曉蝶說著臉上卻沒了笑容,眼神也變得憂郁。因為她……也許……
曉蝶不知道自己能否堅持到深秋——那個楓葉翩翩起舞的時節(jié)。她只是想到自己已經(jīng)開始頻繁地暈倒了,時常感到疲憊無力。只是這些,她從沒有跟木汗說過——她不想讓木汗知道這些,因為,木汗知道后也許會難過。
“送給你?!蹦竞拐f著把那份包裝精美的禮物遞到了曉蝶眼前。
曉蝶很驚訝:“是什么?”
“打開看?。『俸??!蹦竞沟靡獾匦Α?/p>
曉蝶拆開盒子,眼前一亮:“MP3誒!很貴的。”曉蝶萬分驚喜,“這……以前我們班只有兩個同學才有?!?/p>
木汗看著曉蝶笑得很燦爛,他也很開心。
7
楓樹的葉子已經(jīng)是火紅的一片了,它有著血一樣的顏色,像季節(jié)走過時留下的傷痕。
曉蝶已經(jīng)越來越疲憊了,只能安靜地坐在陽臺上。陽光下,她聽著MP3里的音樂,靜靜地等待著。
MP3里有百余首歌曲,奇怪的是,曉蝶唯獨喜歡那首日語歌《哈納》。曉蝶幾經(jīng)追問,說想看歌詞,可惜木汗當時沒有找到,何況那是一首日語歌。
那天,曉蝶的媽媽從醫(yī)生那里回來后,她無力地癱坐在房間的地板上,禁不住滑落眼淚,她知道醫(yī)院已經(jīng)放棄了治療。
多么殘忍的決定,多么無奈的接受。
那些天,曉蝶的媽媽總在廚房或是衛(wèi)生間里悄悄落淚,有時也會燃香禱告,盡管她并不信仰宗教。
曉蝶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掉頭發(fā),令她惶恐中又異常平靜。
仲秋,雨后天晴,細雨帶走了燥熱,留下高原特有的清爽空氣。
那天,曉蝶突然要木汗帶她去南山植物園。
木汗看著曉蝶純凈而充滿期待的眼神不忍回絕,盡管現(xiàn)在的曉蝶絕不適合爬山,但他還是在矛盾中說服了自己。
一路上,曉蝶很興奮,仿佛完全擺脫了附在她身上的病魔。她采摘著野花,像穿梭在花間的蜜蜂,像飛舞在林間的燕子,將笑聲一路放飛……
南山有一部分路比較崎嶇,木汗就背著曉蝶走過。爬過了那座高高的山坡,植物園終于到了。
“你喜歡這些……?”木汗指著眼前廣闊的叢林問道。
“我不是來看它們的。嘿嘿!暫時保密。不過我們還得再走一段才到。”
曉蝶喘了口氣,有些俏皮地笑著,然后拉著木汗往西走去。
到達西邊山峰時,木汗這才發(fā)現(xiàn)不遠處是一座蹦極塔,原來這里是蹦極的地方。山崖底下是一條湖,遠處是一望無際的叢林。
“你要玩這個?”木汗問完就自我否定,“怎么可能?”endprint
“我是來看的,我喜歡看那些飛翔的人?!睍缘f著向木汗走過去,然后附在他的耳旁,“告訴你一個秘密哦!其實我很喜歡蹦極的。我覺得那是一種超越,無法言說的美……”
曉蝶沉浸在她的幻想中,木汗沒有打擾她。只是,他很疑惑,蹦極真的會是一種超越嗎?
那會是怎樣的境界呢?
只是病魔,永遠都不可能讓曉蝶完成這樣的理想,哪怕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一次飛翔。
夕陽下的一切都像是被柔光處理過的,溫暖而美麗。
木汗和曉蝶等了很久、很久,卻沒有等到一個來蹦極的人。曉蝶的眼神飄過一絲失望,她知道自己可能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木汗看到失落的曉蝶,他的心也難受了。他忽然決定幫曉蝶實現(xiàn)她的愿望,亦或是理想。
“曉蝶,送你一個禮物,但要閉上眼睛?!?/p>
曉蝶認真地閉著眼睛,是一種幸福的等待!
木汗走到前方的蹦極塔,工作人員很快給他系好了繩索。他長長地舒一口氣,站到跳板上,對著曉蝶大聲喊:
“曉蝶,你看……這個禮物可以嗎?”
曉蝶睜開眼睛,看到木汗直立在跳板上。她真的很驚喜,她也真的害怕,但沒有阻止木汗。
那一刻,曉蝶看著木汗,眼眶里涌動著溫暖的液體。她說不出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只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仿佛飛翔和超越就要在自己的心中進行。
朦朧中,曉蝶看到木汗攤開雙手,緊閉雙眼,似是在默念著什么。
突然,木汗展開雙臂,直身傾倒,“一瀉千里”。同時,曉蝶眼眶中打轉(zhuǎn)了許久的眼淚奪眶溢出。
——身體自由落體的瞬間,木汗明白了曉蝶所說的飛翔和超越。是的,這應該是一種飛翔,也應該是一種超越。那一刻,無數(shù)的念頭和畫面閃過他的腦海,還有一張熟悉的臉,只是他已經(jīng)不能確定那是誰的臉了,還有那雙明亮的眼睛。自曉蝶闖入他的世界后,蘇菲已經(jīng)在他心里越來越模糊了。
8
依然在陽臺上,曉蝶見媽媽徑直向自己走過來,然后緊緊地抱住她。
“曉蝶,原諒媽媽說的狠,你們是不可能的。媽媽也喜歡木汗,但是……”
“……”曉蝶沉重的心情無法言說。
“所以,還是……”
“我知道。”曉蝶沒等媽媽說完打斷道。
隨后的日子里,曉蝶悄悄躲了起來,再也沒有見木汗。她和媽媽商量好了,不想讓木汗看到她生命的終點,或者她走向終點的痕跡。
曉蝶的媽媽同意了女兒的決定。
此后,木汗來找曉蝶時,阿姨就謊稱曉蝶在醫(yī)院治療。
后來,阿姨狠心鎖上了大門,讓熟悉的敲門聲漸漸隱沒于心碎中。只是曉蝶有時候狠不下心,要不是她母親制止,好多次她都想過去打開那扇鎖了的門。
那時候,木汗盡管想到過有一天曉蝶會離開這個世界,離開他,但他沒有想過會有多快。
每天下午,木汗依舊會跑過來敲門。每當這時,曉蝶就在房間里無聲流淚。
有一次,阿姨有些狠心:
“你不用每天都過來問,曉蝶回來了,我會給你打電話?!?/p>
木汗很失落:“知道了。”
曉蝶在房間里聽著木汗熟悉的聲音,內(nèi)心的疼痛超過了病痛——她真的好想見他一面,哪怕是最后一次??墒?,她也深深地明白,自己終究要離開這個世界、離開他,即使告訴他真相又能挽回什么呢?
于是,一次次,曉蝶總是狠心不肯出來相見。木汗對她的好,令她覺得那是上天對她最好的補償,使她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了卻了一樁心愿。
9
等待的日子里,曉蝶媽媽的電話卻一直沒有打過來,而木汗不厭其煩地繼續(xù)著重復的等待。
那樣的日子,平靜似水。
只是有一天,木汗得知他們班統(tǒng)一去蘇州實習兩月的消息。忽然,他就慌了。
想起他已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曉蝶了,心里有些不安。他甚至跑去找輔導員,說自己可否不去?
臨行最后一天,電話依然沒有響起。
木汗看著宿舍的電話機陷入了沉思。許久,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就往曉蝶家跑。
天快黑了,月亮已經(jīng)升起在頭頂,猶如白玉盤。
看到阿姨的表情,木汗就知道曉蝶還沒有回來。
“阿姨,我明天要去蘇州實習了,本想見見曉蝶……”木汗說著就停頓了,他知道是同樣的結(jié)果。
阿姨沒有說話,她不知道說什么好,卻突然問道:
“‘你們是不是不能和‘我們通婚?”
木汗一下子懂了阿姨的話,她指的是兩個民族或者兩個信仰之間的人可否通婚。
木汗沒有回答,感覺自己被這個問題一下子推向了黑暗的深淵,這正是他最害怕的事情。
“如果曉蝶沒有生病……”
阿姨的話被曉蝶突然的出現(xiàn)給打斷了。曉蝶夢一樣地站在二樓的陽臺上,看著樓下的木汗,眼光里充滿了溫柔和美麗。
木汗驚喜地跑過去。
“曉蝶!你回來了?”
此時的曉蝶戴著口罩,木汗雖看不到她的臉,卻能聽見她的笑。
“木汗哥,”曉蝶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緒,“你明天就要走嗎?”
木汗低下了頭,以無聲回答。
曉蝶見狀,幾乎用盡所有的力氣,笑著說:
“其實,正好我和媽媽明天也要離開,我們?nèi)ケ本┠?,那里有個免費治療項目……”
曉蝶的媽媽聽著女兒編造的謊言,默然轉(zhuǎn)身進屋,無聲地關上了門。她聽著女兒的笑聲,不敢放聲哭泣,只好讓眼淚無聲滾落。
“真的?那真是太好了?!蹦竞咕贡葧缘€高興,“北京的醫(yī)院很厲害,這下一定會治好的?!?/p>
曉蝶依舊笑著,但眼光里總有一絲深深的哀傷。
木汗許多祝福的言語,開始在曉蝶心中慢慢消散,她開始聽不見他的話……只好堅強地點著頭,沒有掉眼淚。
當木汗離開,關上那扇熟悉的大門時,曉蝶追下去,緊緊地握住大門的把手,但卻沒有打開。
昏暗的燈光下,曉蝶對著門深深地哭泣,哭泣。
10
木汗回來的時候,高原的西寧城已經(jīng)進入了冬季,楓樹已經(jīng)掉光了它的葉片,只留下清晰的枝干。
只是,這個季節(jié)忽然有雨飄落,細小的雨點,從天而撒。
木汗不敢相信阿姨說的,不愿相信曉蝶真的走了。沒有哭聲,他只是久久地坐在曉蝶房間的地板上。
他看到曉蝶潔白的墻上掛著零碎的照片,都是他給曉蝶拍的。照片上的曉蝶笑得燦爛奔放,猶如盛開的鮮花。他甚至看到玻璃窗上粘貼的幾片楓葉,像血一樣的紅,頃刻間就令他雙眼朦朧……
那是,木汗走后,曉蝶獨自去民大采的楓葉,然后貼在了她的玻璃上。也許,那就是她說的信物吧!
曉蝶就像飄零的楓葉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木汗禁不住會想,不知她生命終結(jié)的那一刻,她是否感受到了夢寐以求的飛翔?
木汗不會知道的是,早在植物園、在木汗縱身一躍的那一瞬,曉蝶其實已經(jīng)找到了飛翔的感覺,完成了她的使命,一種超越生命的意義。
房間里彌漫著曉蝶熟悉的味道,充溢木汗腦海的全是曉蝶的臉龐,還有她的笑聲。
一種鉆心的疼痛,襲擊著木汗的內(nèi)心。
那一天,雨細小的顆粒,輕輕地飄落在大地——潤物細無聲,卻成了一種無言的傷害。
木汗在曉蝶的房間里沉默了一天,直到黃昏。走的時候,他從口袋里掏出一頁紙,放在了曉蝶的床頭。
紙上抄下的正是那首曉蝶曾經(jīng)最喜歡的歌曲《哈納》的中文歌詞。
河水在流,你要流向哪里
人也在流,你將流向何方
在那流淌停止的地方
會有鮮花,美麗的花,在為你迎風開放
哭泣吧!又或者笑吧!
會有一天,終會有一天
你也會像鮮花般怒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