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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三,我當(dāng)過小馬倌,認(rèn)得不少繩子。套繩、韁繩、捆繩、背繩、井繩、地繩、火繩、灰口袋繩……還有許多我叫不上名兒的。套繩拴車系犁,韁繩羈馬縻牛,井繩提水,地繩打地,捆繩綁莊稼,背繩擼柴火。我手里的馬鞭,也是用皮條擰成的繩兒。
三伯家的大哥是小隊(duì)會計(jì),背著三伯用繩子丈地,三伯見了就罵:“沒記性的東西,沒告訴你嗎?還用繩子打?!比f地跟人一樣,一上繩子就沒了性子,糧食打不出數(shù)。“為啥皇上動不動就把大臣綁出午門嚇唬嚇唬?!薄盀樯叮俊薄吧吠L(fēng)。”“繩子一綁,十個九囊?!?/p>
大姐夫是車?yán)习鍍海_送糧撈油水的美差把把落不下,各家摟柴禾跑車都點(diǎn)名要他?!盀樯叮俊薄败嚱壍媒Y(jié)實(shí)?!鄙防K一捋,千八百里。
每年入秋以后,母親領(lǐng)著我們姐弟幾個去北山洼,拔回幾抱帶根兒的艾蒿,扔外屋地上陰干著,待抓不掉葉折不斷枝兒,父親下工吃完飯,坐矮凳上用長滿老繭的手搓,成繩后在地上抖落開數(shù)丈,找?guī)赘烩諄黹L茶碗口粗的木棍,捋一頭,往上纏,纏過幾圈,就勢把繩棍放倒地上,用腳踢,一骨碌,艾草繩就熨帖地繞到棍上來。纏出幾捆讓我們抬到倉房里,靠墻根兒擱著,留下一捆上抱,放到外屋北墻預(yù)先備下的橫木上,架起來,陰干些日子,點(diǎn)著,在冬日里慢慢兒燃。母親說,火繩一天燒多少是有數(shù)的,拇指粗的火繩,一天一宿,能燃一庹。粗略計(jì)算,一庹為一尺,三庹為一米,三十庹為一丈,如此算來,十二丈長的火繩,足可燃一整年。
初點(diǎn)火繩,味苦澀,嗆眼睛,久了,沒了這種感覺,只覺著一股股異香,在屋子角落里流動。
隔些日子,火繩就淡出了視線,被遺忘在角落里,只有母親想著,按時給它翻身,讓它的頭耷拉下來?;鹄K,不長不短的,外屋北墻耷拉著,燃著。
火繩是莊戶人家的一大發(fā)明,起初是為了引火。點(diǎn)煙對火燒水做飯,拿線麻桿兒對著火繩的紅火。線麻桿兒干薄如紙,碰火即燃。后來發(fā)現(xiàn)艾火繩,既能取火防蚊蟲,還有祛病除災(zāi)的功效。
2
入冬前,家家拆洗棉衣棉被,不管新舊,一年到頭拆洗一回,干凈干凈。
做衣絎被的時候,需要在衣被里子上劃線,這樣絎出來的線才直正,那時襖褲都露面兒穿,誰家大人孩子的棉衣,大針小線絎歪歪了,人見了會笑話。棉衣里子怕臟,一般是用老色舊衣毀做,找一個粉筆頭兒或削一截胰子片兒,畫個印兒就中,絎棉被,就不大好辦,被里一般是白色的,粉筆頭兒和胰子片兒畫出來的印兒看不清。
母親的法寶,灰口袋被搬上了臺面。母親的灰口袋,是仿木匠用的墨斗做的,用四塊布連個框,綴上底兒,灌進(jìn)半袋火繩燃下來的艾蒿灰,再縫上蓋兒,然后用線搓成細(xì)細(xì)的線繩,用馬蹄針從口袋中間穿堂而過,細(xì)線繩兩頭各打一結(jié),鎖住。至于口袋大小,線繩長短,全憑自己,受用即可。
用時,灰口袋線一頭用人拉著,或用錐子固定在炕席上,然后,把線從一頭抽向另一端,線繩就會在口袋中粘上艾灰,貼到衣服上,扽緊,在中間提拎線繩,用力一彈,一道灰印子,就直直呈現(xiàn)在母親的眼前了,其道理和墨斗子打線如出一轍兒。
3
母親年過九十仍能燒火做飯,家人怎舍得讓她動手。她在二嫂做飯的時候討好似的湊過去燒火,二嫂見了,張張嘴,沒說啥,權(quán)當(dāng)她活動活動胳膊腿兒了。她老人家用過的燒火棍無數(shù),木頭的,鐵的,現(xiàn)在順手拿上我在華山腳下給她買的那根藤條拐棍兒添火。
六年前,我和二哥坐了兩天兩宿火車,趕往陜西華陰市,和二哥的未來親家見面,給侄子定親。一切順利。事后,為了讓大半輩子沒出過遠(yuǎn)門的二哥開開眼界,我領(lǐng)他逛了西安,進(jìn)皇城,去碑林,下俑坑,直到二哥說啥也不走了為止。
不走就不走吧,離返程還有三天,二哥歇著,打工回到家的準(zhǔn)侄媳婦兒拽著侄子也不愿動,我獨(dú)自去了華山。
華山離住地兒不足百里,車很方便。時值初春,山門口人影稀疏,山上草木尚未舒枝放葉,遠(yuǎn)看灰黑一片,頭一天去天公不作美,剛到山門口,下起雨來,我只好悻悻而歸。第二天晴好,進(jìn)山門徑直向人多處走,約摸半里多路,無意間拐進(jìn)路旁的五龍觀,見回廊欄桿和影壁上書帖不少?!八牡绿比铡案欢苁?,貧而不求,貴而能下,賤而不上”。我止步,拿出隨身紙筆,抄錄下來,如獲至寶。我一時性起,在觀內(nèi)往來四五遭,忘了登山,等想起登山,天已過午,已看不到上山的游客,只見下山人的影子,我便也下山回轉(zhuǎn)了。
第三天我直取華山,一路步行,歷時半日,爬石階,過棧道,越嶺翻坡。勞頓自不細(xì)說,午后,我便下到山底,過了山門,正欲尋車返回。忽見一老者,鶴發(fā)童顏,二目炯炯,對我微笑,示意我到他身邊去。我走到老者身邊。他面前擺一卦攤,攤布上書華山諸葛。我歷來不信這些,欲離去,老者向我招手,口中念念有詞:“三遭山前過,家中高堂坐,欲問刀筆事,青史留名冊。”哎呀,奇了怪了,他咋知我三上華山?就算他一直瞄著我,咋知道我家有高堂?再說了,我剛剛出任縣志主編,他怎曉得?我坐在他面前的矮凳上,問了幾個問題,他一一作答,滴水不漏。我掏卦錢,他執(zhí)意不要,回身將一手杖遞與我說:“此杖可扶三代,帶回家中去吧?!蔽覉?jiān)持給錢,最后他只收了十元,然后微笑著目送我下山。
回到家,我把華山諸葛的手杖給了母親,母親平時扶它走路,忙時用它攆雞燒火。
手杖淪為燒火棍這一結(jié)局,恐怕華山諸葛始料未及。
4
一日,我身心俱疲,從縣城回到鄉(xiāng)下母親身邊,像只小貓一樣趴在母親的腿旁,呼呼兒睡著了。
一覺醒來,母親見我一臉倦色,問我咋了,我說沒事兒。
當(dāng)時仕途不順。
“有人兒一生下來是根兒繩子,有人兒呢,一生下來是根棍子,沒人兒提拎,繩子伸不開腰兒,沒人兒扶幫,棍子站不住腳兒!”“別心高了,好好過吧?!?/p>
我一驚,翻身起坐。愧問自己讀書寫字半生,竟沒參透這個中道理。
華山諸葛予我一杖,母親教我一生。
(徐久富,網(wǎng)名九歌,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選刊》《散文百家》《草原》《當(dāng)代人》《奔流》《鴨綠江》等刊。)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