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窗
綠 窗 承德護(hù)理職業(yè)學(xué)院教授,魯院第22屆學(xué)員,曾獲首屆豐子愷散文獎。
天地別無勾當(dāng),只以生物為心。
——朱熹
冬繃不住了,弩張的箭梢終于收住了颯颯的風(fēng)聲,匍匐于大地。大地還皺著眉頭,不能平息對付嚴(yán)寒而聳起的雞皮疙瘩,樹枝亦警覺地張開手指,試探天空的藍(lán)脾氣。萬物繼續(xù)收斂,但其實(shí),它們和人一樣有心計(jì),比季節(jié)站得高遠(yuǎn),溝溝岔岔都聽著風(fēng)聲,做著打算。“在世界的冬天準(zhǔn)備果實(shí)的成熟?!蔽移呤鶜q的老媽決不落后,春節(jié)一過就布置院里的三分地,種白棒子燒著吃,黃棒子養(yǎng)倆小雞,再種五壟高粱扎三把炊帚釘個小蓋頂。
我說咱們多多種花,走哪哪開,蹲下站起來都碰著花,一旦摔跟頭有花扶著。她不干,多種菜好不。也是,馬鈴薯花一片雪白很壯觀,西葫蘆花挺在闊大葉子上有清荷之韻,就是不當(dāng)花。我沿墻根開辟了一條花地,老媽趕緊又種了一圈玉米掛了豆角,才滿意。
嫌鳥踩疼了它,一枝樹梢拱著嘴唇吱了一聲,恰好被路過胡同的黃母牛聽見了,它朝石墻上架著的老杏樹一努頭,大概想起什么舊憶,眨著大核桃眼哞叫。小牛犢趕緊跟了幾步嬌喃,后面幾頭黑公牛附和著哼哈。它們有錦緞的毛衣,尊貴的傳承,代表了當(dāng)年一河灘的牛,一大東坡的牛,代表暮色炊煙里,家家為牛敞開的大門和吆喝聲。村里最后的一群牛,由著黑塔樣的孫家大叔趕過來,也指明了他家有大堆的牛糞,他家還會晃悠悠地趕上牛車給地送糞,他家的三十畝玉米谷子必須純良好吃。
我媽早聽聲了,拎著燒火棍挪到墻根兒,三下五除二跟大叔討論了天氣小牛,以及送糞種地的大事,又敲定了要他家兩挑牛糞種菜的小事。牛不管這些屁事,踱著方步前進(jìn)。牛覺出了大地深處根的萌動,聞到了稀薄的青草味,是風(fēng)千里萬里捎來的。
風(fēng)更像牛的腳步,四條腿不緊不慢,只踩自己的點(diǎn),抽一鞭子,無非拱拱頭,哪來哪去,何起何落,自己懂得,腳下從來不亂。亂的是人心,兩扇嘴皮子一撇一捺,一驚一乍,天上的就掉地下了,地下的就沒影了,沒影的又被風(fēng)揪出來了,在河邊與胡同溜邊哨。安靜的村莊從來沒靜過,像小媳婦的心眼兒,壓根兒一直冒泉水,咕嘟咕嘟的青春。我目送牛們走過墻外,確切地說,早晨六點(diǎn)鐘,我家長方形菜園子墻外,開始穩(wěn)住亂奔的心蹄了。
牛把人引向村莊,地把人引向深處。打今兒起,我的牛皮鼓就支在這里,燕山北部尾巴尖上的三分地,大地一個珍貴的細(xì)胞。我將為園子里的生靈擊鼓念經(jīng),為偶然闖進(jìn)來的外客致歡迎辭,這塊地上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友朋,可享用我的汗水和眷顧。但除了莊稼蔬果外,我暫時不知道它還會奉獻(xiàn)什么。這是個謎。
東方升起百合的芳香,光子反、折、穿、越,打造日出十樣錦。
我閉眼張爪菜地上,與光瀑對接,它探索了大東坡上所有的動植物,穿過后梁翹出的斜肩膀,帶著一種近乎嘈雜但令人愉快的萬千吼聲,洶涌地騰沖過來。但它撲不倒我,我就是一粒塵埃,也能托住它狂熱的愛情。
這翠綠的、鳴叫的光。我寧愿叫它日頭,日子的頭頭。日頭升,日頭落,日頭毒辣,日頭慈祥。曬豆腐干,曬蘑菇,曬豆角絲葫蘆絲,曬衣曬被,曬腰曬腚,曬死細(xì)菌,曬紅思想的籽粒。日頭是人間,有酸甜苦辣咸,日頭可依賴,是柴米油鹽醬醋茶。日頭看起來頭上長角身上長刺,但更是一條魔幻的魚,哧溜鉆進(jìn)生命的秘道,吐出新鮮的鈣質(zhì),我們因此飽滿,歡愉,堅(jiān)定,有防御力。
隨著光箭忽有萬千嘈嘈切切的密語往耳朵里灌,但丁的天堂?繁花,信徒,翅膀,衣袂飄飄,收不住腳步,洶涌地滑下,但依然還在巨大的曼陀羅拱頂,虔誠的吟詩,唱大戲哼小調(diào)跳芭蕾拋水袖,曖昧的清風(fēng)左吹右撩,長嘯或嘆息,歡欣或嗔怨,回旋曲層層渲染,墨痕淋漓。這聲音是灌進(jìn)耳朵里的太陽,仿佛體內(nèi)長出了千種植物,搖曳不止。
牧神的早晨,是我撞到了灑滿秘密的春天,鳥兒的花期。聲音來自后梁槐樹林,怎么會有這么多鳥來,這么多年我都沒有聽到過,在后來的其他月份,我刻意早起于同一地點(diǎn),再也沒聽到那么神秘的共鳴。我媽喊“吃飯了”,我長長一應(yīng),后梁上的聲音隨之就暗了。我吃過飯?jiān)賮砺?,?cè)耳細(xì)細(xì)聽,除了麻雀叫,都沒有了,仿佛剛才那么盛大的熱鬧是聽錯了,它們只是村莊早間天堂的一絲裂隙,我撿了漏的,真是福分。
對于九十三歲的大爺爺來說,曬太陽是一日中最光輝的大事。走一步晃三晃,在自家門口曬曬多輕省,但他一定要拄著拐杖穿過深窄的胡同,高昂的玉米,淺水拙鴨的河灘,像老牛耕犁,慢騰騰磕絆絆但自有節(jié)奏,挪上個把鐘頭,到村中大家聊天的石階上,和幾個老人端坐,注視前方。這排沉思的向日葵,耳朵聾了,但面堂紅潤,耳根發(fā)熱,周圍笑臉婆娑,內(nèi)心就如太陽一樣安定了。那樣的日頭才叫日頭,那樣的曬一回,才叫一天,才叫活著,晚上可以放心睡去,不必?fù)?dān)心第二天是否醒來。
只有太陽才能真正曬透我們的皮囊,每一個細(xì)胞。連續(xù)七天沒曬著太陽,人心就慌了,動物躊躇,植物也猶豫了。莫扎特早逝,緣于深夜過度勞作,白天睡眠曬不到太陽,維生素D不足致缺鈣,免疫力降低,大提琴家杜普蕾的多發(fā)性硬化癥,浪漫主義作曲家馬勒的細(xì)菌性心內(nèi)膜炎也都緣于曬太陽少。必須在陽光下亮出皮膚來,在太陽底下耕作,求得大自然慷慨的恩賜。
人是大自然最頑劣的孩子,機(jī)關(guān)算盡捕捉各種能源,直到大地一片片死寂,才明白,只有來自太陽的能量才是最安全最普世的。綠植汲取太陽的光能占穩(wěn)大地,以果實(shí)之味養(yǎng)活了動物和人,這種模式古老而廉價,從未出現(xiàn)過問題。
日頭鳴叫著奔來,每粒泥土都敞開窗戶迎接光子,它寵幸過的地方將綠妖縱橫。
我很賣力氣地挖地,深挖。土地上勞作是自我救贖,挖出雜七雜八的枝蔓,細(xì)細(xì)地切斷,拍碎,暴曬,滅菌。我要像土地一樣內(nèi)心干凈,皮肉干凈,像梨花無風(fēng)自落,只留果實(shí)的雛形。但我不想成為植物,固定在泥土上,我更愿意在大地上行走,像種子跟著風(fēng),拽著鳥,過有山有水的好日子,死了一生,還有一生。
別挖太深,齁費(fèi)勁兒的。我媽擔(dān)心我累著,學(xué)堂上課的人哪有勁兒干活。我趕緊聲明愿意干活,挖地使使力氣就好,上課是在打仗,內(nèi)涵老深了,學(xué)生鬧騰,要斗智頭勇,學(xué)生跟手機(jī)較勁不搭理你,你得給自己打氣,孤獨(dú)地完成授課,找到臺階逃走。那狀態(tài),不讓除草還得長好莊稼,得什么功夫,累草芥了。
挖過的地新鮮赭黃,看了高興,茄子辣椒玉米土豆各得其所??墒峭谏铧c(diǎn)還是淺點(diǎn)好?我忽然產(chǎn)生探究的想法。
這一查,我挖錯了。土表的有機(jī)質(zhì)只有薄薄一層,被翻到深處,根須扎不到位,而翻上來的少量營養(yǎng)土,經(jīng)暴曬又丟失了。原以為土見光是好的,殺死害蟲野草和樹根,但同樣也殺死了真菌,和來不及跑掉的蚯蚓,而它們正是土壤的肥沃因子。一季一季這樣的流失,地越種越蒼白,貧血的孩子難當(dāng)大任,不施肥,苗就是擱淺的船。
好土是什么味道?你到林子里,到松樹下,挖開一層土就知道了。黝黑的厚厚落葉堆,蓋了潮濕的小屋,里面是分解了的碎葉,更細(xì)小的葉末與土粒融合,無數(shù)的蟲飛蟲跑,看不見的微生物上躥下跳,分解,松土,似乎能聽得見土壤大師煎炒烹炸,還借雨水甩上十三香,腥味燦爛,就是好土的味道。誰去松樹下翻耕了?土地亦能自我律動,給它時間就行了??梢娚卩l(xiāng)村,也未必更懂得自然,最終的老師仍是自然。
這時,我才看到了樸門永續(xù)設(shè)計(jì)的理想種植模式,不施肥,不翻耕,不農(nóng)藥,不除草。我興奮,學(xué)著層層蓋被法養(yǎng)一塊地:雜草剪下,保留根部,不破壞土壤的結(jié)構(gòu),利于微生物和蚯蚓活動,鋪一層果皮葉子等廚余,再鋪瓦楞紙或落葉,壓住草根,遮光,存水。再鋪一層土,澆水。這樣做的時候,像是在養(yǎng)土地的嬰兒,充滿期待,不嫌煩瑣。一周后,檢查土壤,果皮葉子變小或不見了,腥味濃重,插孔種菜。這個法子真好,不施化肥,就是回到自然,生生不息。
不管你愿不愿意,健康的身體必須養(yǎng)著許多微生物,最終肉體也將依賴它們歸于黃土。濫用抗生素殺死病菌,同樣能殺死益菌,人最終消化紊亂,無法清理腸道,垃圾成堆。大地如同人身,農(nóng)藥殺死害蟲,也必然殺戮土壤微生物,地會越來越板結(jié),什么也不長。然而我們厭惡微生物,它細(xì)小,看不見,它太能擴(kuò)張,它出乎意料。但人永遠(yuǎn)干不過它們,企圖消滅它們,無異于自殺,平衡是唯一的手段。
誰去平衡,誰為這些未來的恐慌事件去憂思?活在當(dāng)下的理念,必少有人真正思考未來。大鏟車翻山越嶺碾過河流兩岸,最優(yōu)質(zhì)的田地突然矗立了巨大煙囪,有沒有問過良田上的禾苗?我深切擔(dān)憂。我家那么一個深山小村莊,也狂用除草劑,一遍連三遍地打藥。原來鋤地的時間都去打麻將了,一身混合著青草的汗水味,變成佝僂的哈喇味。而莊稼自古就是在與野草的游擊戰(zhàn)中頑強(qiáng)生存的,它們相互提醒切磋技藝,深諳敵疲我打敵退我進(jìn)策略,失去了掰手腕的對手,莊稼會越發(fā)喪失抗?fàn)幍膭恿?,不再硬朗,一旦野草瘋了,莊稼逃得動嗎?
最深的毀滅是看不見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大地靠化肥撐著,但大地患病了?;疾〉耐寥乐荒苌龌疾〉那f稼,壞的基因只能繁衍壞的生命。產(chǎn)婦要坐月子,土地必須養(yǎng)好,等它病在骨髓,土地爺也得尖聲叫著設(shè)法逃命去。說地越來越饞了,是說地害喜了。一塊地裂出縫隙,多像懷孕女人沒吃上那碗紅燒肉,眼底生出的紅線,是醒目的提示。早先糞肥不夠,村莊開辟一塊地,割山槐子黃芩益母草,都是上好的中藥,鍘碎,澆水漚糞。現(xiàn)在人累死餓死毒死了土地,還抱怨破地啥也不長。是人辜負(fù)了土地,最薄情的。而敦厚的土地,依然生有慈眉,拼命讀取雨水、落葉、蟲豸、尸骸,地就豐富了,能養(yǎng)活更多的生物。
地是在修行,且給人看。但大地能埋住它深邃的悲傷嗎?許多人看到了,以為無力,只求遠(yuǎn)避城市,坐在山上看人類社會崩塌。但我們是可以做一些事情的。
我手腳并用挖地,腦袋瓜子翻江倒海。老媽也來翻地,我趕緊給她糾正?!澳惆咽焱炼甲兂缮亓?!”挖一輩子地還挖錯了?但她聽我話,挖半锨,松動,不翻出來,直接拍碎,保存土壤結(jié)構(gòu)和水分,省力,也不生塵。深淺適宜,亦是懂得。
摩托聲噠噠響,大老遠(yuǎn)的舅家表弟來了,這個強(qiáng)壯的莊稼漢,立刻蹲下來,用蒲扇般的大手鋪在地上,拍碎,抹平?!斑@土多好啊,像摸在皮膚上。”
一道閃電擊中了我,土地是皮膚!廣袤的大地既是錦緞的皮膚,如今還剩下幾塊完好的?高速路與我村莊隔一個山梁掠過,那里半個村莊轉(zhuǎn)移了,上好的耕地被占了,村莊發(fā)了。我莊的人嘆息,就差一道梁啊,再也沒有機(jī)會發(fā)財(cái)了。我卻慶幸,村莊保住了肌膚完整,可以繼續(xù)生產(chǎn)玉米土豆,養(yǎng)育子孫。且只要肌膚尚好,消失亦不怕,無非回歸了荒野,呼應(yīng)自然。
根是隱遁的智者。小時候憋大河抓魚,直接用沙土筑壩很快被沖垮了,大人說,“用帶草根的土”,小伙伴立刻去河邊,挖出密生著紅蓼扁豬芽委陵草的大泥坨子,沙袋一樣截住水了。根在,沙土就跑不了,根有強(qiáng)烈的探索精神,但根遇到人就沒轍。
我挖到李子樹墩了。早先挖地出汗,脫下外衣直接搭在李樹枝上,立刻碎花亂灑,隔五十米也噴香,那香真是噴,蜂蝶蚊蟲,吵群架似的奔舞。李子爆豆似的結(jié),樹越來越高大,在地中心,多遮地!老媽忍不了,揮起斧頭砍了幾個主枝。第二年李樹毫不猶豫,氣哼哼躥出好多新枝。上鋸,哧楞哧楞斷掉主干。第三年它照舊試探著晃少量枝葉,再砍。第四年,什么都沒了。它被鋸齒的寒氣嚇倒了,氣死了,或是轉(zhuǎn)移了?
一棵樹的消失過程,有多少掙扎和不情愿,是我媽徹底斷了根的念想,飽含乳汁的母親再找不到它的孩子,只得忍痛憋回了乳汁。樹拗不過人。樹把人引入村莊,有千萬根須與世相爭,爭不過一把斧頭。在荒山野嶺跑太久,突然遇到楊樹林,就離村莊不遠(yuǎn)了,遇到桃杏李梨,那就是人家了。果樹是鄉(xiāng)愁,果樹也讓人哽咽。
然而菜地仍然布滿了樹根,撩開地表,應(yīng)該是個大地圖,處處是它投出的草蛇灰線。我咔哧挖斷,很解氣,再尋著細(xì)根溯洄挖,根逐漸變粗,且不遠(yuǎn)處就有呼應(yīng),五六條根鋪張散射,藤一樣粗實(shí),牢牢地霸住一方水土,非深挖,非用斧子砍斷不可。我終于替它心疼了,搟面杖那么粗也要費(fèi)上幾年工夫,可憐坡坎處那兩棵楊樹。
有根的地方就是江湖,就是一個小生物群落,根須握住示意討好的真菌,舍出糖分,而菌帶來豐厚的礦物質(zhì),它們締結(jié)了牢固的聯(lián)盟。怪不得老媽抱怨,這片地澆多少水放多少羊糞,貴賤種啥都球球蛋蛋,蔫不出溜,二媽生的。
地邊不種楊樹。楊樹的根往深處扎,又四處擴(kuò)張,占著碗里盯著鍋沿的,管誰的王土啪啪甩出刺鞭,比較無賴。西墻角有棵梨樹,挖到根前,也沒碰到根,年年種玉米也結(jié)老大的穗。果樹就比較文明,只占穩(wěn)深處的江山,只摟緊自己的女人。
好谷子的根也就一拳頭大,谷子很得人心。高粱的根扎得深,不怕旱,也值得炫耀。玉米的根有一锨大,要結(jié)雙穗,需花點(diǎn)力氣,當(dāng)初祖先因?yàn)橛衩滋芪碌馗珊挡铧c(diǎn)拋棄了它。向日葵的花冠有多大,根也就蓬蓬勃勃那么大一團(tuán),葵籽就養(yǎng)人,但種完向日葵的地,第二年最好歇歇,如同地黃,收獲后地變苦,精心養(yǎng)上七八年才能轉(zhuǎn)甜,地黃的根就貴重,服之三年,面如桃花。
蟋蟀草的根四處抓土,七嘴八舌一堆兒,也叫牛筋草,如果能摳住土一齊提摟出來,很過癮。稗草的根比谷子牢多了,葉子卻極嫩易斷,攥住一把才好拽出來。刺菜,也就是小薊,葉尖上也是刺,干了更扎人。還有雞爪草馬蜂草狗尾巴草甜麻苦麻菜酸不溜,一棵谷子的根要與多少草根做斗爭才能結(jié)實(shí),一碗小米粥來得不易。
根是大地的心靈。說到底,地上的一切斗爭都是地下的根在展開軍事活動,彼此探尋意會,能合作決不上刀劍,地上長著什么,地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很奇妙。多少不屈的根靜息為種子深藏,倒塌的廢墟里突然怒躥出失蹤多年的植物來,是大地上最詭異的花紋。
土豆喜坡,先挑坡地種。母親把馬鈴薯剜成有芽的塊根,用灶膛里的草木灰裹上,這是從小見慣的,草木灰是鉀肥,促進(jìn)發(fā)芽,還是一味中藥,老人用來治療大骨節(jié)病,奶奶們用它泡洗衣服?;覡a也是寶,不能妄自菲薄了。我掄鎬頭刨壟溝,看它筆直地延伸,臭美一番。抖落羊糞,提水澆壟溝,坐水種出芽率高。
包有種子的黃土,是美的胞衣,佛的袈裟。老媽貓腰擺塊根,艷陽下大紅牡丹的毛衣,配新鮮的泥土,古老的農(nóng)具,幾百年前老生活的縮影,不繁不簡,時間不掉。只要還能種地,煩人的衰老就離我們還遠(yuǎn)。我們是躬身求助者,一束蒼蒼色,知從澗底來,大地不會虧待的。我們也是土地上的貴婦人,慣會擊壤作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天下大和,百姓無事。
這本身蘊(yùn)含禪意,禪宗源遠(yuǎn)流長,托了以農(nóng)養(yǎng)禪的智慧,禪與土地融合,禪即是樸素的深沉的,像根深植于泥土,必然開花結(jié)果,發(fā)揚(yáng)光大。低頭耕作的姿勢,就是禪宗的虔誠心。
黃昏上來,母親熬粥,我繼續(xù)去墻外胡同口種花,奮力揮鎬,灑下各種花籽。我希望這些新移民能戰(zhàn)勝干旱和野草,在村莊扎下根來,今年一棵,明年就是一片。而我在大地上當(dāng)然有了牽掛,它們都是我的親人了,會帶來花朵、果實(shí)和希望。我會比別人更關(guān)心雨水、風(fēng)霜、毛蟲、蝴蝶、散步的公雞、驢子的嘴巴,以及拐過胡同的鄰人禁不住發(fā)出的愉悅聲。
不斷有人匆匆來去,牽牛趕驢,帶著種子出發(fā)。略一抬頭轉(zhuǎn)身,南山,后梁,東坡,西地,浩渺的群山之外,都有人群和播種機(jī)。只靠種地越來越無法滿足生活,但春天一來,種地仍是天大的事,只有丟下種子,才真的扎下了根,才覺得張開手能抓住些什么,雖然有些年頭什么也抓不住。
我挖這三分地相當(dāng)于多少條蚯蚓的活計(jì)?蚯蚓土里刨食,也算靠天吃飯。這些地下的聯(lián)合縱隊(duì),幾百年就可以把整個大地翻個遍,又相當(dāng)于多少挖地的女人?蚯蚓亦是耕稼的圣母,是我們的恩人。
突然意識到蚯蚓毛也沒見著,它聞出鋒利的刃味先逃了?又立刻了悟,粗暴的日頭,出來找死啊。我的腳下應(yīng)該藏有幾萬條,可憐的小東西,夜黑頭才敢偷摸鉆出來,咬一口地表的殘葉。沒眼,但有心,它嗅出甜食和酸味,躲避苦味與油膩,它也有性格。說人類未來的主食是昆蟲,蚯蚓富含蛋白,也該登上餐桌,現(xiàn)在覺得惡心,當(dāng)初人是怎么吃上蠶蛹的?大饑荒時,人們怎么沒想到挖食蚯蚓,而只把它當(dāng)藥用。
夜里有大雨,清晨跑步出去,園子,路上,地邊驚現(xiàn)成群肥碩的蚯蚓,蠕動緩行,勾肩搭背,濕漉漉黏糊糊。是雨水?dāng)D出了土里的空氣,它們出來呼吸了,我躲著它們的漫步。大太陽上來時,蚯蚓多半回家了,來不及入土的,被牲畜車轍踩踏受傷,呻吟在路邊。我拎起幾條扔到陰涼的墻根,一會兒它鉆進(jìn)去了。
路上踏殺者,名千人踏,入藥更良,為地龍,可興云知雨?!侗静菥V目》解道。但又說其鳴長吟,故曰歌女,這實(shí)在沒聽過。臺語有歌謠:“風(fēng)雨聲音擾亂秋夜靜,時常聽見蚯蚓哭悲情?!彼奘裁?,難道前世原為一條魚,誤鉆入岸邊泥土,只知道向前向前吞吃,忘了歸家的路,繼而哭瞎了眼睛,磨掉了鰭,再回不到水里,一步一步陷入黑暗與悲哀?那么它是孤獨(dú)的流亡者,是隱秘的囚徒,只有夜靜更深才能等到大地上的星光。它是為這個哭泣嗎?恐怕大地年年拋灑的化肥與農(nóng)藥、工廠傾瀉的大量毒液污染了土壤,核電泄漏死了的土地,令它們成批的兒郎漸漸殞命,末日到來,才集體痛哭失聲吧。
夜里,我匍匐薔薇花下,耳朵貼著泥土聽。悲聲倒沒有,卻見到一條蚯蚓像孩童挑門簾,露一下尖頭,咬了口葉子,淘氣而羞澀地,又馬上閃回土里了。后來初秋夜,我再聽,嗚咽若有若無,蛐蛐霸占耳膜,叫成了一陣秋雨。
地里還有許多鑿洞穿行的動物。黃娘,也就是蟻獅,成蟲像蜻蜓,造喇叭形的細(xì)土窩,你喊一聲:黃娘黃娘快出來,你媽給你送飯了,哨哨哨。它就像老太太的微型纂,倒退著出來了。后來換成爹也出來,換成姑奶奶也出來,原來只需喊一嗓子,以為有小蟲子掉進(jìn)小土坑,沖出來吃香喝辣的,光滑的細(xì)土窩是它布下的陷阱。拉拉蛄(螻蛄)咬食種芽和苗根,穿地表而過,產(chǎn)生一串碎土,比較壞。山驢駒子,也叫鐵蟈蟈,個大深咖啡色,它一出聲,別的蟲都沒音了,它一膀一膀地叫,沉著,穩(wěn)重,有力,頗有沙場秋點(diǎn)兵的范兒。它們破壞莊稼,也捕食害蟲,男孩子常抓住尾巴帶劍的大肚母駒,即雌蟈蟈,長劍是產(chǎn)卵器,揪起來倒栽蔥埋了,就露個尾巴,或者拎起來,甩出老遠(yuǎn),死活不管。這些小東西在土地上活動,使板結(jié)的土地像發(fā)面饅頭,有了大大小小的絲窩。
但它們所有的作用都不如蚯蚓。蚯蚓構(gòu)造簡單的身體里都是消化酶,通過更為簡單的運(yùn)動,不斷送出蚯蚓蛋白或維生素。且蚯蚓對綠植一點(diǎn)不破壞,是上天饋贈大地的行吟者,用它的生命帶給大地生命。
除了蚯蚓糞粒之外沒有沃土。達(dá)爾文決絕地論斷。
相信蚯蚓吧,這凍傷的玫瑰,忍住疼痛給予大地厚愛。存活數(shù)億年而從不想著進(jìn)化,是蚯蚓的本色,像耕者忠于土地??吹津球?,就如看到蕨類地衣等古老的植物,想到永恒??铸埵堑厣系陌灾?,蚯蚓是地下的霸主,太龐大招搖的早已遭到滅門,低調(diào)的地龍,今天還是龍。是它的執(zhí)著拯救了自己,還是大地的慈悲與寬容?唯愿大地繼續(xù)慈悲,愿蚯蚓更加強(qiáng)大,到能吞吃和轉(zhuǎn)化毒藥,讓谷物和植物少吃點(diǎn),拯救人類的腸胃,進(jìn)而拯救人類的心靈吧。但是強(qiáng)大的人類,憑什么要讓微小的動物來替代懲罰?人類已經(jīng)夠聰明了,不要再有貪婪心了,越簡單生活,才越能安生。
大地是人類的皮膚,蚯蚓是活膚的因子,一旦受損,我們將骨肉模糊,破綻百出,無以自救。
菜園后山坡處,有兩種少見的樹,印證這里從前是深山密林。
第一種樹書名野白杜,俗稱明開夜合,這名稱緣于果實(shí)。九月蒴果,先綠后粉,裂開四瓣,是假種皮,猶如四顆橙紅種子的披風(fēng)。奧妙在于,種皮能依靠光源自如地控制開關(guān),光照不足,就閉門修煉,故能日升即開,日落就合。相當(dāng)于保養(yǎng),十天半月無憔悴,這花就有了一種承擔(dān),見了它,有天地常新,日長如小年的歡欣。榆樹幾年就大腿粗了,明開夜合還胳膊腕似的,出去半月,果還紅著,出去幾年,還在原地等你,似乎它的血管里有種體恤。
但見慣的東西,祖母綠也覺尋常,我那時愛著菜園的蘋果樹,樹下有鍋灶,梨花兒一朵前一朵后,落在炊煙里,鍋蓋上,拈起來,還是香白的。填上一把柴,拄著燒火棍往后山坡望去,有人正倚在明開夜合壯闊的樹杈上讀書。
“明開夜合紅了,我想起一個晚上你來我家,桌上點(diǎn)著紅蠟燭,你恰也穿著紅襯衫,新洗的頭發(fā)披散著,全世界的晚上都是你的青春氣息?!睍f,頓時,后山坡脆生生紅遍了。
我忽然想,納蘭容若喜歡明開夜合,是向往天真爛漫的自由,崇尚野性之美,是把黑裹起來,只容納好光陰,是那樣一個年代,盛開過最美的花事?!半A前雙夜合,枝葉敷華榮?!彼螒c齡后來居住府邸,定然也念過此詩。他們都是惆悵客,需要懂得的樹烘焙時光,而明開夜合需要同品性的人來供養(yǎng)。
一只黃翅蝶埋在明開夜合上,仿佛它遇見的是一枝來自深宮而流落山村野店的奇花異草。葉子有特別的苦味,不是所有的嗅覺都聞得慣,那樣一種野性。
第二種樹是文冠果。說剛蓋房子時候,西坡坎處有一株老樹,一摟粗,幾百年了,樹高五米,七條虬枝龍騰虎躍,村里有個極倔的老爺爺給偷偷伐了,老樹有精氣,實(shí)在不妥。
新生的叢枝一長幾十年,只有一棵長成胳膊粗,羽狀復(fù)葉,油綠薄嫩,像槐樹葉??偹阙s上今年開花,漫坡一串一串的白花紅心,香噴噴的,無患子科,落葉灌木,總狀花序,花蕊初時淡黃,漸變粉紅,越老越紅。七月果子高高低低挑起綠色的小燈籠,好奇摘了一個吃,三室,臥著九枚粉嫩的果仁,味道像杏仁,等熟時就變黑了,味道像榛子。
說毛澤東主席逝世,夫人江青在靈前獻(xiàn)上特殊花圈,用的文冠果花。說文冠果和木槿是“欽定植物”,文冠果又名文官果,寓意“文官掌權(quán)”。誰不愛吉利語?我就愿意取文學(xué)之冠果的好意,能照耀我寫出錦繡文章來。它還叫木瓜,“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笔莻€暖心的。文冠果種子可以榨油,供得佛前燈火,這么有道行,都喜歡。
那個砍樹的倔老頭聽說打老婆打得最狠,一次打斷了老婆的腿,一躺半年。一兒很好,可惜早逝,一女難產(chǎn)亦早逝,另一兒半癡,孫子在他的強(qiáng)烈干預(yù)下,煉成憤憤的正宗光棍,憤憤地走來走去的老倔頭憤憤地老早離世了。
我父仰望著后山梁腦說,人才幾十年,跟樹爭什么?要心存敬畏。又嘆口氣說,后梁頭比咱房子還高,壓得他上不來氣兒。我聞聽,立刻揮著小號鎬頭爬上墻頭,刨起土坎子。父親一頓訓(xùn)斥,“下邊雞窩都刨漏了,趕緊給我下來?!爆F(xiàn)在老媽又常說,那梁頭壓得她一身病。我想,是他們的耳朵都太好了,夜夜聽得見村莊的呼嚕,老樹的咳嗽,和山里的各種聲響,心里有些嘀咕。
夜晚,我也去捕捉那些聲音。門外夜色深重,月亮有如靈獸的眼睛貼在窗欞,大得出奇,我不敢閉眼徹夜睜著,各種聲響都來了,它們躍下山坡、老樹枝頭,窸窣地穿過玉米地,到薔薇花下,墻頭石階,它們斟酒倒茶,擺著尾巴說話。它們隨時進(jìn)得屋來,倚著門框,坐在炕沿上,柜子上。我下意識抬頭看紅柜子,上面果真坐個棗紅棉襖白白凈凈的長發(fā)女人,蹺起二郎腿,盯著我這個入侵者。也許是鬼魂,也許是只狐,這兒曾經(jīng)是它們的洞穴,是它們奔跑歡愛哺育小孩的地盤。我滿身汗水,不以為是做夢,那晚是中元夜。
它們屬于獸、鳥、蟲蝶的自由荒野,我“鑿井而飲,耕田而食”的祖先步步吞占了它們的地界和果實(shí),逼迫它們退隱,它們子子孫孫一直在等,它們必定會靠倒人。樹在,種子在,荒野的根就在,古老的血脈不會變,也砍不沒,過了多少輩,它們也找得回來。
沒有鳥兒飛不到的林子,沒有蜘蛛爬不去的島嶼,荒野有永生的力量,這最后的依靠必將帶著我們向前去,哪怕人類全部忘了它們,天地仍是一團(tuán)生意,覆載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