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江濤
我不養(yǎng)狗,但打心眼里喜歡。到了狗年,就說狗好。然而,抓耳撓腮,要想找句好聽的話,著實不易。
一部辭典,關于狗的成語有26條,條條都是貶義。而且,一涉及人,幾乎都很難聽——罵人長得難看,狗頭鼠腦;罵人心性險惡,狼心狗肺……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狗是人類最早馴化成功的動物。人狗相伴,與狗有關的許多污謾之詞,是人為強加的。像“狗改不了吃屎”,其實誰都知曉,飲食習慣與生俱來,“甲之美食,乙之毒藥”,屎對狗嘴,誰能斷定不是美味?由此及彼,換位思考,那些狗言狗語就有另一層含義。譬如,“狗急跳墻”,說明狗的彈跳力好,有一技之長;“狗拿耗子”,佐證了狗有見義勇為的美德;“狗皮膏藥”,足見狗對醫(yī)療有特殊貢獻;“狗頭軍師”,證明狗是有思想的軍事家 ;“狐朋狗友”,說明狗和狐貍一樣擅于交際;“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說明狗亦倡導夫妻和睦、相敬如賓。狗還是打假的英雄,堅決反對“掛羊頭賣狗肉”。至于“狗眼看人低”,則反證了狗的自信,因為就連萬物之靈的人,在它眼里也是矮上三分。狗最早實踐“大丈夫當借勢而行”,于是有“狗仗人勢”之說……
毋庸置疑,狗是人類的朋友,但如此這般腦筋急轉彎,也許會遭人異議。因為人們在評說狗的時候,歷來都是見仁見智,甚至大相徑庭的。究其原因,不外乎二:一是與狗的關系,即是否狗的主人;二是有沒有被狗兇過或者咬過。其中,關系是主要的。誠如梁實秋所說:“狗咬客人,在主人方面認為狗是克盡厥守,表面上盡管對客抱歉,內心里是有一種愉快,覺得我的這只狗并非是掛名差事,它守在崗位上發(fā)揮了作用。所以對狗一面苛責,一面也還要嘉獎?!?/p>
梁實秋的實話有多少養(yǎng)狗人認同,我們不得而知。但我們知道,狗忠勇俠義,遵從和護主行為無不發(fā)自內心。在它眼里,除了主人,“曠兮其無物”。唯其如此,狗的忠誠脫離了人間賢愚不肖、是非善惡的價值判斷,普適于所有成為它主人的人,也因此贏得了主人的由衷嘉獎。
據(jù)說,狗有80來個品種。我最喜歡的,還是俗稱土狗的中華田園犬——命賤,低調,卑微。舊時窮苦人家給孩子起名,特別是男孩子名字中有個“狗”字——狗娃、大狗、狗兒等等,似乎更易養(yǎng)活。而“犬子”則成了父輩對自家兒子的謙稱。
任何動物都有靈性。特別是狗,通人性,有靈犀。十年期間,錢鐘書、楊絳夫婦被遣河南五七干校,日出而作,日落挨斗,在極度恐懼、疲憊、寂寥之中,遇到了一只小狗。后來,楊絳的《干校六記》之一《“小趨”記情》,講的就是兩位白發(fā)老人與一只小狗的相依之情。
還有,詩人流沙河20世紀60年代末亦被遣送回鄉(xiāng)當木匠,起初鄰里相處甚好,“文革”中卻翻臉不認人,只有鄰家小狗“依舊對我搖尾又舔舌,我說不要這樣了,它卻聽不懂,語言有隔閡”。他的《故園六詠》之一,詠的便是這位“芳鄰”。
狗不嫌主貧,即便主人淪為乞丐,它也街頭相隨,風餐露宿,不離不棄。晚年的徐渭貧寒之至,“鬻手以食,有書數(shù)千卷,斥賣殆盡,幬筦破敝,籍蒿以寢”。(錢謙益),忍饑挨餓,月下徘徊。1593年,73歲的徐渭死于一堆殘書舊稿之中,身邊唯有一狗送行。
前兩天,讀到了作家韓浩月的散文《哭出來的日子》,又被與他老父相依為命的那只小狗所感動。文章說:父親“出殯那天,只要看到戴孝的人,小狗就搖尾作揖,看見沒戴孝的人就狂吠不已。以后每當四哥回鄉(xiāng)給父親上墳,小狗見到四哥,第一個動作就是作揖。怕我不信,四哥翻出手機里的一張照片,那只看上去很平常的土狗,真的立起后腿,用兩只前腿給四哥作揖?!?/p>
“馬有垂韁之義,狗有濕草之恩?!比耸篱g,這樣活生生的例子不勝枚舉。但從歷史上看,人們對狗的好感,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狗能看見人類看不見的東西,聽到人類聽不到的聲音,每到關鍵時刻,皆有杰出表現(xiàn)。晉代有“黃耳傳書”,《漢書》有“靈犬濕草”,《古今筆記精華》有“義犬救主”……
記得蘭溪鄉(xiāng)賢李漁愛狗敬狗,曾為狗寫過一篇歌功頌德的奇文:不偶于職、心專志粹、舍生御犯、憂勤盡瘁、行藏合古、諳時識機、忠主不渝。
狗是否有李漁所說的“七德”,姑且不論。但我知道,坊間“人不如狗”之俗語,含義頗豐。我還知道,人世間不乏以做狗為豪的名人。
清代揚州八怪之一的鄭燮(板橋),因佩服明代徐渭的“才高而筆豪”及有“倔強不馴之氣”,曾刻有“徐青藤門下走狗”的閑章。
無獨有偶。晚近的藝術大師齊白石更是“變本加厲”,自稱是徐渭、朱耷、吳昌碩“三家”走狗:“青藤雪個遠凡胎,老缶衰年別有才。我欲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p>
國家審計署前署長李金華也自稱為“狗”。他曾說“審計是國家財產(chǎn)的‘看門狗”,此說通俗生動,深得百姓喜愛。
愿意做狗的不僅中國有,外國也有。有名的就是赫胥黎。他公開聲明:“我是達爾文的忠實斗犬?!薄拔艺谀ダ业难雷Γ詼蕚浔Pl(wèi)這一高貴的著作(《進化論》)”。
行文至此,忽然想起兩位文化名人:一是臺灣作家李敖,二是以仇狗著稱于世的魯迅,恰好拿來作結。
李敖說:“我認識的人越多,我就越喜歡狗?!贝嗽捠恰叭瞬蝗绻贰钡难由?,足見李敖的罵人水準。其實,人與狗是沒有可比性的,把人和狗并列起來的時候,多半是作賤人,卻非抬高狗,仿佛狗從來就不如人似的。但是,世間的一切都是相對的:人比狗好,這是自然進化的結果;拿狗和部分人作比較,狗確實不一定敗北。
魯迅先生對狗也極有分析,說過“便是狗罷,也不能一概而論”,他最厭惡的是那種只知討主子歡心,一臉媚態(tài)的巴兒狗。有“書”為證:“我生長在農村中,愛聽狗子叫。深巷遠吠,聞之神怡。古之所謂‘犬聲如豹者就是。倘我偶經(jīng)生疏的村外,一聲狂嗥,巨獒躍出,也給人一種緊張,如臨戰(zhàn)斗,非常有趣。但可惜是巴兒狗。它躲躲閃閃,叫得很脆:汪汪!我不愛聽這一種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