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紫
為了創(chuàng)作原生態(tài)舞臺劇《敖魯古雅》,布仁巴雅爾多次去呼倫貝爾的少數(shù)民族采風(fēng),當(dāng)?shù)氐默斃麃啞げ祭先藢⒁皇滓皇卓煲鞯拿窀璩o布仁聽。布仁看著眼前動人的場景,舉起手機拍了一組照片。就是這么一個舉動,讓他下了一個決心,他要用另一種方式為那些隨時會老去的人留下生動的影像……就這樣,布仁巴雅爾無意中從一個歌唱家變身為了攝影師。
文化尋根,開啟影像之旅
布仁巴雅爾出生在內(nèi)蒙古呼倫貝爾大草原的新巴爾虎左旗,喜歡唱歌的父母親是當(dāng)?shù)匦∮忻麣獾拿窀枋帧I倌陼r,他就表現(xiàn)出能歌善舞的天分。放羊時他聽別人唱歌,一遍兩遍就學(xué)會了。剛上小學(xué)時,學(xué)校組織去牧區(qū)演出,還不會說漢語的布仁唱了當(dāng)時流行的幾段樣板戲,馬上引起了轟動。16歲那年,布仁先去了內(nèi)蒙古藝術(shù)學(xué)校,然后又到了呼倫貝爾藝校學(xué)習(xí)聲樂。在這里,他遇見了中學(xué)時代的同學(xué)烏日娜,兩個人的戀情從此開始。
1990年,在中央民族大學(xué)讀書的烏日娜留校當(dāng)了老師,布仁也來到北京,在國際廣播電臺做了名記者、編輯。一年后,他們的女兒諾爾曼出生。
在此之前,布仁頭頂?shù)奶炜?,是茫茫呼倫貝爾草原的藍(lán)天白云。走在北京車水馬龍的街道上,布仁心里不時涌起對草原的懷念。一天下班后,他騎著自行車,聞到空氣里有一絲熟悉的味道。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這是好熟悉的家鄉(xiāng)的氣味。他用力地蹬著自行車,最后追上了一輛運垃圾的馬車,他聞到的是馬的味道。那一天,布仁看著馬車隱入車流當(dāng)中,竟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丶液?,他和妻子商量,打算要把女兒送回父母親身邊撫養(yǎng),希望女兒能接觸到原汁原味的內(nèi)蒙古文化。
女兒2歲多,正是呀呀學(xué)語的時候,她卻只會說漢語,馬上要忘記蒙古語了。布仁和愛人商量,在家里和孩子說蒙古話,為她創(chuàng)造語言環(huán)境。那天,烏日娜回到家里,只見布仁正和女兒在對話聊天。女兒用蒙古話問他,星星是什么?月亮是什么?烏日娜覺得很有趣,她建議丈夫把這些對話錄制下來,譜成曲子。布仁轉(zhuǎn)念一想,要是變成歌曲后,女兒一直唱一直唱,她就不會忘記蒙古語了。
直到2006年,因為一個難得的機會,布仁寫給女兒的這首《吉祥三寶》在春晚上一炮走紅。其實,這首歌的走紅讓大家都有點意外。草原的音樂應(yīng)該是舒緩遼闊滄桑的,可這首歌卻是很清新的,大家都很好奇。布仁意識到呼倫貝爾的民族音樂遠(yuǎn)沒有被傳播出來。自此,布仁和妻子烏日娜開始投身民族文化的尋根工程,積極從各種民間音樂中發(fā)掘素材,吸收養(yǎng)分。
布仁先從妻子烏日娜的民族鄂溫克族開始,他走遍了鄂溫克民族聚居區(qū)采風(fēng),收集了許多即將失傳的古老民間音樂,整理了鄂溫克族索倫、通古斯、雅庫特三大部落不同風(fēng)格的民歌精品,并且將這些各具特色的音樂再次創(chuàng)作,制作成了中國第一張原生態(tài)唱片《歷史的聲音》。唱片一經(jīng)發(fā)行,就長時間地占據(jù)了各大音樂排行榜的前三名。
布仁相信不久的將來,熱衷于民族文化,熱衷于文化尋根的人會越來越多。一次次的采風(fēng)帶給布仁巴雅爾藝術(shù)上豐厚的收獲,同時也給他留下了很多遺憾。他經(jīng)常想,錄音機留下的只有旋律,卻無法留下老藝人們演唱時的神態(tài)和表情,他們在處理每個小拐彎時是個什么狀態(tài),當(dāng)時穿著怎樣的民族服飾,還有老人們的相貌……這方水土所賦予的獨特的面孔,要是能記錄下這一切那該多好啊。
為了創(chuàng)作原生態(tài)舞臺劇《敖魯古雅》,布仁曾多次去呼倫貝爾敖魯古雅民族鄉(xiāng)拜訪使鹿鄂溫克部落的瑪利亞·布老人。老人腦子里儲存著大量瀕臨失傳的民歌,她一首一首唱給布仁聽,讓布仁驚嘆不已。在老人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中,布仁得知,幾年前,老人身體突然不行了,按鄂溫克傳統(tǒng)習(xí)俗,家人把老人送進了山里等待最后的時刻,沒想到生活了一輩子的森林給了瑪利亞第二次生命。老人平靜地講述自己起死回生的經(jīng)歷,似乎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她坐在草地上,布仁坐在她的腳邊,邊聽邊唏噓,那一次,他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時間的緊迫。2016年10月8日,布仁巴雅爾拿起手機,為當(dāng)時115歲的瑪利亞·布老人留下了一組珍貴的照片。從這位國寶級長壽老人開始,布仁開啟了為呼倫貝爾老人打造民族影像志的旅程。
每位老人都有故事
使鹿鄂溫克部落隱藏在大興安嶺深處,是一個只有200多人的微型族群,也是中國最后的狩獵部落?,斃麃啞に骼先私衲?7歲,因為德高望重,被使鹿鄂溫克人尊稱為“最后的酋長”。為了拍到她的照片,布仁在向?qū)У膸ьI(lǐng)下,先是開車,然后是騎馬,最后步行,用了三天時間才見到了瑪利亞·索。老人的臉上沒有酋長的威嚴(yán),更多的是一個年長者的慈祥和歲月的滄桑。老人一口氣唱了近十首民歌后,又給布仁吹起了口弦琴。聽到琴聲,幾只馴鹿從遠(yuǎn)處跑來,安靜地凝視著老人。布仁仰臥在地上,專注地記錄著這絕美的畫面,任由調(diào)皮的馴鹿從他身邊踏過。
太陽要落山了,布仁也要離開山林了。老人哭著說:“一想到鄂溫克人沒有獵槍,沒有放馴鹿的地方,我就想哭,做夢都在哭?!辈既兽D(zhuǎn)過身,再也忍不住一直要奔涌而出的淚水。鹿鳴聲聲,仿佛在向他告別。他在想,馴鹿的傳說,老人的故事,都會慢慢遠(yuǎn)去,連同整個民族的記憶,如何讓這些活化石一樣的民族文化得以保存和傳承,這是他不得不面對的課題。
得知布仁要來給自己拍攝,雖然已是92歲高齡,但精神矍鑠的老人門德陶特依然親自安排了一場莊重的祈福儀式。她讓七個孩子帶著家人都趕來了,蒙古包的角落里也坐滿了人。
老人特別健談,她告訴布仁,丈夫很早因病去世,自己也落下了殘疾,她一個寡婦拖著七個孩子艱難地生活。熱心的鄰居看她一家生活實在困難,就幫她申請辦理殘疾人證,這樣每個月可以從國家領(lǐng)到一份補助,還會有一些照顧。后來殘疾證終于辦下來了,老人感謝了鄰居,獨自站了一會兒,然后把它扔進了垃圾箱。布仁問老人:“為什么不接受補助?畢竟當(dāng)時的生活那樣艱難,如果接受了,多少會減輕一些壓力?!崩先思倚χf:“如果我接受了補助,說不定我今天就變成整天坐在政府門口要飯的那種人了,我的孩子哪還能個個成為大學(xué)生?”“7個孩子都成了大學(xué)生?這太難以想像了。”布仁看著老人身上洋溢著草原民族特有的堅韌與樂觀,心想這也正是他一直尋找和記錄的東西。老人年輕時是遠(yuǎn)近聞名的草原歌手,她的大兒子是草原著名的作曲家,他作曲的《月光下》傳遍整個內(nèi)蒙古大草原。祈福儀式最后,布仁和門德陶特一家人唱起這首歌,外面寒風(fēng)呼嘯,整個蒙古包卻瞬間溫暖起來。endprint
拍照時,門德陶特特地穿上件艷藍(lán)色的袍子,戴上巴爾虎特有的白色頭帕,在寒冷的雪地上,迎著燦爛的陽光微笑。布仁被老人的笑容感染了,他邊拍邊說:“您能露出僅有的一顆牙嗎?”老人咧開嘴大笑:“不是一顆,是兩顆,是兩顆,看清楚沒?”布仁看著鏡頭里的老人,想象著她年輕的時候,不知道是多少人心中的女神。
告別老人,布仁走在早春還未變綠的草原上,他知道此時的草原孕育著希望,象征著傳承,就如草原上的老人和孩子,這才是最美的草原。布仁回頭看,門德陶特老人依舊站在草原高處,風(fēng)吹起她的長裙,老人的歌聲隨風(fēng)飄進他的耳朵。布仁沒有聽出歌詞是什么,但音樂很神奇,他能感覺到這是老人送給他一路平安的祝福。
照片記錄著逐漸逝去的傳統(tǒng)和信仰
新巴爾虎右旗有名氣的人是養(yǎng)駝的關(guān)布老人,他的家在廣闊干旱人跡罕至的邊境地區(qū),克爾倫河從這里進入中國,緩緩注入呼倫湖,河漫灘形成大片鹽堿地,特別適合駱駝生長。他的駝群一度壯大到一百多峰,因此成了草原上有名氣的人物。
布仁決定要去拍攝時,遭到了向?qū)У膱詻Q反對?!安既世蠋?,那個地方廣闊干旱,人跡罕至,沒有信號和人煙,很有可能遇見熊、狼和蛇,以及各種危險的變異蟲子……”布仁還是堅決要去,他一個人駕車在路上,遭遇了九級大風(fēng)和沙塵暴,道路中蜿蜒漂移的沙流,幾乎埋沒了他的越野車。一周以后,布仁找到老人,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老人騎在一座領(lǐng)頭的駱駝上,身后是一隊長長的駱駝,清翠的駝鈴聲仿佛是人世間唯一的天籟之音。布仁趕忙拿起照相機拍攝下這個場景。
在根河市,布仁拍攝107歲的漢族老人劉訓(xùn)蘭時,他想用一些光線的處理來美化照片,但總發(fā)現(xiàn)照片上的人物很呆板。最后,他不得不放棄了技巧:他讓老人坐在自己的床上,不用管他在做什么。此時,陽光從窗戶照射進來,老人若有所思地眺望著遠(yuǎn)方,布仁快速地摁下按鍵,一張采用最簡單的自然光拍攝的人物照片仿佛就像油畫一般讓人驚嘆。
81歲的鄂溫克族老人辛桂榮是一種發(fā)酵飲料噶瓦斯的傳承人,她拒絕了許多商人購買配方的要求,堅持免費贈送,就是為了讓更多的人品嘗和了解到這種家鄉(xiāng)的飲料。76歲的蒙古族老人德力格爾塞汗年輕時是一位心靈手巧的女性,她縫制的每一件蒙古袍都極盡完美,在電視上看到不好好穿蒙古袍的人,她就會非常生氣,非常挑剔。95歲的滿族老人寶達(dá)堅持自己民族的待客傳統(tǒng),為了款待第一次上門的客人,作為主人和長輩的他又是張羅著燉肉,又是獻(xiàn)哈達(dá)送紅包。
一張張圖片,記錄著老人們臉上逐漸逝去的傳統(tǒng)和信仰,也不時地讓布仁經(jīng)受著心靈的洗禮。“每位老人都是一座山,拍攝時我只能用仰視的視角,蹲下、跪下甚至趴下,站起來和他們平視,我根本無法按動快門。即使在最矮的山峰面前,我們?nèi)允敲煨〉?。呼倫貝爾有著多元的文化,各民族的生活圖景交織在一起。但無論是什么民族,人心其實都是一樣的?!?/p>
在這一座座山峰面前跪過近百次后,布仁真的感覺到了這項拍攝的意義。“我發(fā)現(xiàn)各民族老人身上有一點東西是共同的,他們是勤奮的、善良的,是善解人意、熱情好客的,面對這些老人,我們自然而然會肅然起敬,會想方設(shè)法留住他們最好的瞬間?!?/p>
2017年8月11日,布仁的專題影像展《呼倫貝爾萬歲》,在北京美術(shù)館舉行。展廳內(nèi),近百幅內(nèi)蒙古各民族百歲老人的生活照、紀(jì)念照、肖像照,以及充滿民族和地域特色的草原美景震撼著所有來賓。
開展當(dāng)天,照片里的主人公之一,97歲的蒙古族老人烏云專程趕到這里。布仁巴雅爾推著輪椅帶她看完整個展覽,興奮地告訴她,等自己的百位老人攝影計劃全部完成后,會把這些照片結(jié)集成冊,送到每一位參與拍攝的老人手上。
可就在展覽開幕的第二天,壞消息傳來,布仁巴雅爾拍攝過的沙駝老人剛剛?cè)ナ懒恕?月20日,整個影展里的壽星瑪利亞·布老人也以116歲的高齡離開了這個世界。
布仁巴雅爾心里非常清楚,在不久的將來,這些照片里的老人們都會一個一個離去,他們帶走的,還有那些再也無人會講的故事,再也無人會唱的歌曲,再也無人會跳的舞蹈……
有朋友問布仁,一些民族的東西逐漸消亡,那是不可抗拒的趨勢,你為什么還要這么辛苦地保留它們呢?布仁說:“草原的精神和文化已經(jīng)浸入我的血脈,雖然它節(jié)節(jié)敗退,可她還是她,有我一喊就淚流滿面的名字?!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