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樹
2014年2月,烏克蘭廣場革命爆發(fā)。2月22日,時任總統(tǒng)亞努科維奇搭乘直升機一路向東,最終到達俄羅斯城市羅斯托夫。
如今,這位前領導人被懷疑從國家預算竊取上百億美元。烏克蘭總檢察院辦公室通過調查追蹤到、并通過國際合作進行凍結的資產只是一部分,約為15億美元。
2017年3月,烏東部城市克拉馬托爾斯克的一個軍事法庭就這筆非法資產進行秘密審判,并以“內含國家機密為由”,將法院裁決書加密。此前對于這筆資產的追蹤調查,也是秘密進行。
今年1月10日,總部位于多哈的半島電視臺將這份塵封近9個月的法庭文件以英語和烏克蘭語公布。這份裁決書揭露了亞努科維奇及其同謀通過購買國家債券的方式獲取巨額資產,通過空殼公司轉移出境,而烏克蘭國有銀行、烏克蘭投資公司等金融機構以及一些跨國銀行,則或多或少“忽視”了這一筆筆交易。
前總統(tǒng)的洗錢“妙招”
流出的裁決書顯示,15億美元的非法資產并不僅僅是亞努科維奇的個人直接財產,而是屬于整個亞努科維奇“集團”。這個“集團”通過收取賄賂、竊取國家預算獲取收入,并且通常以交易國家債券的方式將非法收入合法化。
這并不是亞努科維奇的獨創(chuàng)。多年以來,烏克蘭商界都存在“入場費”,繳納這筆錢的方式有多種,以遠高于面值價格從高級官員處購買國家債券,是一種較為安全的行賄途徑。另一種模式是,高級官員將從商人處獲得的上百萬美元賄款轉入注冊于境外的離岸空殼公司。這些公司多注冊于境外的“離岸天堂”,如巴哈馬群島、英屬維京群島、塞浦路斯等地。由于這些“黑錢”難以直接提現,且容易被國際組織、司法機構追蹤,變成定罪證據,這些離岸公司會選擇將錢用于購買烏克蘭國家債券,完成洗錢流程。
法院認定,共有400多家公司曾參與“亞努科維奇集團”的洗錢行動。這些公司之間的關系復雜,多個公司之間常具歸屬關系。在交易時,“管理人”會將資產在公司之間層層流轉,以加大追蹤難度。
不過,從公司法人代表或是管理層名單來看,這些離岸公司似乎都與亞努科維奇或是其同謀無關——烏克蘭的富裕階層,通常會委托代理機構來成立離岸公司。只需要花一小筆錢,就可以自由選擇注冊地,并且匿名成立、“擁有”一家公司。代理機構會將委托人信息絕對保密,寡頭們只需要隱匿在虛假的法人姓名后方,在暗中操縱一切。
切斯特菲爾德有限公司就是這樣一家代理公司,在倫敦、塞浦路斯、愛爾蘭、馬恩島等地都有分支機構。這家代理機構幫助亞努科維奇“集團”成立了多個離岸公司。其背后的管理公司是多斯特國際,擁有者為發(fā)家于俄羅斯的烏克蘭地產大亨帕夫·芬奇,亞努科維奇的密友之一。
由于離岸公司能夠輕松在全球各地的銀行開設賬戶,不少國際性銀行則常常在無意間淪為“幫兇”。在前述被凍結的15億資產中,其中一筆440萬美元的資產就經歷了這樣一場“全球行”:先是被一家名為“快步”的塞浦路斯離岸公司劃入另一家離岸公司在德國商業(yè)銀行法蘭克福分行的賬戶中,隨后又被轉入位于紐約的德意志銀行,最后落在一個位于波羅的海國際銀行拉脫維亞分行的離岸公司賬戶中。
謝爾蓋·庫爾琴科被認定為是多家離岸公司的實際管理人,幫助亞努科維奇完成資金流轉。這位年紀輕輕的億萬富翁出身貧寒,在二十歲時成立一家油氣公司,在高級官員的幫助下迅速壟斷烏克蘭的天然氣市場,隨后建立了在該國影響巨大的東歐燃料能源公司(SEPEK)。
庫爾琴科行事神秘,鮮在公共場合露面。盡管他稱自己是“清白的商人”,烏克蘭檢察院從他與亞努科維奇及其長子間的通信記錄中,認定他長期替這位前總統(tǒng)管理資產,屬于“集團”的重要一員。亞努科維奇逃往俄羅斯的第二周,庫爾琴科及其他16名被認定為前總統(tǒng)親信的個人,成為歐盟進行資產凍結的對象。
SEPEK曾幫助亞努科維奇從烏克蘭多家國有銀行通過偽造協(xié)議的方式購買國家債券,再利用烏克蘭境內的數百家虛擬公司將這筆資產轉移到塞浦路斯的離岸公司。2014年秋,烏克蘭執(zhí)法機構宣布,直到法院允許國家合法沒收它們的財產前,這些離岸公司在所有烏克蘭銀行開設的賬戶將被持續(xù)凍結。
在國有銀行與離岸公司的交易間,還存在一個重要角色——代理人。裁決書中顯示,烏克蘭投資公司(ICU)作為代理人促成了多筆國家銀行與離岸公司之間的國家債券交易。僅在2013年11月至12月,ICU就替8家在塞浦路斯的離岸公司先后從烏克蘭國家銀行購買總面值近15億美元的巨額國家債券。通過交易,ICU及其下屬金融機構陸續(xù)“合法地”獲取數額不小的中介費。
這個認定讓烏克蘭國有銀行和現政府陷入丑聞之中。ICU與烏克蘭現總統(tǒng)波羅申科來往甚密,并曾建議這位富翁總統(tǒng)出售他的糖果公司。在亞努科維奇當權期間,ICU的負責人是瓦羅里亞·孔塔雷瓦,現任烏克蘭國家銀行行長,也是波羅申科的親密盟友之一。
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孔塔雷瓦稱,自己和其他高管在當時“沒有發(fā)現任何疑點”。她還辯解道:“烏克蘭投資公司擁有所有必要的反洗錢程序,并且采取定期措施來改善這一流程。”然而,對于流程具體怎樣運行,孔塔雷瓦只字未提。
同時,ICU也發(fā)表公告,堅稱在與任何客戶達成代理協(xié)議時,都遵守法律和監(jiān)管要求,烏克蘭當局對于ICU的債券交易行為一直知情。
相比起其他卷入“亞努科維奇集團”的個人和公司來說,孔塔雷瓦和ICU被劃出了資產凍結的對象之列。
在半島電視臺公布法庭裁決以及調查結果后,烏克蘭國內風波驟起。國際組織、反對派政治家以及民眾紛紛向檢察院及議會提出質疑。
國際反腐非營利組織“透明國際”烏克蘭分部向總檢察長盧岑科及議長安德烈·帕魯比提出三個要求:確認半島電視臺公布的法庭決議書的真實性,解釋裁決書向公眾保密的原因,以及對檢察院在追蹤、凍結贓款所采用的流程是否合法作出說明。endprint
壓力之下,當局于1月11日在首都基輔召開新聞發(fā)布會。期間,烏克蘭檢察長辦公室副主任耶夫恩·葉寧巧妙地回應了半島電視臺所公布的調查結果和法庭裁決真實性的問題:“半島電視臺在他們的報道中揭露的只是冰山一角。我們在調查中已經掌握的信息甚至要多得多。所以,為了調查繼續(xù)順利進行,我們無法公布現在我們已知的信息?!?/p>
判決書顯示,亞努科維奇集團利用國家債券洗錢的證據主要來自一位離岸公司經理的口供。不過,據葉寧說,還有不少在法庭裁決書中被列名參與違法洗錢、在境外注冊的離岸公司及其負責人,正積極配合檢方接受調查。
葉寧強調將調查以及法庭裁決保密的原因是出于對調查人員的保護:“在烏克蘭,雇兇殺人只需要幾千美元而已。想象一下,與調查人員合作的證人正處于一種怎樣的危險之中?!?/p>
然而,不少反腐組織對于法庭文件的保密仍然深感擔憂,要求檢方全面公布所有文件。他們認為,秘密進行、被告公司缺席法庭審判的這一程序存在缺陷。同時,裁決書中,法庭將亞努科維奇與涉案各方之間的關系設為前提,檢方也認為這種聯(lián)系是百分百顯著的,不需要被證明。
事實上,塞浦路斯的這些空殼公司已經就秘密判決向法院提起抗訴。這些公司的律師通過質疑法律程序的合法性,認為他們有強有力的理由替寡頭們爭取回部分已被凍結的資產。
對于所有的擔憂和質疑,烏克蘭當局保證“將不遺余力對抗腐敗”。
困難重重的反腐戰(zhàn)
2014年廣場革命后,波羅申科就任烏克蘭新一任總統(tǒng),親西方的政府成立。新政府隨即宣布開展反腐戰(zhàn),與歐盟國家合作,將亞努科維奇及其家人在奧地利、英國、意大利、荷蘭等國開設的個人銀行賬戶凍結。
2014年10月,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歐盟委員會的資助和壓力之下,烏克蘭國家反腐局成立。該局成立以來,曾逮捕多名低級別法官、官員,在攝像機下“作秀式”地清點繳獲的贓款,卻從未發(fā)布過針對高級別官員的逮捕令。
那場帶來政權更迭的革命,并沒有撼動根深蒂固的腐敗。國家反腐局局長亞丹·希特克無奈地說:“反腐調查經常遭到精英集團的抵抗。調查越深入,面對的抵抗越多。亞努科維奇離開了,曾服務于他的寡頭仍然存在,并繼續(xù)服務烏克蘭的政治、經濟系統(tǒng)。如果反腐失敗,烏克蘭將面臨崩解。然而,并不是所有來自精英階層的人,都意識到這一點?!?/p>
深受腐敗制度之苦的人們,一次又一次走向街頭。
半島電視臺記錄了去年12月在基輔的進行一場游行。抗議者舉著“寡頭去死”的反腐標語,走在基輔寒冷的冬夜,人人神情肅穆,鼻尖通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