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小淺

我媽和我婆婆是多年老同事。

兩人都在服裝廠上班，雖然不在同一車間，算不上很熟，但對方是什么樣的人，時間久了，也早有耳聞。我和周巖戀愛時，我媽心里是有疙瘩的。

用她的話來說，周巖她媽一把年紀(jì)了，還整天搽粉涂口紅不說，打麻將跳廣場舞更是一樣不耽誤。嘖嘖，你是不知道，我們廠里很多人看不慣她。

但我媽說歸說，她對周巖還是百分百滿意的。

我和周巖戀愛兩年，感情好，條件般配，除了婆婆的那點不一樣，兩家條件也相當(dāng)。而且周巖性格好，對我好，我媽怎么看怎么順眼。她有時會跟我嘀咕，真是奇怪，周巖她媽那樣的人，居然能養(yǎng)出這么好的兒子。

所以就算她心里有點別扭，最后還是歡歡喜喜地讓周巖做了女婿，和她不太喜歡的女人做了親家。反正以后在一起過日子的，是我和周巖。什么才是重點，我媽還是明白得很。

我媽和我婆婆是同時退休的。

人和人的差別有多大呢？我媽退休后的第一件事，是忙著擺攤賣水果，起早貪黑地賺錢補貼家用。而我的婆婆，每天打著麻將哼著歌，日子過得不亦樂乎。

我媽說，看到了吧，你婆婆那樣的人一點都不為子女考慮，就只知道自己享受。趁現(xiàn)在身體好，咋就不能勤快點呢？

這是我媽困惑的地方，她覺得我婆婆一點都不符合傳統(tǒng)好母親的標(biāo)準(zhǔn)。

2

可我卻覺得，自己遇上了一個好婆婆。

怎么說呢，和我媽在一起的這二三十年里，我時常覺得有壓力。因為她為這個家忙前忙后，沒有片刻清閑，我稍微偷個懶都覺得有負(fù)罪感。而婆婆是沒有“奉獻(xiàn)精神”的，但這樣反而讓我覺得輕松。

婚后我最開心的，就是和周巖一起去公婆那蹭飯。一家人熱火朝天地在廚房里忙前忙后，周巖做個清蒸魚，公公燒個紅燒肉，婆婆來個鯽魚豆腐湯。我不會做菜，就跟著擇菜。菜上桌，大家圍在一起說說笑笑地吃飯。有時是婆婆講個笑話，有時是公公說周巖小時候的囧事。而有時候，婆婆還跟周巖搶著吃東西。

那樣的畫面，我覺得溫馨又美好。

在我近三十年的人生里，從來沒有過這樣輕松愉快的家庭氛圍。我媽承包了家里所有的家務(wù)。時間久了，我爸成了“甩手掌柜”，我也“十指不沾陽春水”。我媽一邊無私奉獻(xiàn)，一邊又有滿腹的怨言。要命的是，我和我爸還沒法反駁。畢竟，她為這個家付出太多。

在我的概念里，母愛就是如果家里只剩一碗米，那肯定是我吃飯，她喝湯。母愛就是吃魚的時候，我吃魚肉，她吃魚尾。換句話來說，我媽把好吃的好喝的好用的全都讓給我了。

而婆婆，是完全不一樣的母親。

她會和周巖搶零食，會把家務(wù)分工給周巖和公公。我新買的化妝品，婆婆也會湊過來問，小丹，你幫媽看看，有沒有適合我的面膜？

看起來，她確實不像一個傳統(tǒng)的好母親，但我從內(nèi)心里，愈發(fā)喜歡我媽眼里這個“愛享受”的婆婆。她讓我覺得，原來這個世界上，家真的可以是溫馨的港灣。而不是一個人全身心地付出，另外的人心有不安。

這種想法，我當(dāng)然不能告訴我媽。因為我媽對婆婆賦閑在家這件事，始終是有微詞的。

周巖生日那天，兩家人一起吃飯。我媽不知怎么說著說著，突然說：“做父母的就是操心，我們小區(qū)的幾個老人退了休都在到處找活干，真是閑不下來?！边@話說得太直白，分明是針對婆婆的。但婆婆一點都不惱，她笑著說：“咱辛苦了大半輩子，該享受享受了。親家，你也別太辛苦哦。”

一頓飯吃得不開心。

我媽回去后跟我抱怨：“這都什么人啊，一點都不知道為自己的孩子減輕負(fù)擔(dān)。你和周巖事業(yè)剛起步，以后生孩子什么的，開銷大著呢?！蔽页脵C勸我媽別去擺地攤了，家里又不缺那點錢，還不如學(xué)婆婆那樣享受生活。我媽瞪了我一眼：“積少成多，我可不像你那沒良心的婆婆。”

我突然發(fā)現(xiàn)，在我家，難題并不是婆媳矛盾，而是我媽和我婆婆在生活方式上的差異。一個樂于奉獻(xiàn)，一個樂于“享受”，于是我媽看我婆婆越看越不順眼。

3

寶寶出生后，我媽和婆婆的矛盾達(dá)到白熱化。

最主要的問題是，誰來伺候我的月子？婆婆的意思是請個月嫂，然后她來搭把手。這樣大家輕松，月嫂在照顧新生兒方面也更專業(yè)。

但我媽聽婆婆這么一說，火就大了：“她一天到晚打麻將跳廣場舞，為什么不能照顧你和寶寶？不行，我去找她，這都什么人?。俊蔽抑苯臃磽粑覌專骸拔业故窍肽銇碚疹櫸已剑墒悄阒活欀ι?。婆婆再好畢竟不是媽，她愿意出錢請月嫂來照顧，不是挺好嘛?！?/p>

我媽沒跟我吵，畢竟我生完孩子身體虛。

說實話，我這樣說，只是為了不讓我媽去找婆婆鬧事。我并沒有想讓我媽來照顧月子。我太了解她，到時候不讓請月嫂，她一個人忙累了，肯定又是滿腔的怨氣。

還好她的水果攤生意已初具規(guī)模，這時候要她放棄，自然是舍不得的?？伤謸?dān)心月嫂和婆婆對我照顧不周，于是每天晚上收了攤就趕過來看我。

可我媽一來，家里就不得安寧。

她不是嫌棄月嫂做的營養(yǎng)餐不到位，就是數(shù)落婆婆在這種關(guān)鍵時期還去跳廣場舞。有次她正在嘀咕婆婆，婆婆開門進來，兩人都有點尷尬。

不久后，舉行寶寶百日宴，親朋好友匯聚一堂。我媽心里憋著一股氣，特意去做了個發(fā)型，穿了一身新衣服，但刻意的打扮，到底還是有些底氣不足。婆婆平時注重保養(yǎng)，兩人站一塊，天壤之別。我媽自然看得出這種差別，和婆婆說話就有些冷嘲熱諷了。

看到婆婆抱著寶寶在人群里談笑風(fēng)生，我媽跑過去插嘴道：“親家，今天怎么舍得從麻將桌上下來啦？”這話一出，氣氛僵了。我爸在身邊給我媽使眼色，但她繼續(xù)說：“還是你想得開，做父母的哪個不是為子女忙前忙后的……”就算婆婆性格再大大咧咧，面子上到底掛不住了：“親家，您這是怎么啦？我媳婦都沒說我呢，為什么你三番兩次的來說我？”

好好的百日宴，吃得各懷心事。

4

其實這個世界上，每個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每個母親有自己表達(dá)母愛的方法。

可能在同輩人眼里，婆婆看起來有點自私自利，只顧自己享受，不肯為孩子奉獻(xiàn)。但實際上，這樣的母愛是輕松愉悅的，是有益于子女身心健康的。所以周巖性格好并不是沒有原因的。作為媳婦，我喜歡這樣的婆婆。

我將這樣的想法說給我媽聽，她一下子就火了：“行行行，你媽為你操勞了大半輩子，卻比不上一個外人。你去跟你婆婆親吧，以后也別回這個家了?！?/p>

跟我媽講不通道理，我氣得眼淚往下掉。而我沒想到，一直沒有開口的老爸突然對我媽說：“不是我說你，你真的是越來越不像話了。你再這么下去，我也沒法跟你過了?！?/p>

我媽徹底愣住了。

這么多年以來，我爸對她有不滿，但從來沒說過“離婚”之類的話。我爸接著說：“我和女兒都知道你為這個家付出了很多，可我們一天到晚聽你抱怨，真的很累?，F(xiàn)在你更過分，還跑去干涉女兒婆婆的生活方式。你這不是讓女兒夾在中間為難嗎？”

我以為我媽要大鬧一場，她突然不吵不鬧的樣子，卻看得我心疼。我理解她心里的挫敗感，這些年，她全身心地為我付出，我卻告訴她，我更喜歡相處不到一年的婆婆。認(rèn)為她是錯的，婆婆是對的。

擱誰心里都不痛快。但那天之后，我媽再也沒有說過婆婆的不是?？赡苁且驗槲野终f的那句“你讓女兒夾在中間為難”這句話，她聽進了心里。因為我媽的改變，再見面，我媽和婆婆至少維持了表面的和諧。

后來時間一久，我發(fā)現(xiàn)她們其實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對方。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我媽學(xué)起了廣場舞，而一家人集體出門旅行時，她也愿意放下生意跟著出去。婆婆那邊，因為人緣好又性格開朗，居然進了小區(qū)居委會。她每天樂呵呵地去調(diào)解小糾紛，順便拿一份工資。我媽對她也終于心服口服。

有一天，當(dāng)兩個老太太不約而同邀請我一起逛街時，我驚訝了半天。其實不論是愛“享受”的婆婆還是愛奉獻(xiàn)的媽，她們愛子女的心都是一樣的。

只要肯接受對方的生活方式，而不是試圖改變對方的生活方式，也就能夠和睦相處。

編輯/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