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衛(wèi)濤
一
農(nóng)歷十月下旬的一天,天冷嗖嗖的,刮著不緊不慢的風(fēng),幾片鵝毛似的雪花夾雜在風(fēng)里,紛紛揚揚越下越大。冬天的天短,還不到6點的光景,村落里已經(jīng)悄無聲息。對于農(nóng)村人來說,這樣的天氣只適合歇乏。弟弟不知道跑去誰家看電視去了,臨走的時候,他叫我和他一塊兒去,我沒有去。最近一段時間,忙得像下了套的牛,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沒有記日記了。借著這個時候,弟弟不在,想將自己的心情寫一寫。拿起筆剛剛翻開日記本,卻聽見了院子里有腳步聲沖著上屋里走去,上臺階的聲音,和母親說話的聲音,清晰地傳進了我的耳朵。
“娘,你吃了嗎?”
“吃了,你啥時候回來的?”母親問道。
“昨天剛回來的。娘,我給咱家六指找了個活兒,你讓去不?”
“啥活兒?在哪兒?”母親問。
“這不,我在西安北郊包了50畝蓮菜地,主要給人家挖菜,想讓六指去給我鏟蓮菜桿,管吃管住,一天給1塊錢,你看行不?”
“有啥不行的,關(guān)鍵是娃小,要力氣沒力氣,要眼色沒眼色的,我怕給你干不了,耽擱你事情。”母親說。
“這你別怕,活兒不重,再說有啥好事肯定先讓咱自家人干不是?”
“那你去跟他說去,只要他愿意,我們沒意見。”母親的話音剛落,我就進了屋子,“我愿意?!?/p>
“你可想好,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哩,不像在家,不情愿了沖著我們使性子,出門在外可不能由著性子來。”父親說。
“我知道。啥時候走?”我著急問道。
“你準(zhǔn)備準(zhǔn)備,咱后天就走。”堂兄說。
“后天?還沒給他準(zhǔn)備,衣服就身上這一身,要到街上找裁縫做一身最快都得四五天才能好。再說,這一路上的盤纏還不知道在啥地方哩?”母親為難地說。
“不用準(zhǔn)備,路費我先給墊著,到時候從工資里邊扣。衣服嘛,就身上這身先將就著,掙下錢了買身新的。”堂兄說著,給父親甩過去一根紙煙,“你放心吧,這好賴也是我兄弟哩,不照顧他我還照顧誰呀!”
這一晚注定是個不眠之夜,我和弟弟躺在床上翻來翻去地盤算著:“一個月30塊,又管吃管住,先干三個月,聽他說要學(xué)會了挖蓮菜,一個月可以掙150塊呢!三個月還學(xué)不會挖菜?我還就不相信了!有啥難的!等我學(xué)會了再教給你,咱倆到時候一塊兒出去掙錢,要不了幾年,咱家日子就會好過了?!?/p>
“你可想好了。你還記得不,咱那時候借過他家那輛破自行車學(xué)騎哩,連擦帶修折騰了一早上,還沒騎兩圈他們就要回去了,氣得咱倆都哭了!我們倆那時候可是發(fā)過誓的,再不和他家來往的?!钡艿苷f。
“嗯,我哪能忘了呢?其實,他們說的時候,我已經(jīng)聽了很長時間了,雖然說那會兒學(xué)自行車的時候,借他們家的自行車還沒學(xué)又被他們要去了。可現(xiàn)在,人窮志短,我還是不想失去這個出門闖蕩的機會,總不能一直待在家里撓地球。給你說,眼看著你上不起學(xué),你不知道我心里是啥滋味,我覺得自己特?zé)o能。”
“這哪能怪你呀!只怪咱倆命不好!”
“記好,不論到啥時候都不要認(rèn)命!”我對弟弟又強調(diào)了一遍。
“嗯,我知道的?!?/p>
二
長途汽車一路顛簸著在山巒中穿行,我的心里說不出的暢快。堂兄靠著窗子睡覺,而我卻根本睡不著。從來沒有出過遠(yuǎn)門的我看著外邊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鮮。我的心早已像一只鳥一樣飛到了遠(yuǎn)方那座城市,那里有很多的汽車,有很多很高的樓房,有比我們鄉(xiāng)上還寬闊的馬路,有比我們鄉(xiāng)上街道上那些花花綠綠的店鋪還多還大的商店百貨市場,還有很多賣飯的小飯館,里邊飄出一股一股的香味……
汽車足足走了整整五個小時,天快黑的時候,車才到了車站。一下車,堂兄又帶著我急匆匆上了另外一輛車。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車子越走,車窗外的燈光越來越稀少。等下了車,外邊全是黑的,只有遠(yuǎn)處星星點點有幾處燈火。我有些驚恐地問他:“還有多遠(yuǎn)?”堂兄幫我背起行李,告訴我說:“不遠(yuǎn)了,遠(yuǎn)處那個亮燈的村子就是,咱走快點,二十來分鐘就到了?!?/p>
情緒稍稍有些失落,跟著堂兄默默地往前走著。堂兄一邊走,一邊給我指著路兩旁那些黑漆漆的地方說:“這些地方都是蓮菜地,種的全是蓮菜。這里的村子不像我們那里的村子,這里的村子很大,人住得都很集中,地也很集中,一個村離一個村最起碼有四五里遠(yuǎn),中間隔著的都是蓮藕地。哪里像咱那里,一口人就分一點地,還一半坡地,一半平地,又澆不了水,靠天吃飯。這里全是水澆地,有的人家一戶連承包地種著七八十畝地呢!”我很驚訝:“那咋能忙過來呢?”堂兄帶著驕傲的神氣給我說:“你以為跟咱那兒一樣呀,人家這里種地的,那可都是老板,只用花錢雇人,自己根本就不勞動……”
進村的時候,幾聲狗咬聲格外的高亢,猛然間覺得這樣的境況似曾熟悉,這不就是自己老家的村子嗎?堂兄推開一扇大鐵門,帶著我穿過一個兩層小樓的過道,到了后邊的院子。那里有一個矮小破舊的磚瓦房,堂兄推開兩扇木門,對門放著一個木桌子,木桌中間裂開了一條很寬的縫。堂兄又推開靠右手的一扇門,里邊是兩個對靠著墻支起的木板床,從床上坐起兩個小伙子,他們連忙和堂兄打起了招呼。堂兄給我介紹說,這兩個都是咱附近鄉(xiāng)上的人,一個叫小王,一個叫小李,不過他們都比你大,你得叫他們王師,李師。這時候,我聽見對門那間屋子里的門開了,二伯從里邊走了出來,他看了看我,問我們怎么到這個時候,還以為你們今天來不了了呢?堂兄連忙說,車堵了一路,這不時間緊,一路上連飯都沒顧上買來吃,現(xiàn)在餓得都不行了,趕緊做飯。二伯推開門出去,走到靠院墻邊上的一個牛毛氈棚里,拉亮了燈,往鍋里添了些水,然后在鍋灶下面點起了火。我跟著二伯也進了灶房,看著他起身下面的時候,我坐在鍋灶前往鍋灶里塞了兩根柴。吃完飯,我搶先去外邊的灶房里洗了鍋碗,然后才睡在了他安排的小王跟前。
那一夜,我跟前的小王和小李鼾聲四起,而我卻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睡。窗外的天色蒙蒙亮的時候,就聽見了二伯那邊的門開了,接著聽見外邊的灶房里鼓風(fēng)機響了起來,我連忙起身,進了灶房。不一會兒,小王和小李也起身進來,我們一起吃了早飯,然后扛著鐵锨,拉著兩輛三輪車順著村子外邊坑洼不平的泥土路向蓮藕地走去。站在地里,我第一次審視我所處的這個地方,這里竟然是這個樣子:一道道地梁子隔開一塊塊田地,有的地里已經(jīng)翻過,裸露著黑褐色的泥土塊子;有的地里還好好長著蓮藕桿子,黑色的藕桿上耷拉著搖搖欲墜的藕葉,有的藕桿子橫七豎八躺臥在黑色的尚未晾干的泥地上。往遠(yuǎn)處,一群白色的羊匆匆忙忙地順著一片翻過的黑泥地一邊嚼著撿剩下的蓮藕把子,一邊往前走。再遠(yuǎn)處,一根紅白相間的煙囪高高豎立著,冒出淡白色的煙,那些煙如云被風(fēng)吹遠(yuǎn)。再往北,一群叫不上名字的鳥,一會兒群起飛遠(yuǎn),一會兒又匆匆飛來,落在不遠(yuǎn)處的那片比人還高的野草中。這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當(dāng)時的想法多么可笑,人家說的很清楚,你是來鏟蓮藕桿子的學(xué)挖藕的,說白了還是種地行當(dāng),不論哪里,種地的地方能好到哪兒去。我一邊揮著鐵鍬用力鏟那些結(jié)實的蓮藕桿子,一邊看著他們像挖戰(zhàn)壕似的挖藕。稍有空閑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地看一看遠(yuǎn)處那些高樓林立的地方,那里會是個什么樣子呢?我什么時候能去那里看看呢?
因為起得早,露水很重,我的鐵鍬鏟了不長時間,就被露水打濕沾滿了泥巴,重得很,我只好讓他們用鐵鍬幫我鏟了鏟。我臉上熱得直冒汗,可袖子上被露水打濕了,還有些冰冷。但我不想休息,我趕緊鏟了好大一塊空地出來,就是想看看他們怎么挖蓮菜的,只要我學(xué)會了,就可以和他們一樣,掙更多的錢了。
太陽耀眼地照著我們,不一會兒,他們也開始脫去身上的厚衣服。這時候,二伯叫我過來,說你鏟得真快,歇會兒,留下的明天再鏟。我回過身來坐到他們跟前,趁著他們都在休息的空兒,下到他們挖工蓮菜的坑里,試著用鐵鍬扎了下去。一下,沒見著啥,又扎了一下,除了厚厚的黑泥,還是沒有啥。二伯笑了笑說:“你太小了,挖不了,得用力挖,你這是給地?fù)习W癢,哪能挖出蓮菜來呢?”我聽了他的話,就膽大了很多,每一次都用盡了力氣下去。一下,又一下,再一次下去,看見了半個蓮藕頭粘在鐵鍬頭上的黑泥里了。我用手小心地?fù)傅翳F鍬上的半個蓮藕,然后又小心地用手去拽還在泥里邊的藕。堂兄過來了,用鐵鍬像打豆腐似的打了好幾塊泥上去,然后試探著一點一點撥開蓮藕上的泥巴,慢慢用手拽出了一根長長的藕?!澳氵€是去給蓮菜抹泥去吧,這會兒怕都有11點了等一會兒要裝車哩,12點得回去吃飯?!?/p>
也是為了趕價錢提前上市,地里還沒有完全晾干,就開始進地挖藕,挖出的藕都是一根一根的泥棍棍。剛開始的時候,把手攥緊點一轉(zhuǎn)一圈,泥也就差不多利索了,可時間一長,發(fā)現(xiàn)這樣的方法也不好使了。因為手冰得不行,泥巴手也越來越滑溜,手就沒有剛開始那么有勁了。到后來幾乎凍麻木了,咬牙也不管用。有幾次凍得實在不行了,趕緊將沾滿泥巴的手放在地梁子上的干草叢里擦上兩下,再急急忙忙從領(lǐng)口塞到胳肢窩里暖上一會兒,等稍稍好轉(zhuǎn),又開始接著干。一地的藕都被我一一抹掉了泥巴,個個都顯得苗條了許多。這時候,我的肚子不爭氣地咕咕響。也是我第一次沒有經(jīng)驗,早上二伯讓我再吃一碗,可我硬是沒好意思再吃那一碗,其實我再吃兩碗都可以的。這時候,肚子餓了也是活該,誰讓你裝呢。好不容易才將兩輛三輪車裝滿了蓮藕,二伯他們才穿上衣服,將鐵鍬一一鏟凈,藏進了地邊農(nóng)渠的草叢之中,拉著三輪車往回走。
下午的時候,我和小王小李拉著三輪車先走。路過一家商店的時候,小王和小李要我去商店給他們買兩塊面包。我說剛吃過飯就餓了嗎?他們倆說,留著下午吃,下午時間長怕挨不住。我就接了他們的錢,去買了兩塊。快出商店門的時候,我摸了摸自己的衣服,兜兜里還有兩塊錢,就順手掏了6毛錢給自己也買了一塊,湊在鼻子上聞了聞,香香的,從來都沒有吃過這東西,一時忍不住就擰了一小塊嘗了嘗,的確好吃。因為嘴饞,有幾次干到一半的時候,我都會偷偷跑到自己衣服跟前,擰上一塊塞進自己嘴里,然后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用唾沫慢慢將嘴里的面包泡軟,然后咽下去。等他們兩個吃自己面包的時候,我早已吃完了,只能眼巴巴看著直流口水。
晚上回去,我們一起從井里打出水來將那一根根泥棍棍用一塊海棉蘸水擦洗干凈,裝到三輪車上,用塑料紙包好。第二天天不明二伯就和堂兄把藕拉到批發(fā)市場上賣去了。
從第二天開始,一直都是我和小李小王他們在地里負(fù)責(zé)挖蓮藕,二伯和堂兄每天將挖回來的蓮菜拉到市場去賣。幾乎每一天下午小李和小王都要順路買一包面包,很快我身上僅剩的兩塊錢也都花光了。那一天,小李和小王看見我沒有買面包,知道我沒錢后,就一人多給我3毛錢,讓我也給自己買一包,說這是跑路費。
三
日子艱難而又緩慢地過了半個月后,天氣越來越寒冷。這樣的苦雖然說我還能受得了,冷似乎也并沒有到難以克服的程度,可由于洗菜的水是冷水,不知什么時候起,我的手已經(jīng)開裂得不成樣子,手指上的裂口可怕地張開著。二伯從商店買來那種兩毛錢的棒棒油讓我抹上,再烤一烤,滿手油光發(fā)明,可用了好幾天,還是不見好轉(zhuǎn)。后來又買了那種塑膠手套戴上,終于慢慢有些好轉(zhuǎn)。
那天,我和小王小李從地里回來得有些晚,天黑透了才拉著蓮藕進門??蛇M門后并沒有像平常那樣。二伯和堂兄沒有在家,也沒有做飯。我們?nèi)齻€只好自己做飯吃了,然后在井里打好水,開始洗蓮菜。這時候,二伯和堂兄的三輪車才進了院子,兩輛三輪車?yán)锒加邪胲囎由徟簺]有賣完。一進門,二伯就罵聲不斷:“盡是沒啥說了,說蓮藕吃死了人,吃了幾十年了都沒吃死人,現(xiàn)在就吃死人了?”
堂兄將三輪車往院子角落里一停,也氣憤地說:“就這一傳言,這一車子蓮藕好賴是賣不出去了。唉,這蓮藕是沒辦法挖了,明天趕快停了算了?!?/p>
二伯和堂兄吃過飯,就開始給小李和小王算了工錢,第二天早上,他們兩個就背著鋪蓋卷走了。我第二天又幫二伯和堂兄他們?nèi)サ乩锬艘惶觳四?,晚上又幫忙洗凈,然后二伯他們才將我叫到跟前,對我說,這地剩下不到三分之一了,我和你哥兩個人湊合挖完算了。本來想讓你出來掙點錢,可誰也料不到能出這樣的傳言,現(xiàn)在蓮藕好賴賣不出去,就先給你把工資算算,啥時候這風(fēng)聲過去了,行情好了,我再叫你來。堂兄掏出一個小本子,然后對我說:“你一共來了23天,總共是23塊錢,來的時候長途加上公交車費一共是10塊錢,該給你開13塊,咱不是外人,就給你開15塊錢。”我讓他們該是多少就開多少,可他們還是要給15塊,我掏了掏衣服口袋,自己的兩塊錢被我嘴饞吃了面包,沒啥找給他,沒辦法,只好接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二伯的三輪車,連同那一車子蓮藕拉進了城。這也是我第一次隨他們進城,第一次跟著他們來到了以往他們賣菜的菜市場。我貪婪地這兒望望,那兒望望,恨不得到處去走走,可我知道這根本不可能。堂兄將菜車子幫忙拉到地方,和二伯的車子放到一塊,然后就把我送到了回去的長途汽車上,急匆匆地回去了。
在車上,我怎么也高興不起來:自己的第一次出門就這么匆匆結(jié)束了,回去給弟弟怎么說呢?自己的第一次出門竟然如此簡單而短暫,沒有去逛過這個城市的任何地方,甚至根本就沒有進過城,多么可憐而可笑!更可笑的是,曾經(jīng)和弟弟在床上徹夜難眠地去暢想的事業(yè),還沒有開始就結(jié)束了,多么滑稽?,F(xiàn)實和理想之間的差距咋就那么大,那么遠(yuǎn)呢?我手里緊緊攥著第一次所掙的15塊錢,真想揣著它下車去轉(zhuǎn)一轉(zhuǎn),看一看,最起碼不枉我來這城市一趟??晌要q豫再三,還是不敢。因為我知道,回家的路費還得8塊錢呢。我又一次長長地嘆了口氣,靠在車窗上,滿目茫然地望著車窗外這個陌生的城市,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遠(yuǎn)。
四
元宵節(jié)后不到十天的光景,表哥回來了,因為我那可憐的妗子終于沒能扛過病魔,走了。
表哥回來的那天,因為秦嶺上堵車,眼看著妗子已經(jīng)入棺,就要蓋棺蓋兒的時候,表哥才跑了回來。一進門就跪在地上,手扒著棺蓋,哭得昏天黑地的,在場的人看到這樣的情景沒有人不落淚的。
妗子葬禮結(jié)束后的第三天,表哥來到了我家。他說這次回來的時候,老板讓給幫忙再找個人去,問我愿不愿意去?我當(dāng)然求之不得,欣然應(yīng)允。表哥告訴我,一定不要說出去,很多人都讓他帶,他都不想帶,是看著我們弟兄倆可憐,又沒錢上學(xué)。再說,從小又一塊兒玩耍,姑父和姑姑日子又過得緊,就想幫幫你們。要不然,很多人都給他家拿煙拿酒的,他都沒敢應(yīng)聲。
“一個月多少工資?”弟弟問。
“剛開始去70塊,等手藝學(xué)到手了,一個月最起碼150塊?!北砀缯f。
“那么多!把我也帶上吧!我也想去?!钡艿苷f。
“你還太小,等過兩年再說?!北砀缑嗣艿艿念^,“到時候一定會帶你去的,放心。”
那天晚上,我和弟弟又一次失眠了,這一次又是由于興奮而失眠?!耙粋€月70塊,一年是多少?”
“840塊”
“那要是150一個月呢?”
“那得好好算算,10個月是1500,兩個月是300,一共是1800塊?!?/p>
“那要是我和你一塊兒干呢?那一年要掙多少?那就是3600,要不了兩年,咱家就得大變樣子,你信不信?”那一晚,我和弟弟又一次暢想了很多,暢想了很遠(yuǎn),遠(yuǎn)得忘記了現(xiàn)實。
表哥身穿一身筆挺的黑色西服,頭發(fā)背梳著,腳蹬一雙尖頭皮鞋,手插在兜里,走在前面。我穿著一雙黃膠鞋,每走一步動作都不能太大,因為腳上的襪子沒有了后跟,走不了多遠(yuǎn),就得將襪子后跟往下拉一拉。一路上,表哥對我說:“要是到了那里,老板問你多大,你就說是十八歲,要不然人家就不要你,知道不?”我說:“知道?!彼终f:“如果到了那里,活要多干,話要少說。該說的,你說,不該說的,就不要說?!蔽矣粥帕艘宦暋!斑€有,一會兒到了集市上,你這雙膠鞋得換了,不說皮鞋了,最起碼得買雙板兒鞋穿上,現(xiàn)在誰還穿黃膠鞋?一看就是個老土?!蔽艺f我沒錢。他說:“我先給你墊著,等掙了工資再還給我。”我又嗯了一聲。
到了集市上,表哥給我買了一雙板兒鞋,又給我買了一雙新襪子讓我換上。我將那雙膠鞋裝進了包里,可走到公路邊的時候,他非要我掏出去扔了,我猶豫再三,舍不得扔,他黑著臉說:“出去掙了錢要啥沒有?一雙爛鞋算什么,有啥舍不得的?”
表哥上班的地方是在市區(qū)最繁華的一處批發(fā)市場外,店面并不大,但生意卻很繁忙,24小時營業(yè)。表哥是技術(shù)人員,不用在店里面幫忙,而是在店面上的四樓上搞加工。我們進了店里,老板安排我們倆吃了飯,然后問表哥:“你老表多大了?”表哥說:“十八了?!崩习逭f:“看著怎么那么小,感覺好像沒有十八,像十六的樣子?!北砀缯f:“不長個子,但有力氣?!闭f完,我跟著表哥去提水。表哥一手一桶,桶并不很大,三十來斤的樣子,我也提了兩桶水,表哥一口氣上了四樓。我跟在他后頭,手都要勒斷的光景,咬著牙硬挺著,腿都感覺僵硬了,要抽筋的感覺,我也沒有歇息,跟著他一路沖上了四樓。水倒入缸里后,趁他沒注意,我偷偷背過身將自己手上的勒痕慢慢撫平,然后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跟著他參觀了四樓頂上工作的地方。這是一棟老式四層樓,表哥工作的地方在四樓樓頂上的幾間簡易房里。東邊兩間是宿舍,另一間是加工間。加工間里兩個小伙子正在搟面,他們搟面的方式很奇怪,先是把面粉和好后用壓面機壓出一指頭厚的坯子,撒上淀粉,然后用一根鐵棍卷起,再從外邊一下一下壓著,壓完了展開,再卷再壓。這是我第一次見這樣奇怪的搟制方法。那個搟面的小伙瘦瘦的,個子很高,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衣,襯衣背上有一塊明顯的汗?jié)竦暮圹E。我忍不住想上去試試,趁著他和表哥抽煙歇息的空兒,我拿起那根鐵棍上去壓,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就不夠個兒,那卷面到了我胸口上,我勉強能夠得著,可根本就使不上勁兒。第二天早上,表哥給我安排了活兒,主要是和面,然后用壓面機把面壓光,打好坯子,交給那個高個兒,由他去搟,搟好之后,再交給表哥,由表哥用一把十八斤重的大鍘刀手工切成細(xì)細(xì)的面條。這就是表哥的手藝,一般人玩不了。因此,表哥在這個店里最讓老板看得起,也最輕松。我們?nèi)齻€人,每天四袋面粉,干完就歇。因為有表哥路上的叮嚀,我每天只知道干活,很少說話。在我看來這項并沒有多少科技含量的工作,卻讓我干得很糟糕。和面好幾次都沒有和好,不是硬了就是軟了。而且加入堿面的量老是掌握不好,在壓面機上也操作不好,慌亂而狼狽,惹得下面的工作進行不下去。有幾次下面的店里眼看著供不應(yīng)求,惹得老板幾次給表哥臉色看。那一次,老板在樓頂上要炒臊子,看我那會兒閑著,讓我下樓去提油。他說的方言我聽不懂,也沒敢問。下樓后我說的話他們幾個也聽不懂,我就看著店里放的幾個桶,一個里邊像是油,就提著上了樓,老板在爐子里邊加火,讓我將油倒進鍋里。我提起桶倒進了鍋里,等油溫起來,老板才發(fā)現(xiàn)我倒進去的不是炒菜油,而是香油。老板氣憤地說了我?guī)拙?,我也沒啥可說。但老板娘知道了后,狠狠罵了我?guī)拙?,話很難聽,后來還和老板因為這事吵了一架。那一天,我第一次感覺給人打工的艱難。等忙完之后,他們都睡覺去了,我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樓頂上,望著下邊馬路上的滾滾車流,想著自己的委屈,忍不住流一會兒眼淚,回過頭來想一想自己和弟弟在床上說的那些話,又咬咬牙自己擦干。
五
半個月以后,一切慢慢覺得順手多了。這時候,那個搟面的大個子卻突然辭職了,留下的工作只得由我和表哥暫時撐著。表哥卻告訴我這是個好機會,讓我好好把握。他一個人壓面出坯子,帶切面,讓我搟面。一次三十斤重的面卷子,我實在搟不動,再說,我也根本就不會搟。表哥給我的腳下支起了木板,手把手教給我方法,可我第一天下來,手腕子就腫了,晚上疼得不敢動彈,心里直打退堂鼓。表哥給我說,他剛開始手腕也腫,后來練出來了,就好了,讓我再堅持堅持。三天下來,我手腕倒是不很疼了,可是那一天搟的好幾次面都用不成,老板娘上來罵了好幾次,又一次將我剛剛建立的信心打擊得一無所有。那一天早上,天還沒有亮,老板娘突然說樓下邊沒有面賣了。表哥蹬了蹬我,我起來開始和面,趁著表哥還在睡覺,我偷偷地試了試他切面的刀。平日里他的刀是不允許別人摸的。從那以后,每一次我都起早,趁著沒人,在案子上偷偷練著。有一次切了手,留著血,表哥問我是不是偷著動他的刀了,我說沒有。表哥說:“別人我不讓動,你要學(xué),我還能不教你呀?以后只要沒有別人在場,你就練,練會了以后走出去就是師傅,工資也高,工作也好找。”有了表哥的允許,我更是加班加點地練,也打消了不想干的念頭。
兩個月的時間在困難和委屈之中悄然過去了。那一天,老板先發(fā)給我一個月工資。表哥說讓我出去買一身衣服,看我身上穿的衣服都褪色成啥樣了,再說樣式也太老土了。那天表哥帶著我逛了好些地方,我又一次想起跟著二伯去挖蓮藕的日子。如今比起來,這樣的日子不知要強多少倍呢。再說,如今待的地方才算真正的城里,有高高的樓房,吃得好,又住得好。哪像那時候,連樓房都沒有進去過,吃包面包都感覺很奢侈呢。表哥給我在市場上買了一件襯衣,又買了一條褲子,整整花去30塊錢,花得我很心疼,快半月的工資呢。但我沒敢明說,只是一味地說這衣服樣式不好,穿著不太舒服。表哥肯定知道我的心思,對我說,不會花錢的人就不會掙錢,別舍不得。我心想,這是哪里來的歪理,有錢誰不會花呢,還不是因為沒錢。
那個搟面的大個子一直沒來,三個人的工作還是我和表哥兩個人干著,不過我搟面的技術(shù)是越來越好,而且手腕子也不腫了。晚上睡在床上,表哥常常給我講一些成功人的故事,比如李嘉誠、比爾·蓋茨,聽得我一驚一乍的,后來我才從他的枕頭下翻出來一本書,厚厚的《商業(yè)厚黑學(xué)》。我心想,這家伙心可真大。他告訴我說:“給你說一件事情,你可千萬不能說走嘴了。”我問他啥事?他低聲對我說:“這兩天我打算跟老板談一談漲工資的事情?!蔽艺f:“你知足吧,你一個月頂我三個月還多,你還要漲呀!”他說:“知道我為啥叫你來嗎?就是想把主動權(quán)牢牢掌控在咱手里。你看現(xiàn)在,大個子走了,技術(shù)上就咱兩個,咱要說都不干了,他就得歇業(yè),關(guān)門。即便他臨時叫來一個學(xué)徒工,只要咱倆一心,保管叫他干不了兩天就得走人!因此,我想跟他談?wù)?。如果談成了,不用說,咱倆肯定都能漲,如果談不成,那么你可得聽我的,我走你也得走,不能當(dāng)叛徒!”我心里雖然想,如果不干了有些小小的遺憾,可畢竟有漲工資的好處,再說,也是他把我?guī)С鰜淼?,不論怎樣,我都不能?dāng)叛徒!
一切遠(yuǎn)沒有想象之中的硝煙彌漫,我和表哥的工資都漲了。我的一個月漲了30塊,而他漲了多少,我問他,他卻不說。就在工資漲了半個月之后的一天早上,我和表哥正在緊張地工作著,老板卻叫我們下去,我跟在表哥后頭,到了店面老板的屋子里,老板從抽屜里拿出賬本,對我們說:“我這里廟小,容不下你們這大神,所以你們還是另尋高就吧,這是二位的工資,你們看對不對?”
我數(shù)了數(shù),心里暗暗算了算,覺得還是沒有按漲了的工資算,但我的工資少,也沒什么。我看了看表哥,他也皺了一下眉頭,隨即又舒展開了,然后故作瀟灑地走出了門,我連忙緊緊跟在了后頭出了門。我們收拾了行李,下了樓,走到店面跟前的時候,表哥一把拽住了我。我緊跟在他身后,從一個過道里繞了出去,我知道表哥那是愛面子,他不想讓店里其他的員工看見自己這時候的狼狽樣子。我問表哥接下來咋辦?表哥沒有言語,一個勁兒地往前走。我沒再敢問他,也只管跟在他后頭,一直走到了一座立交橋下邊,表哥一屁股坐在了那里,我也坐在了他跟前?;鹄崩钡奶栒赵趯γ娴牟AТ髽巧?,反射出刺眼的光。我望著車流如梭的街道,一時不知所措。等了好長時間,他才對我說:“你發(fā)了多少?”
“230塊?!?/p>
“要不然你先回去,等我找到工作后叫你,你再來?”
“那你咋辦呀?不行了咱倆一塊兒回去?”我問他。
“我才不回去,這樣回去了讓人笑話的?!?/p>
“我又不說,沒人會知道?!?/p>
“那又能怎樣,別人不笑話,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反正我不回去。我想好了,先到一個親戚那里,他在一個木材加工場給人家做飯,他那里經(jīng)常招工人。雖然苦點,暫時先干著,一有時間就出去找工作,等有機會再跳槽。你要愿意跟我去,咱就走,你要想回去的話,我這就送你去車站?!?/p>
六
不用說,我跟著他坐著公交車差不多走了一個小時,才在郊外一處荒涼的草灘中間找到了那個大鐵門。我們還沒有到門口,就聽見里邊狂吠不止的狗叫聲。表哥站在門口大聲地叫著親戚的名字,但他的叫聲被里邊傳出的更加刺耳的電鋸聲給淹沒了。表哥很喪氣地帶著我順著場子外邊的圍墻一直走著,走到了浐河邊上。我們兩個坐在一處草叢里,看著靜靜流過的河水發(fā)呆。約莫過了半個小時,才聽見表哥說了一句特別讓我發(fā)愁的話:“這下麻煩了,我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他那里,他要是不干了,今天我們可住在哪里?到現(xiàn)在還沒吃一頓飯哩,都快餓死了?!蔽艺f:“咱不是有錢嗎?大不了住旅館,買著吃?!北砀绲闪宋乙谎?,說:“就你那點錢,能吃幾頓?”我搖了搖頭?!霸僬f住店還得要身份證,你有嗎?”我又搖了搖頭。“要是沒有身份證,晚上就得躺在馬路邊,可躺在馬路邊,就得被當(dāng)做盲流給抓到收容站去?!蔽殷@訝地問他:“收容站是啥?是派出所嗎?”他說:“和那差不多吧!”聽了他那些話,我更加發(fā)愁了,一下子覺得肚子更加餓了,急不可耐地對他說:“我們還是先去買點饃饃吃吃吧!”這時候,表哥對我說:“要不你再喊上兩嗓子試試,這會兒電鋸不響了?!蔽揖统堕_了喉嚨喊了兩聲,里邊卻還是沒有反應(yīng)。就在轉(zhuǎn)過彎的時候,表哥可能是心有些不甘,自己扯開喉嚨也喊了最后一聲,聲音剛落,一個聲音就在我們對面突然應(yīng)了。原來表哥的親戚擔(dān)著面粉去街道里打面去了,這會兒剛好往回走,就碰到了我們。表哥和他的親戚一邊走著一邊商量:別人要是問起,就說我們倆是表哥親戚介紹來場里找活干的,這樣不僅暫時解決了吃飯問題,還解決了住的問題。我記著他們倆剛才商量的話進了場門。場長暫時不在,我們倆先被那個人安排在宿舍里。表哥的親戚先去給工人做飯,飯做好的時候,工人們還沒有到下班時間。他先給我和表哥盛了滿滿一碗面條,上面倒了很多臊子,我們倆吃得飽飽的。晚上,表哥的親戚給我們找了一塊硬紙板,鋪在宿舍的過道上,上面扔了一床爛褥子,睡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大早,工人們都開始工作,表哥親戚早早出去買了菜就開始做飯。趕在老板來之前,表哥的親戚已經(jīng)給我們偷偷地用盆子盛了半盆子飯,還在飯里邊壓了四個大饅頭,上面扣了一個盆蓋著,讓我們躲在宿舍里吃飽了。老板來之后,看了看我,覺得我太小,又覺得表哥梳了個大背頭,下不了苦。我們倆為了暫時能有口飯吃,有地方住,表示我們不怕吃苦。老板就領(lǐng)著我們到了后院,指著山一樣的木材垛子,讓我們搬一個到電鋸房。我們倆站在木材垛子跟前,望著那一根根又粗又大的圓木,傻眼了。那不是一般的粗,估計一根怎么也在四五百斤。雖然他給我們指了指跟前的一輛板車,可我們看了又看,覺得憑我們的力氣,怕還是難以勝任這樣的工作。表哥搖了搖頭,我更是沒敢言語。工作干不成,我們也沒有再在這里停留的借口,只能又一次順著場子外頭的院墻漫無目的地走,又一次走到了河邊,坐在河堤上的一塊石頭上商量著下一步的辦法。
這時候,表哥又一次想到了他們村的一個熟人,在南郊的一個陶瓷廠當(dāng)工人,想去那里看看。我們說走就走,又坐了個公交車,到了那個場子,打聽到那個人。那個人說:“我們這里要人倒是要,可就是怕你們干不了?!蔽覀儽硎疚覀兡艹钥?。他說:“我們這里要裝車的,很辛苦的,不過可掙錢了?!蔽覀冋f:“只要能掙錢,苦點怕啥?!蔽覀兏搅藦S子后頭,找到了裝車的地方,他指著那一個正在裝車的工人說:“就是他干的活,你們看能干不?”我們倆一看,那個人裸露著上身,帶著一個口罩,頭發(fā)已經(jīng)落了厚厚一層灰。他也不理我們,只管用一把大口的鐵鍬,不停的將面粉一樣的東西往車上裝。表哥的老鄉(xiāng)對那人說想讓我們試試,那人用不屑的眼光看了我們一眼,然后將鐵鍬遞到了表哥的手里,表哥試著鏟了滿滿一下,使勁往上掄,卻沒有掄起來,灑得到處都是。我不服氣,上去鏟了半鍬,試著掄也沒有掄到車廂上面。那個光膀子的人笑了,說:“你們干不了的,這是石頭面子,一鍬鏟圓了是六十斤,你們干不了的,去找點別的干吧!”我們倆失望地離開那里,在街道上漫無目的地找工作,一直游蕩到天黑。這時候,我們面臨的最大問題是住的問題。可表哥說:“沒啥大不了的,現(xiàn)在天熱,我們倆大不了今晚上在環(huán)城公園里湊合一晚上。明天繼續(xù)想辦法找工作?!蔽覀儌z一連去了兩個亭子,都有人占了好位置,最后只能湊合,表哥用手上的報紙鋪了一小塊地兒,我們兩個就擠在了一塊兒睡。從來沒有在外邊席地而臥過,猛然間覺得這樣還不錯。晚風(fēng)習(xí)習(xí),明月當(dāng)空,不熱不冷,還有護城河水流光溢彩,更有遠(yuǎn)處的秦腔戲聲聲入耳。又不花錢,不錯的地方,明天要沒有找到工作,還來這地方。我們倆睡在一塊,就這么聊,聊了很多,聊到了想家,聊起了理想,聊到了掙大錢,還聊到了童年放牛,聊到了故鄉(xiāng),聊到了那首童謠:月亮光光,把牛吆到梁上,梁上沒草,把牛吆到溝腦,溝腦響雷,把牛吆上回!
遠(yuǎn)處突然轟隆一聲,表哥吃驚地問我:“是不是打雷?”“可能是哪里放煙花,咋可能會打雷?月亮不是明晃晃的在天上哩!”表哥連忙在天上找月亮,但月亮已經(jīng)藏了起來,不見了蹤影。也分不清是幾點鐘,突然渾身感覺到一絲寒冷,而且越來越呈現(xiàn)出加劇狀態(tài)?;厣砜纯粗車ぷ永锏拈L椅上已經(jīng)空蕩蕩的,就剩下我們兩個還擠在角落里。又一輪轟隆隆聲響起,我們已經(jīng)絲毫不再去懷疑它究竟是不是雷聲了。因為,一道又一道閃電已經(jīng)足以說明問題了。伴隨著一溜子狂風(fēng)而過,硬邦邦的雨點像從護城河岸上射過來的箭簇一樣密集而又勢不可擋。我們早已經(jīng)沒有可躲的地兒,只能站起來向里邊挪了又挪。但很快,那些雨點就在風(fēng)的教唆煽動下一輪又一輪把我們逼向了死角。這時候,涼亭對于我們已經(jīng)沒有絲毫的意義。那些雨下在了我們身上,冷在了我們心里。表哥突然想到了一個去處,他拍了拍我說:“走!城門洞里走,一二三,跑!”就這樣,我們冒著瓢潑的大雨,用盡了力氣,向著離我們最近的那個城門洞跑去!
雨,稍稍有些小了,但城門洞卻是個風(fēng)筒。我們像是村里冬天屋檐下掛的紅薯干,不一會兒,一身濕透的衣服卻被冷風(fēng)吹干了。黎明尚早,但冷風(fēng)依舊,我們根本無法入眠。我們相互依靠著,輪流講述那些童年的故事。這時候,表哥突然說他想他去世的媽媽了,想他可憐的爸爸了。他說,那時候,他還太小,總討厭媽媽給他安排那么多的活兒,總是偷著去玩耍,現(xiàn)在才明白,那時候,家里的生活有多艱難。母親每天躺在床上,還要吃那么貴的藥,但她很要強,每天躺在床上,依然把家里的所有活兒安排得很扎實。現(xiàn)在他才理解那時候父親為啥老是怕媽媽,其實哪是怕呀,還不是為了過日子,為了讓母親能多活些日子,多看看他們姊妹,可她還是早早走了,沒有享過一天福……表哥講了很多,我也想講講自己的苦處,可我講了幾次,都被表哥給打亂了。輪到他讓我講的時候,我一時半會兒卻不知從何處講起。我們靜靜地看著城門洞外的夜色,期盼著它早些亮起來。我說:“要不我們回吧?”他堅定地說:“反正我不回去,要回你回!”我說:“要再找不到工作咋辦?總不能再這樣流浪下去?到時候這點錢花完了,連吃飯都成了問題。”
他說:“要不你先回,等我找到工作了,再通知你,你再來?!?/p>
我說:“你不回去,我也不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