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釗

風流靈巧者，伶俐標致多，眾口說晴雯，《晴雯》不好寫。

曹雪芹將晴雯列在《金陵十二釵又副冊》之首，其畫“既非人物，又非山水，不過水墨滃染的滿紙烏云濁霧而已。”在曹雪芹筆下，晴雯是著墨較多的一個，如許多的人物中，晴雯是反抗性最強的一個。她風流靈巧，伶俐標致，率性激情，富有個性，演繹出更多的悲歡離合。故大家共論，晴雯不好寫。

但是，老紅學家李成軍先生寫了，且寫得跌宕起伏，曲折誘人，搖曳多姿，語言唯美，意境深遠，耐人品味。尤其是寫出了晴雯的風流靈巧，用有限的章節(jié)，講述了一個美麗煥彩、破美為悲、激人心神的故事，實屬難得。李成軍先生數(shù)十年來在戲曲、詩歌、紅學研究、影視劇本、編導諸方面俱獲成就，尤其在影視劇本、編導、攝制方面，創(chuàng)下南陽多個“首次”。老先生上世紀六十年代大學畢業(yè)后，酷愛文學與戲曲，憑著一腔激情，自己習作劇本。退休后，再度撿拾自己的喜好，經(jīng)過多年打磨，這次完稿成就六場劇本《晴雯》，精神可嘉，令人贊佩。老先生精騖八極，心游萬仞，涉獵廣泛，是故能夠把家喻戶曉人所盡知的晴雯形象寫出新意，寫出神采，寫得婉轉好看，風流靈巧。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可稱作是大觀園中上演的一出好景。晴雯在給賈寶玉更衣時失手把他的扇子跌折，恰巧寶玉當時正心因他事悶悶不樂，便訓斥晴雯幾句，不想兩句“蠢才”傷害了晴雯的自尊心，于是她還擊一通，把寶玉“氣得渾身顫抖”，至二人和解，晴雯仍舊不見笑臉。寶玉提出晴雯可將扇子撕掉換得紅顏一笑。曹雪芹惜墨如金，但在此處卻非把這個情節(jié)又細節(jié)化、戲劇化、擴大化。而李成軍先生更將這段描寫濃墨重彩，故事化、透視化、奇特化，讓晴雯“撕扇”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成為她真性情中最為淋漓盡致的流露，她淘氣頑皮，天性自然，顧盼多姿，俏皮靈動，不但讓自己的任性勁兒得以抒發(fā)，更讓她有了機會在寶玉這位“主子”面前，無所顧忌地活出了真實的自我。晴雯風流靈巧率真無作，渾身散發(fā)著無窮的魅力，惹得主子對她這個奴婢大發(fā)好感，愿意她輕怒薄嗔，使性弄氣，甚至任她胡言亂語，胡作非為，敢于破天荒撕破了一把御扇。這并非為暴殄天物，而是打破主仆界限，填平身份天塹，讓物質(zhì)與精神世界的溝壑墊平了，隔閡溝通了，扇的破，彌補情，卻有了更高的感情價值。如此，方能表現(xiàn)出晴雯這樣一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凄慘可嘆的藝術形象，這是晴雯有反抗思想和行動的一個表現(xiàn)，李成軍先生在劇中喊出了振聾發(fā)聵的“萬物人為貴，奇珍異寶如糞土”的“輕物重人”理念。這一折戲是被譽為芙蓉仙子的“晴雯”生命中最為精彩的瞬間綻放，在“撕扇”中她譜寫了擁有生命中最璀璨的篇章。

“失鐲”一節(jié)，晴雯這個怡紅院的丫頭，形象愈加突出，光彩照人。她不懼權勢，嫉惡如仇，正直正義，不容分說，勇于挺身而出，扶弱斗強，維護同是孤弱無依的芳官，勇敢挑戰(zhàn)王保善家的，還要湊錢送行藥官，顯出了憐貧濟困的高貴品質(zhì)。而在勸黛玉時，不怕誤會，說明情況，盡心撮合，哪怕自己心中藏有“他”，愛得深，愛得切，愛得烈，也要為別人，善于讓人，樂于助人，舍己成人。李成軍先生以華彩之描，顯現(xiàn)了晴雯美麗動人、敢于擔當、情深意重、智慧善良等高貴品性，風流靈巧的藝術形象愈加豐滿，呼之而出，栩栩如生。

“病補雀金裘”一節(jié)，李成軍先生不厭其煩，筆現(xiàn)其繁，寫得哀婉細膩，入情入理，尤顯晴雯每臨大事有靜氣，犧牲自我為知音。她緊急關頭冷靜做事，堅決果斷有魄力，非一般女子所為，她聰明機智，熱心細心，細致入微，排憂解難，盡到了一個身邊人應盡的職責，甚至說是知恩圖報，俠肝義膽，說明她不是只有潑皮膽大，關鍵時刻有擔當，是能發(fā)揮實際作用的，她是善于奉獻的，分外敏銳靈巧的。夜坐風寒，吐血補裘，為友（主）奉獻，堅強得可歌可嘆，堅韌得無懈可擊，增添了一份讓人神往的悲壯慷慨。

對晴雯的結局，李成軍先生匠心獨運，又將其故事化。晴雯長得風流靈巧，眉眼兒有點像林黛玉，口齒伶俐，深得寶玉的喜愛?？烧且驗樗忧嘻悾笆至胬酥隆?，經(jīng)常和賈寶玉說說笑笑，就被王夫人誤以為晴雯私情蜜意，帶壞寶玉，驅(qū)逐她出府。原著晴雯被逐出大觀園不久，就病死了，死在其姑舅表哥家。有的人也說，晴雯就是黛玉的影子，晴為黛影，她的死也就是黛玉的寫照。在李成軍先生筆下，寶玉把晴雯當作芙蓉之神，傲岸高潔美得孤寂。他設計情節(jié)，臨死前晴雯把指甲咬下送與寶玉，并叮囑道“這指甲曾為補裘針線忙，留下它作紀念主仆一場?！彼瓦@樣在面對死亡的關頭，仍然坦然微笑著，帶著渾身的傲岸不羈與鋒芒畢露，慘淡人生卻不失偉大。李成軍先生還出奇制勝，一改晴雯病死為被氣死逼死踢死蹂躪死，并借惡人之口，述說她和寶玉“兩個竟是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晴雯亦如黛玉，“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順勢而為，塑造了厲害潑皮春心淫穢的母大蟲形象，使寶玉在與晴雯告別時，被母大蟲偷聽，并罵俏打情，淫心大發(fā)，脅迫污辱寶玉，晴雯掙扎著將寶玉救起，被母大蟲一腳踢死，以死維護了高貴的人性。“秋風陣陣透凄涼，生離死別兩茫茫。”正是：“霽月難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p>

李成軍先生的生花妙筆，把晴雯這個美樹立了，把這個美升華了，又親手把這個美破壞了、毀滅了給人看。晴雯的被毀滅，無論是對于寶玉、對于大觀園，還是對于她自己，是結局式的，必然的，不能逆轉的，莫可更改的。因此，這個悲劇無疑是極悲了，精彩了，成功了。晴雯用自己活生生的血肉之軀，自己天真爛漫的性格，走向無聲無息，走向可憐夭折，向世人證明了她是具有怎樣的不可踐踏的靈魂，她的生命毫無疑問是稱得完美的。如此，給每一個讀者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屬于晴雯的烙印，于是我們不得不驚嘆李成軍先生對于人物性格的把握是如此的精準到位惟妙惟肖，讓人愿意接受并心潮翻涌難以釋懷。

文學是一門語言藝術，戲曲的文學語言要求更甚，前后呼應，脈絡相通，更注重表現(xiàn)人物性格和行為的沖突。李成軍先生的戲曲語言是那么生動活潑，親切有味，文采斐然，唯美典雅。“月兒彎彎影移墻，秋蟲哀鳴小院涼。架上的鸚鵡偏頭睡，竹葉瑟瑟訴衷腸。”“一聲撕破乍驚魂，雪舞花飛影紛紛。行和斷湘君竹，余香片片墜埃塵?！边@些唱詞多么的清麗入眼，馨香沁心，既細致入微描繪了當時場景，又絲絲入扣展示了主人公的思想表達?！八媸莻€調(diào)皮鬼，滿屋就她磨牙”“我恨的是嘴甜心辣里外不一樣，我恨的是笑里藏刀兩面光”等語言，滿篇都是千錘百煉之句，舉目都有畫龍點睛之語，合轍押韻，可讀可唱，有樂感，有韻感，有動感，有沖擊力，瑯瑯上口，有叮叮當當?shù)墓?jié)奏感，更有情調(diào)，有味道，有溫度，有光彩，令人越咂摸越有意思，越品味越覺有趣。而富有特色的語言的美妙和底蘊，越發(fā)烘托出了晴雯的直率驕俏，足夠的風流靈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