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華
摘 要:孤獨是一種特殊的心理困境,郭沫若和川端康成在小說中都偏愛對孤獨意識進行闡釋。孤獨感之彌合實現(xiàn)了二者心理困境的互動,異域游離感與孤兒漂泊感之契合促成了二者現(xiàn)實境遇的共和,日本崇尚孤獨審美傳統(tǒng)體現(xiàn)了二者審美理念的共鳴,日本私小說孤獨主題形成了二者文學淵源的共振。
關鍵詞:郭沫若;川端康成;孤獨意識
基金項目:本文系重慶市教育委員會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后文學時代文學誤區(qū)與復位創(chuàng)新研究”(16SKGH146)研究成果。
單獨是個體生命的存在形式,然而心靈的孤單卻成就了孤獨這一獨特的內心感受。最能感覺人世間孤獨的人莫過于藝術家,孤獨也成為郭沫若留日期間與日本大家川端康成的相同宿命和高貴氣質,二者在反思生命時更側重于對孤獨的玩味,孤獨感不僅是他們共同的生命體驗,更儼然成為他們同時面對的心理困境。
郭沫若留日小說是指他留學日本時期創(chuàng)作以及回國后寫的反映日本生活的小說。對孤獨的反復感受和體驗、細膩的描繪與再現(xiàn)是郭沫若留日小說與川端康成小說的共通之處,這突現(xiàn)了二者相似的生命情態(tài)、心靈歷程和藝術傾向。
一、心理困境的互動:孤獨感之彌合
郭沫若留日小說與川端康成小說中時刻縈繞其間的孤獨感,促成二者在孤獨意識上的對話與互動。
郭沫若留日小說中慣用的“我”“他”“愛牟”,其實是一個個孤獨者的形象,孤獨的心理困境遍布其中?!段囱搿穼憪勰惨怪杏齼簳r孤獨、寂寞之感隨環(huán)境的清寒一并襲擊而來,感覺到“自己就好像沉沒在一個無明無夜的漆黑的深淵里一樣”[1],孤寂時悲從中來?!缎新冯y》開篇引用了李白的詩“大道如青天, 我獨不得出”,一語道破了愛牟無路可走的孤獨境遇?!镀魅壳分小八豹氉砸蝗肆粼谏虾#陋毟杏腿欢?。
川端康成的小說也有一股氤氳首尾的孤獨意識。1926年發(fā)表的短篇小說《伊豆的舞女》是“我”對孤獨的細味品讀。寫二十歲的“我”為了排遣內心的孤獨,獨自去伊豆旅行,途中與一群和“我”同病相憐的游走于村落山野的漂流藝人結伴而行。二戰(zhàn)時期寫成的《雪國》作品靈感來自于作者三次獨自旅行,它是川端康成認真、細致咀嚼孤獨的成果。50年代以后,《山之音》《睡美人》也顯現(xiàn)出他隱藏在內心深處的老而孤獨的寂寞之感。
二、現(xiàn)實境遇的共和:異域游離感與孤兒漂泊感之契合
二者不約而同地記述生命中揮之不去的孤獨意識絕非偶然,正如日本學者廚川白村的理念:因生命力受到壓抑而生的苦悶懊惱是文藝創(chuàng)作的根柢。二者相同體驗來源于相似的人生境遇:對于留學日本的郭沫若而言,是異域的游離感,對于川端康成而言,則是孤兒的漂泊感,而經濟困頓與精神困惑、個人危機與民族危機恰恰是產生共鳴的誘因。
(一)從經濟困頓到精神困惑,孤獨意識油然而生
郭沫若留日小說中的孤獨意識脫胎于異域的游離感。他反復吟詠的孤獨體驗,與他在日本那個異邦所遭受到的種種困頓是分不開的,生活的窘迫、身體的病弱、海外的漂流、游子對故園的眷念、自卑與自尊如此等等,一并向他襲來,異域的游離感牽系于心,難以擺脫孤獨意識。
《創(chuàng)造十年》里則記述了l918年12月31日夜里搬遷的心情。當時吟出的一首感懷七絕記錄了當晚在海岸大片松林中來回穿行時的無可奈何:
寄身天地太朦朧,回首中原嘆路窮。
入世無才出未可,暗中誰見我眶紅?
一句“寄身天地太朦朧”直白地反映出他在日本的孤獨、飄零與無助。
相對郭沫若的異域游離感來說,川端康成的孤兒經歷形成了他獨有的孤兒漂泊感?!皼]有父母的孩子真是可憐的東西?!盵2]他還多次提到自己愁稿費不會及時發(fā)放的心緒。
這種孤兒根性對他的影響是植入性的,產生了嚴重的心理后遺癥。后遺癥投射到作品中就是時時存在的孤獨感,正如日本的川端康成研究專家長谷川泉所說:“不記得父母的容貌,不知道父母的忌日,這種悲哀的命運與孤兒感情遂化為永恒的慕情,一直在其后的川端文學中搖曳不已。”[3]
(二)從個人前途到國家命運,孤獨意識不言而喻
郭沫若身處異邦,經濟上的困苦是伙同另一個更為壓抑的困頓出現(xiàn)的,那就是異邦的顛沛漂流、弱國青年受歧視的民族抑郁,恥辱、抑郁與漂流加之內心強烈的自尊進一步強化了孤獨感。
“面子”是中國人突出的情感特征,也是打開中國人最重要特性這把暗鎖的一把鑰匙。這些“中國佬”“支那人”被人瞧不起, 所感受到的辛酸與屈辱,使郭沫若內心處于自卑與自尊的兩難境地,更加深了他的“丟臉之恥”,于是更增漂流感和孤獨感。“他是感覺著漂流的不安呀!”,“中國人的父親,日本人的母親,生來便是沒有故鄉(xiāng)的流氓!” [4]
漂泊感、孤獨感也是中國“五四”時期時代青年的特征。當時孤獨感、寂寞感、隔膜感成為一代知識分子普遍的精神標記。郭沫若說道:“我們陷于無為,所以我們煩悶,我們倦怠,我們漂流,我們甚至想自殺。”[5]
川端康成對孤獨的偏愛就個人而言,不僅源于孤兒的身世,還源于初戀的失敗。他曾和一個名叫伊藤初代的姑娘戀愛,正當他積極籌備結婚時,卻忽然收到她的一封信,表示不能與他結婚。這件事對他的打擊沉重,影響持久,加深了他的心靈創(chuàng)傷,于是孤獨憂郁更成為他心理人格的主體。
川端康成對孤獨的偏愛就國家而言,源于目睹了日本經受的災難。1945年日本戰(zhàn)敗投降后,他在《哀愁》這篇散文中也感慨道戰(zhàn)敗后,自己一味回歸到日本自古以來的悲哀之中,不相信戰(zhàn)后的世相和風俗,或許也不相信現(xiàn)實的東西。可見,戰(zhàn)后其生命觀更為虛無了,作品中的人物常常用性釋放來排解戰(zhàn)后的壓抑和孤獨。
三、審美理念的共鳴:日本崇尚孤獨審美傳統(tǒng)的影響
郭沫若和川端康成文學創(chuàng)作的文化土壤有過長達二十年的重疊:郭沫若二十三歲到日本留學,三十二歲從日本九州帝國大學醫(yī)學部畢業(yè)回國,三十六歲時因寫了反蔣文章遭通緝而再次到日本,直到四十六歲時于抗戰(zhàn)炮聲中回到中國,前后長達二十年的日本生活必然影響著郭沫若的創(chuàng)作。
二者崇尚孤獨,受到了日本崇尚孤獨審美傳統(tǒng)的影響。日本島國的自然環(huán)境,形成了日本民族獨特的文化性格和精神氣質,培育了日本民族崇尚幽靜、空寂、閑寂、儉樸的氣質。日語漢字中的“寂”,它 “表達以悲哀和靜寂為底流的枯淡和樸素的美,一種寂廖和孤絕的美”[6]。這種“寂”正體現(xiàn)了“幽玄”的特征:客觀環(huán)境枯淡、樸素與主觀心靈的寂寥、孤絕的互照與互動。
日本茶道藝術講“和敬清寂”,“清寂”是外在的清幽和內在的寂寞的融合,實際上就是日本幽玄美的核心:空寂美和閑寂美??占攀黔h(huán)境的“空”和內心的“寂”的統(tǒng)一。日本花道、能藝、和歌、建筑、繪畫等也都特別注重這種幽玄之美。日本的禪宗思想也尤為看重“空”“寂”“靜”“無”。
川端康成是日本美的集大成者,郭沫若是日本美的接受者、欣賞者,這種幽玄、空寂、閑靜、儉樸的美學理念,透射在他們的小說中就是回環(huán)往復的孤獨心緒。
四、文學淵源的共振:日本私小說孤獨主題的影響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二者在小說中如此直白地記述自我的孤獨感受,是共同受到了日本私小說的影響,體現(xiàn)了日本私小說印記在其作品中的重疊。
在日語里“私”是“我”的意思,私小說注重描寫作者自身心境、身邊瑣事和生命體驗,其主人公往往是作者的化身,又稱身邊小說。郭沫若小說中的“我”“他”“愛牟”等主人公其實就是他自己的化身,其小說中的“瑞華”“曉芙”就是他的日本夫人安娜的化身。而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中的‘我成熟起來變成《雪國》中的島村,以日本戰(zhàn)敗為背景,又變成了《山音》中的信吾……從這個意義上說,也是川端的‘私小說?!盵7]
日本私小說擅長描寫由于貧困、疾病、戀愛等生活的壓力所引發(fā)的孤獨、悲哀、頹傷等感受。二者小說中反映自身由于經濟、身世、疾病、戀愛等困惑帶來的孤獨意識,正是日本私小說的影響。生活的方法即文學的方法,這體現(xiàn)了其小說的文化交叉痕跡。
五、結語
相似的人生際遇和共有的審美理念、文化土壤,最終促成二者相似的心靈感受和創(chuàng)作風格。異域處境與孤兒身份的同病相憐就產生孤獨與漂泊之同感。二者都曾為遠離社會的世間棄兒。郭沫若日本時期身處異域的游離感恰恰與川端康成的孤兒身世的漂流感相彌合,它們成為各自感悟孤獨的現(xiàn)實條件,相似的境遇促成相似的心理體驗,相似的心理體驗形成相似的作品格調。而日本文化中對孤獨感受的特殊審美和對自我處境的表達喜好也建構了兩位大家藝術上的契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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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葉渭渠.不滅之美——川端康成研究[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9:154.
作者單位:
重慶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