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巍

(1.廈門大學外文學院，福建 廈門 361005; 2.上海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上海 200083)

艾麗絲·默多克是英國戰(zhàn)后享譽世界的小說家和哲學家，《逃離魔法師》是默多克于1956年發(fā)表的一部充溢著“魔幻與神話”色彩的作品。批評家Byatt在《自由的程度》一書中認為，“小說探討的不是人物從何種程度上獲得自由而是人物從何種程度上受到奴役”[1]42。 Sullivan對小說中的惡做了地形圖式的解讀，并認為默多克小說中的“巫師和惡魔要從心理、社會和神話的層面”來解讀[2]73。Conradi則指出，《逃離魔法師》中的核心人物米沙·?？怂购退髣?chuàng)作的多部小說中的男性魔法師人物都是她生活中的真實人物埃利亞斯·卡內(nèi)蒂“變形后的再現(xiàn)”[3]。國內(nèi)最早評論該小說的文章《〈逃離巫師〉與〈離開麥肯基先生后〉中的女性人物》將兩部小說中的女性人物進行了簡要對比。國內(nèi)學者阮煒認為，《逃離魔法師》中的“重要人物將在默多克創(chuàng)造的許多人物身上‘轉(zhuǎn)世’，許多重要場景經(jīng)改頭換面，也將在她以后發(fā)表的小說中復出”[4]。另一位學者何偉文則把小說的人物分為三個層面來詮釋小說中的權(quán)力和權(quán)力人物主題。

綜觀國內(nèi)外的研究，對《逃離魔法師》這部小說的主題和男主人公關(guān)注居多，對女性人物以及作品中滲透的女性主義意識關(guān)注過少，這與早期研究多傾向于從默多克自身的道德哲學體系出發(fā)有關(guān)，從某種程度上忽略了默多克這部小說的復雜性和解讀的多種可能性。本文從社會總體環(huán)境、兩性關(guān)系、同性友誼的角度，以小說中塑造的女性角色在二戰(zhàn)后英國的生存狀態(tài)分析入手解讀作品中滲透的女性主義意識。

一、女性是由男性定義的他者

女性受奴役的歷史幾乎和人類歷史一樣漫長而悠久。女性一直被男性所定義，她們的聲音一直被男性所壓制，以至于連她們也認為自己是附屬于男性的他者，依附性已經(jīng)深入她們的骨髓以至于她們都不知道自我和主體性為何物。波伏娃在《第二性》中這樣描述女性的地位，“她是附屬的人，是同主要者(the essential)相對立的次要者(the inessential)。他是主體(the Subject),是絕對(the Absolute),而她則是他者(the Other)?！盵5]11雖然隨著女權(quán)運動的開展，女性的自我意識開始覺醒，很多女性開始擁有自己的職業(yè)，社會中固有的兩性關(guān)系模式開始悄然發(fā)生變化，但是社會中由歷史沿襲下來的男權(quán)制的傳統(tǒng)觀念仍然根深蒂固，女性在教育、公共領域和兩性關(guān)系中仍難以享有與男性平等的地位。

《逃離魔法師》故事的開始，女主人公安妮特·科考恩正在肯辛頓一所昂貴的社交教育學校“倫根豪女子學院”讀書，這是一所“教會初入社交領域的上層社會年輕女子如何在一個，最多兩個社交季找到丈夫的手段”的學校。女性在這種學校接受的教育是幫助她們接受社會賦予她們的既定角色，無疑使她們?nèi)狈χ鲃泳瘛０材萏氐母赣H是一位外交官，他無疑受到了男尊女卑思想的影響，認為女孩的教育不如男孩來得重要。他把自己的兒子，也就是安妮特的哥哥尼古拉斯送去上公立學校，而認為“安妮特的教育不是那么重要”[6]8，他期望著社交教育學?？梢园寻材萏貜囊粋€“四海為家的襤褸女”塑造成“一位真真正正的英國淑女”，從而可以在倫敦的社交圈成功亮相。安妮特的媽媽表示贊成這項安排，“即使她有什么異議，也不會表達出來”[6]8。顯而易見，在安妮特的家中，女性是沒有表達自己看法的機會的，抑或是即使她們表達了看法，也未必會有人重視或采納。安妮特的哥哥繼承了父親對待女性的態(tài)度，對妹妹安妮特缺乏應有的尊重和愛護。他在安妮特十七歲的時候就安排他的朋友奪走了妹妹的童貞，并向安妮特灌輸“你對待這些事情一定要理智，妹妹，不要對此有所期盼，更不要被其神秘感所迷惑，這樣只會讓你更神經(jīng)質(zhì)?！盵6]59安妮特哥哥對她灌輸?shù)腻e誤思想直接導致她不能積極正確地認識男女之間的兩性關(guān)系[7]。

小說中的女性不光在家庭和教育領域難以和男性實現(xiàn)真正的平等，在公共領域中，努力向上能力超群的女性也會觸怒周圍的男性?！霸诟鱾€職業(yè)領域，男性本能地認為女性應該靠邊站?！盵8]小說中的凱斯門特小姐就是最好的例子。凱斯門特小姐和約翰·倫伯拉爾夫同在歐洲勞工移民特別委員會(SELIB)工作，約翰擔任主要職位，是凱斯門特小姐的頂頭上司，凱斯門特小姐開始的時候是約翰的私人助理，后由于工作業(yè)績出色而屢得提升。約翰一方面受到凱斯門特小姐所散發(fā)出來的女性氣質(zhì)的吸引，凱斯門特小姐總是“把她的裙子撩得很高，整個大腿都露了出來，還隱隱約約能看到內(nèi)衣”[6]90,一方面又對權(quán)力轉(zhuǎn)向辦公室中像凱斯門特小姐這樣的女冒險家們的手中感到深深的憂慮與不安。說到底，女性的進取使男性隱隱地感覺到自己作為主體的地位受到了威脅。約翰和另一位男同事埃文斯同為該部門的領導，終日無所事事，在一次聊天中，埃文斯不無嘲諷地指出：“這些女人和她們的朋友就可以運作整個辦公室了?！盵6]88約翰沒有對這種社會變化持認同和接受的態(tài)度，他感到“這些一心渴望職場升遷的年輕充滿活力的女性忘記了古老法則，就是大學畢業(yè)生、男性或者從行政職位調(diào)派來的人員的天然優(yōu)越性?！盵6]89凱斯門特小姐寫了一份關(guān)于歐洲勞工移民委員會的重組報告令約翰自愧不如，約翰承認這是一份翔實而出色的報告，但是又清楚如果提交這份報告就會觸犯很多其他部門的利益從而使自己深陷困境，因此他決定“將凱斯門特小姐的報告束之高閣”[6]120。凱斯門特小姐最終還是越過上司約翰巧妙地將這份報告提交給了上級部門，約翰得知后大為惱火，他覺得自己作為上級的權(quán)力和作為男性的尊嚴受到了侵犯。后來凱斯門特小姐通過不斷示好和邀請約翰同去參加米沙·?？怂沟难鐣?，兩人才實現(xiàn)了和解。通過凱斯門特小姐，默多克顯然想要說明女人在能力和智商上絲毫不輸給男性[9]。

女性最為沉重的奴役表現(xiàn)在小說的兩性關(guān)系中男性對女性的消極的界定。這一點從約翰與米沙的交談中可以得到證實。當米沙問約翰為何看起來疲憊不堪的時候，約翰回答道都是女人惹的禍?！八齻冪栉哿艘磺?，使待在辦公室的時間難以忍受，現(xiàn)在她們又追到他的家里來?！盵6]132約翰一方面在同性面前指責著女性，一方面卻在暗地里對女性施加性暴力。實際上就在米沙來之前，他正在對安妮特進行性攻擊。他大概“想用暴力來證明自己的主體地位”[5]406。約翰感覺他需要向米沙吐露他對女人的看法，他接著抱怨女人們把工作中的活都搶走了，她們讓他覺得自己待在辦公室毫無意義。米沙馬上點頭表示贊同，并說道“很多女人實際上并沒有什么形式。她們就像是生理實驗中的胚胎，在任何位置都可能長出任何器官。把腿放在眼睛的位置，它就長成了眼睛，而眼睛也會長成腿。最好的情況是她們沒有外形，最壞的情況是怪物”[6]133。米沙對女性的認識明顯帶有對女性貶損的傾向。他繼而把女人劃分為三類：第一類是獨角獸女孩，也就是指“充滿幻想的年輕女孩”，她們認為“自己的美德可以征服一切”；第二類是女妖型女人，她們是“毀滅型女人”，對于這種女人“你只能傷害她，而她會毒死你”；第三類女人是“智慧女人”，對于這類女人“所有的結(jié)構(gòu)都要被摧毀”，然后“可以通過摧毀她之后再創(chuàng)造出一個女人”。[6]134米沙把女人完全物化，而不是把她們當成可以平等對待的人。女人對于米沙來說不是愛的對象，而是他實現(xiàn)征服掌控權(quán)力的一種方式。他對待女人的看法也反映在他與小說中幾位女性人物的關(guān)系中，這種關(guān)系缺乏默多克所定義的愛與自由，“愛就是尊重，就是關(guān)注和忘我，讓他物存在”[10]，而更多地呈現(xiàn)的是主人和奴隸、奴役與被奴役、控制與被控制的關(guān)系，女性對于米沙來說就是“探索他自己的他者”,他對待周圍的女性的態(tài)度實際上是基于“一種想要在他人身上施加形式的強烈控制欲，這樣就可以把他們當做物、抽象概念或象征物一樣對待，而不是將他們當成值得給予充滿愛意的關(guān)注的獨特個體”[2]86。

二、女性是掙扎于男性魔咒下的矛盾體

處于附屬地位的女性總是在男性的魔咒下亦步亦趨，小說中男性的魔咒看似散發(fā)自道德之惡，實則源自男性的主體地位。面對著男性的主體地位，女性始終處于這樣一種矛盾之中，“她們既同時屬于男性世界，又成為向其挑戰(zhàn)的力量，她們局限于這個世界，又被另一個世界所包圍，她在任何地方都無法找到安寧。她們的溫順永遠伴隨著拒絕，她們的拒絕又永遠伴隨著接受。”[11]這種矛盾明顯地呈現(xiàn)在小說的三位女主人公身上。

安妮特·科考恩是耽于幻想的“天真少女”。她痛恨教授禮儀和塑造淑女的倫根豪女子學院，決定逃離學校進入“人生的課堂”自我教育。安妮特的這一舉動實際上是拒絕“接受自然與社會為她指定的命運”成為一名只待嫁人的倫敦淑女，然而“她自身的矛盾太多了，以至于不能同世界作戰(zhàn)。她只準備逃離現(xiàn)實，或者同它做象征性的斗爭。”[5]406在她踏入人生課堂的那一刻，她似乎是“穿過了魔鏡。她意識到她自由了”[6]9，從此她進入了一個她臆想中更“自由”的世界。默多克認為愛讓心靈從幻想中解放出來,作為人類目標的自由應該是脫離幻想的自由[12]。安妮特由于缺乏父母和周圍人的關(guān)愛，因此她對自由和現(xiàn)實的理解帶有幻想的色彩。她缺乏自我保護意識，對一切無所畏懼，更不知惡為何物，很快在遭遇男性的時候便成為了滿足他們欲望的獵物，面對他們對她的性攻擊和暴力，她不是作為主體積極地反抗，而是消極而順從地接受。

安妮特人生課堂的第一課是遭遇約翰·倫伯拉爾夫的性攻擊。奇怪的是，安妮特開始的時候并沒有反抗，后來由于約翰的言辭激怒了她，才開始掙扎。安妮特矛盾的行為代表著女性“分裂的人格”，“她在屈從中反抗，讓男性的主動性有可能得到無限的發(fā)展”[5]206。這時，米沙·福克斯登門拜訪，慌亂中約翰將安妮特囚禁在櫥柜里，直到米沙離開才將其釋放出來。約翰還為自己粗暴的行為做了荒謬的辯護，“我們可能以多種方式傷害或驚嚇到別人，而我們的本意是好的”[6]189，安妮特在面對約翰的暴力行為時明顯表現(xiàn)出了作為客體的被動性，這大概和他哥哥向她灌輸?shù)牟灰獙π孕袨楸в猩衩氐幕孟氲乃枷氩粺o關(guān)系。安妮特人生的第二課是來自讓·盧西維奇的性騷擾。讓·盧西維奇是羅莎的情人，一次在拜訪羅莎的時候遇到了漂亮的安妮特并與她攀談，還肆無忌憚地在安妮特的房中對她動手動腳，安妮特只是象征性地進行了呼救，直到羅莎闖入她的房間才使讓的騷擾行為終止。安妮特在遭受米沙拒絕絕望之際想把所有珠寶拋入水中的時候，讓再次出現(xiàn)，強行奪走了安妮特的珠寶并對她施以威脅。安妮特面對男性的暴力表現(xiàn)出了女性的柔弱與無助。她針對周圍世界的暴力行動，始終具有消極性質(zhì)。

如果說安妮特在兩性關(guān)系中受到的主要是身體方面的壓迫，那么尼娜在兩性關(guān)系中受到的壓迫則主要來自精神層面。尼娜是來自東歐的難民，她是小說中唯一一個有名無姓的女性人物，她被稱為裁縫尼娜，“有耐心，性情溫和，謙卑，小心謹慎”，她是一名手巧的裁縫，做出的衣服極富想象力。她努力想忘卻或遮掩自己作為移民的身份。為了積極地融入倫敦的生活，她把原本烏黑的秀發(fā)染成了金黃色，與人交流的時候堅持使用英語而不是自己的母語，“她給人的印象是她是一只人造的小動物”[6]76。她在遇到米沙·?？怂沟哪且豢蹋蜔o可抗拒地淪為了他的“奴隸”，成為“他手中掌控的眾多生物之一”。作為女性和難民的身份使尼娜受到雙重奴役，心甘情愿地受控于米沙并順從地接受米沙對她的定位。在尼娜的眼中，“米沙代表著權(quán)威，他身上散發(fā)著異國風情的魅力和一種東方的魔力”[6]140。連她自己都難以界定她和米沙的關(guān)系，她開始的時候曾熱烈地愛過他，但米沙剝奪了她表達愛的權(quán)力。米沙把尼娜安置在切爾西街上的一個房間里，并每月給她提供經(jīng)濟來源。米沙對尼娜的幫助更多地是出于對她的憐憫而不是發(fā)自于愛，在默多克看來憐憫像殘忍一樣是對愛的嘲諷，因為它否定了他人的偶然性以及獨立存在的尊嚴。[2]82當尼娜在米沙面前表示她想擴大自己的裁縫事業(yè)的時候，米沙斷然拒絕了，隨后增加了給尼娜的月供。伍爾夫和波伏娃都認為物質(zhì)上的獨立是贏得精神自由的必要條件。經(jīng)濟上受控于米沙使得尼娜精神上也無法自由，米沙“剝奪了尼娜享有私人生活的權(quán)利”，也“使她不可能向任何人敞開心扉”[6]143。尼娜對米沙的愛慢慢變?yōu)閷λ目謶趾蛻嵟Ｋ僖矡o法忍受這種壓抑的生活，決定逃離米沙的魔咒。與此同時，米沙幫助羅莎把盧西維奇兄弟驅(qū)逐出英國的行為也殃及到尼娜，因為他們同屬于來自界線以東的難民，歐洲勞工移民特別委員會規(guī)定在界線以東出生的難民向英國移民是非法的。尼娜在擔心被驅(qū)逐的恐懼中走上了自殺之路。

小說中的另一位女主人公羅莎·凱普在兩性關(guān)系中也無可避免地受到身體和精神上的奴役，這位看似自由的人物身上充滿了矛盾。羅莎是米沙·?？怂沟呐f日情人。故事開始之時，她放棄了之前的職業(yè)，在工廠里過著苦行僧般的生活。拜厄特認為羅莎處于這種信仰迷失的狀態(tài)是因為她是自由傳統(tǒng)的繼承者，而這一傳統(tǒng)在現(xiàn)存世界已不復存在。[1]51羅莎“從不希望別人靠得太近”[6]45，似乎這種親密的關(guān)系會威脅她的獨立性，而她的獨立很快就在遭遇男性的時候頻頻地陷入危機。羅莎在工廠遇到了來自波蘭的難民盧西維奇兄弟讓和斯蒂芬。初來乍到，由于語言不通，兩兄弟的孤獨與沮喪激發(fā)了羅莎的保護欲，羅莎開始每天下班后到他們的住所與兩人一起圍坐在床架中的地板上教授他們英語。安妮特藏匿其中的櫥柜和羅莎教授英語的場所似乎都是對女性身體進行囚禁的一種象征物。開始的時候兩兄弟就像是羅莎的“奴隸”，處處依賴羅莎并將她奉若神靈，而羅莎本人卻對突然擁有這種陌生的權(quán)力擔憂多于歡喜。這種權(quán)力關(guān)系很快就發(fā)生了反轉(zhuǎn)。語言的掌握和男性意識的復蘇似乎賦予了他們新的能量與權(quán)力。他們由奴隸反轉(zhuǎn)為主人，羅莎很快淪為他們共同享有的性伙伴。為了不失去兩兄弟，羅莎選擇了奉獻肉體，麻木精神。在一種深深的不安中，羅莎感到了“現(xiàn)在權(quán)力離她而去。兄弟兩人變成了主人。他們像以往一樣溫柔而尊敬地對待她，但是他們的眼神卻是征服者的眼神”[6]56。羅莎與盧西維奇兄弟之間的關(guān)系反映了黑格爾哲學中所論述的主人和奴隸的辯證關(guān)系，波伏娃對此觀點頗為認同。“每一個人都想把他者貶為奴隸以實現(xiàn)他自己。而奴隸…卻在某種程度上認為他自己是主要者；而且由于辯證的顛倒，主人反而成為次要者?！盵5]164兩兄弟開始更變本加厲地折磨羅莎，羅莎被迫求助于她的舊日情人米沙。多年前“米沙身上的惡曾摧毀羅莎使她最終不得不逃離”[6]242,多年后向米沙求助使羅莎覺得“自己邁向了囚禁”[6]241。對羅莎來說，米沙身上的惡就是對她精神的控制，使她在其男性權(quán)威下變成“他游戲的一顆棋子”，無法自主地選擇、自由地存在。他對待羅莎的愛缺乏波伏娃所說的相互性。米沙通過幫助羅莎驅(qū)逐盧西維奇兄弟使羅莎重回他的控制。羅莎鬼使神差地奔赴意大利拜訪米沙的時候，凱爾文向羅莎吐露的兩件事實——他受米沙指使偷拍羅莎和盧西維奇兄弟以及尼娜的自殺——使羅莎徹底從對米沙的幻想中醒悟，她意識到她原以為“過去無論是走向米沙懷抱還是逃離他的控制都是根據(jù)他的意愿所為，但是一切都是幻象”[6]281，似乎也意識到由于自己極力想擺脫自身的困境而忽略了對周圍的人應有的關(guān)注，尤其是尼娜的求助所應負的責任。

三、女性間的友誼很難升華為真正的友誼

波伏娃認為女性的友誼和團結(jié)對女人來說十分珍貴，但女性友誼和男性之間的關(guān)系在性質(zhì)上有很大差別?！澳腥嗽谠O計自己的個人興趣和想法，在作為個人進行交往，女人卻被限制在她們共同的女性命運之內(nèi)，被某種內(nèi)在的同謀關(guān)系捆在一起?！盵5]64女性間的友誼很難升華為真正的友誼，因為她們共同面對著男性世界，她們每個人都希望獨自壟斷其價值[5]65。她們以共同的體驗而不是個性基礎而建立的關(guān)系很容易產(chǎn)生敵意。尤其在愛情方面，每一個女人尤其把其他一切女人都看作敵人[5]616，男性的陰影總是遮天蔽日地懸在她們頭頂。女性間充滿敵意和冷漠的情節(jié)出現(xiàn)在很多女性作家的小說中，大概也是因為此情節(jié)乃是真實生活的一種反映。在默多克的另一部小說《一只凋零的玫瑰》中，這種情節(jié)發(fā)展到了極致，女兒米蘭達與母親安同戀上一位男性，女兒米蘭達用出軌的父親還會歸來的謊言阻止了母親與這位男性的結(jié)合。在小說托尼莫里森的小說《秀拉》中，秀拉因為勾引了朋友耐爾的丈夫而使兩人多年的友誼破裂。在張愛玲的小說《半生緣》中，殘忍的姐姐因自己不能生育而縱容自己的老公強奸了自己的妹妹，親手毀掉了妹妹一生的幸福。同處性別藩籬的女性本該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種同盟的關(guān)系，但很多時候女性卻由于嫉妒、自身的處境、階層的隔閡或?qū)λ巳狈﹃P(guān)注，完全無視他人的求助或未能對他人的求助做出積極的回應，從而釀成了悲劇性的后果。

米沙是懸在羅莎和安妮特頭上的陰影，兩人原本還算融洽的關(guān)系因米沙而急劇惡化，多半是由于嫉妒而引發(fā)的敵意。美國女性主義學者托瑞爾·莫伊認為女性比男性更容易產(chǎn)生嫉妒心，原因在于父權(quán)制社會中女性對男性的社會依賴。她同時指出嫉妒的女性總是把充滿敵意的矛頭瞄準對手而不是對準她們的愛人[13]。羅莎和安妮特的母親瑪莎·科考恩曾是親密無間的朋友。后來羅莎和安妮特同住在倫敦的一間公寓，兩人的關(guān)系雖算不上親密，但也十分融洽。米沙舉辦的晚會同時邀請了兩人。安妮特突然被米沙迷得神魂顛倒，一心期望得到他的關(guān)注，在與他跳舞的時候，順勢倒入他的懷中。而另一邊，漢特擔心凱爾文將羅莎與盧西維奇兄弟的照片給約翰看，急忙向羅莎求助讓她想辦法轉(zhuǎn)移大家的注意力，羅莎順手把她手中的鎮(zhèn)紙拋了出去，砸在了魚缸上面，瞬間引起了現(xiàn)場的一片混亂。安妮特卻誤以為羅莎是故意為之以使她和米沙跳不成舞，因此“像一只小老虎”一樣撲向了羅莎。兩人扭打起來?！澳菚r羅莎覺得她可以殺了安妮特，或像撕毀一只玩偶一樣把她撕掉?！盵6]197當安妮特回到家中，羅莎看到她穿著米沙的衣服，猜測他們曾待在一起，因而醋意大發(fā)，把安妮特的衣服一股腦倒在了臺階上，而疲倦的安妮特因為踩到衣服上打滑而滑下了樓梯摔斷了腿。傷心的安妮特躲到了約翰的家中，后來又在旅館之間輾轉(zhuǎn)反復。米沙的拒絕加上羅莎的敵意使安妮特對人生心灰意冷，上演了自殺的鬧劇。好在安妮特最后性命無憂，和父母乘著火車重返“科考恩之地”。而裁縫尼娜卻沒有那么幸運。

尼娜和羅莎相識是因為裁縫生意的關(guān)系。尼娜曾耳聞羅莎與米沙之前的愛戀關(guān)系，而且猜測羅莎也聽到過她依附米沙而生活的傳聞?！傲_莎曾經(jīng)受到米沙魔咒的吸引，卻沒有移居他國就成功地逃離，這一點使尼娜對羅莎佩服之至。”[6]145這也是尼娜后來在準備逃離米沙的控制到澳大利亞過自由的生活的時候求助羅莎的主要原因，但尼娜三次向羅莎求助都未得到她的回應，可以說和羅莎本人正處于無法掙脫的困境有關(guān)系，也與羅莎對尼娜缺乏公正而充滿愛意的關(guān)注有關(guān)。默多克認為一個積極的道德主體的顯著特征是對個體現(xiàn)實的公正而充滿愛意的關(guān)注，這種關(guān)注會打破我們心理現(xiàn)實所建立的認識這個世界的假象。受幻象驅(qū)使的羅莎在米沙的魔咒下亦步亦趨地遠離他或靠近他，周圍的其他人根本不在她關(guān)注的范圍內(nèi)。尼娜在她眼中只是一個裁縫，而不是一個可能和她一樣試圖掙脫困境實現(xiàn)自由的女人。尼娜第一次向羅莎求助，羅莎因發(fā)現(xiàn)讓出現(xiàn)在家中并對安妮特動手動腳而沉浸于自身的痛苦之中，完全把拜訪者尼娜忘在腦后。尼娜第二次求助，羅莎正因無法擺脫斯蒂芬而要向米沙求助，當尼娜知道羅莎正去往米沙家的路上，她只能再次轉(zhuǎn)身離開。尼娜第三次求助的時候，羅莎的弟弟漢特因為受到斯蒂芬的威脅精神陷于極度恐懼而進入昏迷狀態(tài)，羅莎無暇顧及其他，羅莎再次忽略了尼娜的求助。求助無果的尼娜絕望地走上了窗臺，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尼娜的自殺雖多半由于她出生地的原因，但羅莎卻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羅莎的只言片語很可能輕而易舉地就挽回尼娜的生命，就如卡爾文所說，“尼娜除了填幾份表格什么事也不會有。本該有個人向她解釋這一切?！盵6]279

四、結(jié)語

默多克在《逃離魔法師》中塑造了多面多階層的女性人物，既有來自上層社會的天真少女安妮特，又有沒有國別身份的他者尼娜，還有掙扎于順從和逃離之間的中產(chǎn)階級女性羅莎和職場上積極上進的凱斯門特小姐，她們奮力掙扎著試圖擺脫父權(quán)制的牢籠以及父權(quán)制傳統(tǒng)賦予她們的性別定位，但無一不以失敗而告終，借此默多克向我們揭示了父權(quán)制社會對女性的強大鉗制力量。透過這些人物的描寫，我們可以窺見默多克關(guān)注女性問題，重視女性精神上的自主和道德上的獨立，并將女性的這種生存困境和矛盾掙扎歸因于社會環(huán)境和歷史積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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