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蠡的《囚綠記》一文,曾不止一次出現(xiàn)于語文教科書中,例如語文版的九年級上冊、人教版高中語文必修二,都可見其身影,其教育價值不言而喻,影響了諸多學生。通常情況下,它都戴著頂“面臨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作者和廣大人民群眾堅貞不屈的民族氣節(jié)”的帽子出現(xiàn),應試教育中此類標簽式的套話屢見不鮮。
但這篇文章真的只是因家仇國恨交織而產生煩憂并由此決心反抗嗎?起碼筆者不論第幾次閱讀,興奮的初感都并不如此。
文中撲面而來的,是陸蠡對于“綠”的濃烈感情。他總在不住地呼喚著:
綠色是多寶貴的啊!它是生命,它是希望,它是慰安,它是快樂。
我好像發(fā)現(xiàn)了一種“生的歡喜”,超過了任何種的喜悅。
陸蠡確實生活在戰(zhàn)火紛飛,內憂外患最激烈的時代,但是創(chuàng)作背景不能被簡單的當做作品的主題,解讀鑒賞應立足于作家在文字中留下的生活真實上。
所以,邁出傳統(tǒng)教參的禁錮,去貼近陸蠡的內心告白是一個不錯的方法。他早在《囚綠記·序》中就說到了:“這集子就是我的一些吞吐的內心的呼聲”,“這是心靈起伏的痕跡,我用文字的彩衣給它穿扮起來。”[1]他說得明白,《囚綠記》這部散文集子不過是寫他的心靈故事與生命事件,承載著他最純粹的感情而已。
照理說,潮濕的房間能有陽光的直射最好不過,可偏偏在這里,陽光是“可畏”的——融入了主觀感情色彩的陽光,并非一般意義上溫暖的狀態(tài)了,它產生了異變。那么,什么樣的感情會把陽光稱為“可畏”呢?我們可以聯(lián)系平日里人人都有過的體會來理解:當心理內向、悲傷難過的時候,是否更寧愿呆在陰晦的房間,借昏暗將自我掩飾,求得一絲安全感呢?而過量的陽光照射,好似一枚聚光燈,個體一下子被拋入最敞亮之地,通透得反而無所遁形、無所適從了。
就是這樣一間房間,陸蠡卻只因為瞥見了一抹綠影,那喜悅的感情竟逼他毫不猶豫住下?!捌骋姟?,說明時間短,僅剎那的目光交匯。但這一眼,便一見鐘情了!世間百般事物,能一見鐘情的不過八九,所以,能稱心這個“情”,在本身應是有潛在模型的,客體恰巧滿足主體的所思所盼。也就是說,作者應該先是心里有這樣的想法,可能深埋內心,但是這抹綠影卻勾引起了作者內心的渴望。
為什么綠色有那么大的魔力呢?就性質而言,綠色不過是一種顏色,出身江浙地帶的陸蠡應打小見慣了的,他大可去追求“實用價值”,選擇其他好一點兒的房間。但正是陸蠡放棄了實用價值,不實用的審美價值才愈發(fā)地被凸顯了。
當公寓中一切都是“南方少見的”時,綠色就不再是一種單薄的顏色,它變得立體起來,首當其沖的就因俏似故鄉(xiāng)童年生命中的綠而寶貴,透過綠,似乎能看見背后家鄉(xiāng)的模樣。
我懷念著綠色,如同涸轍的魚盼等著雨水,我急不暇擇的心情即使一枝之綠也視同至寶。
文章中陸蠡用了很多的字句宣揚著對于綠的情感,似乎生怕他人不知。孫紹振先生曾道,過于直接的抒情若放在中國古典詩歌中則不能不顯單薄,因為詩歌總是盡可能發(fā)揮著超現(xiàn)實的形而上的空寂理想,一覽無余容易將意境之美消解。但這是散文,其敘事與描寫都是具體的,一切以指向作者情感為表現(xiàn)目的。
顯然陸蠡對于綠已是近乎狂熱,沒有萬疊青,僅一枝“野綠”都將其捧在手心中。那么,這就不單單是對故鄉(xiāng)的喜愛了,陸蠡的感情轉折,在文章的第二層意脈開始顯現(xiàn)。
《囚綠記》的真實發(fā)生時間 “是去年夏間的事情”,去年夏天之時,陸蠡于北平見這株綠色,由此懷念起故鄉(xiāng)來;然而離開了北平,又懷念起那抹綠影,所以,“綠”在陸蠡的生命中一直影響著他,小小的綠特別到一年過去了陸蠡依舊念念不忘,并為此寫了一篇文章用以回憶。劉西渭在《陸蠡的散文》中曾說過:“老實人,到了寂寞的時候,便從過去尋找溫暖?!盵2]回憶是個好東西,能夠用以逃避寂寞,回歸心靈。
大家聽了劉少奇的分析,無不眼前一亮:原來路就在腳下,辦法就在彼此之間。于是,造船修船、疏通河流、建立白區(qū)據(jù)點、聯(lián)絡各地商戶等等辦法都提了出來。一場討論會圓滿結束,效果超出預期。更重要的是,這些辦法付諸實踐產生了很好的經濟效益與社會效益,還鍛煉了工人階級的革命堅定性和斗爭靈活性。
之所以如此,這里有必要補充了解作者彼時的生活境地:1935年,陸蠡任上海生活出版社編輯,在上海淪為“孤島”后,仍堅守上海主持工作?!叭毡镜蹏髁x的侵略,把他與廣大文化戰(zhàn)士隔離了開來。這使‘我’感到‘孤獨’”[3]。這也便難怪“門雖是常開著,可沒人來打擾我,因為在這古城中我是孤獨而陌生。”這樣的孤獨,不僅僅緣于身處異鄉(xiāng),更因為心靈上的形單影只,與志同道合的朋友們隔離后的那種寂寞。所以,正是對于自由的向往,對于綠的渴望,驅使著陸蠡做出“非理性的選擇”:常春藤本在窗外天地中自由快樂地生長,通常而言,一個有愛心、有人性的人,是不會對其隨意攀折的。但陸蠡卻這樣做了,即便是動作和緩地將柔條牽進屋子,也是一種平日看來不符合愛護花草之美德的事情。
不過,偏偏因為不講“道理”——情感與理性拉開了距離,才更突顯了作者對精神與情感的審美追求:
我拿綠色來裝飾我這簡陋的房間,裝飾我過于抑郁的心情。我要借綠色來比喻蔥蘢的愛和幸福,我要借綠色來比喻猗郁的年華。
作者內心孤寂在綠色的到來后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綠能予“我”光明及自由的安慰,緩解因時局造成的囚禁生命的令人憎惡之感。所以,即便面對常春藤依舊向窗外攀緣、漸漸青黃病損,作者都不愿放它回歸本位,無理得仿佛故意在蹂躪這株綠色。
這般看來,囚綠,其實也是求綠,不單單是求綠色,而是求一種生的歡喜?!拔摇敝異邸熬G”,實是“我”愛那自然飽滿的生命理想與激情。
被囚禁的常春藤,在文中,作者稱它為被“幽囚的‘綠友’”,仿佛二者都是監(jiān)獄中的囚徒,“我”囚綠的同時,亦是被囚的對象,二者內在的主觀情感有了契合點。于是,這里的意脈又有了變化:“綠”不僅是外在自然對于內在心靈的慰安了,當作者審視被囚的常春藤、凝視被隔離的自己這樣一對具有相似生命關系的“難友”時,情感上更易對“綠”生發(fā)出惺惺相憐相惜的移情之感。
“我永遠是膽小的孩子,說出心事來總有幾分羞怯”[4],《囚綠記·序》中陸蠡自我剖析道。內向沉寂的性子,使他往往“借重文采的衣裳”來掩飾自己的內心,以求不被一目了然的微微心安。很明顯,文中“綠”這個意象,便是他所著意刻畫的文采衣裳,常春藤之綠之美,并不是他最重要的目的——而在于將自我的感情滲入到其中,使那株常春藤成為陸蠡生命的化身,“我了解自然無聲的語言,正如它了解我的語言一樣”。這仿若是在說陸蠡自己,長于自然,本性向陽,即使在困索中也追尋著光明與自由一般。
參考文獻:
[1]陸蠡:《囚綠記》,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年,第90頁。
[2]李健吾著,張大明編:《李健吾創(chuàng)作評論選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第6頁。
[3]劉一新:《熱愛生活,追求光明——陸蠡的〈囚綠記〉賞析》,《名作欣賞》1987年第5期。
[4]陸蠡:《囚綠記》,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年,第9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