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新
文學介入問題是馬克思主義文論史上一個“至今尚未得到解決”的問題。威廉斯在《馬克思主義與文學》中除了強調這一觀點之外,還通過分析“立場”與“介入”的關系指出,“介入”盡管是對“立場”的具體選擇,但在創(chuàng)作、作品以及閱讀中卻總是體現(xiàn)出“復雜難解的、總體化的具體性”。①[英]雷蒙德·威廉斯:《馬克思主義與文學》,王爾勃等譯,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14-217頁。自20世紀40年代以來,薩特、阿多諾都較為具體地分析了文學介入問題。薩特主要從作家創(chuàng)作的角度指出文學應該直面現(xiàn)實并對其做出批判性反思,阿多諾則從藝術作品的角度強調藝術應該通過堅守自律的法則實現(xiàn)對社會的介入。阿多諾還指出,他們之所以存在這種差異,是因為德國和法國存在不同的美學傳統(tǒng)。德國擁有漫長的觀念論傳統(tǒng),“藝術作品是因其無目的的一面而轉向了社會”,“且從中推導出來的超驗契機而證明了其道德性——藝術作品的內(nèi)在本質總是多于其實存”;與之相反的是,“從美學角度講,‘為了藝術而藝術’或公開或潛在地主宰了法國,而且與學院的和各種保守傾向結成了聯(lián)盟”。②[德]泰奧多·W.阿多諾:《論介入》,常培杰譯,《藝術學界》2017年第1期。進入上世紀80年代,隨著后現(xiàn)代思潮的發(fā)展,英國著名馬克思主義美學家托尼·本尼特以話語理論為基礎提出了新的文學介入理論——閱讀構型理論。
閱讀構型(Reading Formation),是托尼·本尼特在1985年發(fā)表的《歷史中的文本:閱讀的決定因素及其文本》中提出的重要文學批評概念。他指出:“我所謂的閱讀構型,是一套能夠組織并激發(fā)閱讀實踐的話語與互文性力量,能夠將文本與讀者聯(lián)系起來并相互作用,從而把讀者建構為特定類型的閱讀主體,將文本建構為一種特定的有待閱讀的對象?!雹賂ony Bennett,“Texts in History: The Determinations of Readings and Their Texts”,The Journal of the Midwest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Vol. 18, No. 1, 1985, p.7.首先,閱讀構型作為一種話語機制,主要以閱讀過程中的讀者與文本之間的相互作用為觀照對象,認為讀者與文本在閱讀過程中除了相互證明對方的存在之外,也通過相互確認的方式實現(xiàn)了各自的價值。“文本只能處于不斷建構過程中,或者等待被以某種方式激活為有待閱讀的對象,與之相似的是,讀者也正在等待被以某種方式激活為處于閱讀狀態(tài):文本和讀者如果無法受到在不同閱讀構型中通過相互關系編織起來的網(wǎng)狀結構的限制,則都不具有明確的特性?!雹赥ony Bennett,“Texts in History: The Determinations of Readings and Their Texts”,The Journal of the Midwest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Vol. 18, No. 1, 1985, p.7.其次,閱讀構型通過將閱讀與其所處的社會歷史語境相聯(lián)系,分析閱讀所具有的介入性功能?!伴喿x構型是一整套為文本生產(chǎn)出讀者、也為讀者生產(chǎn)出文本的話語和制度條件,它非常有效地使文本和讀者——以及它們之間的地帶——都以特殊的方式活動起來。”“這樣的相互作用應該被看成文化激活文本與文化激活的讀者之間的存在,這樣的相互作用被物質的、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的、制度的聯(lián)系構建而成,文本與讀者都不可逃脫地銘記于此種聯(lián)系之中?!雹踇英]托尼·本尼特:《本尼特:文化與社會》,王杰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2、79頁。
本尼特受形式主義的影響,強調讀者與文本的交互關系,并以此為基礎重新闡釋了文學性的意義。戈德斯坦認為,本尼特既以“俄國形式主義證明了讀者解釋活動的合理性”,同時又借助“互文性理論以及當代符號學為研究閱讀開拓出一片空間”。④Philip Goldstein, Post-Marxist theory: An introduction,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5, p.100, p.101.本尼特在分析形式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的關系并探討兩者對話的可能性時指出:“實際上,文學性并不主要取決于文本自身形式上的特征,而是依賴于文本建立的這些特性在主流意識形態(tài)領域母體中所占有的地位。文學性沒有存在于文本中,它存在于文本內(nèi)部及文本間的互文關系中。它不是一樣‘東西’,不是文本占有的本質,而是文本所履行的功能。并且,某一特定文本是否履行這一功能,從某種程度上講,取決于文本的外部獨立定位。”⑤[英]托尼·本尼特:《形式主義和馬克思主義》,曾軍等譯,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49頁。他將文學性納入社會歷史領域的分析顯然已經(jīng)超越了俄國形式主義,但是其目標并不是要分析文學文本自身蘊含豐富的政治因素,而是要說明“阿爾都塞學派的批評不能充分地面對寫作政治,因為它提出這種問題的方式,已經(jīng)由于其沒有質疑地接受源于更早的、前馬克思主義的批評傳統(tǒng)的問題式而預先廢棄了”。⑥[英]托尼·本尼特:《文學之外·中文版序》,強東紅等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頁。為了解決這一問題,本尼特改變了以往閱讀研究的路徑,以閱讀構型將讀者與文本聯(lián)系起來,在使文本與社會建立起有效關聯(lián)的同時,為深入考察“發(fā)生在文化地操縱的讀者與文化地操縱的文本之間的過程”的“閱讀/觀看”奠定基礎。⑦[英]托尼·本尼特:《本尼特:文化與社會》,第119頁。
在本尼特看來,這一目標的實現(xiàn)必須以馬克思主義批評的介入性作用的發(fā)揮為前提。馬克思主義批評的真正任務應該是積極探索介入社會的方式,分析文本對主體的話語建構路徑以及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的地位和作用等問題。相反,以阿爾都塞學派為代表的馬克思主義理論,仍然試圖解決自康德以來的美學自身所存在的問題,而沒有“運用歷史唯物主義分析的原則,將那些問題看成須解決的問題,并生成新的替代的問題式”。⑧[英]托尼·本尼特:《文學之外·中文版序》,第2頁。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就是要解釋文學教學機構的實際運作機制與這類機構在主體建構過程中所發(fā)揮的作用,以及這類機構所支持的形塑自我的美學、倫理學或認識論形式”。⑨Tony Bennett, Outside Literature,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1990, p.189.為了實現(xiàn)這一目的,讀者要被“引入經(jīng)過社會建構并存在于文本內(nèi)部的空間。這一空間并不是憑借正確的閱讀就能被認識到的,而是需要借助依據(jù)某些因不斷處于調整之中而無法得到具體說明的標準而形成的一種閱讀方式才能被體察到。這個空間——與對其進行閱讀的方式的選擇——可以被看作是一種更為進步的文學教育與批評出現(xiàn)的前提”。①Tony Bennett, Outside Literature, pp.189-190.但是,在本尼特看來,傳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批評卻將文學看作一種超越現(xiàn)實歷史經(jīng)驗并能夠對現(xiàn)實發(fā)揮反映作用的鏡像。文學在反映現(xiàn)實的同時,也與現(xiàn)實構成一種知識關系。這必然抹煞了文學的話語性與文本性等特點。“馬克思主義與其說試圖抹殺其所擁有的話語性特征,不如說應被看作是一套能夠發(fā)揮介入性作用的話語。這種介入性意味著通過話語發(fā)揮作用的效果而不是任何超驗的本體論特權來證明其有效性?!雹赥ony Bennett,“Texts in History: The Determinations of Readings and Their Texts”,The Journal of the Midwest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Vol.18, No.1, 1985, p.5.
基于此,本尼特指出,閱讀構型之所以能夠發(fā)揮介入性作用,是因為它作為一種文本、讀者和社會共同參與的話語結構,既能夠分析文本構成的意識形態(tài)語境,也能夠通過話語重組發(fā)揮新的作用。馬克思主義批評的任務“是致力于將那些被看作是文學的文本與其所深存于其中并以資產(chǎn)階級閱讀構型發(fā)揮作用的意識形態(tài)連結系統(tǒng)相分離,通過重新組織文本被建構為有待閱讀的對象的互文、意識形態(tài)與文化關聯(lián),也即閱讀構型,而為文本指定完全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連結,使它們表達完全不同的意義”。③Tony Bennett,“Texts in History: The Determinations of Readings and Their Texts”,The Journal of the Midwest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Vol.18, No.1, 1985, p.14.本尼特為了進一步解釋閱讀構型的內(nèi)涵,通過將之與隱含讀者等概念進行比較指出,閱讀構型概念試圖在以往閱讀理論的基礎上從兩個方面分析閱讀:第一,文本正是由于受到內(nèi)部與外部因素的相互作用,才生產(chǎn)出了一個或多個閱讀立場,因為“文本外部要素與其內(nèi)部要素之間根本不存在阻礙前者對后者施加影響并對其進行重組的固定邊界。文本內(nèi)部要素其實顯然是一系列相互作用的關系的產(chǎn)物”。④Tony Bennett,“Texts in History: The Determinations of Readings and Their Texts”,The Journal of the Midwest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Vol.18, No.1, 1985, p.9.第二,閱讀研究也致力于分析階級與性別等社會因素在閱讀實踐中所發(fā)揮的作用。本尼特認為,閱讀構型對影響閱讀的各種外部要素的分析,“是通過探索這類具有決定性作用的一般要素在話語層面所發(fā)揮的作用而實現(xiàn)的。這種作用的發(fā)揮則完全離不開對閱讀產(chǎn)生詳細而又緊密影響的話語間性與互文關系等因素”。⑤Tony Bennett,“Texts in History: The Determinations of Readings and Their Texts”,The Journal of the Midwest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Vol.18, No.1, 1985, p.10.閱讀構型正是在此基礎上,“努力說明一系列的決定因素,這些因素影響著讀者與文本,又調節(jié)著文本與語境之間的關系,并將兩者聯(lián)系在一起,同時文本在表現(xiàn)語境的過程中與讀者形成極富成效的互動,當然這一切并沒有發(fā)生在話語關系之外,而是通過一套互文與話語關系使讀者為文本而存在,使文本為讀者而存在”。⑥Tony Bennett,“Texts in History: The Determinations of Readings and Their Texts”,The Journal of the Midwest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Vol.18, No.1, 1985, p.10.
本尼特的閱讀構型理論主要以閱讀在主體建構過程中所發(fā)揮的作用為研究對象,與薩特和阿多諾所提出的介入理論存在較大差異。薩特關于文學介入問題的思考,既著力強調作家應該以文學實踐實施政治介入,在保持文學獨立性的同時積極介入社會,又努力凸顯整體介入的重要性,從存在主義的自我與他者以及人的多層次結構的有機統(tǒng)一的立場上分析介入的過程?!叭绻膶W不要求一切,它就毫無價值可言。這就是我所說的‘介入’。如果文學變成純粹的形式或者歌頌,它就會枯萎凋謝。如果一個寫下的句子不能在人和社會的某一程度上產(chǎn)生反響,那么它就是毫無意義的?!雹遊法]讓-保爾·薩特:《薩特自述》,黃忠晶等編譯,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70-171頁。他的文學介入理論顯然存在著一定的理想主義色彩,因為文學在實施介入的過程中難免存在如何協(xié)調藝術質量與現(xiàn)實考量的難題,作家在介入過程中也處于要么偏離文學、要么無法介入的尷尬境地。阿多諾批評薩特時指出:“正是賦予介入藝術優(yōu)越于宣傳性篇目的東西,使得作者尊奉的內(nèi)容含混不清?!雹郲德]泰奧多·W.阿多諾:《論介入》,常培杰譯,《藝術學界》2017年第1期。因此,藝術只能以自律的方式介入社會?!巴ㄟ^反對經(jīng)驗現(xiàn)實,藝術作品遵循自己的力量,這些力量擊敗了那種精神建構,就像它將此精神建構甩回其自身一般?!雹賉德]泰奧多·W.阿多諾:《論介入》,常培杰譯,《藝術學界》2017年第1期。本尼特則努力運用福柯和解構主義等“非馬克思主義理論”以及馬歇雷和阿爾都塞的“馬克思主義理論”, 從讀者與文本相互作用的關系出發(fā),確證文學和其他文本“在社會關系本身的組織過程中作為活躍成分直接發(fā)揮作用”。②Tony Bennett, Outside Literature, p.35由文本與讀者構成的閱讀既是讀者確證自我存在的“自我技術”,又將文本與歷史聯(lián)系起來,成為讀者轉化為政治化審美主體的必由之路。
本尼特之所以強調以閱讀介入社會,顯然與在上世紀80年代前后受到后現(xiàn)代思潮,特別是??碌纳婷缹W的影響有很大關系。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英國馬克思主義在出現(xiàn)“葛蘭西轉向”時,也開始較為明顯地受到后現(xiàn)代思潮,特別是后結構主義理論的影響。里奇認為,羅莎琳德·科沃德與約翰·埃利斯在1977年出版的《語言與唯物主義:符號學與主體理論的發(fā)展》一書在英國后結構主義理論發(fā)展過程中具有標志性意義,因為這部著作運用符號學與解構理論對“分裂的主體”展開具有明顯的馬克思主義特點的分析。更為重要的是,后結構主義理論在美國以德里達及其著作為代表,一般被視為一種自由主義理論,而“在英國卻被視為一種激進政治力量,因為它們是被改造為英國左派文化馬克思主義的遺產(chǎn)”。這是因為英國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研讀路易·阿爾都塞文本的過程中,被從阿爾都塞以及意識形態(tài)分析引導到雅克·拉康的精神分析著作中去”?!昂蠼Y構主義因能夠解構個體的自主權而被視為與馬克思主義理論傳統(tǒng)具有相似性,也自然得到積極傳播與鼎力支持。在英國,后結構主義在很大程度上被直接當作一種具有政治功能的話語對超驗主體——資產(chǎn)階級主體——展開批判。”③Antony Easthope, British Post-Structuralism Since 1968,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1988, p.xiii.正是在這樣的理論背景下,本尼特明確表示應該拋棄歐洲大陸的馬克思主義的基本邏輯, 因為自盧卡奇到阿爾都塞等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總是存在于一個前馬克思主義的哲學立場”,“把審美當作一種精神與現(xiàn)實之間關系的不變模式來建構”,④[英]托尼·本尼特:《本尼特:文化與社會》,第14頁。形成一種與歷史和社會相割裂的超驗美學。
本尼特進一步指出,“歷史論證原則是馬克思主義思想的本質特征”,文學應該被“作為更加普遍的審美認知模式的一部分進行構建”,⑤[英]托尼·本尼特:《本尼特:文化與社會》,第15、21頁。而不是某種超驗的自由愉悅。他通過梳理英國文化批評的發(fā)展指出,與歐洲大陸相比,英國理論家受康德美學理論的影響較小,幾乎從來沒有將審美或文學作為一種獨立的超驗領域來看待,更多地是將其視為某一社會階級的價值訴求或趣味傳達。英國文化批評傳統(tǒng)“指引了作為一門道德學科的英國文學的發(fā)展進程——就教育而言,文化成為一種塑造人們性格的手段;就文化批評而言,文化作為一種更高的道德標準,可以由此判斷現(xiàn)存各種形式的政治權利與政治行為所存在的不足”。⑥[英]托尼·本尼特:《本尼特:文化與社會》,第16頁。二戰(zhàn)以后,以威廉斯為代表的文化馬克思主義及其與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的論爭以及由此引發(fā)的“葛蘭西轉向”,都不斷凸顯英國文化批評中的歷史意識的巨大文化慣性。不過,與威廉斯等理論家不同的是,本尼特既要堅持馬克思主義的基本邏輯,努力探索日常體驗和話語實踐背后的社會結構和功能,更要以此為基礎接受各種后現(xiàn)代理論,從中尋找某些可以有效解釋快速變化的文化氛圍的新意義?!氨M管我不能確定我是否應該像拉克勞那樣邁出如此巨大的步伐,將各種社會要素融入話語之中,但是我卻非常贊同他不僅將馬克思主義與其所緊密相關的文本現(xiàn)象之間的關系看作是一種深奧的理論問題,更是要探索其背后的深遠政治意義。”⑦Tony Bennett,“Texts in History: The Determinations of Readings and Their Texts”,The Journal of the Midwest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Vol.18, No.1, 1985, p.5.本尼特的歷史論證原則在強調所有社會實踐的歷史性的同時,通過將各種實踐要素文本化實現(xiàn)對其背后隱含的權力建構方式或社會歷史進程的分析。
顯然,正是這種歷史論證原則促使本尼特在將葛蘭西的霸權理論與后結構主義理論相接合的過程中,更為積極地接受??碌闹黧w建構理論,進而建立起馬克思主義與美學之間的關聯(lián)。本尼特認為,以盧卡奇、阿多諾和薩特等為代表的歐洲大陸馬克思主義理論試圖將審美主體與客體普遍化的努力,使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政治潛能受到嚴重抑制,根本無法發(fā)揮其原本擁有的理論介入能力?!斑@樣做的代價是,馬克思主義批評只是在方法層面上與資產(chǎn)階級批評有所區(qū)別(用不同的分析原則處理同一類問題),而在批評對象的理論構形這一關鍵層面上卻絲毫沒有區(qū)別。就此而言,馬克思主義批評構成了馬克思主義理論中最缺乏馬克思主義的部分?!雹賉英]托尼·貝尼特:《馬克思主義與通俗小說》,[英]馬爾赫恩編:《當代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劉象愚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206頁。為了解決這一問題,本尼特既接受了后現(xiàn)代的話語理論,在認識論層面強調社會關系具有話語性特點,又反對拉克勞與墨菲把社會視為漂浮的話語建構物的觀點,認為馬克思主義批評應該積極介入閱讀和創(chuàng)作的社會過程,從話語策略層面將閱讀過程政治化。他在將葛蘭西的霸權理論與福柯的主體建構理論相接合的同時,努力“在??碌闹髦袑ふ业搅硪环N替代可能性的建構方法,即把文學和審美作為塑造主體性的特殊技術進行建構”。②[英]托尼·本尼特:《本尼特:文化與社會》,第21頁。因為,在福柯看來,“我的確很早就認為根本不存在獨立生成的主體,以及一種無處不在的具有普遍性的主體”?!跋喾?,我認為主體是通過主體化的實踐,或者以一種更為自主的方式通過解放與自由的實踐建構的。就像在古代,這些實踐方式當然是以在文化環(huán)境中能夠找到的規(guī)則、方式和創(chuàng)作物為基礎的?!雹跰ichel Foucault, Politics, Philosophy, Culture: Interviews and Other Writings 1977-1984, edited by Lawrence D.Kritzman,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1990, pp.50-51.
首先,本尼特根據(jù)??聦χR、權力與主體的分析指出,審美是由一系列歷史條件、組織制度和建構機制構成的,具有實踐性的特點。??麻L期致力于知識與話語、權力與真理等問題的研究,認為主體之所以能夠生成,是因為其受到了知識與權力的歷史性建構。主體、知識與權力正是在這種交互作用中形成了歷史的具體存在?!皸l件從未比被條件限定者更一般化,且只對它自己的歷史特異性才有價值。這是何以條件不是‘絕對必然的’,而是被問題架構化的原因。條件并不是歷史性地變異,而是跟隨歷史一起變異?!备?玛P于條件的思考作為一種思想實驗,是知識、權力與主體擺脫以往超驗的普遍性進入具體歷史過程的唯一通道。通過這樣的思考,“‘我’并不意味著一種普同性,而是一種由人們說—人們看(On Parle-On voit)、人們沖突、人們生活所占據(jù)的獨特位置的集合”。④[法]吉爾·德勒茲:《德勒茲論??隆?,楊凱麟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20頁。本尼特關于審美構成的分析,“吸收了米歇爾·福柯的思想,我倡導一系列替代的解釋,它將允許重新設計這種問題,而保留調控寫作實踐的生產(chǎn)、運用和接受的一系列歷史的、具體的和制度化的關系。不過,我必須強調,我不是求助于??玛P于文學和審美主題的論述而獲取這類話題的重要靈感,而是借助于他關于真理與權力的關系的更為普遍的論證,而探討引導和激勵文學和審美的制度和實踐運轉的權威的獨特形式”。⑤[英]托尼·本尼特:《文學之外·中文版序》,第3頁。本尼特接受了??聦v史的問題架構的分析,進而將這一思路延伸到關于審美建制的分析中,強調文學和審美作為一種獨特的話語實踐方式與歷史和社會之間的獨特關聯(lián)。這在揭示審美獨特性的同時,也把其中所涉及到的“我”的問題凸顯出來,為分析閱讀與讀者等問題奠定了基礎。
其次,本尼特借助??碌淖晕壹夹g理論深入分析了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所發(fā)生的以自我調整與完善為路徑的主體化實踐方式。在??驴磥恚瑢徝赖摹白晕覍嵺`”活動并不是外在的,而是在主體化的過程中以自我技術的方式實現(xiàn)的。自我技術“使個體能夠通過自己的力量,或者他人的幫助,進行一系列對他們自身的身體及靈魂、思想、行為、存在方式的操控,以此達成自我的轉變,以求獲得某種幸福、純潔、智慧、完美或不朽的狀態(tài)”。⑥[法]??拢骸蹲晕壹夹g》,吳曣譯,汪民安編:《福柯文選III:自我技術》,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54頁。自我是一個自反性概念,強調我與自己的關系,也是主體關切自身的集中體現(xiàn)。自我技術“即‘生活藝術’或生存美學,他所謂的‘生活藝術’即有意的、自愿的和反思的行動,人們借著這種行動不僅規(guī)定了自己的行為規(guī)則,而且尋求自我轉變,改變自己的存在狀態(tài),把自己的生活變成一種具有某種審美價值及符合某種風格的作品”?!斑@是一種生存美學。”①黃瑞祺:《自我修養(yǎng)與自我創(chuàng)新:晚年??碌闹黧w/自我觀》,黃瑞祺主編:《再見??拢和砥诟?滤枷胙芯俊?,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8頁。當然,與??轮饕詺v史為研究對象并對“在自我文化中與內(nèi)在他者性遭遇的各種形式(如瘋癲、犯罪、性變態(tài)、貧困,甚至童年)”等問題感興趣不同,本尼特努力分析“使我們接觸到文化的內(nèi)在他者性”的文學閱讀,尋找“通向自我文化”②[徳]加布麗?!な┩卟迹骸段膶W、權力與主體》,陶家俊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81頁。的道路。本尼特認為,馬克思主義批評在尋求主體政治化的過程中,“把文學文本運用視為自我技術的組成部分,那么這種技術向量與其說是道德的和倫理的,不如說是認識到和政治的”。這是因為,馬克思主義批評“把文學文本形塑為有利于自我無休無止修養(yǎng)的工具,這樣就有利于新型主體的出現(xiàn),這種主體自反性地意識到它自己的環(huán)境,可以對新的社會可能性永遠保持開放”。③[英]托尼·本尼特:《本尼特:文化與社會》,第62、65頁。
本尼特以???、阿爾都塞和馬歇雷的理論為基礎指出,馬克思主義為了充分發(fā)揮介入性作用,“站在文本面前,闡述它的真理,這已經(jīng)遠遠不夠了。馬克思主義批評家必須開始從策略角度思考什么樣的批評實踐形成才能將閱讀過程政治化”。④[英]托尼·貝尼特:《馬克思主義與通俗小說》,《當代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第222頁。這是因為,??聦嗔εc真理關系的分析盡管最終走向了生存美學,但“也通過使文本建立起其與各種制度、機構、力量、階級、學術團體、社團、群體、協(xié)會以及明顯具有意識形態(tài)色彩的黨派和行業(yè)之間的關聯(lián),從而使與各種深奧難解或密閉的要素相剝離的文本得以展示”。⑤Edward W. Said,“The Problem of Textuality: Two Exemplary Positions”,Critical Inquiry, Vol. 4, No.4, 1978, p.701.阿爾都塞的“癥候式閱讀”和馬歇雷的文學生產(chǎn)理論,與??碌奈谋痉治隼碚撚忻黠@的相通之處。阿爾都塞指出,“癥候式閱讀”“就是在同一運動中,把所讀的文章本身之后被掩蓋的東西揭示出來并且使之與另一篇文章發(fā)生聯(lián)系,而這另一篇文章作為必然的不出現(xiàn)存在于前一篇文章中”。⑥[法]阿爾都塞等:《讀〈資本論〉》,李其慶等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第21頁。馬歇雷的文學生產(chǎn)理論則認為,文學以虛構性的語言瓦解了現(xiàn)實意識形態(tài)的完滿幻象,文學批評的任務“并不是對其對象做出解釋;它應該指向對象自身最初并沒有提出的意義的變形與屬性”。⑦Pierre Macherey, A Theory of Literary Production, translated by Geoffrey Wall, London, Henley and Boston: Routledge& Kegan Paul, p.149.本尼特的閱讀構型理論以阿爾都塞、馬歇雷的理論為基礎,明確強調文本是將讀者轉化為政治化審美主體的唯一場域?!拔谋静皇且饬x生成的源泉,而是意義——不同的意義——生產(chǎn)得以發(fā)生的場域。文化所發(fā)揮的社會作用并不是在文本內(nèi)部,而是在文本與文本之間以及文本與讀者之間:不是一些理想的、脫離現(xiàn)實的讀者,而是存在于具體歷史語境中的現(xiàn)實讀者,他們的閱讀行為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貨真價實的文本的限制,也受到與不斷進行的文本生產(chǎn)與再生產(chǎn)有密切聯(lián)系的整套意識形態(tài)關系的影響。”⑧[英]托尼·本尼特:《形式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第143-144頁。
首先,本尼特反對阿爾都塞關于文藝、科學與意識形態(tài)相分離的觀點,強調文本與現(xiàn)實的復雜互動關系。他認為,阿爾都塞判斷文學及其價值的標準是文本與其所隱含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距離的大小或斷裂程度?!叭欢?,這些觀點一旦作為價值理論而出現(xiàn)(它們確實就是以這種面目出現(xiàn)的),就完全不得要領了,因為并非偉大傳統(tǒng)的所有受到尊崇的作品都以這樣的理論為依據(jù)獲得價值?!迸c之相反,“馬克思主義應該關注的問題不應是價值理論,而是分析‘價值的社會紛爭的意識形態(tài)條件’”。⑨[英]托尼·貝尼特:《馬克思主義與通俗小說》,《當代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第209-210、214頁。本尼特認為,為了解決這一問題,應該在接受阿爾都塞理論的基礎上,結合巴赫金與俄國形式主義理論,把文學看作是一種歷史范疇,在具體的社會語境中分析文學文本的政治效果?!拔谋緵]有一勞永逸的終極真理,文學批評不能在接受的過程中成為永恒。文本總是而且僅僅存在于這些具體而不斷變化的實際決定因素的中間——就像印刷和意識形態(tài)的因素、使用的社會模式、機構設置等等——由它們所處的歷史時代所占有的各種具體的和變化的情形所決定?!雹賉英]托尼·本尼特:《形式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第122頁。不過,本尼特所謂的歷史情形已經(jīng)不再是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理論中的客觀現(xiàn)實,而是阿爾都塞意義上的觀念中的“現(xiàn)實”?!耙庾R形態(tài)浸透一切人類活動,它和人類存在的‘體驗’本身是一致的:正因為如此,在偉大小說里讓我們‘看到’的意識形態(tài)形式,以個人的‘體驗’作為它的內(nèi)容。這個‘體驗’不是一個給定的值,不是由某個純粹的‘現(xiàn)實’所給定的,而是意識形態(tài)在其現(xiàn)實事物的特有關系中自發(fā)產(chǎn)生的‘體驗’?!雹赱法]阿爾都塞:《一封論藝術的信》,杜章智譯,陸梅林等編:《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文選》,桂林:漓江出版社,1988年,第521頁。
其次,正是基于這種現(xiàn)實觀念,本尼特接受了馬歇雷關于歷史與文學關系的觀點,并深入分析了歷史的內(nèi)涵及其對文學研究的重要意義。阿爾都塞的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理論認為,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作為一種物質存在,能夠通過教會、家庭、媒體等機構以及與之相關的行為把個體當作屬民質詢。馬歇雷認識到這一理論具有話語實踐的意義,進而決定了文學的生成與存在。馬歇雷認為,辯證唯物主義的反映論并不是將“文學”與“歷史”相分離,而是將兩者纏結在一起。這既是文學“得以存在的歷史條件”,又使其以一種觀念的形式存在。這主要是因為,“文學生產(chǎn)的客觀性與特定的意識形態(tài)的國家機器中特定的社會實踐不可分割”。文學作為話語實踐,“與一種學術或教育實踐不可分割,這種實踐既決定著文學消費的條件,也決定著文學生產(chǎn)的條件”。③[法]巴利巴爾、[法]馬歇雷:《論作為一種觀念形式的文學》,《當代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第44頁。馬歇雷盡管沒有詳細說明歷史的意義,但顯然歷史不再是對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理論所謂的客觀現(xiàn)實的真實記錄,而是一套促使個體產(chǎn)生想象的真實條件與關系。本尼特在此基礎上指出:“我建議把過去理解為一個復雜的層積的社會表征地帶,而歷史生產(chǎn)出這樣一種知識,它從過去中浮出表面,并且對過去產(chǎn)生影響?!雹躘英]托尼·本尼特:《本尼特:文化與社會》,第155-156頁。歷史不再是關于過去的知識,而是關于過去與現(xiàn)在之間關系的知識。這就意味著,“歷史地研究文學的形式和功能等于在文學與其他同時并存的社會實踐之間易變的關系的語境中研究文學自身的特殊性、連續(xù)性和可變性”。⑤[英]托尼·本尼特:《本尼特:文化與社會》,第124頁。
最后,本尼特還借鑒了馬歇雷分析文本的理論路徑,從文本的社會作用的角度剖析了其與歷史之間的具體關聯(lián)方式。本尼特認為,馬歇雷并沒有將文本看作是一個處于完成時態(tài)的完全固態(tài)化的研究對象,“而是將注意力轉移到它發(fā)揮作用的歷史上面,即依據(jù)它在多種多樣的社會的、制度的和意識形態(tài)的語境中的刻記而進行的無窮無盡的重構和轉變”。⑥[英]托尼·本尼特:《本尼特:文化與社會》,第102頁。這的確指出了馬歇雷的文本理論的獨特性,因為他指出:“重要的是要把文學效果的生產(chǎn)作為整體社會實踐的組成部分而歷史地加以‘定位’”,“要理解‘歷史’與‘文學’的關系并不像是兩個‘分支’或‘對應’的關系,而是關系到內(nèi)在矛盾的各種發(fā)展形式”。⑦[法]巴利巴爾、[法]馬歇雷:《論作為一種觀念形式的文學》,《當代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第44頁。也正是從這一理論目標出發(fā),馬歇雷認為,文學語言總是積極地參與意識形態(tài)斗爭,“文學語言的特殊性(和一切被允許的個體變體)是在語言沖突的層面上生產(chǎn)出來的,在資產(chǎn)階級時代是由一種‘普通語言’和強加于所有人(不管有文化與否)的一種教育制度的發(fā)展歷史地決定了的”。⑧[法]巴利巴爾、[法]馬歇雷:《論作為一種觀念形式的文學》,《當代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第50頁。毫無疑問,文學語言也是由普通的日常語言構成的,但卻在參與意識形態(tài)斗爭的過程中產(chǎn)生分化,形成不斷否定其原本構成要素并以獲取美為終極目標的獨特領地。文學與歷史之間的關系問題,“變成了一個特殊的史學問題,其中關鍵的問題是采用哪些恰當?shù)姆绞浇庾x文學作品,檢查它們在特殊的文學構型之中的運作模式,并且檢查它們與那些由這種構形的組織所引起的其他社會系統(tǒng)之間的重疊的特殊模式,通過這些模式重新建構起它們在更加寬廣的社會經(jīng)濟中的位置”。①[英]托尼·本尼特:《本尼特:文化與社會》,第153頁。
本尼特通過分析文學文本及其與歷史之間的關系指出,馬克思主義文論要發(fā)揮介入性作用,就必須“反對‘文本形而上學’”,通過讀者將文本與歷史語境接合起來,形成讀者、文本與歷史語境交互作用的動態(tài)關系結構——閱讀構型。文本作為蘊含復雜而又多元意義的場域,只有在閱讀中才能具體表現(xiàn)為個別而又豐富的文本現(xiàn)象。當然,這樣的閱讀只能存在于具體的歷史語境中。語境是“一套以物質與制度作為支撐并發(fā)揮決定性作用的話語與互文性因素,它對文本的影響既是自外而內(nèi),也是自內(nèi)而外的,還在特定歷史形勢下能夠將文本建構為有待閱讀的對象”。②Tony Bennett,“Texts in History: The Determinations of Readings and Their Texts”,The Journal of the Midwest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Vol.18, No.1, 1985, p.8.讀者作為由文本到文本現(xiàn)象的轉換中介,也在具體語境中不斷地完成自我的“主體化”。閱讀構型將讀者、文本及其外部語境接合起來,使三者不斷交互作用,構成以閱讀介入社會的獨特路徑。這是因為,馬克思主義關于文學與藝術的分析根本不屬于美學問題,而是一個政治問題?!榜R克思主義批評的目的不是制造一個審美對象,不是揭示已經(jīng)先驗地構成的文學,而是介入閱讀和創(chuàng)作的社會過程。站在文本面前,闡述它的真理,這已經(jīng)遠遠不夠了。馬克思主義批評家必須開始從策略角度思考什么樣的批評實踐形式才能將閱讀過程政治化。這可能意味著對不同的讀者群應該有不同的批評形式和創(chuàng)作形式?!雹踇英]托尼·貝尼特:《馬克思主義與通俗小說》,《當代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第222頁。與之不同的是,歐洲大陸的馬克思主義者盡管也承認馬克思主義理論具有一定的開放性,但卻在美學研究中將這一理論抽象化為普遍的原則,使其無法對紛繁復雜的現(xiàn)實發(fā)揮應有的介入性作用。
本尼特的閱讀構型理論作為一種新型文學介入理論,通過把馬克思主義理論與各種后現(xiàn)代理論結合起來,有力促進了文學理論的發(fā)展。這一理論既不同于薩特和阿多諾提出的文學介入理論,也與拉克勞和墨菲提出的反馬克思主義的激進左翼理論存在本質差異,還與佩里·安德森關于西方馬克思主義以犧牲政治為代價而走向美學的診斷完全不同。因為,閱讀構型理論把閱讀視為介入社會的途徑,強調審美作為一種文化實踐活動對人的趣味、欲望和心靈等的創(chuàng)造與發(fā)明,既揭示出美學和文論自身存在的政治乃至權力問題,也指明了包括閱讀內(nèi)在的審美活動在主體建構過程中所發(fā)揮的作用。同時,這一理論以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最新發(fā)展為參照系,在凸顯馬克思思想的當代性的同時,以閱讀中的主體建構問題為重心探索歷史唯物主義在新形勢下發(fā)揮作用的途徑。這一理論既能夠結合社會歷史語境分析文學閱讀的政治功能,又揭示了文學文本的獨特閱讀效果所產(chǎn)生的復雜背景,必然成為閱讀政治學理論中的一個重要流派,可以被視為一種新的接受美學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