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莉
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要“以城市群為主體構建大中小城市和小城鎮(zhèn)協調發(fā)展的城鎮(zhèn)格局”,提出“推動京津冀協同發(fā)展”和“長江經濟帶發(fā)展”“進行粵港澳大灣區(qū)建設”等目標。這些發(fā)展策略和目標是建立在對全球城市經濟空間發(fā)展的演進路徑和地理趨勢的規(guī)律性認識之上,并設想通過國家和政府的科學規(guī)劃、合理布局、制度引導助推中國部分區(qū)域形成“多中心協同狀網絡化”的聚合型區(qū)域城市經濟空間的地理趨勢。區(qū)域城市經濟空間的地理趨勢是當今世界城市經濟空間演進的一個地理表現。那么,從整個人類歷史來看,城市經濟空間演進的推動力、路徑和地理趨勢是什么?把握了這些演進的歷史規(guī)律和地理趨勢,對中國進行城市空間生產實踐的意義又是什么?
馬克思主義地理學家戴維·哈維(David Harvey)試圖通過“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的分析框架來實現對歷史唯物主義的地理升級,“強調諸如空間、位置、時間、環(huán)境這些地理學概念”在歷史唯物主義分析中的重要位置,①胡大平:《從歷史唯物主義到歷史地理唯物主義——哈維對馬克思主義的升級及其理論意義》,《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5期。并從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變遷來研究了城市空間地理的演進,指出要讓空間處于運動狀態(tài), “如此便可展現出城市演進的新歷史地理學”。②唐曉峰:《創(chuàng)造性的破壞:巴黎的現代性空間》, [美]大衛(wèi)·哈維:《巴黎城記》,黃煜文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序言IV。沿著哈維開創(chuàng)的“歷史—地理唯物主義”這一分析框架,在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歷史結構和具體進程中來分析城市經濟空間演進的歷史規(guī)律和地理趨勢,一方面探尋城市經濟空間“地理”演變的規(guī)律,從“地理”維度印照、豐富和擴展唯物史觀的基本觀點;另一方面,也有助于把握當今全球城市空間地理變遷的趨勢,并在此基礎上更科學更有效地規(guī)劃、組織、引導和培育中國各類城市的經濟空間。
城市經濟空間是生產、流通、交換等經濟活動展開的場所總和,包括了生產空間以及衍生出來的流通空間、交換空間和消費空間等。在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的分析視野中,城市經濟空間演變的歷史動因是生產方式在地理上的反映。
空間是生產勞動及其相關經濟活動展開的場域,在生產中經濟要素的空間聚集和配置,直接影響和制約著生產力發(fā)揮的效能。技術的進步提供了人口聚集的生產和生活條件,人口集聚,勞動力、消費人口數量增大,生產資料、流通設施增加,實現了經濟要素的地理集聚;同時經濟集聚又刺激人口聚集,空間中生產設施、流通設施更精細化,這就進一步提出了對這些更復雜的空間經濟要素的聚集、組合、連接以提高空間生產效率的問題,客觀上提出了城市經濟空間延展的地理必需。
原始社會末期“犁耜的發(fā)明和金屬工具”的出現,使生產力水平進一步提高,人口加速繁衍集中,方便發(fā)展大型水利工程、糧食生產、公共設施和初始的交通運輸。這些要素形成了空間聚集點,使城市最終在與鄉(xiāng)村的空間區(qū)分中“脫胎”出來。在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城市中,房屋建造、給水排水、公共交通、手工業(yè)生產等技術進一步發(fā)展,為城市在更大規(guī)模上的人口集聚、物品貿易、公共生活提供了技術條件。當然在機器大生產出現之前,只存在少量的政治首都、港口城市和分散的農業(yè)小城鎮(zhèn),城市手工業(yè)生產空間、流通空間和商業(yè)空間緩慢地延展著。直到蒸汽機為核心的科學技術出現,才從根本上改變了城市經濟空間的規(guī)模和形態(tài)。正如馬克思所說,“蒸汽機是工業(yè)城市之父”。以蒸汽機為核心的科學技術促進了生產原材料的加工、儲存和運輸,生產設施和流通設施的加速發(fā)展,勞動力遠距離的居住以及流動,土地等勞動對象的深層次立體開發(fā),形成了廠房、倉庫、鐵路、商店等城市生產性和流通性物理景觀在地理上的空間延展,“生產的擴大超過這種界限,也就要求擴大土地面積”。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880頁。這極大地需要對原有的封建手工業(yè)城市的經濟空間進行重塑,最終形成現代化大工業(yè)城市經濟空間的規(guī)模、形態(tài)和結構,如曼徹斯特、利物浦、倫敦等早期大工業(yè)城市的加速膨脹。正如馬克思所說,大機器工業(yè)“建立了現代的大工業(yè)城市——它們的出現如雨后春筍——來代替自然形成的城市。”②《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66頁。
當今,以微電子技術為核心的信息技術的應用,使“空間的集聚與分散同時進行”。生產過程的跨國分散促進了城市跨國性經濟景觀出現,如連接到全球經濟體系的大航空港、跨國公司總部和分公司、跨國金融機構、跨國貿易公司等。同時,跨國資本通過信息技術網絡對分散在全球各個城市的經濟要素進行全球集中管理,通過信息技術網絡來操縱各城市中經濟要素的空間安置、流轉、連接和組合。城市經濟空間雖然在地理空間范圍上并沒有實際“擴展”,但是通過信息技術與全球經濟網絡的連接將自身的空間邊界 “發(fā)散式輻射”到全球范圍。
技術進步引起了城市經濟空間的經濟景觀的增多和空間地理上的延展,描繪的是一幅經濟空間地貌圖;分工發(fā)展則引起城市經濟空間內部的地理區(qū)隔以及空間部位的整合連接,描繪的是一幅經濟空間地形圖。分工意味著生產勞動的分類化、專門化和協作性,是生產勞動在空間中的具體運行方式,必然會在空間上引起地理反映。隨著生產力的發(fā)展分工越來越精細化,分工的細化導致經濟組織在地理上的分化,刻畫了一幅城市經濟空間“區(qū)隔”“縱形”的地形圖。
個人之間勞動分工促進了對生產組織的空間集中管理。同一勞動部門中個人之間的分工導致了生產中的協作勞動,將“許多同時勞動的工人在同一個空間(在一個地方)的密集、聚集”,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291頁。對空間中的協作勞動進行“管理、監(jiān)督和調節(jié)”變成了生產力的要素。這就需要對人口、技術、廠房、土地、設備等空間元素進行位置匹配、協調空間流程、進行技術的空間編配、改變空間的勞動組合形式等空間管理活動,這些活動產生了對同一生產空間內部生產組織的空間分區(qū)與布局,形成了眾多空間“小紋路”。
生產部門內部的分工牽動著對區(qū)位空間的整合。在當今基本的生產部門內部又分化出許多新的生產部門,如金融業(yè)、房地產業(yè)、信息技術產業(yè)、休閑娛樂業(yè)、服務業(yè)等。這當然也要涉及在一個大的經濟空間中新產業(yè)部門的空間規(guī)劃和區(qū)位布局,如形成新的產業(yè)園區(qū)、科技園區(qū)、經濟開發(fā)區(qū)、商務辦公區(qū)、金融中心、大型主題娛樂區(qū)等條塊狀分隔,同時通過交通網絡對各類生產空間、流通空間、消費空間進行溝通、連接和整合,形成城市經濟空間中的地理區(qū)隔和交通線路構成的“圈層狀”地形圖。
分工還意味著在全球經濟網絡中的國際化分工。在資本主義大工業(yè)時期,馬克思已經指出“生產和交往間的分工隨即引起了各城市間在生產上的新分工,不久每一個城市都設立一個占優(yōu)勢的工業(yè)部門?!雹凇恶R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 1995年,第107頁。隨著當今經濟全球化進程的推進,城市的不同部位還形成了在全球經濟網絡中的“彈性專業(yè)化”分工,如倫敦、紐約和東京郊外的金融業(yè)、房地產業(yè),洛杉磯郊外的電影產業(yè)、航天科技業(yè)等,這樣就形成了跨國資本對全球經濟空間的專業(yè)化分工的選擇、布局和協調,城市經濟空間直接受到全球經濟網絡的輻射狀控制而被“牽扯”著進行區(qū)位形塑,形成了若干從事專業(yè)化生產的經濟活躍的多核狀“中心點”,“點”與“點”之間通過信息技術和交通網絡連接形成大型跨城市的“網狀”區(qū)域經濟空間。
技術進步和分工都是生產力的表現,生產力必須和生產關系結合起來,才能顯示在城市經濟空間結構性、整體性變遷中的意義。不同歷史時期的生產方式會根據所有制形式、生產的協作組織形式、生產技術來“生成”一個帶有自身烙印的城市經濟空間結構,也會根據生產方式內部技術特征、分工組織形式的變化局部化地“重塑”城市經濟空間結構,形成適合生產關系的新城市經濟空間結構,這就是城市經濟空間變遷的“歷史協同—地理重塑”機制,正如亨利·列菲伏爾(Henri Lefebvre)指出,“從一種生產方式轉到另一種生產方式,必然伴隨著新空間的生產”。③Henri Lefebvre, Production of Space, Translated by Donald Nicholson-Smith, Maiden: Blackwell Publishing, 1991, p.46.
與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方式相適應,城市也經歷了“原始初城”—“城邦城市”—“封建政治城市”—“資本主義城市”不同類型的城市經濟空間結構的演進路徑。在“原始初城”和奴隸制“城邦城市”中存在著一些孤立的“點狀”的交換空間和手工業(yè)生產空間,在封建政治城市出現了一些“手工業(yè)作坊”聚集的“片狀”生產空間和消費空間。隨著“自由競爭資本主義—壟斷資本主義—跨國資本主義”時期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局部變化,早期“大工業(yè)城市”的城市經濟空間呈現“同心圈”結構,“壟斷城市”的城市經濟空間呈現“中心—邊緣”結構,再到“后大都市”遍地開花的“多核”的“擴散型”的城市經濟空間結構。這是“自都市工業(yè)資本主義生產以來一直在塑形(或重塑)城市空間的危機產生的重構過程和地理性歷史化的崎嶇發(fā)展?!雹躘美]Edward W. Soja:《后大都市——城市和區(qū)域的批判性研究》,李鈞等譯,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92頁。與社會主義生產方式相一致,在計劃經濟體制下的中國城市,由于計劃手段和公正原則形成了“均質、規(guī)則、秩序”的城市同心圈空間結構,城市行政機關、政治廣場是城市核心區(qū),與工業(yè)—居住區(qū)、休閑區(qū)和外圍加工區(qū)呈四個同心圈分布。⑤赫曦瀅:《新馬克思主義城市學派理論研究》,吉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2年。市場經濟體制的運行重構和分異了原有同心圈層的城市空間結構,城市經濟空間普遍向郊區(qū)“環(huán)狀化”擴展,在內部沿著“軸線擴散”,在諸多大城市生成了圈層、多核、多軸混合的城市經濟空間結構。
城市經濟空間的變遷根本上由生產方式的變遷引起,這是一條“隱形”的歷史主線。另一方面,城市經濟空間還反映了社會政治權力關系,不同生產關系下掌握生產資料的城市權力階級總是根據自己的利益來進行“空間生產”實踐?!翱臻g生產”即對空間本身的生產,意味著城市權力階級不斷利用地方政府權力、城市規(guī)劃專家、城市設計者對城市空間進行組織、布局、設計、劃分、規(guī)定、意義化等活動,按照自己的需要來組織城市經濟空間,“生產”出新的經濟空間結構、空間地貌和空間地形。這是一條“顯形”的城市經濟空間變遷的人的活動“主線”。正如列菲伏爾所說,“城市是一個在特定的歷史時期內被社會行為塑造、塑形和投資形成的空間。”①Henri Lefebvre, Production of Space, Translated by Donald Nicholson-Smith, Maiden: Blackwell Publishing, 1991, p.73.
空間為物質生產提供資源、土地等生產要素,提供人員協作、交往的空間集結域和產品交換的場所,生產力運行的地理條件、具體方式、組織形式都要受到空間的制約,因此生產資料所有者一開始總是選擇具有優(yōu)勢資源、土地等生產要素和交流便利的地理初始空間位置進行生產。這是生產力運行需要的初始地理空間選擇。同時在這一個過程中政治權力也聚合進來,強化對初始選擇空間的布局、重組、優(yōu)化,為生產力的運行提供更優(yōu)勢的生產空間位置。“生產關系在生產要素集結的一定空間位置上建構,又反過來塑造、強化其運行的這種空間位置。”②胡瀟:《生產關系的地理學敘事——當代唯物史觀空間解釋的張力》,《廣東社會科學》2014年第6期。通過對經濟空間的功能區(qū)進行布局、場域細化和區(qū)位化、優(yōu)化交通運輸條件、建設消費配套設施,城市統治階級和生產資料所有者“合謀”對空間區(qū)位進行了優(yōu)化,形成一種更“有效率的經濟空間結構”。
在原始社會末期,一部分從農業(yè)生產中脫離出來的人群選擇了“旁”集市而居,同時商人階級推動集市成為固定的交換場所,集市就是早期城市中經選擇形成的經濟空間區(qū)位。從“原始初城”到“古典城邦城市”“封建城市”,城市的經濟空間狹小、孤立,和生活空間混雜在一起,這是商人和手工業(yè)者共同選擇的空間位置。一直到資本主義“工業(yè)生產對都市結構的入侵劇烈重組了城市空間?!雹踇美]Edward W. Soja:《后大都市——城市和區(qū)域的批判性研究》,第97頁。
“現代經濟的規(guī)劃傾向于成為空間的規(guī)劃,都市建設計劃和地域性管理只是這種空間規(guī)劃的要素”。④[法]亨利·列斐伏爾:《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包亞明主編:《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7頁。哈維指出,開始于1848年的巴黎“奧斯曼”城市重建項目中,“占有巴黎的卻是奧斯曼、土地開發(fā)商、投機客、金融家以及商場力量,他們依照自己的特定利益和目的來重塑巴黎”。⑤[美]大衛(wèi)·哈維:《巴黎城記》,第99頁。奧斯曼政府根據資本生產和流通需求對原有城市空間景觀進行了拆除,重新設計巴黎的城市空間布局,動員了金融力量和土地開發(fā)商去開發(fā)、建設、經營空間,開辟了市中心林蔭道,建立了縱橫交錯的給排水系統,修建廣場、商場、公園、醫(yī)院、火車站、圖書館、學校、紀念物等,優(yōu)化了生產要素的布局、便捷空間交往、暢通消費渠道,完善了“生產—流通——消費”城市經濟空間結構。馬克思也指出,“城市‘改良’是通過下列方法進行的:“拆除建筑低劣地區(qū)的房屋,建造供銀行和百貨商店等等用的高樓大廈,為交易往來和豪華馬車而加寬街道,修建鐵軌馬車路等等?!雹蕖恶R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721-722頁。
當前生產部門進一步分化,出現了許多新興的生產部門,如以高科技為基礎的電子、宇航和生物醫(yī)學等,以及以工藝為基礎并且勞動和構思高度密集型的工業(yè),從服裝、家具和珠寶生產到導彈和電影生產。⑦[美]Edward W. Soja:《后大都市——城市和區(qū)域的批判性研究》,第214頁。城市政府、規(guī)劃設計專家、建筑設計師根據資本的生產需要來選址、定位、規(guī)劃、布局以及調整城市的中央商務區(qū)、高新技術產業(yè)園區(qū)、金融機構區(qū)、大航空港、大型國際航運碼頭、休閑娛樂城、高速公路系統等新的經濟空間點、流通空間和消費空間,并綜合考慮各單元空間的區(qū)位、各單元空間的分隔布局、空間之間的交通連接設施和信息高速通道,以形成更有效率的整合性經濟空間結構。
空間并不是均勻同質的容器,而是有著不同空間部位的區(qū)隔和等級,掌握政治權力和生產資料的階級及其城市代理政府對城市空間進行等級劃定,使一些空間部位優(yōu)位于另一些空間部位而在其中獲得空間分異帶來的經濟效益和社會權益,因此不同空間的分割、區(qū)隔和劃定都蘊含著社會權力關系,“它不僅被社會關系所支持,也生產社會關系”。①[法]亨利·列斐伏爾:《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包亞明主編:《現代性與空間生產》,第48頁。
在原始城市、古代城市和封建城市,城市空間等級性主要表現為政治空間壓倒經濟空間,政治空間如城堡、宮殿、教堂、公共廣場、市政大廳和法院等,處于最高等級,而生產空間、商業(yè)空間在這一城市空間格序中是處于低序位的,是“被貶抑”的空間。列菲伏爾指出,這是“一個等級化的空間,從最低賤的地方到最高貴的地方,從禁忌之地到最高統治之地?!雹贖enri Lefebvre, Production of Space, Translated by Donald Nicholson-Smith, Maiden: Blackwell Publishing, 1991,p.292.在資本主義生產條件下,城市政府積極對土地進行分類劃分和分級使用。哈維指出,1970年代初,紐約通過城市政府的財政管理、土地市場、房地產投機以及在“最高產出和最好使用”的旗號下,按照能產生最高經濟回報率的方式對土地進行了分類,鼓勵“高層土地”使用??臻g分級形成對一些空間部位的優(yōu)先和高等級開發(fā),在優(yōu)先部位布局新型產業(yè)和高端產業(yè)部門、優(yōu)化生產輔助設施和公共設施、制造優(yōu)勢空間的稀缺性與昂貴性,造成優(yōu)勢空間土地升值和區(qū)位價值提升。建筑商、金融資本、房地產商在城市“黃金地段”打造高檔購物中心、高檔住房、娛樂休閑中心、辦公樓和信息總部等,獲得因空間位置級差帶來的超額地租,而被劃為“劣等”的空間則遭受了資本流出、產業(yè)凋零、設施缺乏、土地貶值的危機。馬歇爾·伯曼(Marshell Berman)指出,在20世紀70年代以來紐約城市建設策略是“消滅大街”,“金錢和精力”被政府引導到開發(fā)公路、娛樂公園、購物中心和郊外住宅區(qū)的建設上,而原有的內城大街成了污濁、破敗和過時的象征。③[美]馬歇爾·伯曼:《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現代性體驗》,徐大建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422頁。
當今,跨國資產階級在全世界范圍根據地方的地理差異選擇跨國公司的海外制造基地。發(fā)展中國家城市政府為了迎合跨國資本在全球的空間選擇條件,有意識地進行諸多“城市重建項目”,積極打造“國際化”的空間區(qū)域,以便吸引跨國資本來自己特定空間內部發(fā)展。④[美]戴維·哈維:《后現代的狀況——對文化變遷之緣起的探究》,閻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370頁。這也就形成了城市空間內部“國際化”的經濟空間,如國際航空港、國際流通港口、國際產業(yè)園區(qū)、中央商務區(qū)等形成的城市新核心區(qū)域,從而形成了和“本土”經濟空間如低端制造業(yè)、加工業(yè)和老區(qū)作坊小鋪等區(qū)域空間的等級劃分,產生了城市內部經濟空間“不平衡的地理發(fā)展”。
城市政府通過政治權力規(guī)劃、設定、等級化生產空間,并以生產空間為中心向其他空間拓展和泛化,以便將其他空間如生活空間、消費空間統一納入社會生產的整個體系而發(fā)揮經濟功能。這樣就達到了對整個城市經濟空間的一體化同構,既顯示出“具有粉碎、分割以及區(qū)分空間的力量”,又具有“制造空間差異同時又架設空間橋梁,密切空間聯系的能力”。⑤胡瀟:《空間的“生產性”解讀——馬克思恩格斯空間理論多維釋義之一》,《哲學動態(tài)》2012年第9期。
列菲伏爾指出,在20世紀50、60年代,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代表壟斷資產階級利益的城市政權圍繞壟斷資本循環(huán)需要,規(guī)劃出一個“中心—邊緣”的生產生活一體化的城市空間結構。在城市中心區(qū)布置新的商業(yè)、娛樂業(yè)、文化藝術業(yè)以及各種政府機構、信息中心、公司總部,在郊區(qū)則開發(fā)大型集居區(qū)、新城和衛(wèi)星城中心這些由“被雇員、技術人員和體力勞動者”居住的生活空間。同時,大力發(fā)展高速公路、航空、通信網絡等公共交通網絡和信息網絡,將居住在城市郊區(qū)的人群安排到城市中心進行休閑、娛樂、購物等消費活動,“中心”地區(qū)對邊緣地區(qū)進行延伸性控制和整合,形成一個“具有復雜內部秩序、等級層次和彈性”的一體化城市經濟空間結構。雷勒·史密斯(Neil Smith)指出,20世紀80年代以來,城市建造項目越來將居住與消費空間整合起來進行同構,“城市中心重建欲來越多地將與居住有關的各種土地使用——辦公室、零售業(yè)、娛樂、運輸整合起來”。①Henri Lefebvre, The Urban Revolution, Translated by Robert Bononno, London: University of Minnestita Press, 2003,preface 21.人們在城市中心興建各類綜合性的集辦公、零售、娛樂休閑為一體的大型綜合性建筑區(qū)域;打造城市外圍空間的旅游休閑景觀和郊外大型主題娛樂公園等所謂的“后花園”休閑娛樂空間,采取多節(jié)點、網格狀的密集軌道交通網絡來實現人員的遠距離休閑娛樂等消費活動;將“城市傳統、集體記憶”賦予在街道、公園、樓盤中,打造象征“身份”“地位”的高檔住宅產品和生活空間,力圖促進居住、生活與消費空間的一體化同構。
城市經濟空間和生產方式存在著相互創(chuàng)造、雙向同構的辯證關系。一方面,空間作為生產的“容器”,生產力的發(fā)展如新的生產部門的涌現、新的專業(yè)化分工、新的生產技術帶來空間專門化和分異化的需要,形成了人類對空間的類型化和縱深化利用。另一方面,空間本身作為生產的要素,對空間的組織和管理也會影響到生產的具體運作形式進而影響到生產的效率,這就必須運用恰當的形式來對空間進行集合化和連合型利用。當今世界的城市經濟空間正在呈現“分異”和“連合”的辯證演進趨勢,從20世紀70年代在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開始形成城市經濟空間三種推進的地理趨勢:“多核”的專業(yè)化生產空間——“帶狀”的區(qū)域化經濟空間 —— 經濟空間的全球“接入性”。隨著經濟全球化程度的加深,這一城市經濟空間的地理趨勢也正在加深,并且向不發(fā)達的城市地區(qū)和發(fā)展中國家的城市蔓延。越來越廣泛的地方城市,越來越深入地卷入全球經濟網絡之中,被“拉扯”“牽動”著進行經濟空間的“外擴”和“內爆”。我們應該順應這一城市經濟空間演進的歷史地理趨勢,積極推動對中國各類城市經濟空間的合理規(guī)劃、組織、引導和培育,以提升中國城市經濟空間的專業(yè)化、聚合性和全球“接入度”。
當前,跨國資本依靠信息技術對全球生產空間采用靈活細分策略,以適應分化的生產部門、靈活“分包”的分工形式對特質化、類型化、差異化空間的需求。一些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城市的空間部位憑借一些新興的生產部門,在全球經濟體系中承擔著“彈性專業(yè)化”的生產分工,憑借競爭優(yōu)勢成為全球經濟網絡的新中心,在原有的城市邊緣地帶生出經濟活躍的多“核”狀的生產“小中心”。如洛杉磯城市郊區(qū)從事專業(yè)化電子、宇航和生物醫(yī)學、電影生產的多個高新技術產業(yè)中心,各個小中心之間通過信息、交通網絡形成“擴散型”的城市經濟空間結構,戈迪納( Godina)提出了“多核心大都市區(qū)域”,以及愛德華·索亞(Edward W. Soja)使用了“合成的擴散型城市”一詞來描述這種拼湊式多中心的城市空間形態(tài)。而發(fā)展中國家的部分城市承接了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制造業(yè)的轉移,成為了跨國資本的海外加工基地和制造業(yè)中心,如中國珠三角的各個城市,各自以電子信息、服裝、家具生產等專業(yè)化生產參與到全球制造業(yè)生產體系中,成為專業(yè)化的代工產品加工基地。在珠三角城市區(qū)域形成了以廣州、深圳、東莞、佛山、珠海、中山、惠州、江門等“多核”的小生產中心,經濟和人口高度集聚在這些核心城市,同時在這些“核心城市”之下又形成了更小的次級“中心點”或者說“亞中心”,各中心點之間已經通過功能分工和資金流、勞動力流、信息流、技術流密切聯系起來,成為一個功能上的城市經濟區(qū)域,這是規(guī)劃和發(fā)展粵港澳大灣區(qū)已有的空間物質基礎。
發(fā)展中國家包括中國的大部分城市雖然并不直接服務于全球經濟體系,與全球經濟網絡的聯系并不太緊密,但是也會在一定程度上加入到國際區(qū)域經濟網絡中,因此在城市空間發(fā)展戰(zhàn)略上,應定位城市不同空間部位的專業(yè)化生產優(yōu)勢,積極承接跨國資本和沿海企業(yè)轉移的工業(yè)和發(fā)展特色文化產業(yè),并通過區(qū)域內現有大都市集聚點的帶動和輻射,培育若干 “遍地開花”的專業(yè)化生產小“中心”甚至“亞中心”。
經濟活躍的“多核”小中心之間由于生產集聚產生的集合效應會輻射到更大的空間范圍,相鄰的從事相關產業(yè)的小中心會不斷增加,形成產業(yè)集聚乃至帶狀的城市集聚帶,各小中心空間單元彼此間共享資源、技術、信息等要素,形成一種競爭合作、分工協作的互動式關聯,形成整體的區(qū)域競爭優(yōu)勢?!霸诎l(fā)達國家產生了都市圈、全球城市區(qū)域、全球性巨型城市區(qū)、巨型城市區(qū)等各種城市群體空間聚集的地域景觀”。發(fā)達國家的城市群主要有美國東北部大西洋沿岸城市群、北美五大湖城市群、日本太平洋沿岸城市群、英倫城市群、歐洲西北部城市群,其中又包括了多個城市區(qū)域,如美國東北部大西洋沿岸城市群是美國最大的生產基地、商業(yè)貿易中心和世界最大的國際金融中心,包含波士頓、紐約、費城、巴爾的摩、華盛頓等城市區(qū)域?!岸际腥?、都市區(qū)、城市群等,已經成為一個國家和地區(qū)參與國際競爭的基本空間單元”。①張京祥、羅震東、何建頤:《體制轉型與中國城市空間重構》,南京:東南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3、1頁。在中國的城市空間發(fā)展戰(zhàn)略中,也需要培育功能互補、專業(yè)化凸顯、整合效應的點連網、網連圈、圈套圈的大型聚合型經濟區(qū)域,優(yōu)化區(qū)域城市群的空間聚集、整合和輻射效應,提升城市空間整體的經濟效能和邊際效應。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的“推動京津冀協同發(fā)展”和“長江經濟帶發(fā)展”“進行粵港澳大灣區(qū)建設”,就是對這一城市經濟空間發(fā)展趨勢的準確把握,還需要在這些目標基礎上進行科學規(guī)劃、合理布局、穩(wěn)步推進、積極實施。
跨國公司憑借信息網絡技術對全球分散的生產進行“集中控制和管理”,導致了一個“由網絡和都市節(jié)點組成的新地理學的誕生”。②[美]曼紐爾·卡斯特:《21世紀的都市社會學》,劉益誠譯,《國外城市規(guī)劃》2006年第5期。薩斯基婭·薩森(Saskia Sassen)指出,一些城市憑借跨國金融業(yè)、新型高科技部門、專業(yè)化的跨國生產服務業(yè)上升為“全球城市”,成為全球經濟網絡中的“節(jié)點城市”,“由日益增多的全球城市形成的跨國網絡,構成了全球經濟的組織結構中的關鍵組成部分?!雹踇美]絲奇雅·沙森:《全球城市——紐約、倫敦、東京》,周振華等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5年,第186頁。依照與全球經濟網絡的“接合”緊密程度的不同,形成了城市新的全球等級體系,“處在這些城市的等級體系之外的那些城市和地帶,變得邊緣化了”。同時薩森指出,“全球城市是逐漸培養(yǎng)、發(fā)展和建設起來的”,④[美]薩斯基婭·薩森:《城市的專業(yè)化差異在今天的全球經濟中至關重要》,董宏偉譯,《國際城市規(guī)劃》2011年第2期。中國自改革開放以來,一大批城市也融入全球經濟網絡中去,城市的經濟“全球性”程度也在加深。如香港,薩森認為它已經是“全球城市”,北京和上海直接服務于全球區(qū)域市場,具有一定程度的“全球性”,而大多數城市處在“全球城市體系”的邊緣和之外。為此要積極推進“全球城市”的建設,在2016年最新公布的《長江三角洲城市群發(fā)展規(guī)劃》已經首次提出“提升上海全球城市功能”;對一些發(fā)展得好的區(qū)域性中心城市要根據條件提升經濟的“全球性”,以提供獨具的專業(yè)化產品和服務“接入”到全球各種經濟圈,如制造業(yè)圈、金融圈、航運圈、科技與文化產業(yè)圈等圈層中;一些邊緣的城市可通過與發(fā)達城市間的經濟聯系間接加入到全球或者國際區(qū)域經濟圈中,如通過旅游業(yè)、特色文化產業(yè)加入全球旅游經濟圈和文化圈,提升經濟空間的“國際接入性”。
穿過城市的歷史,我們看到城市經濟空間由孤立的“點狀”到“塊狀”,再到“圈層”“帶狀”發(fā)展,甚至形成了隱形的全球“網狀”。這一方面顯示了經濟空間的分異和連合是生產力發(fā)展的必然要求,也顯示了人類對空間的組織、管理的主體能力的極大提高;另一方面,城市經濟空間的演進中也包含著空間等級化、空間設施不平衡、勞動分工的不平等、弱勢群體空間權利缺失等社會關系問題。作為社會主義制度的中國,我們必須把握城市經濟空間演進的趨勢以順勢而為,并運用制度的優(yōu)勢優(yōu)化城市空間關系,實現“高效、公平、和諧”的社會主義城市空間發(fā)展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