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洪木果

木杯

1.

如果我們發(fā)生爭吵

我只有端起酒杯

“來來來，少廢話”

2，

我們遲早要死掉

或許是今晚

或許是明早

你看

從你媽用牙齒咬斷臍帶的那一刻開始

你的故事就注定鮮血淋淋

在你眼前的酒杯里

晃蕩

3，

讓我挽著你

別讓我扶著墻壁

如果我在村頭倒下

請不要告訴我的父親

“你的兒子醉死在昨天晚上”

4，

把你的手伸出來

我們必須向?qū)Ψ奖ＷC

我們沒有要將彼此弄死的意向

因為我總是聽說

很多兄弟在醉后

弄死了自己的兄弟

用那些藏在腰間和背后的刀子

5，

六歲那年

父親用竹筷沾酒喂我

我給了他一巴掌

他大笑說：

這個娃娃不行

他欣慰地記得我拒絕了酒

卻忘記我揍了他

6，

你看我身后的這面墻

那里原來有兩顆很大的釘子

我的祖父和我的父親曾在那里懸掛獵槍和刀

如今那里什么都沒有

我打算在那里掛上一個石英鐘

父親說

“你想算老子什么時候死？”

7，

出門灑尿的時候不要站在路邊

不要去往房后

走遠一點

但不要進到果園

那里是女人們方便的地方

如果你闖進去

回來我就不請你喝酒了

我和你拼命

8，

明天早上我要帶你去看我的山地

那里種著蕎麥、玉米或者土豆

也許露水會打濕我們的腳

但是

如果我們不去

我們又能做什么呢

山上的羊子太遠

你走不動

9，

如果你覺得冷

你就往火塘別靠點

盡管那只能讓你的膝蓋更燙

背更冷

10，

這酒真香啊

你這樣的人不會喝醉

因為你想著太多的東西

今天的星星

和明天的班車

11，

我的母親話太多

這樣客人不習慣

老說也不聽

12，

再熱點肉和湯吧

喝著喝著又餓了

今天大家都不要著急休息

農(nóng)村鄉(xiāng)下

也沒有什么正經(jīng)的床鋪

13，

那些老故事不講也罷

誰的祖先不光榮

誰的身世不凄慘

“再來，一口喝二兩的才是好漢”

14，

如果公雞叫的時候我們都還沒醉

那明天就不走了吧

我老婆家就在河對面的村子

我現(xiàn)在在門口喊一聲

我的舅子些就把羊子殺好

15，

兄弟些在外走動不容易

想不想得起我們

全憑個人自覺

你們帶回來的糖

好吃

比鄉(xiāng)政府門口那些好多了

16，

小時候的事情就不說了

如果我父親不把我整回來

我比你們混得好

北京上海算什么

你小學數(shù)學那次考贏我？

17，

既然都累了

那就不喝了吧

來，我再加把火

再坐坐天就亮了

18，

今年收成還可以

恩

比去年好一些

無弦琴

夜涼如水

那些踏著月光聞心聲而來的

粒粒前塵

在我手中指尖上

皺紋眉間里

輕盈游走

我想彈點什么

用我那把什么都憋在心里的

無弦琴

卻害怕驚擾安靜的巷子里

輕輕哭泣的某個人

我想上前安慰

用我那把什么都不曾在乎的

無弦琴

卻害怕對方是傷心欲絕后

游蕩在路燈影下的魂

溪水聲

一百里，十里，一里

越過那座山

我好像就真的

離開了家鄉(xiāng)

一百米，十米，一米

下了那道梁

我好像就真的

成了遠走的游子

山上的云就這定住

一動不動地

直到我忽然轉(zhuǎn)身離開

溪水聲在身后

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山上的云至今

一動不動地定在原地

溪水聲

溪水聲

溪水聲

……

霧

那時的烏云

從別的烏云上

笨重地躍下

一朵一朵地

蹲在山頭

不遠不近地群居

山上的牧羊人

就在他們中間走

慢慢地聽他們呼出的霧

那里面裹著

一個個往下沉的

故事

秘密

只有晨風如此親切

此時空氣微涼

恰好朝霞滟麗

在稻田里倒影出一副塞尚的畫

恰好黃衣的少女慌慌經(jīng)過

牽著黑色的山羊

走上馬路之前

頻頻回望

路旁的玉米瘋長不停

當初它們是土地的秘密

現(xiàn)在即將成為隱藏秘密的

叢林

老人捧起一件陳舊的彝裝

說，“你看”

我就看見

那些密密麻麻的線條里

人影重重

他們跨山渡江

他們生離死別

他們用植物牢記生處

他們用動物標記死地

他們在一尺布上傳遞暗語

他們在一滴染中覆蓋秘密

他們沿著那些紋飾蜿蜒疾奔

至我眼前

朝我大喊

“你看”

等孩子們再大點

我也會捧起這件衣裳

說，“你看”

希望你們能看見

紫孜妮扎

那張在密林深處一閃而過的

臉，終于再見

你在密不透風的時間里

獨走了多久

還是不說的好

我只看著那些山重水復的

紋路

都已涌起哽咽

如果，你真的只是一只獐子

多好。

借我一匹馬

借我一匹馬

讓我可以告別那些

沒有故事的街樹

泥沙俱下的雨水

一生只做觀眾的花和

漸漸沉默的朋友

借我一匹馬

讓我可以繞過河的盡頭

繼續(xù)遠行，讓我有機會

去吞吐深林的呼吸

讓我靜靜地等待薄霧托出

一棵樹

讓我一路縱情歌唱即便飛鳥驚起

遠遁天際

讓我遇見陌生的人就遠遠下馬

旋即分享彼此的美酒

借我一匹馬

讓我再次宿醉也能和晨曦一起醒來

讓我再次哭泣也能和落日安然睡去

借我一匹馬

一匹馬

牧羊人之歌

那些在緊抿的唇和冷峻的眼之間

掠過山巔低草的光陰

搖曳而過

最后停在牧羊人的身邊

點亮一簇簇火光

牧羊人披星戴月

在時光里長久地佇立

等候翻山越谷而來的呼喚

那些靜止如谷垛的云

將星辰圍攏

磨踵擦肩

齊聲低吟

像當時聚攏在火堆旁的祖先

這么多年的深夜

漫天的星如飛蛾撲火

陸續(xù)撞入牧羊人懷中

撞疼胸口

又同時碎成火星

墜入酒杯

燙傷他們的喉頭

最后

牧羊人唱出的歌謠

有觸手可及的星圖浮現(xiàn)

牧羊人說出的故事

有欲言又止的暗語呢喃

而倒退著回到故鄉(xiāng)的我們

和牧羊人并肩而立

望著漫山的細雨

緩緩地凝在樹梢草尖

坦誠卻無言以對

只有聽

大風烈烈

山泉潺潺

褪色的馬

褪色的馬

從瀑布的頂端和水一起躍下

永遠年輕的水

成群結(jié)隊的水

高喊著前方奔流不息的名字

要剝?nèi)ド值囊律?/p>

磨掉頑石的棱角

要給曾經(jīng)光鮮的馬

鋪就一條彩虹的路

獨立在野花深處的路

馬尾靜垂的路

水里布滿了光影的紋

風的秘密

被遲遲不肯動身的馬

一飲再飲

一匹迷路的馬

用一身的花團錦簇

在激流里跋涉

直到褪色

直到從瀑布的頂端

和水一起躍下

（責任編輯：李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