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
這樣喧鬧招搖的一群人我們已經(jīng)習以為常,就是個拍影視劇的現(xiàn)場,很多人圍著一臺機子轉(zhuǎn)圈,更多人聽從某一個或者某幾個人的命令,在北京一條臨時清空行人的胡同里走來走去。區(qū)別在于,這時候正下大雨,街道兩邊的四合院安靜下來。不是人工的,是實實在在地從天上落下來的,導演覺得好,天時地利人和今天都來了,所有人都不能走,隨時準備加戲。大牌明星演員坐在臨時撐起來的太陽傘的中心位置,二郎腿翹起來不知道在罵誰,這我們也很熟悉。不熟悉的可能是,看上去站在了傘下,其實只溜了個邊兒,站不如不站,因為雨水正好從傘邊流進他的脖子里,好像他站在這里就是為了用衣服與身體之間的空隙作為容器來接水的。擠不進去又不甘心從傘底下跑掉的這個倒霉蛋,我們可能不熟悉。他的表情很復雜,這個復雜很難看,五味雜陳,如果用在戲里,一定必是個天才和大牌的料兒,但現(xiàn)在輪不到他上場,雨毫無戲劇性,實實在在地從他的脖子往下,經(jīng)過前胸、后背、肩膀、腰、屁股、大腿、膝蓋、小腿,一直流到鞋子里。如果雨水的感覺比較完整,那它一定會知道,經(jīng)過的這是個年輕女人的身體,有的地方適時地挺起來,有的地方恰當?shù)匕歼M去,而且四肢修長,皮膚細膩,手感甚好,他是個她。這個女人叫王綺瑤,一年前從上海來。因為她比其他跑龍?zhí)椎娜罕娧輪T身份稍微高一點,才有資格站在傘底下,碰巧被雨水看見了細長的白脖子。
導演說,演什么都要敬業(yè),哪怕你沒有一句臺詞。王綺瑤聊可安慰,她還可以偶爾張一張嘴,在這個古裝戲里,她作為被老爺冷落的三姨太的替補貼身丫頭,平均每兩到三集有一句臺詞。比如今天,如果這一段拍得順當,接下來她就會在四合院的一個拐角處慌慌張張地出現(xiàn),渾身濕漉漉地撞見眼袋墜到鼻子兩邊的老爺,說:“啊,老爺!”這時候片場一片驚呼,老爺突然摔了一跤,這是劇本里沒有的動作。導演以為是該明星在自由發(fā)揮,在監(jiān)視器面前猶豫了幾秒鐘,打算弄清楚這一跤的深義,老爺對著一群人發(fā)了火,都瞎了啊,沒看見我摔了!導演才叫停,抓著腦袋對大伙兒說:
“今天就到這兒了,都回吧?!?/p>
王綺瑤濕了個透,卸完妝,換過衣服,打了個車就往家跑,熬姜湯還來得及。打車很麻煩,只要下一點兒雨北京就亂,滿街都是驚慌失措的人。等車的時候王綺瑤站在銀行樓底下避雨,感覺身體里的雨水繼續(xù)像蚯蚓一樣往腳上爬。記著,一定要放可樂,姜要切成細絲,越細越好。她在超市門口下車,買了瓶可樂出來時,雨停了。雨后的北京更顯臟,下得不徹底,雨腥味里夾雜了刺鼻的化學味。過天橋再走十分鐘就到家。當然也可以打車,她在猶豫是不是再奢侈一把。一輛車停在她身邊。她扭頭先看見的是車標,寶馬,傻不拉唧的一個圓圈,那藍色也傻,然后看見一個爆米花腦袋從車窗伸出來:“小姐,要車嗎?”
王綺瑤看見一張被夸張地修飾過的尖下巴陌生小臉,頂著一頭假發(fā)套似的頭發(fā),但她還是根據(jù)黑色唇膏認出來了對方是誰。她為什么就不能換一種顏色呢,難道男人只認為黑色才性感嗎?
“沒錯,Anny,我是Coco!”Coco從車上下來,一只腳矜持地邁上人行道,接著另一只顫顫巍巍地踏上來,秋天過半了Coco還赤腳穿著高跟涼鞋,每個腳指甲涂一種顏色,讓人生出一種把它們?nèi)粮蓛舻臎_動。她親熱地抱住王綺瑤。“你怎會在這里?”然后對從車里走出來的大肚子男人說,“老潘,這就是我總跟你說的Anny,我的大學同學,鐵哥們。她可是才女呀,全校男生都跟在后頭追?!?/p>
王綺瑤把Coco推開,可樂瓶子夾在兩人中間,硌得慌。她對老潘笑笑,打眼就知道這個四十來歲的男人除了有錢之外還缺了點兒東西,不過如果錢足夠多,缺的那點兒基本能夠補上。
“真是我大學同學,咱倆上下鋪呢?!盋oco又說。每個聲音都散發(fā)出燕莎化妝品專柜里的濃釅香味。
這是她的慣用伎倆。只有沒念過正經(jīng)大學的人才會不厭其煩地強調(diào)。王綺瑤決定滿足她,說:“咱能真誠點兒么?念書那會兒你后頭可是跟著一個加強連哪,一堆男生要對你唱《我的太陽》。”
Coco謙虛地說:“老皇歷了,還提。老潘在呢。要不我們一起吃個飯?”
老潘會意,躬身做邀請狀:“如蒙賞光,不勝榮幸?!?/p>
搞得都跟真的一樣。王綺瑤說:“改日吧,家里還有點兒事。謝謝?!彼哺愕酶娴乃频?。她倒是很想來一頓大餐安慰一下自己,這些天在劇組都是盒飯,回家也是隨便湊合一下,覺得很多年都沒吃上一頓像樣的紅燒肉了。幾年前,那會兒還在上海,沒現(xiàn)在這么潦倒,她跟朋友說,女孩子要是想吃紅燒肉了,那一定是饞得眼都綠了。為什么就不能好好吃頓紅燒肉呢。王綺瑤決定,如果可樂姜湯能阻止這場感冒,她就一個人找個湖南館子,結(jié)結(jié)實實來一碗“毛氏紅燒肉”,吃他個嘴角流油,腦滿腸肥,直到把自己惡心死。她們相互交換了電話號碼。
得承認,她還是受了點兒刺激。這個Coco,本名李紅娟,聽這名字就知道不是市區(qū)的,但是郊區(qū)也是北京的郊區(qū),她大可自稱老北京。誰能說在平谷山區(qū)長大的就不算北京人?至少她那河北腔比王綺瑤的上海咬舌頭普通話離正兒八經(jīng)的京腔更近。在她們那個圈子里,如果真有那么個圈子的話,京片子的確比普通話好使。在宿舍大家都努力讓舌頭打卷,卷兒越多越好,是個字都要追加上一個兒化音。沒有兒化音,發(fā)音的時候舌尖的力量跟不上,那你離北京就遠了。
在她們宿舍里,四個人,真是很慚愧,王綺瑤離北京最遠。這符合她們的地理現(xiàn)狀,李紅娟最近,“老北京”嘛,次之是唐山人,再次的從山東德州來,張嘴就一口扒雞味。上海距離北京跟王綺瑤的口音與京腔的距離一樣遠,遠得一個在北中國,一個在南中國,中間既隔了黃河又隔了長江。但是這不妨礙她們和其他同學從祖國的四面八方聚到這里,準備吃語言和藝術(shù)這碗飯。一切都可以改變,不就點兒舌頭上的事兒嘛。比如現(xiàn)在,王綺瑤的普通話,包括京腔,顯然比一般人都好。她對著鏡子苦練幾個月,最后累得舌頭都卷不起來,照鏡子時剛看見牙齒就開始犯惡心。有時候她都不能想象,祖上竟然是清廷的王爺,可以在北京城里吆五喝六、提籠架鳥、養(yǎng)一堆小妾、嫖一群女人的主兒。這么順下來她就是格格,難道語言的天賦就一點兒都不遺傳么。關(guān)于她是格格這件事,至少他們家里認為是千真萬確,如果不是因為某種特殊原因,她名字應該是愛新覺羅·綺瑤。可是造化弄人,說來話就長了??傊痪湓?,來之前父母交代了,去北京發(fā)展,好,這還是一次偉大的尋根之旅。
她們學校的名字很好聽,中國藝術(shù)學院。中國的,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沒辦法比這更大的名頭了。王綺瑤就是沖這個國字號來的,在上海時,輔導她的老師說,中央戲劇學院、北京電影學院也很好,你考不進去,那就它了。她就進了廣播影視藝術(shù)編導班。有一場入學考試,她考試結(jié)束時候計算了一下,所有答出來的都算對,也只能考五十三分,但最后得到的成績是九十二分。兩者如何換算,她一直沒搞懂。分到一個宿舍后,聽她們?nèi)齻€談論,個個都是九十二分,輪到她交底,她理直氣壯地說:我,九十五分。因為在她看來,一口歪歪扭扭唐山味的大屁股妞肯定考不到五十三分。
她們都是一個學校的,沒畢業(yè)很多人就散伙了,原因是,中國藝術(shù)學院遲遲不發(fā)畢業(yè)證,以各種借口延長學制,比如,你們早就知道,這個班并非全國統(tǒng)招,所以很多手續(xù)沒能及時到位,等等。但是每個學期都要繳納一大筆費用,費用之高,念完三五個北大都沒問題。與其待在學校里昂貴地等著遙遙無期的明天,不如咬牙跺腳離開了去發(fā)展,干影視這一行,又是女人,靠的是如花似玉的青春,晚了別抱怨沒趕上。可是為什么同樣沒拿到畢業(yè)證,她Coco,李紅娟,就能在下雨天坐在寶馬車里,黑嘴唇一點兒都不受風吹雨打;而她王綺瑤,被灌了一脖子水后,還得屁顛屁顛自己去超市買可樂煮姜湯呢。她憑什么?想當年,我王綺瑤也是上海電視選美大賽的第十三名,如果不是有貓膩,有人暗箱操作,我就是夢游時上場,也能打進前十名。這他媽什么世道啊。
說來真要話長,王綺瑤在來北京之前的確是風光過一陣子的。雖然說現(xiàn)在選美大賽眼看就要像卡拉OK大賽一樣普及,但你得承認,能夠在全上海,一輪輪過關(guān)斬將,還是有點兒道行的。你要知道參賽的都是哪些人,你就明白就算在一個城市參賽,也是相當不容易的。有上海的很多所名牌大學的女生,甚至有幾個已經(jīng)念到了研究生,而王綺瑤僅僅是個中專畢業(yè)的。當然,最后中專生也成了她落敗的原因,學歷不夠,難道學歷不夠等同于素質(zhì)跟不上?反正她在電視、報紙和上海以及全國人民的嘴上高頻率地出現(xiàn)了幾個月后,學歷成了她的軟肋。還有一個是普通話,某些被潛規(guī)則了的評委認為,她的普通話說得有點兒驚險,時刻讓人擔心會咬了舌頭。這就是現(xiàn)在的選美大賽,連舌頭擺放的位置都要管。只能理解為,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在她最后停滯在第十三名之前,媒體還是相當看好她的,好幾家企業(yè)、影視公司和好幾個老總包括某幾個政府官員,都通過各種途徑向她示好,希望大賽一旦結(jié)束就簽協(xié)議,代言廣告或者出演女一號,或者是出任老總的一號秘書和局長、部長們的紅顏知己。行情的確很好,不僅王綺瑤本人和她的指導老師——就是走在夜里也要戴墨鏡的知名策劃人馬先生——對前途看好,就是她父母,也頗為樂觀。老兩口沒事就坐在電視前嘀咕,這下好了,終于可以光宗耀祖了。不過如上所述,她停在了一個很不吉利的名次上,這也直接導致所有協(xié)議和意向迅速流產(chǎn)。
“就這么功利,就這么殘酷,”馬先生摘下墨鏡跟愛徒說,語重心長感人至深,“你沒有敗,是這個荒唐的世道敗了。它讓那些雞鳴狗盜之徒勝利,就說明它敗了,爛透了的那種敗。你要是去北京,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老師相信你。你要記住,有一種勝利就叫撤退?!?/p>
父母說的是另外一番話,同樣催人淚下:“瑤瑤,我們生下你的時候,就知道你是愛新覺羅氏的光榮。對愛新覺羅家來說,沒有什么不可能,你要代表我們打回北京城!”
別的就不多說了,面容姣好、身材秀拔的王綺瑤來到北京城,她和本名叫李紅娟的Coco同學,還上下鋪,經(jīng)常在半夜醒來時看見Coco的一條白腿垂下來,發(fā)現(xiàn)李紅娟雖然瘦,大腿上還是有橘皮現(xiàn)象?,F(xiàn)在,李紅娟把大腿包在顯然是老潘付了錢的裙子里,坐在一輛寶馬320里,她穿著裙子和涼鞋,但是坐在車里不會覺得冷。
所以王綺瑤忍不住要生氣。發(fā)泄憤怒的最好方式是花錢,打車的錢當然有,上了天橋又下來,老子打車回家。坐上車剛走二十米就開始堵,喘不過氣來的堵,一溜車都在摁喇叭。司機本來想說一段中南海里的大事顯擺一下,也被堵得沒心隋了,摁一聲喇叭罵一句娘。王綺瑤的心情更差,沒挪幾步,計價器的數(shù)字跳得好像比平???,弄得她也心驚肉跳的,跳一下就是兩個雞蛋。但她得忍著,這點體面要講。為此她安慰自己,也許不該怪罪Coco,她還是不錯的,如果說她在北京還算有個朋友,那也就是Coco了。作為老北京,在所有同學里,Coco能看上的也就是她王綺瑤;雖然也是因為她從上海來,向來都是上海人看不起外地人;還有,這是她私下揣測,也因為她曾是選美大賽第十三名,可惡的第十三名,以及她的格格身份;不過憑直覺,她覺得Coco并不相信她是清朝皇族后裔,要是我也不信,沒什么原因,這年頭裝神弄鬼的人太多了。
上樓的時候王綺瑤調(diào)整了步態(tài),堅決不能讓冤枉的三十一塊錢打車費在臉上顯現(xiàn)出來。樓梯黑燈瞎火,所有的燈都被有意無意地打碎了。五樓的樓梯向左的這個兩居室的房子,她和一個叫萬紫的女孩合租,每人每月付一千五,共用廚房和衛(wèi)生間,煤氣水電費平攤。她的鑰匙剛插進鎖孔里,房門就開了,萬紫穿著睡裙拉著門里的把手,領(lǐng)子很低,露出一大片暖洋洋的豐白胸部,臉上有種成功結(jié)束處女生涯的羞澀和幸福。但是以王綺瑤的經(jīng)驗和見識,她在至少三年前該結(jié)束的就全結(jié)束了。
“瑤瑤,回來啦?”萬紫問,“累么?”
“還行,”王綺瑤說,漫不經(jīng)心地按了一下鼻子,“可能昨晚睡覺著了涼?!?/p>
“那得多喝開水。我剛買了酸奶,帶杧果和獼猴桃果粒的,要不要嘗嘗?”萬紫拉開冰箱就要拿。王綺瑤注意到她的兩只拖鞋穿反了,她的房門半關(guān)著,傳來另一雙更加沉重的腳謹慎的走動聲,然后瞬間,她覺得聞到復雜的荷爾蒙氣息,若有若無,但一定在,或者她認為一定在。這個場景她不是沒撞見過,但覺得今天有些不同。萬紫又說:“瑤瑤,嘗嘗吧,味道真的非常好?!焙醒b酸奶往她手里塞。
王綺瑤就明白了,她的熱情不同尋常。萬紫不是這樣的人,雖然她從南京來,江南富庶之地,卻一貫摳門。這也可以理解,江南人未必都有錢,而在北京混得不好的必定都摳門,不會生活也逼著你學會了,大手大腳你活不下去。她在附近一個服裝批發(fā)城當?shù)陠T,賣絲巾、襪子和內(nèi)褲等小東西,過手的錢都不大。看小的東西久了,人也跟著小氣,以前買了雞蛋,放進冰箱之前都要在上面用筆編上號,理由是,她是個糊涂蟲,吃錯了王綺瑤的雞蛋那多不好意思。王綺瑤一生氣,第二天就去買了“咯咯噠”金裝,微笑著說:“咱倆買的牌子不一樣,不用區(qū)分啦?!备愕萌f紫一臉花紅柳綠。
現(xiàn)在一定是有求于她了。王綺瑤用鼻息笑了一下,把酸奶放回冰箱,說有點兒感冒,不宜吃涼的。
萬紫又說:“你有姜嗎?我有的,要不要幫你切一下?”
“謝謝,你不知道我要切成什么樣的。”王綺瑤開門進了自己的房間。
萬紫也跟著進來了,磨磨嘰嘰半天,終于說:“瑤瑤,跟你商量個事兒啊?”
“說唄?!?/p>
“我男朋友剛換了工作,離這不遠,沒找到合適房子,想來我這里住幾天。”
王綺瑤的耳朵動了一下,果然。她條件反射似的做出反應:“不方便吧?也不合適啊?!?/p>
“我也知道,這不是應個急嘛。水電、煤氣費我們承擔三分之二,行嗎?”
王綺瑤心里冷笑,挺會算賬啊,為什么不把房租也算進去呢。一生氣,態(tài)度就有點兒硬,但聲音倒軟下來了:“不是這么回事。其實吧,從錢的角度,我倒是合算的。不說那些生活費用,房租原本咱一人一半,多一個人我還只交三分之一呢。就是多個男人,上廁所啊,洗澡啊,換衣服都不方便。”
萬紫的胖下巴就掛下來了。原本想借此省點房租的,又讓王綺瑤給逮著了,只好訕訕地笑,說:“那我們再找找看吧?!贝曛鴥芍皇只亓俗约悍块g。
王綺瑤聽到響亮的關(guān)門聲。此刻窗外暗下來,北京的夜晚降臨。馬路上照樣車馬喧囂,這個世界缺了誰都照樣繁華熱鬧,而她的小屋里凄清簡陋,即使她把床頭燈都打開,即使她買了那么多廉價的、女孩子喜歡的、溫暖可愛的小玩具、小擺設(shè)來裝飾,這個閨房依然像她身上一樣冰涼。在這樣的屋子里跟萬紫這樣的女孩子還得鉤心斗角,真是沒意思透了。她覺得一點兒力氣都沒有,衣服沒換就躺倒在床上。她明白萬紫在北京的不容易,可是誰又容易呢,她再不容易,如果男朋友住進這里,總還有個人為自己撐腰啊,她有誰呢,煮碗姜湯還得親自動手。
等她起來去廚房煮姜湯,經(jīng)過萬紫房間時,還聽見萬紫在和她男朋友說:“別著急,我再和她商量商量……”她還沒死心。王綺瑤只作沒聽見。
兩大碗姜湯和三袋同仁堂感冒清熱顆粒,總算把剛露頭的感冒給壓回去了。堅決不能生病,耽誤戲是一個原因,還有個原因是看病太貴,如果你不備點兒常用藥,感個冒進醫(yī)院沒一兩百塊錢出不來。王綺瑤每天都去片場,到了那里有戲沒戲都得化妝,導演在現(xiàn)場經(jīng)常冒出新想法,她這樣的小角色必須隨叫隨到。這一天化完妝她正閑在陰涼地里,免得太陽把粉底后面的面油給曬出來,手機響了。
萬紫在電話里說:“哎呀Anny?!?/p>
王綺瑤一愣,半天才回過神來,叫自己呢。
“這名字真好聽,怎么不告訴我?剛有人打電話找你,我還以為打錯了呢,我讓她打你手機了?!?/p>
王綺瑤懶懶地謝了她。這需要通報么?看來對男朋友住進來還不死心。這個“Anny”是Coco的專利,也只有她這么叫。那會兒她們剛進學校,有個晚上她跟Coco一起去三里屯釣老外,見了幾個大胡子的洋鬼子,Coco一副清純相,介紹王綺瑤時,順嘴說了個“Anny”,一晚上幾個老外就Anny長Anny短,叫了一晚上最終也沒釣上,打車錢都沒幫忙付上。王綺瑤不喜歡這名字,什么Anny,全世界用得最多的英文名就是這個,虧她想得出來。Coco給自己倒是取了個挺大氣的名字,還搭了香奈兒的車。順嘴一個名字也要壓她一頭。不過王綺瑤也沒太在乎,畢竟Coco還帶自己出來,想起來這場合給她個洋名裝點門面。
她對萬紫說:“以后別叫什么Anny!”
剛掛電話,又響了,這回是Coco,上來就問:“忙啥呢?”
“能忙啥,拍戲唄?!?/p>
“行啊大明星,咱們見一面唄。我去找你?”
“免啦,說個地兒,收工我去找你?!?/p>
她可不想讓Coco看見這一身簡陋的丫頭妝。
晚上在亞運村見面,Coco打車帶上她,去中關(guān)村附近的一家店吃正宗的重慶烤魚。車過四環(huán),巨大的鳥巢正建著,很多人在燈火輝煌的鋼鐵架上忙活。王綺瑤想起剛來北京時,她就跑過來看鳥巢,那時候鋼架子就搭起來了,過了這么久,還在搭。就說:
“我怎么覺得奧運會遠在天邊呢?”
Coco說:“不該操心的別瞎操心?!?/p>
王綺瑤就說:“不操心。我就是覺得所有事情都遙遙無期。”
“你著急了?沒個盼頭?”
“不知道。這些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北京很大?!?/p>
“Anny,”Coco把手放到她肩頭,“咱倆一樣,我們需要成功。再拖下去我們就老了?!?/p>
王綺瑤眼淚唰地就滿了眼眶。“你認為,我們還沒老么?”
這一天,她們二十六歲。出租車司機自顧吹起口哨,齊秦的一首老歌,《大約在冬季》。這個秋天的傍晚其實很漂亮,四環(huán)上出奇地不堵車。
烤魚要的是麻辣味。如果說王綺瑤來北京后有大的改變,開始吃辣算一個,而且是麻辣。這在上海時是不可想象的。她喜歡花椒的麻味在舌尖上突然綻放的那一瞬間的感覺,所以你能看見她不時夾兩粒花椒放進嘴里。她們聊藝術(shù)學院的同學。
“小米現(xiàn)在是職業(yè)小三,過得還滿滋潤的?!?/p>
“早早跟一制片人混著拍電視電影,也就溫飽水平。”
“知道么,那個丁丁最慘,一頭子勁兒要當明星,又沒后臺,劇務都敢占她便宜?!?/p>
還有那個秦莎莎、胡晴、范可心、發(fā)面饅頭、嬌滴滴、顧麗娜,大同小異,不管離校的還是在讀的,都是一筆糊涂賬,一本不折不扣的爛賬。王綺瑤覺得再這么聊下去,想死的心都有了。
店里的人越來越多,人聲嘈雜。這家店仗著味道好,堅決不開分店,也不擴大經(jīng)營,一共十六張桌子,愛來不來,來晚了門口排隊去。像王綺瑤在上海時跟大老板去吃的居民樓里的私房菜,門臉小,就三五張桌子,紅燒肉一盤賣一百,嫌貴騰地方讓別人坐。Anny和Coco,兩個取了洋名的中國姑娘,必須放大聲音才能讓對方聽清楚,為了防止嗓子啞掉,她們不停地喝啤酒。先來一扎,又來一扎,忍不住說到了自己。Coco說,她想開一家服裝店,錢不夠,想找人投資,那個老潘目前就是統(tǒng)戰(zhàn)對象。錢為什么就那么重要呢?她喝干杯里的啤酒,斜著眼問王綺瑤。王綺瑤想,我他媽的還想問你呢!要不是因為幾個臭錢,我搬出去找房子自己住了,省得一回去就看見萬紫那雙心懷叵測的小眼睛。她有時候覺得萬紫男朋友看她的眼神有點兒不對,某一瞬間突然就冒出嗖嗖的涼氣,瞅著挺疹人的。
“要不搬過來和我一起???”Coco兩眼立馬放了光,“我租的那房子還空一間,咱倆做伴?!?/p>
“合適么?”王綺瑤的意思是,會不會妨礙Coco的私生活。
Coco立馬會意,白了她一眼?!跋肽娜チ四?!我就那么亂么?再說,咱倆又不住一個屋。”
王綺瑤想,好吧,再亂也是亂在人家自己屋里,自己只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行了,頂多不該聽的聲音大了,把耳朵給塞上。她總比萬紫和她那個眼冒涼氣的男朋友可靠。就這么定了。
Coco很高興,“來,祝賀同居成功!”舉起杯子和王綺瑤的碰在一起?!皠e擔心,房租還是一人一半。就不信咱倆雙劍合璧,不能成點兒什么事兒!”
王綺瑤明白了,這個Coco混得也不像表面上那么光鮮啊。同命相憐的溫暖立馬出來了,對服務員揮揮手,再來一扎。
兩人喝得都有點兒大。出了門夜已深,街上清冷了一些,路燈更亮了,各種霓虹燈轉(zhuǎn)著圈閃動。Coco腳底下發(fā)飄,嘴上倒堅強,對著中關(guān)村大街突然就喊:
“你等著,我李紅娟,要開一家他媽的最?!恋牡?!”
嚇王綺瑤一跳。王綺瑤抓住她胳膊,“干嗎呢?找警察叔叔批評?。俊?/p>
“怕他個屁!”Coco雙手拍著王綺瑤的兩個肩膀,“你以為誰會在乎你?”
“咱自己在乎自己,好不好?”王綺瑤用她悲傷的雙手把Coco的雙手放回該在的位置,“走,回家去?!?/p>
到Coco那里看了房子,王綺瑤決定搬。房子不錯,比現(xiàn)在的地段繁華,用Coco的話說,社交比較方便。打車三十塊錢,既能到國貿(mào)和三里屯,也能到什剎海?;氐阶√帲f紫說,覺得他倆挺不容易,她就在外面新找了房子,這就搬,趁熱找房東把手續(xù)辦了吧。萬紫高興壞了,北京的房價喝了雞血似的往上跑,這么便宜的房子再也不可能租到了。看萬紫樂得屁顛屁顛給男朋友打電話,王綺瑤還是有點兒難過,心想哪一天混成萬紫這樣,不如死了算了。
但一時半會兒也看不到能混好的跡象,眼前的這個戲結(jié)結(jié)巴巴拍完了,她的身價并沒有漲上去,沒人去注意一個好幾天才吭一聲的丫頭演技如何。她也得承認,她并不比別人演得更好,當她想擅自加一句臺詞時,導演就會大聲喊停,然后質(zhì)問她,沒睡醒?沒睡醒別來片場!現(xiàn)在王綺瑤在等下一個戲,那個更像包工頭的經(jīng)紀人說,一有消息就通知她,先回去休息。王綺瑤只好在家待著,沒事就跟Coco閑扯。
和王綺瑤虛幻的明星夢相比,Coco更務實,因為她的努力可以看得見。比如,她想找人投資服裝店,錢到位就能開張。慢慢掙了錢,就去倒飭一個美容會所,自己當老板,做大后搞連鎖,美容美發(fā)美體按摩一條龍,那時候名叫Coco美容會所的連鎖店將遍布全北京,一直開到平谷去。她要做的就是在家里數(shù)錢。聽起來相當誘人,關(guān)鍵是老潘貌似真的愿意為她放血,這從最近他們的行蹤可以看出來。半個月內(nèi),老潘來Coco的房間三次,進了門就從里面反鎖,很快Coco快活的哼唧聲就傳到隔壁王綺瑤的耳朵里,聽得她臉紅心跳,上下半身像被貓爪子撓了一樣。老潘的態(tài)度很好,從房間里出來就順帶把王綺瑤也請到館子里。未必多豪華,總是請了。Coco哼唧一次,王綺瑤就覺得她離她的服裝店就近了一步。這讓她備感壓力,老閑著不是個事兒。人家有男人傍,她卻坐吃山空。
經(jīng)紀人總是同一句話,再等等。空等人容易變老,得動起來。那就尋根問祖,這是她北京之行的又一重大任務。找到了,她還去跑什么龍?zhí)?,一下子富貴登天,想干嗎干嗎,演什么樣的女一號那得看她心情好不好。抽空再嫁個好老公,做回阿拉的格格去。
關(guān)于她的祖父,據(jù)說是清朝最后的皇族,還沒生下來就成了平民。那時候兵荒馬亂,王爺家也早早遇了變故,她祖父跟著她曾祖母娘兒倆相依為命,懷里面應該沒揣銀子。她曾祖母是側(cè)室,側(cè)到什么程度她也不知道,想必她父親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會說,因為她父親說,他們家根正苗紅,絕對是嫡出。就算是,孤兒寡母也不敢聲張,所以她祖父改了姓,對他們來說,姓什么都比姓愛新覺羅更安全。后來寡母早亡,改了姓的小王自己把自己拉扯大,新中國成立后結(jié)婚生子,就是王綺瑤她爸。盡管改了姓,做了父親的小王遺傳的貴族氣沒改掉,一不小心在革命中露了餡,一幫人圍上來討伐批斗,聽說被打成了瘸子。為了避免連累妻兒,他們離了婚,老婆把兒子帶到了上海,先是天各一方,后來音信隔絕,再也沒有聯(lián)系上。
很多年里瘸子小王,現(xiàn)在應該叫老王,一直被認為已經(jīng)死掉了,那時候大家的革命積極性很高,把活人斗死不算稀奇。據(jù)王綺瑤奶奶回憶,她離京時老王已經(jīng)虛弱得走五步就得歇一歇,否則氣不夠喘。這種身體吃人參都活不下來,何況根本沒人參。當然王綺瑤奶奶現(xiàn)在也死了??墒牵蝗磺皟赡晖蹙_瑤的父親,現(xiàn)在也被人稱為老王了,從自北京出差回來的朋友那里聽說一個消息,該朋友在一個王府井百貨大樓里見到一個老頭,長相酷似王綺瑤她爸,看那氣派,應該是某家大公司年邁的老總。老王開始不信,以為是朋友的恭維話,第二天早上起來照鏡子刮胡子時,看著鏡子里五十多歲的臉,一下子呆掉了。以他的長相,別人不要說長得相似,就是照著他的臉化妝都化不來,王綺瑤是他親生女兒,也沒能把他獨特的長相遺傳過去,所以,老王捏著刮胡刀就在鏡子前走神了,一直到他老婆過來叫他吃早飯。
“我爸可能沒死。”他在鏡子里對老婆說。
“你說什么?”
“我爸可能還活著!”
他的眼神讓王綺瑤她媽覺得大白天見了鬼。從她認識老王的那天起,她就被告知從沒見過面的公公死去多年了,現(xiàn)在丈夫突然說,他爸可能還活著,真是大白天見到鬼。老王很認真,胡子刮了一半停下來,坐在飯桌前專心致志給老婆講道理,為什么說他爸可能還活著,而且很可能是個大富翁??赡苄越^對是有的,老王當年雖然身體不行了,但未必就一定會死。王綺瑤她媽點點頭。她不怎么相信公公會突然活過來,還變成個大富翁,雖然大富翁三個字聽了讓人心潮澎湃,但她絕對相信老王的這張臉天下找不出第二張,不管你到哪天找。她當年認識他,就是因為在黃浦江邊散步時,發(fā)現(xiàn)對面走過來的小伙子竟然長了那么一張奇怪的臉,忍不住走過去又扭回頭看了一眼,正好老王此刻也回頭,目光撞一塊兒去了。老王有了一個搭訕的理由,接著就拿下了。結(jié)婚以后,老王問老婆為什么喜歡他,她說,主要是覺得他那張臉好認,走到哪里都丟不了。這是玩笑也不是玩笑,找一個跟別人不一樣的老公是每一個年輕姑娘的志向。
至于老王的臉獨特到什么程度,他老婆也說不好,絕對不是丑,當然也算不上多漂亮,就是有特點,太有特點了。她描述不出來,但一見到肯定能在第一時間里認出來;就像王綺瑤學英語,讓她說桌子怎么拼,她總也想不起“desk”,但一看見“desk”,她立馬知道這是桌子。所以,王綺瑤她媽坐在飯桌前,找不到反駁丈夫的理由。
“你想,如果我爸還活著,一是我就有父親了;二,如果真是個富翁,那我們?nèi)兆泳秃眠^了;三,我跟你說過很多次了,咱們家是皇族,我是正宗的愛新覺羅氏,找到父親我要證明給所有人看:阿拉跟他們不一樣!”
王綺瑤跟家里打了個電話,說:“從明天開始,走街串巷我也要把爺爺找到!”
可是北京何其之大,過千萬的人口,一個人隨便往哪一蹲,那就是水在水里油在油中。好在她爺爺不是個平頭百姓,至少在王府井百貨大樓里時看起來像大公司的老總,氣質(zhì)和風度是最好的身份證。王綺瑤在網(wǎng)上搜“王世寧”三個字,叫這個名的人成百上千,就在北京也有兩位數(shù)。她一條條打開看,符合年齡的只有兩個,一個在居委會工作,是女的,一個半年前已經(jīng)去世。沒準改名字了,她就搜“王世”和“公司”,搜“王世”和“老總”,搜出來的也沒一個靠譜的。這說明,虛擬世界也靠不住,還得實實在在到現(xiàn)實中來找。
有兩個方法:一是往各個公安局派出所跑,請人家?guī)兔?二是自己像貨郎一樣走街串巷,走到哪兒算哪兒,直到某一天為了拍打一只討厭的蚊子一扭頭,看見了,那個比她爸老好幾號的人赫然就站在旁邊,很有氣派地背著手,然后他開始走動,左腿微微有點跛,但他掩飾得非常好。
可是第一條在這里行不通,王綺瑤去了最近的派出所,被人家拒了,你誰???就是國家公務員來也得帶著蓋公章的證明。她又不愿隨便托個不熟悉的人來幫,萬一找到的是一個只會在大冬天溜墻根曬太陽的半死窮老頭,她臉往哪兒擱?她必須確信了祖父是個人物以后,才允許別人跑過來瞻仰。否則,她寧愿他作為一個抽象的祖宗存在于朋友們的記憶里。現(xiàn)在只能使用第二種方法。笨是笨了點兒,安全。
開始的幾天里,她把北京最好的幾個社區(qū)和別墅區(qū)都跑了一遍。照正常理解,她祖父這個年齡應該待在家里頤養(yǎng)天年了。她能想象她祖父在離開妻兒之后,一定重組了家庭,現(xiàn)在,他必將兒孫滿堂,他會在早上或者傍晚在小區(qū)和附近的公園里散步,牽著老伴或?qū)O子輩的手。這個場景如此美好,每當王綺瑤在高檔社區(qū)的門口看見天倫之樂,都把自己感動哭了。那些有錢的老頭,如果有一個真是她爺爺,如果他牽著的是她的手,那該有多好。那些體面的老頭長得跟她爸一點兒都不像。
然后跑北京的各個重要的商業(yè)區(qū),出入各種寫字樓。她希望祖父能夠以視察公司的名義重新出現(xiàn)在繁華的地方。一旦出現(xiàn),她肯定一看就能認出來。她的愛新覺羅家族驕傲的爺爺從豪華轎車里出來時,必定有人開門,有人攙扶,有人在雨天提前把傘撐好,邁進公司大樓時,身邊圍了一圈人,可能會擋住他殘疾的左腿,但擋不住他的臉。父親說,祖父的個頭甚至比他還高。她記得他的臉,絕不會看錯。出入寫字樓的老先生很多,被前呼后擁地進去的也很多,為什么偏偏沒有她祖父呢。
還可能在各種購物中心,她爸的朋友不是說在王府井百貨大樓里見到的嗎?那好,去王府井。那里沒有再去燕莎友誼商場,亮馬橋的燕莎和遠大路上的金源購物中心的燕莎,然后去當代商城、雙安商場、西單購物中心、國貿(mào)商城、東方新天地、寰宇新天地、美美時代百貨、天空大道,等等。反正豪華高檔的購物場所都得走一遍。以她祖父的身份,差一點兒的地方去了掉價。這些金光閃閃的地方花去了王綺瑤絕大部分時間,卻也是她最開心、同時也最痛苦的時光。那么多好東西,那個精致和品位,即使不來找人只是閑逛,也如此之養(yǎng)眼,女孩子逛商場,那個精神享受不必多說;但這個富麗繁華的過程也常常揪心,好東西都是人家的,她只能看,口水和絕望的淚水一起往肚子里咽。原來都說,不到北京不知道自己官小,不到深圳不知道自己錢少,純屬屁話,你現(xiàn)在要是到了北京,你會發(fā)現(xiàn)你錢更少。
王綺瑤憂傷地出了天空大道的門,來到凡間,一陣大風差點把她送了回去。她劇烈地哆嗦了幾下,渾身皮膚驟然間收緊,她本能地一手捂住衣服下擺,一手抱住胳膊。冷,北京的深秋帶著更大的憂傷降臨了。旁邊經(jīng)過一個貴婦人,穿裙子和黑帶子涼鞋,腳指甲血一樣紅,裙子外面是雪白的貂絨披肩和貂毛圍脖,僅這一套制作精良的動物皮毛,價錢至少在五位數(shù)以上。王綺瑤覺得身體有點兒空,感到了累,搖搖晃晃地站不住,她不想沒品位地坐下來,但還是在臺階上坐下了?;◢弾r的臺階比這個秋天還涼,王綺瑤的眼淚嘩嘩地就出來了,她委屈。她對著浩浩蕩蕩的北京大風張大了嘴:
“王世寧,你這個老不死的,給我滾出來!”
經(jīng)紀人來電話,一個新戲,剛談好的第二天又黃了,制片人突然抽風,非得科班出身的女演員。只能說那家伙腦子壞了,科不科班有啥關(guān)系呢。不過這個時代依然如此,凡事講究出身,中戲和北影的演員就是市場好,好像只要拿了一張他們那里的畢業(yè)證,就等于是豬肉身上蓋了一個免檢的藍戳,可以放心地賣個好價錢了。經(jīng)紀人說,只能繼續(xù)等了。
該死的中國藝術(shù)學院!吞了那么多錢也沒能給她個畢業(yè)證。王綺瑤又郁悶了,半夜里敲開Coco的房門,拎著一瓶普通的長城干紅,非讓她陪著一起喝。
“你還沒搞到證?”Coco從被窩里爬起來,對此好像很吃驚。
“你拿到了?”王綺瑤更吃驚。
“我是說,假的?!盋oco一口干掉了半杯紅酒。她的心情比王綺瑤好不到哪里去,老潘想睡就來了,提上褲子就開始磨嘰,血也不是不放,可每回都是被逼急了才仨瓜倆棗地往外掏,這么個節(jié)奏往下掏,Coco在四十歲之前能把理想中的服裝店開起來就算是樂觀估計了?!半S便哪個學校,整一個。幾百塊錢的事兒?!彼龔某閷侠锩鲆粋€綠面子的硬皮本,翻開來,李紅娟同學,畢業(yè)于首都師范大學藝術(shù)系,本科。
“這成嗎?”
“有什么不成?你去看看那些混得人模狗樣的,有幾個真材實料?別逗了我親愛的Anny,你以為咱那個啥藝術(shù)學院不野雞啊?說白了不就是拿錢買個證么?都是花錢買的,真的假的有啥區(qū)別?”
王綺瑤把Coco的畢業(yè)證翻來覆去地看,心里還是沒底。別人給個假的跟自己去弄個假的,在她看來是不一樣的;前者別人是小偷,后者自己是小偷。
“別傻了,格格小姐。別人偷你,你偷別人,還不都是通奸?洗洗睡吧。”
“那你說,我要辦,該辦哪個學校的?”
“就想在演藝界干下去,等著那金雞百花獎?”
“想?!?/p>
“我想想。中戲和北影我看就算了吧,太招眼,傳媒大學吧,專業(yè)也對口?!?/p>
“不會出問題吧?”
“出了問題會死人?。磕闶遣皇歉窀癜∧??”
王綺瑤不吭聲了,喝了一杯壯膽酒,回房間睡了。
大街上辦假證的很多,王綺瑤經(jīng)??匆娙诵械篮凸卉囌九粕腺N滿了小廣告,只是從未認真看過。有了這個心,再見到她就留意了,竟然有那么多抱孩子的年輕女人坐在街邊,見人就問:“辦證嗎?”但這樣的女人一走到她面前,王綺瑤總是趕快躲開,仿佛對方是瘟疫。倒不是恐懼,而是沒法正視那些可能與她同齡但顯得比她大很多的女人的臉。她們的臉上只有最樸素的干澀的交易欲望,除此之外一片空白,盡管懷里抱著幾個月大的孩子,卻找不到新鮮的妻子和母親的表情。她不能容忍一個年輕的女人和母親用這樣的臉面對她,她覺得莫名的難過。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是否也會長出這樣一張臉。
好了,現(xiàn)在她在街邊的麥當勞里坐下來,慢慢地喝一杯咖啡來壓驚。世界涼風四起但很熱鬧,王綺瑤透過玻璃墻往外看,想如何才能和辦假證的安全、坦然地接上頭。
到傍晚,她看見一個八九歲模樣的男孩從天橋上走下來,走一步彎一下腰。近了,才看見他是在往地上貼小廣告,動作極為嫻熟。他的手里有很厚的一沓,撕掉撲克牌大小的小廣告的背膠,彎腰貼到路上,跟著踩上一腳。然后重復這一列動作,貼下一張。他走過后,一條小廣告拼成白線條歪歪扭扭地伸向遠方。王綺瑤抓起小包就往外跑,順著小廣告追上小男孩。她說:“小朋友?”
那男孩警醒地扭過頭,目光里有冷颼颼的敵意。
“能請你,幫個忙嗎?”王綺瑤謹慎地對他微笑。
小男孩穿一條褲腿短缺了一截的運動褲,如果不是布料縮水,就是最近他突然長高了。他的回力牌舊球鞋光著腳,光溜溜的干腳脖子有點黑?!啊聊銒?!”小男孩的確就是這么說的,然后轉(zhuǎn)身就跑。如同離開之前匆忙間說的—句祝福語。
王綺瑤直起腰,覺得秋風吹出了她的眼淚。她把兩個拳頭攥緊,慢慢地轉(zhuǎn)身,這時候回家還來得及做一頓可口的晚飯。
最終的結(jié)果是,她買了一張新的手機卡,照路邊一個小廣告上的電話打過去,對電話那頭的一個普通話走樣的男聲說:“我要辦一個假證!”她把“假證”兩個字咬得很重,這兩個字的發(fā)音,她自信比京片子還要標準。
他們約好在翠微大廈門口見面,下午五點。王綺瑤必須提供自己的兩寸免冠照片,談好了價,一個本科畢業(yè)證加一個學位證,一千塊錢整。Coco覺得貴了,她的兩個證才八百。但對方在電話里說,一分錢一分貨,如果誰能辨出來他們的證是假的,白送。王綺瑤說好,誰都是為了真才去辦假的。那個三十來歲的男人給王綺瑤的感覺不是很好,普通話土也就罷了,那張臉長得就讓人不放心,鼻子嫌短,嘴過大,整個五官一副操之過急的樣兒。但是他隆重地重復了之前的許諾:請放心,一分錢一分貨。定金五百,一周后此時此地交貨。
那天刮大風,塵土漫天像要來沙塵暴。王綺瑤站在翠微大廈的玻璃門里面,心里有點兒打鼓,腦子里老出現(xiàn)電影里毒販子接頭的畫面。她在想短鼻子出現(xiàn)之后,他們怎樣才能把貨交得神不知鬼不覺。手機響了。
“王小姐你好,到了嗎?”一個陌生的男聲,普通話比短鼻子標準多了?!拔以诖湮⑼饷??!?/p>
“你是?”
“送貨啊?!睂Ψ秸f完竟然發(fā)出了放松的笑聲。
王綺瑤從翠微走出來,大風吹走了所有人?!澳阍谀膬海俊?/p>
“風大,在車里?!?/p>
王綺瑤站在翠微門前的廣場往前看,一輛銀灰色的寶馬車停在路邊上,一個男人從車窗里伸出手對著她揮動。她走過去。那人說:“上車?”王綺瑤猶豫了,陌生人的車,但證在他那里,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那人說:“要不你先進翠微,停好車我就過去。蘭蔻專柜見?!本褪沁@句話讓王綺瑤放了心,這是個懂女人的男人,做不了歹徒。她拉開車門,坐到副駕駛座上。
沒有意外。很干脆。兩個證和真的一模一樣。
“小吳有點事兒,我代他。滿意嗎?”那人說,伸出手,“寧長安,認識一下?”
王綺瑤看見他把手表戴在右手,卡地亞山度士系列,商場標價應該在四萬左右。王綺瑤沒伸出手去被握,開寶馬車,戴卡地亞表,一點兒都不符合她對辦假證人的想象。
“對不起,掙錢的手都不太干凈?!睂庨L安把手收回來,自嘲地笑笑,“要是請王小姐留個電話,可能更沒希望了。”
“你不是有么?”
“咱們都不笨,你這號恐怕一會兒就該扔了吧?為表誠意,我把自己的號先給你。交個朋友唄。來北京混飯吃,都不容易是不?”
“你還不容易?瞅這裝備。”
“我這就是驢屎蛋子,外面光。不值幾個錢?!?/p>
這個人不討厭。不會超過三十八歲,要不就是毛寸的發(fā)型替他加了分,長得不錯,有點黑但比較清爽。沒有啤酒肚,這非常好。
“還防著呢?”他又說。
“記吧?!?/p>
記號碼的時候?qū)庨L安說:“是不是以后就可以經(jīng)常請你吃個便飯?”
“那要看我心情好不好。”
“今天晚上呢?”
“風大,心情不好。”
“沒問題??傆泻玫臅r候?!?/p>
五天后寧長安打了電話來,王綺瑤突然有種驚喜,這感覺讓她有點兒瞧不上自己。但驚喜是實在的,她就一邊恨自己一邊答應了寧長安的邀請。事實上這幾天她一直隱隱地希望他找上門來,雖然這希望比較渺茫,她知道對很多男人來說,順便跟女人勾搭一下完全是習慣性動作,轉(zhuǎn)眼自己都忘了。寧長安說:“給個地兒,去接你?!?/p>
第一頓飯一定要隆重,這是寧長安的觀點,所以要去萬龍洲吃海鮮。王綺瑤對海鮮其實不感冒,吃完了皮膚過敏,不過她沒吭聲。海鮮可以不吃,但不能不點,這是身價問題。所以寧長安點了澳洲龍蝦,王綺瑤也沒有吭聲。她把張牙舞爪的大龍蝦擺在面前三個小時,一下都沒碰,飯局結(jié)束時,她對寧長安說,嗯,這只龍蝦很漂亮。
寧長安口才不錯,車轱轆話說得都好聽。他說這幾天他一直在猶豫,是不是該打這個電話,打了怕別人煩,不打自己又煩,最后決定打,已經(jīng)過得這么不容易了,寧可煩別人也不能煩自己。說得王綺瑤忍不住樂了。接著他又說,從現(xiàn)在開始他已經(jīng)再為下一個電話焦慮了:打,怕別人更煩,因為是第二次了;不打,自己顯然更煩,也是因為第二次了。事情總是會越發(fā)的麻煩。所以他問王綺瑤:
“你說我下次打還是不打?”
“你該問的是手機?!?/p>
“我要是打呢?”
“你應該繼續(xù)問你的手機。”
“我猜,后天晚上你心情一定很不錯?!?/p>
“你就這么見不得我心情好一點兒?”
寧長安笑了,王綺瑤矜持了半天還是被繞進去了。寧長安說:“就這么定了。”
兩天后,他們?nèi)柤也损^吃宮廷私房菜。又隔一天,去了全聚德。然后寧長安突然沒了消息。王綺瑤以為他沒耐心了。在全聚德,他給王綺瑤夾烤鴨時順勢抓住了她的手,被她推開了,王綺瑤說:“請你尊重我?!彼簿褪亲鲎鰳幼樱思抑皇桥雠鏊?,又不是上來就扒褲子,犯不著。但她的臉陰得厲害。剩下的半頓飯時間,寧長安的話明顯少了,一副自責和深刻反省的樣子。足足過了十天,才來了電話:“我已經(jīng)在巨鯨肚的黑暗餐廳定了位子,請務必賞光。”那天下午他五點就到了王綺瑤樓下,天有點兒冷,王綺瑤坐進車里時打了個哆嗦。寧長安打開暖氣。去巨鯨肚的路上,車繞了一個彎,先在一家商場門前停了下來。寧長安說,你該添件大衣了。
售貨員對所有顧客都說好:那件大衣簡直就是為王綺瑤量身定做的,邊邊角角都妥帖。六千六,絕對物美價廉,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王綺瑤知道這行情,這樣的大衣她算撿著了,但價錢還是讓她抽了口涼氣,要脫下來。寧長安手一揮,制止她,對售貨員說:
“標牌拿掉。就它了?!?/p>
在車上,王綺瑤說:“回去我還你錢?!?/p>
“一談錢人就遠,就不能讓我靠你近點兒?當禮物了。今天是什么節(jié)?哦,周六,周末也算節(jié)假日嘛,就當周末禮物了,不嫌棄就行?!?/p>
巨鯨肚黑暗餐廳王綺瑤頭一次去。竟然有人想出來弄個黑燈瞎火的地方給人吃飯,這歪歪點子有點意思。一進去王綺瑤就明白了,什么人會最喜歡到這里來吃飯,心里也有了準備,所以飯吃到一半,寧長安的手伸到她腿上時,她沒有大驚小怪,更沒有大呼小叫。她知道,遲早的事。寧長安的臉在黑暗里只是個模糊的輪廓,側(cè)影挺好看,很男人。王綺瑤把眼睛閉上,看見了他明亮的右手慢慢伸進了自己的衣服里,她的身體連著抖了幾下。這個餐廳真是安靜。
睡到一塊兒是下一次的事。不能讓人家覺得拿一件大衣就端不住了。下一次他們從格格府出來,王綺瑤的情緒不太好。格格府是家時髦的館子,服務小姐穿著清宮服,裊裊娜娜地伺候你,花了錢坐到這里,你就是格格。這勾起了王綺瑤了無頭緒的尋根夢,她可是真格格啊。寧長安敏銳地察覺到了,軟磨硬泡知道了原委,立馬拍胸脯許諾:“哥哥我干這一行,三教九流都有交道,從現(xiàn)在起哥哥我上心了。今兒咱倆吃的是二人小宴,哪天一準叫你吃上格格府的團圓宴!”然后心疼地把王綺瑤抱進懷里,再沒撒手,一直抱到了酒店里。在床上忙活時,寧長安說,瑤瑤,你何止是格格啊,你是皇后,是皇太后,你是我的心肝寶貝老佛爺。
第二天早上王綺瑤醒來,歪頭看見身邊躺著一個睡相癡傻的男人,嘴張大,皺著眉頭好像夢里正在跟人打架,王綺瑤心里半是悲哀半是溫情。就這么靠上了一個男人,她好像聽見了開天辟地的哐啷一聲。她知道他多少?不過話又說回來,知道那么多干嗎?有意義么?在這個大海一樣的北京城,有個人是不是給你靠一下,總比一個人跑累了沒地方停下來要好。
好歹是個體面人。拍戲的時候?qū)庨L安開著寶馬接她送她,在一幫小演員里,也算有了風光。給她拉車門時,寧長安站在其他護花使者里有款有型,你不能說他賴到哪里去。她接了新戲,民國的,她演一個資本家的四姨太,也是個花瓶,深居簡出在資本家的一處私密小洋房里,臺詞依舊不多。有時候王綺瑤覺得,導演設(shè)置這樣一個人物,純粹是為了給房地產(chǎn)公司做廣告。鏡頭轉(zhuǎn)到洋房上的時候,誰都知道,有房沒人是不合適的,所以一到這個點兒,導演就大喊一聲,王綺瑤,窗邊站著去。王綺瑤就走到窗邊,拉開繡花窗簾,幽怨地向資本家可能出現(xiàn)的街道上望去。那個方向在傍晚,寧長安的車就會開過來。
她從不多嘴,這是Coco給她的忠告,輕易別把男人往絕路上逼。Coco和老潘交往的心得有不少,這是其中之一。王綺瑤也不會多問,大家都是聰明人。只要不是太掉價的場合,方便的時候她就跟寧長安一起去。包括他的朋友圈子。如他所說,這家伙的確三教九流都有往來,他的朋友里有教授、老總、警察、法官、個體戶、IT精英、小學校長、火車站售票員、政府官員、作家、記者,甚至有夜總會里的小姐和媽咪。大部分都曾是他的顧客,他擅長把顧客弄成回頭客。他們回頭,除了還需要別的證件,比如停車證、出入證、假發(fā)票和各種卡,更多的是幫親朋好友牽線搭橋,不斷地往寧長安這里輸送新的客人。王綺瑤跟著寧長安見得比較多的人是羅河。
他們是哥們兒,至少兩個人當王綺瑤的面都這么說。工商局的注冊單上,羅河開的是一家文化公司,承接文印、策劃、宣傳、包裝等業(yè)務,在海淀有自己的公司門臉,三間辦公室,看得見的員工就有十二個。很多大型晚會和旅游項目都是他的公司搞的。但他從不去公司上班,由他老婆全權(quán)代理,用寧長安的話說,小錢咱羅哥看不上。他另有一攤事,在五環(huán)外的一座居民樓里,一整層房間都是他的,干活的人不下十個。他在這里承接地下業(yè)務,寧長安就是他多年的老客戶。
他第一次見到寧長安帶了一個陌生女人來,很是謹慎,稍微涉及一點兒業(yè)務活動,他就兜個圈子繞過去,只是寒暄打哈哈。弄得寧長安很不好意思,只好先把王綺瑤支開,再跟羅河交代:請羅哥放心,這絕對是個放心女人。羅河問,放心到啥程度?寧長安說,渾身上下,每一個角落都是我的,不是多嘴的人。羅河才略略放了些心。等王綺瑤從洗手間出來,羅河對這個漂亮的上海女人笑了笑,說:
“長安夸你呢?!?/p>
“我有那么好么?”
“當然有?!睂庨L安說,“比好還好?!?/p>
“我看出來了,”羅河說,“長安管著三十一人,你管三十二個?!?/p>
王綺瑤很奇怪,他怎么會管著三十一個人?他不是整天就一個人亂跑嗎?
羅河徹底放心了,這女人不僅不多嘴,連好奇心都沒有,有這美德的女人不多。都睡了那么多次,她對寧長安知道得還如此之少?!澳憧烧媸翘焐鲱I(lǐng)導的命,權(quán)力大到天上去了,竟然還蒙在鼓里?!绷_河說,“我跟你說,瑤瑤,我這長安老弟可是咱北京城的假證大鱷,半個北京的事兒都歸他管。別看大街上貼那么多號,像樣點兒的活兒都得找他?!?/p>
王綺瑤做天真狀:“羅哥的話不要太深奧噢,不明白?!?/p>
“老弟,”羅河對寧長安說,“我可就替你給瑤瑤小姐做點兒啟蒙工作啦。這么說吧,”他轉(zhuǎn)向王綺瑤,“北京辦假證的,實實在在的人,就有三十一個是長安的手下。大街上的小廣告知道吧?你照廣告去聯(lián)系這三十一個人中的任何一個,他接到活兒都要送到我老弟的總部去做,大大小小的證件、公章,一概搞定?!?/p>
這回王綺瑤聽懂了,那個小吳大概就是三十一分之一。他們是一伙兒的。
寧長安說:“羅哥就別寒磣我了,我那點事兒,最后還不是得去求你?”
羅河很謙虛:“兄弟,術(shù)業(yè)有專攻。你們才是我的衣食父母啊?!?/p>
羅河在五環(huán)外的居民樓里干的是高科技,寧長安搞不定的業(yè)務只能找他。比如有的證件需要某特種紙,這種紙市面上根本找不到,只有官方機構(gòu)在某些證書里使用,寧長安和其他假證頭目就把樣品送給羅河,羅河讓他高薪聘請的專業(yè)人員做相關(guān)的高科技分析,最終按照樣品材質(zhì)和比例合成出與樣品相同的紙張。這還僅僅是紙張,任何稀罕東西到了羅河的地下公司,轉(zhuǎn)身就弄出可以亂真的贗品。
“就是說,假鈔也可以造?”王綺瑤說。
“這話可不能亂說,”羅河擺擺手,裝模作樣地四顧,他們坐在長安街邊上的一個酒吧里,客人們都在談自己的事情,根本沒人注意他們,“這活兒堅決不干,要殺頭的,小姐。”
王綺瑤突然咯咯地笑起來:“原來男人也怕死。”
這話其實沒頭沒腦,甚至根本就沒頭腦,難道男人就該不怕死?但此時此刻,王綺瑤不合時宜的天真讓羅河備感可愛,還有幾分風情。關(guān)于男人和死,她沒頭沒腦說出了這樣的話。所以他湊到寧長安耳邊說:
“你小子眼光不錯啊?!?/p>
“那當然,”寧長安也不客氣,“哥,我得告訴你,瑤瑤她還是個格格!”
“啥?”
“格格!就是大清朝的公主,還珠格格那格格?!?/p>
“你不會連人都喜歡整假的吧?”
“假了包換。”
“哦,”羅河撤回身子把自己整個放進沙發(fā)里,摸著下巴說,“這么說還真有那么點兒意思。我得好好看看?!?/p>
“嘀咕什么呢,你倆?”王綺瑤問。
“格格!”羅河甩甩袖子做清朝官員行禮狀,“格格吉祥!”
王綺瑤撇撇嘴,說:“既不吉也不祥。過氣啦!”
羅河恭維說:“瞎說,格格就是格格!”
此后他們再約見面,不管是日常往來還是業(yè)務上的事,羅河總會附一句:“把格格也帶來吧,我請你們吃飯?!彼麄円黄鹋莅?、吃飯、看演出,也經(jīng)常出去玩,羅河自我標榜是個“野外主義者”。這個“主義者”王綺瑤聞所未聞,也許是羅河自己的發(fā)明,只要有大塊的時間,他就要跑到荒郊野外去看看。通常都是羅河自己開車。三個人坐在羅河的越野車里,去北京周邊好玩的地方,比如司馬臺古長城、爨底下、十渡、十三陵等。羅河跟王綺瑤說,他已經(jīng)請朋友打探了,一旦找到王世寧老先生,第一時間通報。人家好心,推掉好像不合適,但王綺瑤還是擔心萬一找了個溜墻根的,就說:
“要是找錯了怎么辦?”
“這還不簡單?找錯了就說明他不是王爺!”
王綺瑤覺得這個羅河真不錯,想得周到,同時也為自己的顧忌被他輕易窺破感到難為情,把臉轉(zhuǎn)向了車窗。冬天的北京郊外凄涼蕭索,樹木只剩下光溜溜的枝干,荒草被大風吹走,她看見低矮的民房里走出來的男人女人都縮著脖子,他們仰臉看天,等著一場大雪降臨?!肮怅幩萍赵氯缢蟆?,王綺瑤想起小時候?qū)懽魑淖钕矚g用的表示時間飛逝的成語,就是這么回事,與上海完全不同的冬天,她又看見了一個。
關(guān)于王綺瑤的尋根,寧長安也下了不少力氣,私下里托了不少朋友,當然,他把王世寧嚴格地定義為有錢、有身份的老頭,王爺嘛。他甚至提出了一個更簡便的方法,就是把尋人啟事印在辦假證的小廣告上,這樣起碼能被半個北京看見。提議被王綺瑤迅速否決,如此尋找祖父實屬大不敬,她想到那個貼廣告的小男孩,撕下來,彎腰,貼到地上,再踩一腳。祖父的名字一次次被腳踩,她爸知道了得瘋掉。而且,放到辦假證的小廣告上,創(chuàng)意好是好,可也太掉價了吧。
昨天晚上北京開始飄雪,不知道一夜是否馬不停蹄,早上起來但見天地皆白。這是王綺瑤喜歡的景象,雪天里的北京讓她覺得安靜,少了喧囂和戾氣;若是雪再大點,似乎能聽見雪地里隱隱升起歌聲,飄蕩著喜氣卻又蒼涼的調(diào)子。這調(diào)子是二胡拉的《步步高》?她說不清楚。反正四時的北京,雪天是她最喜歡它的時候。為了到雪地里走走,她跟尚在熱被窩里做夢的Coco說,今天早上她下樓買早點。這樣的早上,只有純正的北京豆腐腦和油條才配得上。
對一個習慣了上海的南中國生活的女孩來說,日常的北京不免粗糲、隨意,有點兒硬,但是雪花蓬松,給整個世界都敷了一層厚厚的柔和的粉。王綺瑤下樓,順著馬路往前走,雪已經(jīng)開始化掉,要在平常,她是極不喜歡化雪的,因為當它成了水,世界變得更臟。但今天不一樣,化過雪的路面騰起縹緲的蒸汽,路就顯得更黑,油亮亮的黑,而路兩邊的樹和建筑上積雪隆重,是那種貼心貼肺的白,黑和白突然就建立出了巨大的層次感,北京變得立體了,像換了一個城市。王綺瑤很興奮,順著馬路邊走邊看,一直走到了天橋上。
從高處看,又是另外一番的壯觀。北京的大地從這條路開始陡然黑起來,黑夜和石頭一般的沉穩(wěn)凝重;白雪覆蓋的一排排高樓豎起來,像儀仗隊那樣都站直了。白和黑因為單純而有了氣勢和力量,北京的浮泛、淺薄和輕佻不見了,她覺得眼前的城市如同影像里的圣彼得堡、耶路撒冷或者伊斯坦布爾。王綺瑤習慣性地去口袋里摸手機,想找個人說說此刻的感受,這個人顯然會是寧長安。沒找到,手機放在床頭忘了帶出來。
買完豆腐腦和油條,在樓下看見了寧長安的車,打眼她就認出那個車牌號。這家伙今天起這么早?跑過來要帶她出去看雪?好的雪景當然在公園和野外。大門虛掩,王綺瑤在門外就聽見Coco說:“她真的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要不你下午再來吧?!彼崎_門,看見Coco睡衣外面裹著一件長羽絨服,正在和一個面色黑黃的女人說話。那女人穿著一件呢子大衣,脖子上圍了一圈咖啡色的某種動物的皮毛,眉筆畫出來的細長眉毛驚險地盤踞在額頭上。王綺瑤聽見那女人說:“沒問題,我等?!逼胀ㄔ捓飱A著濃重的河南腔,王綺瑤心里咣地響了一聲,余音裊裊,像誰為她敲了一記鑼。
“長得的確不錯啊,”那女人抱起胳膊說,兩個大乳房立刻把大衣和動物的皮毛頂起來,“知道我是誰么?”
王綺瑤把早點放下,都沒看她一眼,換鞋的時候給Coco說:“你拎回房間先吃。”換了棉拖鞋直接進了房間,說,“想說什么進來說吧。”
那女人跟進來,大大咧咧地在床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來,聲音相當盛氣凌人:“我來你不緊張?”
“你會吃人么?”王綺瑤坐到床上,隱隱擔心的事情這么快就來了。她告訴自己要頂住,她想抽根煙,抽屜拉了半截子又推回去。抽煙會讓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怯了?!罢f吧?!?/p>
“有煙給我一根?!蹦桥苏f,“我十九歲出道,干這行十幾年了,進去過兩次。”
這個開場白讓王綺瑤心驚。她說,她不是來打架的,只是想告訴王綺瑤,長安的發(fā)家史。
“長安和我一個村兒,高考沒考上,我回家過年時我倆好上了。他會吃、會玩,也會說,人長得也順眼,就是不愛干活。我倆算是絕配,我把他慣得是沒樣子了,我是掙錢的,他是花錢的,只當多養(yǎng)個兒子。我估摸著他花錢把你哄得很高興一一那是我的錢。寶馬你坐得也挺舒坦吧?我買的。生意有時候我懶得打理,我要管兒子念書,才把三十幾號人轉(zhuǎn)給他使喚——那三十幾個人也是我的?!?/p>
王綺瑤盯著對面墻上的一個點,是上一任房客楔進去的釘子。寧長安來的時候,喜歡把一大串鑰匙掛到上面。他還說過,等天氣暖和能開窗戶了,他要買一串風鈴掛上去。
“他還好色,見著長得像樣點兒的就愛上去勾搭。我要沒猜錯,他是看了你的照片才想和你玩玩的?!?/p>
王綺瑤暗罵自己愚蠢。做畢業(yè)證是要照片的,自己倒把這茬給忘了。她竟然聽信寧長安,只是幫小吳一個忙。他完全是有備而來。
但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她也從未有過奢侈的幻想,現(xiàn)在需要的只是自衛(wèi):“我不知道他結(jié)婚了。沒跟我說過。”王綺瑤順手把寧長安買給她的白金手鏈拿起來,往手指頭上纏,她希望這東西能給她點兒底氣。恰恰這個手鏈惹惱了寧長安老婆,她早在王綺瑤之前兩年就有這樣一條一模一樣的手鏈。她的火噌地上來了。
“放屁!”她站起來,指著王綺瑤,“裝什么裝?以為你十八?。课腋嬖V你,從今天開始,他就只能在家閉門思過!我也告訴你,老實點兒!我能局子里出來,我就不怕再進去!不想混你早點兒跟我說!”
王綺瑤當時的感覺就是那句老話:秀才遇到兵。她又不能就這么俯首低眉任人宰割,也跟著站起來,“你別欺人太甚,這可是我的家!”因為著急,聲音變得更尖細,上海話都出來了。
寧長安老婆忽然笑了:“小腔調(diào)還挺尖,怪不得長安喜歡。他可說了,就你那叫床的聲音,怎么聽都像個雞!對了,聽說你還是個什么格格?我估計啊,你那八竿子打不著的女祖宗,不得了了也就是王爺府里的通房大丫頭!”
“你,無恥!”王綺瑤曾在一部肥皂劇里演過一個受了侮辱的女孩,她表示反抗的方式就是這三個字:你,無恥!她覺得這三個字過于程式化,沒分量更沒創(chuàng)造力,建議導演改,導演沒聽,她還挺委屈?,F(xiàn)在,一著急,腦子一片空白,脫口而出的竟然也是這三個字。
“我無恥?”寧長安老婆說,“脫了衣服往別人老公身上爬,你還有臉說我無恥?”
王綺瑤徹底垮掉了,她哪里經(jīng)過這陣勢。一時間心亂如麻仿佛五臟俱焚,胳膊腿都不聽使喚了。她想雙手支在梳妝臺上,做出的卻是兩手狂亂掃蕩的動作,各類化妝品和小飾物噼里啪啦全滾到了地板上。然后放聲大哭。
Coco聽到動靜,以為在肉搏,那王綺瑤肯定吃虧,攥了把菜刀就闖進門來?!癆nny,沒傷著你吧?”
“別拿刀瞎比畫?!睂庨L安老婆說,“我可沒碰她,怕臟了手呢!讓她哭,哭完了就知道小三也不好當。你們忙,我先走了?!闭娴霓D(zhuǎn)身就走了,神情步態(tài)都正常。好像她就是來串個門,拉完家?,F(xiàn)在可以走了。
Coco的菜刀也就做做樣子,舉起來她也落不下去,不過這已經(jīng)讓王綺瑤很感動了:還沒有被這個世界完全拋棄。她也不管光不光彩,抱著Coco就哭起來,孤獨、恐懼、羞恥和絕望一起來了,是真的傷心。Coco開始只是安慰,說來說去把自己也說進去了,她倆的情況基本上一樣,同是天涯淪落人,老潘的老婆打上門來也是遲早的事。這么一想,Coco也傷心,抱得比王綺瑤還緊,哭得更響,也是真的傷心。她們就這么斷斷續(xù)續(xù)抱頭痛哭了半個上午,豆腐腦結(jié)了冰,油條凍得硬邦邦的,掄起來可以當兇器使??蘩哿送O聛?,心情雖然沒能徹底扭轉(zhuǎn)過來,但也神清氣爽,仿佛獲得了新生,早上那天崩地裂的事件也變得虛幻遙遠了。
“不能讓寧長安就這么拉倒了!”Coco洗了臉,用完化妝品,紅腫的眼泡讓她覺得如果不了了之都對不起自己,就跟王綺瑤說,“Anny,給他打電話,就說你懷孕了,看狗日的怎么辦!”
“懷孕?你怎么能這么說!”
“有什么?就興他們由著性子糟踐咱們?他不是閉門思過么,讓他好好思思!”
經(jīng)不起Coco的慫恿,王綺瑤真就給寧長安打了電話,她也想借此發(fā)發(fā)怨恨,此外也是不能徹底斷絕,心底里還存了一點兒渺茫的希望。她對著電話說:“長安,我懷孕了!你這混蛋,現(xiàn)在必須過來見我!你要不來,有你好受的!”
對方一聲沒吭。也許對方并沒什么不好受。
Coco幸災樂禍地說:“信不?他老婆一定逼著他用免提,今晚有得他受了?!?/p>
王綺瑤掛了電話,失神地倒在床上,身體里空空蕩蕩。她不知道寧長安究竟會不會來。她無暇顧及Coco突然而至的快樂,也沒意識到,Coco只是想讓她幫忙預演一下,沒準哪天這招自己用得上。對Coco來說,似乎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
這場雪剛停大半天,傍晚又下起來。副導演電話通知,戲往后推,天氣好了再說。寧長安沒來;再撥,關(guān)機;又撥,是個空號。到此結(jié)束了。王綺瑤想,男人就這德行,真他媽快啊,比提上褲子就跑還快。她在浴缸里狠狠地泡了一個熱水澡,一遍遍擦身體,那股勁兒是要把被寧長安碰過的皮膚脫掉一層才罷休。然后收拾停當,下樓買了兩瓶紅酒和幾樣熟食,在床上支起一張小桌子,招呼Coco來,兩人盤腿對坐,咬牙切齒地發(fā)誓,喝到睡著為止。窗外大雪紛飛,有種深埋與沉淪的安寧。世界己然不存在,就剩一間屋,兩個女孩相對飲,你好我好大家不好,來,喝。喝,喝。到了夜半,兩瓶酒都見了底,兩個腦袋抵在一起,歪倒在床上,小呼嚕響起來。雪繼續(xù)下,不知今夕何夕。
北京這些年很少如此大雪。全球變暖,據(jù)說年年暖冬,越來越暖,雪總也下不大。所以,早間新聞里播音員在說雪的時候很是興奮,鏡頭里閃過一些著名地標,故宮、頤和園、長城、天壇、北京大學、未完工的“鳥巢”、中央電視臺和即將完工的國家大劇院“蛋殼”,個個頂著積雪像怪異的大白頭翁。播音員說,北京氣象臺預告,今天雪后初晴,宜賞雪景,不過外出務必注意安全。要在平常,王綺瑤肯定坐不住,但現(xiàn)在好心情一點兒找不到,宿醉的頭疼還在,出了門也看不動。Coco去和老潘約會了,她打算就躺床上,等午后再說。
九點鐘羅河打來電話?!案窀窦?,干啥呢?”他像早間新聞播音員一樣興奮,“長安換號了?我打他手機,一個勁兒說空號,玩失蹤?。俊?/p>
“他失蹤關(guān)我什么事?”
“你是他領(lǐng)導嘛?!?/p>
王綺瑤用鼻子笑了一聲,領(lǐng)導三十二個人的哪是我,我他媽連自己都領(lǐng)導不了自己。
“吵架了?”
“這么好的天氣,懶得吵架。”
“我就說嘛,這大好的天兒。想找你們?nèi)ヮU和園看雪,他找不著影兒,要不咱倆先去?”
“頤和園我不去,圓明園可以考慮?!?/p>
“那就圓明園?!?/p>
其實王綺瑤哪兒都不想去,隨口冒出來個圓明園,純粹是個修辭,因為它比頤和園寂寞荒涼,契合現(xiàn)在的心境。那頤和園的飽滿和富貴對她不合時宜。十點,羅河的車到了樓下。
除了管理人員,整個圓明園那上午就他倆。所謂賞雪景,就是在雪地里走。那些零亂的石頭兩人看過很多遍,你讓他們按照大水法原始的模樣把石頭堆積起來,恐怕也八九不離十。王綺瑤又沒心思說話,賞雪景就成了沉默的雪地里趕路。羅河很想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王綺瑤就是不說,抓了一把雪攥在手心里,越團越圓,越圓越?jīng)?,直鉆到心里去,整個人里外都冰透了。羅河覺得這么走下去要出人命,王綺瑤的嘴唇都紫了,看看表,下午一點一刻,該吃午飯了。于是出了園,到“東來順”點了個鴛鴦火鍋,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來。
這樣的天適合吃火鍋,王綺瑤這樣的人今天更應該吃火鍋。鍋底沸騰,羊肉下鍋,熱氣一點點進到她的身體里,凍得發(fā)紫的兩只手慢慢泛紅,血液開始狂飆突進地運行,王綺瑤第一筷子羊肉熱辣辣地進嘴時,終于繃不住了,一口肉全噴在了小料碗里,眼淚瞬間就掛滿了一臉。羅河趕緊遞上紙巾。
“我就知道出了事,”他說,“長安進去了?”
王綺瑤搖搖頭。
“你們,分了?”
王綺瑤不說話,擦了嘴,把盛小料的碗推到一邊,又夾了一大筷子羊肉塞進嘴里。濃烈的辛辣味沖得她想咳嗽,她使勁兒憋著,夸張地嚼出了聲,囫圇下咽的時候,她覺得進肚子里的不僅是涮羊肉,還有一大把眼淚。
羅河繞過火鍋握住她的手,說:“沒過不去的坎兒,有我在?!?/p>
王綺瑤慢慢抽回手,用紙巾細心地擦掉眼淚,掏出化妝包補了一下妝,說:“我想吃蘑菇?!?/p>
羅河對著服務員打了個響指,吩咐:“所有的蘑菇,每樣來兩份。”
服務員說:“金針菇也算嗎?”
“只要帶個‘菇字,全上來!”
那頓飯吃得舒心。王綺瑤記不得在什么書上讀過一句話:飽餐一頓可口的飯菜,世界觀都能變。這話說得好,她的心情就像雪后初霽,新生活似乎可以開始了。寧長安就那么重要?愛情有那么傷痛人心?何況他們根本算不上什么愛情,從開始兩人就都知道,這是合作,各取所需。合作最好的狀態(tài)是雙贏,贏不了散伙。就像Coco說的,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男人遍地都是。不就是個男人么。
他們上了車,越野車跑在雪地上如履平地。王綺瑤問:“有搖滾的碟嗎?”
羅河翻了翻,找出一張崔健的專輯?!跋矚g哪首?”
“《快讓我在這雪地上撒點兒野》!”
羅河把CD放進播放器里,激烈的音樂把車都振動了。王綺瑤的左手放到操縱桿旁邊的平臺上,跟著節(jié)奏敲鼓點。她的手放在那里以后,羅河的右手基本上就停留在操縱桿上,五個指頭如同在沉思,終于,它們像螃蟹一樣爬到了王綺瑤的左手上。兩個人手握在一起時,身體都僵直了,像兩尊靜止的蠟像,只有車、音樂和崔健的聲音在動。
王綺瑤想,我學會勾引男人了。一陣悲愴的感覺席卷了全身,她再次把手一寸寸抽回來,說:“我想回家?!?/p>
太快了說不過去,想來羅河也這么認為。但作為一個男人,他希望現(xiàn)在就把車開到床上去。這不好。他尊重王綺瑤的想法,人家剛剛受過傷害,雖然這世界傷害無處不在,所有人都得在傷害中逐漸成長,她的手畢竟縮回去了。他把她送到樓下,回去的路上經(jīng)過“宏狀元”粥店,腦袋里閃過一道光,頭一回覺得自己在生活中來了靈感,進店幫王綺瑤叫了一份外賣,六點半送到。他在電話里說,晚上喝綠豆粥,可以調(diào)劑一下中午的火鍋,就別下樓了。他們還開了個玩笑,王綺瑤說,喲,挺周到啊;羅河說,我也是個要求進步的男人嘛。
此后一周,羅河給王綺瑤打過兩次電話,只說找人的事。照她提供的年齡和長相,幫忙的朋友查過了,這樣的頭面人物朝陽區(qū)沒有。照她提供的年齡和長相,幫忙的朋友又查過了,這樣的頭面人物海淀區(qū)也沒有。“別著急,”末了他都會寬慰一下,“只要人在,一定能找到。等著做格格吧?!?/p>
第三次電話打來時,王綺瑤正在片場,天上落著冷雨。室外的戲沒法拍,室內(nèi)的戲拍完了,今天到此結(jié)束。大小明星們有車開車,沒開車的等人來接,啥都沒有的,可以坐劇組的車回去,那要兩小時以后。王綺瑤躲在遠離人群的地方,猶豫是等下去還是打車回。被寧長安的寶馬接慣了,突然沒了那風光還真有點不適應。更關(guān)鍵的是,接和不接、用什么車接關(guān)涉身價問題,上去了就不容易下來,尤其在大小明星云集的劇組里,暗地里大家較著勁兒地比。她怕別人問起。怕什么來什么,一個平常和王綺瑤就不對付的女演員走過來,陰陽怪氣地問王綺瑤:
“人呢?”
“誰?”
“寶馬王子啊。想起來了,寶馬325耶!”
顯然是盯上自己了,這一周寧長安的確沒來。王綺瑤深知她的敵意,她們是同一個經(jīng)紀人介紹進來的,自認是個演技派,但長得欠了點兒火候,姨太太的角色沒拿到,只能演姨太太的遠房表姐,臺詞倒不是很少,但誰會注意到一個偏遠的姨太太的偏遠的親戚?所以她很不爽。私下里面對王綺瑤時,她完全忘了自己是個演技派,幽怨和失衡全掛在臉上。角色爭不過也罷了,車更沒法比,她來回只有劇組的班車可坐。
“他在換車?!?/p>
“夠有錢的啊?!睂Ψ綄⑿艑⒁桑翱梢酝嘎兑幌率裁窜噯??”
“寶馬越野?!?/p>
那女演員不依不饒:“是換車啊還是現(xiàn)造車?夠久的嘛?!?/p>
王綺瑤沒理她,當著她的面撥了羅河的電話。“什么時候到?我收工了。”
羅河正在和朋友談生意,一下子沒摸著頭腦,不過很快會意?!艾F(xiàn)在?”他說,“我手頭有點兒事?!?/p>
“就現(xiàn)在!你馬上來!”
四十分鐘以后,羅河的車在不遠處停下來。王綺瑤指著寶馬越野對那女演員說:“要不要驗驗貨?”
女演員哼一聲,起身坐到了另外一張帆布椅上。
東西總是越收拾越多。王綺瑤把家當都堆到地板上以便統(tǒng)一打包,發(fā)現(xiàn)小東西源源不斷地冒出來,這其中有一半是寧長安送的。她坐到沙發(fā)上盯著它們看,考慮哪些東西必須扔掉,免得羅河見到了不高興。他在回龍觀給王綺瑤租了個獨立的兩居,那地方靠他的地下公司近,可以借口去干活兒,隨時開車過去。這時候離搬家只有兩天,早上Coco出門的時候還哼著小調(diào),回來就板出了一副棺材臉。剛剛,一個小時前,老潘和她散伙了。
事情來得很突然,前幾天還好好的。Coco告訴他王綺瑤要搬,老潘說那好啊,廣闊天地,大有可為,一副猴急要往床上爬的樣子。他還說,以后就可以從容地留下來過夜了。今天下午突然約了Coco去后海的星巴克,哼哧半天才說:“散了吧?!?/p>
Coco說:“為什么?”
“你就別問了?!?/p>
“我的事,我為什么不能問?”
“那也是我的事。沒什么,我就是覺得該散了?!?/p>
Coco抓起包就走,多說一句話她都覺得丟不起那個人。當然,從和老潘在一起的第一天開始,她就已經(jīng)在丟人了?,F(xiàn)在只是不想更丟人。她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老潘跟上來,摸出一張百元大鈔遞給司機,說:“師傅,一定要安全送到家。”
“還給他!”Coco對師傅說,“聽見沒有?還給他!”師傅把鈔票像炸藥那樣舉著,左右為難,Coco抓住鈔票扔出了窗外,“開車!”
進了門,王綺瑤看見Coco的臉前所未有地長,完全是情感懈怠導致的皮肉松弛。憑直覺,她知道室友出事了。Coco不說話,準備換鞋,最先看見的不是自己的棉拖鞋,而是一直放在鞋架上給老潘準備的那雙大號鞋,每只鞋面上都繡著一顆火紅的心。她特地在雙安商場挑的情侶鞋,她的鞋面上也各有一個小一號的紅心。她就站在鞋架前捂住臉哭起來,嘴里嘟囔著:
“我就是喜歡錢,我也是愛他的呀!”
相同的悲劇上演了。王綺瑤走過來抱住她,大家都一樣。
“他憑什么呀?”Coco盯著那雙鞋問。
王綺瑤想了想,說:“可能是被你嚇著了?!?/p>
“我怎么嚇著他了?他不是一直想什么時候住這里就住這里嗎?”
“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p>
“他一直說要和我過一輩子?!?/p>
王綺瑤突然躥了火,推開她給了她一個耳光?!澳闶税。俊闭f完了才想起來這是寧長安老婆罵她的話,更氣了,對著Coco又捶了兩拳,“這話你也信!寧長安你就沒看見?”
暴力此刻奏了效,Coco好像被打明白了。她改直直地盯著王綺瑤了?!癆nny,你說得對,可我還是想哭一場,”說著就要往王綺瑤房間里走,“你就讓我哭一個小時吧?!?/p>
王綺瑤攔住她,“要哭回你自己屋里哭!”她在地板上蹲下來,決定把寧長安送的所有禮物全扔掉。Coco的房門沒關(guān),哭聲痛快地傳過來。她哭得的確有點兒傷心,聽得王綺瑤都難過了,兩眼慢慢地就蓄滿了淚。她在扔掉的禮物里,還是挑了兩件留下來:一個是塊元寶形的小石頭,一個是蹲著一只小猴子的白金工藝戒指。
前者留下來是因為驚險,寧長安為了撿這塊石頭差點遭了車禍。他倆從平谷回來,開著慢車一路說笑,王綺瑤一掃眼看見高速路上有塊石頭,大叫:元寶元寶。的確酷似元寶,寧長安停車下去撿。那地方是個彎道,后面的車沒想到竟然有人會停下來,車直直地沖過來,好在一陣急剎車,杵到寧長安屁股時謝天謝地停下來,車主、寧長安和王綺瑤三張臉都白了,汗珠子直往下掉。如果沖上來的帕薩特剎車爛一點兒,寧長安現(xiàn)在可能就只會出氣不會進氣了。相互發(fā)了脾氣又相互道了歉,車繼續(xù)走,王綺瑤抱住寧長安開始自責。寧長安說,這不沒事兒嘛,只要你喜歡。后者留下來是因為戒指上有王綺瑤的屬相。那屬相有典故。寧長安說,有個走鄉(xiāng)串戶給人算命的瞎子大師,在他二十歲時看過他的生辰八字,結(jié)論是他命定的女人屬猴。寧長安送她戒指時,以罕見的嚴肅表示:瑤瑤,你就是我命定的女人。這個戒指和這句話,讓王綺瑤在當時突然有了新娘子的淪肌浹髓的幸福和沉醉感。她留下它,因為這樣的幸福與沉醉在她的北京生活中僅此一次,即便放到人生漫長的二十余年里,也屈指可數(shù)。作為女人,她需要這感覺,挺不住時溫習一下,可以讓她對生活再一次充滿希望。
Coco哭完了,仿佛精神上洗了個澡,想問題有能力拐彎了。她看見王綺瑤坐在一堆小東西里,上去就開始幫她往門外扔?!耙泳蛷氐?,別藕斷絲連,”她說,“男人就是他媽的口香糖,嚼嚼可以,不是給你咽下去的?!?/p>
“你以為我們不是?”王綺瑤說,“人家把甜味嚼沒了,吐得比你還利索。”
“所以,咱們不能再犯傻,要吐也得吐在別人前頭!Anny,別一高興又忘了??!”
王綺瑤想,用得著你提醒么?她確信羅河不會比寧長安更義氣,這也讓她在處理兩人關(guān)系時更為灑脫。哪那么多愛情啊。她認為一個人的愛情是定量的,你用出去多少就空掉多少,現(xiàn)在她空了一大塊。即使她躺在羅河身底下的時候,都覺得使不上勁兒,沒力氣真正地愛這個男人。那好,她也不打算從他那里索取愛情,她只要更好的生活,要那些可以把一種好生活支撐起來的非常瑣碎、具體,但又極其重要的東西。口香糖的那個甜味和韌勁兒。
房子很好,精裝修,房東是個賣藥的。王綺瑤開始真沒瞧得上,賣得再好又能咋地?見了面才知道賣藥也可以賣成個大牛人,跟撿破爛撿成百萬富翁、北大畢業(yè)生賣豬肉賣出大名一個道理。那個貌不出奇的房東有個好名字,董樂天,他向王綺瑤介紹自己的房子:樓梯兩邊的房子全是我的,本來最近想打通,羅總急著想用,朋友嘛,能幫上忙當然好;有什么不滿意的盡管說,我住對面,有事敲門、打電話都行。
在羅河的鼓動下,接著他們參觀了董樂天這一邊的房子。實話實說,單層房子這么大,王綺瑤在北京前所未見。怎么會這么大呢?拐了個彎繞過去,又拐了個彎才到頭。家具裝飾更是一流,不少東西都是進口貨,商標上的字母繞來繞去。王綺瑤不認識,但分得清絕對超過四種語言。
“這房子有多大?”她用手比畫著這讓想象力失效的巨大空間。
“五百六。兩套房子打通的。如果你不租那套,我還想繼續(xù)打通?!?/p>
王綺瑤抽了口涼氣,疹得慌。沒見過這么買房子的,他把本單元的這一層全拿下了。問題是他一個人住,離婚了,老婆孩子住在東城區(qū)。這么大的房子單個人跑來跑去,也不怕鬧鬼。
“我是個土人,不像羅總會玩股票。我信老祖宗的,買房置地。這年頭,錢存銀行也不保險。”
回到房間,羅河幫著王綺瑤把東西簡單歸置好,拉著王綺瑤就往床上拽。搬進來的第一天做這種事,意義重大,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加冕典禮。但王綺瑤不在狀態(tài),即使在她哼哼唧唧時也忍不住留出半個腦袋來走神,五百六十平方米的房子和諸多豪華的進口設(shè)備嚴重地刺激了她。從與萬紫的合租房搬到與Coco的合租房,她感嘆過生活在進步;從與Coco的合租房搬到這里,她也感嘆過;現(xiàn)在,見識了董樂天的“五百六”,她覺得氣短,肺活量低到了沒有,悠長的感嘆總也出不來,她不知道說什么好。賣藥賣成這樣,他賣的是什么藥?王綺瑤突然抓住羅河光溜溜的屁股,說:
“先別動!他是不是個販毒的?”
羅河就笑了。這一笑后果很嚴重,堅硬的身體漏了氣,一下子懈掉了?!霸趺磿莻€販毒的?”他說。想再把身體繃緊,怎么也不聽使喚。羅河很生氣:“好好的扯什么販毒啊你!敗興!”
“對不起啊?!蓖蹙_瑤也覺得問得不是時候,而且顯得自己很不敬業(yè),于是蜷在被子里直道歉,“親愛的,我就是在想,除了毒品,什么藥能讓他賺這么多錢?!?/p>
“三兩句話跟你解釋不清。以后慢慢說?!爆F(xiàn)在他沒心思干別的,兩人努力了半天,他還是繃不住,懊喪地去了衛(wèi)生間,沖澡的時候說,“一會兒我回去。剩下的你慢慢收拾?!?/p>
王綺瑤收拾起來的確很慢,老想著把東西安排得跟對門的董樂天那樣,弄不像。沒辦法,這房子當初是董樂天買給岳父岳母住的,裝修也算相當好,但跟自己住的還是差了不少。裝完了,老兩口在老家過得也挺舒坦,磨磨嘰嘰不愿來,然后趕上女兒離婚,徹底不用來了。王綺瑤自認為不是貪圖富貴的人,但住在對門,你真不能視而不見;尤其是董樂天沒事就喜歡邀請朋友去整個Party,敲敲門她或者她和羅河就得到,你不能把兩只眼放家里,所以看著啥都受刺激。她把這種刺激說給Coco聽,Coco想了想,說,如果你不是貪財,那就是你想有個正兒八經(jīng)的家了,生小孩過日子,女人對房子和家具最敏感。王綺瑤反對,她可不想早早地被捆在家里,壯志未酬呢。
“我知道了,那就是世界觀和人生觀變了。”Coco興奮地說,“是你跟我說過吧?吃頓好飯世界觀都能變?!?/p>
王綺瑤想,難道真是這樣?她好像是有了些變化,比如對掙錢、對物質(zhì)享受、對生活空間的大小等的認識。在過去,奢華的生活對她只是傳說,即便是逛大大小小的商場她也眼紅過,但它們其實不具備日常性,還是失之抽象,所以她也并不太上心;現(xiàn)在看見了活生生的樣板,近在咫尺,完全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無所不在的細節(jié)證明了一種可以實現(xiàn)的巨大可能性——別人可以有,她未必就沒希望。
——他究竟賣的是什么藥?怎么賣才發(fā)了這樣的財?
“就是我們平常吃的藥啊,你從醫(yī)院里買的那些?!绷_河被她問急了,反問道,“你就沒聽說醫(yī)藥行業(yè)在中國是暴利?”
“聽說過。也就聽說過而已?!?/p>
“那就好了。老董就是靠賣藥發(fā)起來的,暴利嘛,有些藥利潤百分之幾百,甚至上千?!?/p>
“這么貴的藥,誰要買?”
“咱們買的都是這么貴的藥,”羅河說,“醫(yī)生跟你說,這藥好,你得吃。你敢不吃?這行當?shù)闹R看來真得給你啟啟蒙?!?/p>
整天喊著醫(yī)藥降價,看個病依然貴得要死。這王綺瑤是知道的,上次她感冒,就是頭痛、鼻塞,醫(yī)生聽她說擔心壞了嗓子影響拍戲,逮著她軟肋,強烈建議用特效藥,加上打點滴,五天花了一千塊錢。被Coco狠狠笑話了一通,用藥七天好,不用藥一周痊愈,感冒歷來如此,祝賀你賺了。
董樂天他們賣藥,就是從醫(yī)院下手。醫(yī)生的話最好使。當然,同類的藥有很多制藥廠,標好了差不多統(tǒng)一的價錢后,你要利潤大,就得銷路更好。這個是買方市場,賣方你要燒香磕頭往人家門上送。進醫(yī)院有很多道坎,首先要讓醫(yī)生同意用你的藥,然后得讓藥事會認可,他們認可后,還需要藥庫答應你的藥進去,接著是門診藥局和病房藥局是否愿意把你的藥擺到藥架上。這一系列流程哪個地方都不能出岔子,一個口堵上,事情就黃。所以你得打點,每個神仙的香都得燒到,而且要燒得比別人好。差不多的藥,人家憑什么就非得用你的?你必須搞好所有的關(guān)系,該給甜頭給甜頭,該送回扣送回扣。過這個坎,別人給你五百,我給你一千。處方上開出去一瓶藥,別人給你三十,我給你五十,干不干?好,五十五就五十五,成交!沒有誰的關(guān)系是與生俱來的,親兄弟也未必好使,你就是得用錢砸,一個個砸服帖了,事兒就搞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