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平
在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歷史里,沒有經濟學家是先知先覺的,所有的經驗都是一步一步在實踐和學習中積累起來的。“摸著石頭過河”是中國經濟改革的必由之路,也是微觀自發(fā)、宏觀均衡、制度創(chuàng)新的一個歷史過程。這一過程里,我們積累了大量經濟建設與改革的經驗,在今天回顧仍然有所啟發(fā)。因此,本文將改革開放以來的歷史分為四個階段,對四十年來國家對宏觀經濟理論與實踐的探索過程進行梳理,并基于已有的經驗對未來經濟發(fā)展面臨的挑戰(zhàn)提出一些看法。
一、1978~1991年:發(fā)展生產力的初步探索
中國的經濟體制改革從微觀層面起步,首先需要解決的是吃飽飯的問題。無論是農村還是城市,農業(yè)、工業(yè)還是城市企業(yè),都采用微觀激勵的方法來提高生產力。農村的家庭聯(lián)產承包制、城市中的廠長負責制、企業(yè)承包制、地方財政包干制等制度,共同形成了一套普遍適用于農民、企業(yè)和政府的激勵方法。從1978年到1984年,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取代人民公社體制,糧食產量迅猛增長。在此基礎上,以農村集體所有制為主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迅速崛起,形成了鄉(xiāng)鎮(zhèn)集體所有制企業(yè),為多種所有制探索了改革道路。1985年的城市經濟體制改革采用了企業(yè)承包制,也是通過微觀激勵來釋放生產力。但是,1988年“物價闖關”引起了18.5%的通貨膨脹,國家采取管制措施,結果經濟在1989年開始衰退。微觀激勵也引起了無序競爭,造成了資源浪費、物價大幅度波動,中央政府財政捉襟見肘的問題;微觀層面釋放出的生產活力導致宏觀經濟不穩(wěn)定,對于宏觀經濟理論的需求推動了理論探討。
對微觀活力的釋放與對經濟過熱的宏觀調控之間的輪番討論,貫穿了80年代中后期和90年代初期。1985年9月的巴山輪會議應該說是宏觀經濟理論大討論的開始。與會的眾多外國經濟學家向中國學者引入了市場經濟中宏觀調控的概念、理論以及方法,科爾奈等東歐學者也介紹了東歐市場化的改革思路。伴隨著80年代中后期的市場震蕩,很多學者開始認識到微觀激勵和宏觀調控這兩條線必須同時兼顧。以吳敬璉教授為代表的經濟學家提出了“整體改革”思路,強調宏觀調控和建立市場體系;也有學者強調微觀改革,如厲以寧教授推崇的“股份制改革”思路。中國社會科學院的課題組則提出了“雙向協(xié)同,穩(wěn)中求進”的思路,要求企業(yè)改革和價格改革雙線推進,以平衡經濟改革與社會穩(wěn)定。
總的來說,這一階段的改革是通過農村承包制、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和城市個體戶、企業(yè)承包制等改革激活微觀主體,打破傳統(tǒng)計劃經濟的桎梏,促進了多種所有制的發(fā)展,解決了中國基本的溫飽問題,邁出了市場化改革的第一步。但由于宏觀的不穩(wěn)定,經濟進入到了調整期。
二、1992~2002年:構建宏觀經濟管理框架
1992年鄧小平南方講話后,中國開啟了對外開放政策,“以開放促改革”成為國家的頭等大事,明確將出口導向型的工業(yè)化作為經濟發(fā)展的目標。出口導向性的工業(yè)化發(fā)展,矯正了原先計劃經濟片面發(fā)展重工業(yè)造成的畸形結構,積極利用外資推動中國農村勞動力的轉移,發(fā)揮了中國農村剩余勞動力的比較優(yōu)勢,帶來了中國經濟的騰飛。2001年中國加入WTO,則標志著中國對外開放達到新高度。
在這一階段,中國逐步引進消化西方的主流宏觀經濟學并在理論的基礎上開展銀行制度改革、公司治理改革、金融市場改革等一系列實踐,完善宏觀調控體系。也是在這個過程中,中國成功消除了惡性通貨膨脹,取消了價格雙軌制,推動了生產要素市場化,同時也積極推進公有制企業(yè)戰(zhàn)略性調整,建立了現代公司體系。正是這一宏觀管理體系的建立,保障了改革開放的穩(wěn)步推進,抵御了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和2001年的美國互聯(lián)網泡沫的沖擊,實現了經濟的持續(xù)增長。在這個宏觀管理體系的建設中,有三個很重要的舉措:
(一)匯率并軌改革
1994年的匯率制度改革,不只是中國出口盈余的開始,更是建構中國整體宏觀管理制度的開端。中國在80年代實施匯率雙軌制,人民幣匯率存在計劃內價格、調劑用外匯券和黑市價格三種形式。1994年1月1日中國正式取消了雙重匯率制度,人民幣官方匯率與市場匯率并軌,1994年人民幣與美元匯率從一美元兌換5.8人民幣并軌到一美元兌換8.7元人民幣。在1994年以前,中國的貿易并沒有盈余,在匯率并軌后,中國比較優(yōu)勢才得到了充分體現,貿易盈余不斷增加。從1995年后直到現在,中國沒有貿易逆差,均為順差。這使得中國的外匯儲備快速增加,成為全球外匯儲備最高的國家。隨著貿易順差和外匯儲備持續(xù)增加,中國央行開啟了基于外匯占款釋放貨幣的貨幣供給體系,該體系一直運行至今。
(二)分稅制改革
分稅制不僅有利于維護國家統(tǒng)一,也讓中央政府擁有了雄厚的財力基礎。1994年開展的財稅體制改革將原來的財政大包干體制改為分稅制財政管理體制,有效理清了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之間的事權和財權關系。分稅制一方面管住了不斷壯大的地方力量,使財力集中在中央,同時又兼顧了地方政府的市場競爭,調動了地方經濟發(fā)展的積極性。分稅制成為中國在處理央地關系上重要的理論與制度貢獻。但分稅制的問題是中央與地方在事權與財權上的不對等關系:中央集中了財權,財政支出的事權卻大多交給地方。隨著城市化快速發(fā)展,地方政府責任加大,而財政入不敷出,一些地方政府出現了財政危機。2002年開始,中國開啟了土地的“招拍掛”制度,巨額的土地出讓金彌補了地方財政的虧空,也推動了地方政府的城市化建設。
(三)現代銀行金融體系建立
1995年通過的商業(yè)銀行法完成了我國金融法律體系主體框架的構建,以商業(yè)銀行為依托建立起了現代金融體系,對于提高商業(yè)銀行的信貨資產質量與維護金融秩序有著重要意義。這一舉措積極推動了銀行資產的重組,將部分不良資產撥付給資產管理公司,對銀行進行現代股份制改造,完成了銀行在大陸和香港的上市,增補了股本金,將技術上完全破產的銀行變成了全球最掙錢的銀行。
總的來說,在90年代,我國構建起了完整的宏觀調控體系,形成了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加入了WTO,全面對外開放,經濟增長穩(wěn)步向前。因而,我們可以發(fā)現,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末期和90年代初期,中國屢次出現高達兩位數的通貨膨脹,但是在1994年、1995年宏觀管理體系建立后,再未出現過類似的惡性通貨膨脹。特別是在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和2001年美國互聯(lián)網泡沫破滅沖擊下,中國經濟不但保持了平穩(wěn),而且經濟增長一枝獨秀。在堅持以開放促改革的原則和宏觀經濟調控的背景下,微觀經濟改革也不斷深化,沖破了幾大體制羈絆,完成了價格雙軌制并軌、要素市場化配置、公有制戰(zhàn)略調整、公司治理、金融機構現代化等改革,推動了中國市場經濟體制的建設。2001年中國加入WTO,2002年土地“招拍掛”,土地要素進入到市場配置中,中國進入到了工業(yè)化與城市化雙推動的快速發(fā)展階段。
值得注意的是,中國的宏觀經濟理論雖然以引進吸收西方主流宏觀經濟學為主,但其發(fā)展一直圍繞著中國經濟的主線——出口導向型的工業(yè)化——為核心展開。匯率調整、貨幣供給、銀行金融服務、企業(yè)增值稅等措施,都沒有拘泥于西方經濟學的理論設定,而一直堅持從實際出發(fā),為中國的出口導向型工業(yè)化這條主線服務。
三、2003~2011年:中國經濟增長理論的興起
2003年起,工業(yè)化和城市化推動中國經濟進入了高速增長期,實現了每年兩位數的增長。2008、2009年,即使深受全球金融危機影響,中國增長率仍達到了9.7%和9.4%。這種高速增長一直延續(xù)到2011年,此時城市化率突破50%,達到51.3%,經濟增長開始逐步回落。這段時間里,中國的經濟理論逐步向國際主流經濟學理論靠攏,強調跟蹤國際經濟理論的發(fā)展,積極與國際上前沿的經濟學研究方法和研究方向接軌。與此同時,這一時期西方學界也開始關注中國,尤其在2008年金融危機時,西方發(fā)達國家受到重創(chuàng),但中國仍保持了較高的增長率。這一獨特現象使中國經濟受到了全世界經濟學者的關注。在這樣現實力量的推動下,中國經濟學界開始了立足于中國經驗建設經濟增長理論。
原來國際上對中國經濟增長的解釋,都是以發(fā)展經濟學的結構主義理論為基礎,強調的是政府干預的有效性。但國際主流經濟增長理論及其依賴的經驗事實來自西方發(fā)達經濟體,這一“西方中心論”的立場潛移默化地影響到了經濟學家對經濟增長的解釋。國內學界起初也運用國際主流的經濟增長理論;金融危機以來,中國自己的經濟增長理論逐步興起。這一理論更注重內生經濟的增長,強調創(chuàng)新的價值,強調城市化的推動和產業(yè)結構變革,逐步將結構主義發(fā)展經濟學中可解釋的部分納入到主流經濟增長理論中。內生增長、生產函數、全要素生產率核算等成為了熱門的研究話題。
新世紀的第一個十年里,中國工業(yè)化、城市化和開放政策共同推動了中國經濟穩(wěn)定高速的增長,國民財富和國家實力大幅提高。但是,中國經濟學界對這一時期中國快速發(fā)展的內生問題反思不足,如匯率升值引起資產價格特別是房地產價格上漲過快、收入分配不平等、宏觀激勵政策缺乏制度化、金融活動對經濟加杠桿的影響、工業(yè)化帶來的污染、土地城市化發(fā)展帶來的問題等。這些問題為后來的經濟發(fā)展和調整留下了隱患。
四、2012年至今:新常態(tài)下宏觀調控體系的再構建
2012年后,中國城市化率超過50%,服務業(yè)比例快速提高,中國達到了中等偏上的人均GDP水平,經濟總量居世界第二位。這一階段,中國經濟發(fā)展進入轉折階段,經濟高速增長時代結束。2012年,中國經濟增長放緩到8%以下,2015年繼續(xù)放緩到7%以下,中國的經濟就此進入大轉型的過程。這個轉型包含三層內容:第一,中國經濟從高速增長轉向高質量增長,核心是創(chuàng)新發(fā)展;第二,國家的治理體系向現代化轉變,核心是政府職能體系的轉變;第三,隨著中國的國際地位上升,意味著我們必須以“大國模型”看待中國。
在上一個階段里,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主要是由工業(yè)化帶動城市化、大量農村剩余勞動力進入城市生產部門提供動力的。而當城市經濟逐漸成為中國經濟的主體時,城市化進程就將會減緩。預計到2019年,中國城市化率將達到60%,2023年達到65%,中國將成為一個以城市為主的國家。這意味著依靠城市化所帶動的建設周期將漸行漸遠,也意味著我們必須調整原有的以出口導向型的工業(yè)化和城市化經濟為基礎的宏觀調控體系。與此同時,在中國經濟總量發(fā)展到新高度的同時,“結構性減速”、創(chuàng)新不足、生態(tài)惡化、高杠桿等問題也浮現出來,原有的發(fā)展路徑面臨挑戰(zhàn)。在這一關頭,中央審時度勢,用“新常態(tài)”概括了中國經濟增長的新階段,提出了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發(fā)展理念,并在十八屆三中全會上部署了改革的具體措施。
在這一時期中國經濟學人的主要研究方向,是回顧四十年來中國經濟從封閉的計劃經濟向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轉型、總結中國發(fā)展道路所形成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與此同時,面對即將到來的中國經濟的大轉型,中國的經濟學必須要面對未來經濟可能面對的新問題。在筆者看來,至少有如下三個方面的宏觀經濟問題需要我們關注。
(一)公共財政體制的再調整
中國城市化率的提高和產業(yè)結構的改變,迫切要求改變之前以工業(yè)為主的財稅體制,形成基于城市經濟的現代公共服務的財政體制。中國現行的稅制可以概括為以產業(yè)的流轉稅制為主導的“工業(yè)稅制”,財政收入結構以工業(yè)企業(yè)為主。但隨著城市化的推進,工業(yè)所占比重將持續(xù)下降,工業(yè)化稅收的基礎將逐漸減少,而財政公共支出則將成為剛性支出。這無疑將加劇財政收支矛盾,負擔在企業(yè)身上的高稅和社會保障成本也會損害產業(yè)競爭效率。
新階段的城市化發(fā)展,要求對稅制做出新的頂層設計:(1)逐步從流轉稅為主導轉向以直接稅為主導;(2)稅收承擔主體從企業(yè)法人轉向個人;(3)財政支出上將重點轉向公共服務制度體系;(4)重新建立財權與事權相互匹配的中央與地方分配體制。財政體制的轉型也意味著政府職能要從過去的負債發(fā)展型政府轉向公共服務型政府,并硬化政府的預算約束。在未來,只有市民納稅與公共服務供給相匹配,才能保證人民群眾對公共服務的訴求與個體稅收的貢獻相匹配。從生產型財政體制轉向公共服務型財政體制,是適應城市化新階段的財稅制度改革,而政府職能的轉變則是推動公共財政建設的重中之重。
(二)貨幣金融體制改革
中國基于外匯占款的貨幣發(fā)行方式必須改變。在經濟趕超階段,貨幣供給以“信貸中介”激勵資本形成,促進經濟增長。貨幣供給結構反映出我國外向型經濟的高速發(fā)展,即外匯占款成為央行資產最主要部分,決定央行貨幣釋放。2013年中國外匯占款份額占到83%。2015年匯率改革后,外匯占款快速下降,導致了貨幣供給方式發(fā)生轉變。從貨幣渠道與乘數角度看,新世紀后,城市化推動了房地產與基建的大量貨幣需求,銀行資金一方面透過影子銀行提供房地產開發(fā)和地方基礎設施投資需求的資金,影子銀行的加入提高了金融機構間的交易和信用創(chuàng)造,貨幣乘數不斷提高。隨著城市化率的不斷提高,影子銀行的渠道和信用創(chuàng)造方式也需要重新定位,資管新規(guī)針對此做了新的制度安排。
事實上,中國發(fā)行的貨幣,首先來源于中國農村剩余勞動力參與出口加工業(yè)產生的財富,其次是土地無價變有價的財富。進入“新常態(tài)”后,外匯占款不斷下降,2018年預計外匯占款下降到央行資產的55%。2015年以后,中國的貨幣供給主要是靠國內短期流動性資產創(chuàng)造,如通過MLF擴大央行資產,以此來對沖外匯資產的下降。但這種模式是不可持續(xù)的,必須改變。發(fā)達國家的貨幣發(fā)行均以公債貨幣化為基準。我國的國債和地方債等公債都與龐大的長期基礎設施資產相匹配,因此,創(chuàng)設公債資產可以為長期的貨幣供給打下基礎。這方面的探索需要央行與財政部的協(xié)調,財政部成為創(chuàng)設資產方,更需要配合財政體制的深化改革和立法體系的完善。否則,如果財政體制不能建立自我約束的有效監(jiān)督體制,軟預算無法克服,采用公債貨幣化的貨幣發(fā)行機制就有導致經濟波動的危險。中國在這方面是有深刻教訓的。
(三)以“大國模型”探索宏觀管理和對外開放
在這一階段,“大國模型”必須成為思考未來中國宏觀管理的前提條件。所謂“大國模型”,即本國的一舉一動,都將牽動全世界的神經。此前,中國的對外出口不影響產品在國際市場上的價格,因此海外也不關心中國在經濟社會方面的變化。例如1994年中國匯率改革,全世界并不太關心,因為中國的貿易份額占世界不足1%;但2015年8月11日匯率改革則是按市場透明規(guī)則定價;到2017年,人民幣正式加入IMF的SDR,人民幣更深地參與到了國際化的進程中。更加開放的經濟意味著一方面中國任何的匯率變動、價格變動、國家政策變動都具有了世界性的影響力,另一方面中國也不再單單是世界價格的接受者,而是積極的參與和行動者。全世界不僅關注中國的經濟增長,也關心中國在國家治理層面的現代化轉型,中國自身道路的選擇已經影響了全球的政治經濟格局。以“大國模型”研究中國經濟的內外影響,成為中國經濟理論繞不開的前提。
如果說過去30年,我們更多關注的是影響中國發(fā)展的世界因素,那么面向未來,我們更要考慮中國會對世界發(fā)展有什么影響。對外,人民幣國際化、“一帶一路”倡議、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等,都是中國對自己大國使命的擔當;對內,我們要進一步深化改革,特別是放松行政管制,改善商業(yè)環(huán)境,推動政府職能轉變,迎接規(guī)則層面的治理并與國際規(guī)則對接,探索中國屹立于世界的相互融合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