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但凡一個漢字,一旦被收進了書名號里,便如登圣壇,不由人對那漢字生了敬重心。同樣,一個人再樸素的名字,一旦追溯出書香門第,也就倏然散發(fā)出一層光芒。
還記得,當年讀小學,小學校長的家便被我們尊為神圣的書香之家。小學校長有個女兒,在我們眼里,她自然算生長于書香門第。
書香門第多好??!即使我們家和校長家一樣,菜園里都有西紅柿和絲瓜,過端午都會吃粽子,過年都會殺掉大黑豬,但我們家到底不是書香之家。每念及此,就覺得一顆心就要低到塵埃里,但是開不出花來。于是,看校長家的女兒,和我們幾乎同齡的那個女孩,那個出身書香門第的女孩,就有了隔岸的味道。
隔岸地關注她,她夏天不穿漂亮的白裙子,而是穿長衣長褲,在我們眼里,仿佛那是她使命在身,必要中性打扮,才擔得起那使命。她上中學了,會打聽她成績好不好;她中學畢業(yè)了,會追問她考到哪里去了,后來又嫁了什么人,做著什么樣的工作,還漂亮不漂亮,幸福不幸福。
這樣的關注,與其說是仰望一個女孩,不如說是在仰望書香,仰望文化。成年以后,偶爾想起童年時的那些小心思,咀嚼起來,依然有一種妙處和生動。也自此,總喜與書親近,與所有有文化內涵的物事親近。
一次,與朋友聊天,朋友跟我描述他的書房種種,心里暗暗向往。后來,去朋友所在的城市,抽空登門拜訪,只為了看他的書房。果然是個大書房,靠墻一面,是巍巍聳立的幾大排木褐色書櫥,書櫥里自然填滿了書。書櫥正對面,一張遼闊的大書桌,上面筆墨紙硯貞靜芬芳得好似大觀園里的閨秀們。我坐在他的書房里,和他喝茶聊天,聊閱讀,聊寫作,也聊我們從前在鄉(xiāng)下成長的少年時光。渡船、落日、青草、露水……還有借書、還書的美妙經(jīng)歷。
我沒有朋友那么大的書房,但是,在我的家里,床頭是書,沙發(fā)上是書,茶幾和飯桌上也是書,就連地板上也是書籍橫臥……夏日,身著棉質長裙,赤腳慵懶地走在地板上,裙擺拂過腳踝,也拂過這些高高低低的書們,心里有坐擁天下糧倉的自得和美意。一低頭,一拈頁,我的世界浩渺無疆。不仰望他人,也不追問先祖,我做我自己書香門第里開疆拓荒的君王。
當我在電腦上敲出一個書名號時,我忽然覺得它很像籬笆,舊時鄉(xiāng)下人家用瘦竹交錯插栽圍起來的籬笆。籬笆里面,是端莊的一戶人家。閱讀不是裝潢,是給自己安插一欄籬笆,隔開外在的混沌與喧囂,一個人也就自成國度了。
這樣有書卷氣的日子,就像一個漢字住進了書名號里,這樣的日子值得珍惜和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