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建

“我從遠方趕來，赴你一面之約?！笔哪昵?，那時我還年少，聽樸樹的《生如夏花》，不覺這一約定有多重要，只覺得那是一句很詩意的歌詞，很美，又有些飄忽。那時誰會去想遠方會有多遠呢？未來會有多遠呢？懵懵懂懂，就被歲月從明朗少年時代推搡著進入哀喪中年。在歲月的磨洗中，時移世易，物是人非，突然那人真的來了，跨過千山萬水出現(xiàn)在你面前，風(fēng)塵仆仆，微笑著對你唱道：“今日歸來不晚，與故人重來，天真作少年?！?/p>

是啊，天真作少年。因為彼此都不再年少，但至少這份少年時的天真還在，你我還都是清白之身，并未在這俗世中沉淪，委于泥濘。年少時讀杜甫的《贈衛(wèi)八處士》，終究難比歷經(jīng)歲月滄桑后讀來讓人心驚：“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fù)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發(fā)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逼嗳?、歡喜、驚悸……百感交集，涌上心頭，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

從1999年的《我去2000年》到2004年的《生如夏花》，再到現(xiàn)如今的《獵戶星座》，可以說，樸樹的歌貫穿我整個年少、青春歲月。那些迷茫、彷徨而又逐漸堅定、明朗的青春歲月里，那個桀驁不馴的少年，在現(xiàn)實的敲打與俗世的摸爬滾打中，學(xué)會坦然接受命運所賜予的一切，學(xué)會去忍耐、收斂，甚至妥協(xié)，但即使在痛苦到分裂，脆弱到崩潰時，依然不屑去沾染那些勢利的世俗氣息，不肯交出一片赤誠之心去換五斗米糧。干凈、質(zhì)樸、真誠，每每回頭打望，每每聽起樸樹的歌，總能尋找到自己成長的影子，慶幸自己還是年少模樣。

反反復(fù)復(fù)聽完《獵戶星座》，隱隱約約覺得整張專輯里的一個最重要的命題就是：人如何在歲月的流逝中自處？當青春不再時，再唱Forever young是否顯得底氣不足呢？當現(xiàn)實以無情、世界以冷漠、命運以乖舛待你時，你是否真的還能不屑一顧、一意孤行呢？當自己墜入迷惘，理想幻滅時，是否真的能保持自信，堅定不移呢？這些問題，樸樹并未給出肯定的回答。他從不回避自己的痛苦、脆弱與恐懼，他也不逞強，狂妄地說出戰(zhàn)勝命運的那些話。他只會唱“命運如刀，就讓我來領(lǐng)教”、“Just那么年少，還那么驕傲，兩眼帶刀，不肯求饒”、“就讓我來次透徹心扉的痛，都拿走，讓我再次兩手空空”……高傲得要死，明知贏不了也不投降，即使被打敗也不求饒。這是一種“重壓下的優(yōu)雅”，這是一種不屈不從的高貴，這就是一種少年心氣———它鄙視中年人的圓滑、算計、權(quán)衡、保全。

樸樹的少年心氣在于其真誠，他脆弱、孤獨、憤懣、迷惘、不安，但從不會去掩飾，也不會去希求解決，仿佛這些痛苦注定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要同這些痛苦一同成長，無法擺脫，那就相依為命。他不夸大這些痛苦，也不無視這些痛苦，甚至可以說，他的痛苦豐富了他，成就了他，讓他和那些歌唱“浮淺的歡樂”與“淚水漣漣的理想主義”的歌手比起來，簡直判若云泥。他也曾在佛家那里尋求慰藉，但又從未將此作為精神寄托，像許巍一樣墮入“搖滾仁波切”的虛無主義。他也曾浪蕩，但如黑塞小說《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里說的那樣：“一個浪蕩者的生活恰恰能夠成為通往圣徒生活的途徑之一?！彼獣悦\、心智成熟，不像某些傻朋克一樣崇尚極端的個人主義而不受任何約束，他像風(fēng)一樣將自己交給命運，“風(fēng)正是因為放棄了自己，才能刮得這么遠”。他在《空帆船》中這樣唱：“我愛這艱難又拼盡了全力的每一天，我會懷念所有的這些曲折。讓我半醉半醒地游蕩在我的命運中，讓我跟隨著她的起伏與她共舞。我愛這被風(fēng)帶走不會再有的每一天，那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快樂。”

歸來天真亦如少年，歲月讓他飽經(jīng)滄桑，亦賜予他成熟、澄澈、智慧，就像他自己所寫的那樣：“有本書這樣描述煤的形成。有些樹木凋落了，被埋在地下，漫長的時間過去了，他們經(jīng)受著強烈的外力擠壓，最終變成了煤。而另一些樹，被埋在更深的地方，經(jīng)歷了更漫長的時間和更劇烈的擠壓。他們變成了鉆石?！彼麖奈慈绱溯p松、坦然：“是的，今天有今天要完成的功課，而明天有明天的煩憂，就讓它去，船自然到橋頭，待船到橋頭?！彼巡辉僮悦环?，和自己較勁，也不再和世界為敵，走了那么遠，總有與之相匹配的感悟：“直到看見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p>

專輯結(jié)尾的《未知》尤其妙，讓我回想起年少時，暑期午后，從一場迷迷糊糊的夢中醒來，在睡眼惺忪中擰開老式收音機，電臺里的情歌纏綿徘惻，讓人動心，恍恍然中聽到有人在唱著歌，歌詞也聽得不甚清晰，也不知歌名，就在刺啦刺啦的電波聲里消失得無影無蹤。窗外蟬鳴嘶嘶，樹影斑駁，自己在無盡的悵惘中慢慢回過神來，有那么一瞬間，想起了未來，遙遠得似乎永不可及。而今，打眼回望，依稀還記得自己年少時的模樣，只是，過去已經(jīng)遙遠得像大夢一場，難以追尋了。

“君已塵滿面，污泥滿身，好個白發(fā)迷途人?！比松粔簦自粕n狗。我想起無數(shù)的青春歲月，我想起圖書館里漫長的閱讀時光，我想起一個人深夜獨自登山又下山，我想起那個我曾棲身十年的南方小城，小城里有一個會說俄語的姑娘，她教我說“Ялюблютебя”（我愛你），也教會我說“Досвидания”（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