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塵惜
走吧走吧,人總要學會自己長大
2003年秋天剛來時,我慵懶地窩在汽車后座,從家鄉(xiāng)小城前往省會城市杭州念高中。
車子疾馳著,將高速公路兩邊的景物一一拋在身后,我仿佛看見一座座大廈正迅疾地土崩瓦解著,而里面存放著我往昔的回憶,最后一幕,那么明亮閃爍著,如同窗外穿刺而來的陽光。
伙伴們在KTV的包廂里為我餞行,說是讓我在功成名就后拉他們一把。明知是玩笑,我卻滿是心酸,再過些日子,這些熟悉的面孔將成為我腦海里的一張臉譜,或是手機里的一個號碼,難受。恰好有人獻曲,唱到“走吧走吧,人總要學會自己長大”,走吧走吧,我甩甩腦袋對自己說。
如果可以,我才不要經(jīng)歷這種盛大的離別。與摯愛的朋友告別,還要與父母分開生活,也不知過多久才能見他們一面。
我當然抗議過,但是沒用,我媽總是有很多辦法讓我屈服。最管用的一招,是她說,如果你想一輩子平平庸庸待在小城,那就別去杭州讀書了。
“平平庸庸”四個字,當時聽起來特刺耳,那個年紀的人,總帶著點傲嬌,帶著點叛逆,誰都覺得自己獨一無二,與這個世界不一樣。不就是異鄉(xiāng)求學嗎?有什么了不起,一次次地自我催眠,直到最后踏上征程。
到了杭州收費站時,我坐在車上,轉(zhuǎn)頭看向車后,看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媽問我后面有什么好看的,我說不出來,后面什么都沒有,我只是在做告別,屬于自己的告別儀式,徹底將那些眷戀拋下。
于我這么個背井離鄉(xiāng)的人來說,眷戀無疑是毒藥,侵蝕著我身體的每一寸地方。征程才剛剛開始,學會遺忘是第一項技能,將自己拋成空殼后,到新的地方,裝上新的靈魂,認識新的人。
如泥濘般的新生活
一個人燒飯,一個人做家務,是我10歲就學會的技能;15歲那年,我又學會了一個人住近百平方米的房子。
那是同學父母眼里艷羨的學區(qū)房,走幾步就可以到達校園,在我眼里,不過是間冰冷的屋子而已,還抵不過學生宿舍的一個床鋪,至少有人情味。剛開始害怕的時候,打電話給我媽,但電話那端永遠是忙不完的吆喝聲,不是在倉庫就是在麻將室。她有忙不完的工作和人際關系,以此奠定我優(yōu)質(zhì)生活的基礎,卻連一句“一個人住習慣嗎”都沒有問過。
我打給好友,小城的生活節(jié)奏總是終止在10點之前,她剛接起我的電話就哈欠連連,談了些學習生活上的事,過會兒就慵懶地說:“想睡了!”然后輕輕掛斷電話。此時的我,卻亢奮不已,望著夜幕如瀑,腦海中不斷勾勒著“臉譜”故事,成為我的娛樂項目之一。
在新的學校里,有人說我?guī)Х窖钥谝舻钠胀ㄔ捄芡粒腥苏f我內(nèi)襯的毛衣顏色難看得掉渣,還有人說我成績好是因為作弊……他們說過很多,我忘得也差不多了,那些排斥沒有惡意,只因我不是本地人而排斥,習慣使然。
知道自己不被喜歡,我只需稍微偏離他們的視線,看不見,自然就不會有議論,所有的課間休息,我總是低頭看書、做作業(yè)。
無風,無波瀾,我安靜學習,友善為人,流言慢慢煙消云散,但我總是憋著,感到累。集體外出燒烤時,他們一群一群鬧著,唯獨我,像嚴肅的記錄者,守在邊上,逡巡著他們臉上的表情,解讀著張合著的嘴型。當時特別懷念小城的我,歡笑悲傷都有人分享,不似如今這般孤家寡人。
“我們這有特別好的烤肉片,來嘗嘗?”有甜膩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是同桌,她手里正拿著串熱騰騰的烤肉,往我嘴邊湊來。
泥濘一般的新生活,掙扎時總是迷亂方向,越陷越深,以為前路一片黑暗,于是徹底放棄掙扎。事實上,只需多一點點的聆聽和觀察,就能發(fā)現(xiàn)有人守在身邊,試圖指引。從她手中接過烤串的同時,我篤定地說了聲:“謝謝!”
自由是孤獨的牢籠
獨自生活,唯一的優(yōu)點是自由,說得好聽點,就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2005年,電視上、廣播里,甚至同學們的八卦里,都在談論《超級女聲》,大家都說要去報名參加,騷亂著的少女心里,當然有我。
報名之前的那幾個晚上,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那些叫囂著夢想的廣告詞像螞蟻一樣啃噬著我。周五,我洗漱好就出了門,清晨的馬路上很安靜,偶爾有計程車疾馳而過,還有自行車發(fā)出叮鈴鈴的響聲,晨練的老人們臉上是祥和的微笑,一切如常,可我卻沒了上學的心思。望著不遠處的教學樓,我走向了另一個方向,坐上公交車,終點在西湖邊。
那些壓抑在心底的抑郁和不滿一股腦地噴薄而出,沒有父母照顧的日日夜夜,一味學習的每分每秒,我只知道父母口中的成功,就是積極向前,得到最好。可到底什么東西最好?有界定嗎?對于有唱歌夢想的人來說,在舞臺上完美展示自己才是最好。那我呢?我生活學習的意義在哪里?
真的需要思考嗎?或者只是我厭倦了兩點一線的孤獨生活,想借著電視臺節(jié)目的夢想號召尋求點刺激?我不知道,只是呆呆地坐著。
沒有神奇地出現(xiàn)替我排解煩惱的陌生人,也沒坑我的壞人,只有平靜的湖水。粼粼波光反射著陽光,微微蕩漾著,掀起極微小的波瀾,寧靜得好似世界的主場只有我。我不知自己坐了多久,深深地吸了口氣,看了眼手表,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在湖邊傻傻地坐了一上午,回學校應該能趕上下午的課。
沒想到的是,在學校里等待我的,竟然有多日未見的爸媽。我媽一見我就上來擰我胳膊,厲聲訓斥我荒唐。我沒反駁,出奇安靜地挨訓,甚至還有點微小的幸福。是在那一刻明白過來,逃課出走,只不過想引起一場騷動,將兩個小時車程外的爸媽召喚過來見面,盡管是潛意識的,但這才是真相。
失去了必要的約束,會覺得自由也是一座牢籠,孤獨的牢籠。
學校附近的餐館里,爸媽一個勁勸誡我要聽話,能在杭州學習不容易,別沖動砸了自己的前途。是你們的前途吧?我在心里默默反駁,表面上卻是順從模樣,撒嬌著問他們,生意再忙,能兩周抽出一天時間來看我嗎?
是的,我學會了和解,與斗爭的自己和解,與父母和解。
孤者為王
高考成績公布那天,我守著電腦等韓劇更新,拋開所有學習的負擔后,我只想做一只懶懶的宅蟲,就算蛀空整個夏天我也甘愿,反正分數(shù)已經(jīng)確定能上心儀的學校和熱愛的專業(yè),一切都成定局。
好友打來電話,只聽到沙啞的抽泣聲,應該是哭了一陣,還沒緩過來。她說這三年的勤奮付出,竟連二本線都上不了,付不起高昂的三本學費只得選擇復讀一年,怎么辦?好友傾訴了好久,才有縫隙讓我插上一句話:“要不,我來你家?”
“別來,我媽肯定要問你的分數(shù),一問我就死定了。”她這么一說,堵得我什么話都回不了,談話戛然而止。
曾經(jīng)是最親密的朋友,不知不覺地在時間荒原里走散,就算能找回彼此,也不似當初,只因我成了她們眼中的異鄉(xiāng)人。
我最初很討厭成為異鄉(xiāng)人,意味著在一個新的地方重新扎根生長,靠自己的力量,可當那力量漸漸充斥著我的生活后,才知可貴。
當過異鄉(xiāng)人,才能體會有多少的眷戀蝕骨,有多少的困難擋路,還有那些排除萬難誓要殺出條血路的狠勁。在故鄉(xiāng),退路太多,在異鄉(xiāng),no back。
好幾年以后,我順利大學畢業(yè),進入全國知名媒體工作,有人問我最懷念讀書時期的哪個階段。我說高中時代,可用八個字概括———披荊斬棘,孤者為王。
這大概,是我這小半生,最寶貴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