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華
(中央民族大學(xué)美術(shù)學(xué)院,北京 100081)
張愛玲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寫作風(fēng)格鮮明的才女作家,在她一生發(fā)表的小說中,其獨到的服飾觀與審美情趣在一個個小說人物的塑造中表露無遺,這些鮮活的人物形象串聯(lián)在一起真實地反映了張愛玲的寫作風(fēng)格及著裝風(fēng)格。張愛玲出身名門貴族之后,因從小受家族文化的影響,加之她作為一名女性作家的細膩感觸,其多部小說作品著重于對服飾細節(jié)的描繪。從橫向的線索上來看,通過豐富細致的服飾搭配描寫,折射出小說不同人物的性格、社會以及家庭地位、甚至暗喻人物的宿命歸途;從縱向的線索上看,人物在不同時期衣著款式、色彩搭配以及圖案細節(jié)都能反應(yīng)出小說人物的境遇、現(xiàn)狀以及生命的成長過程。
《金鎖記》是張愛玲最成功的小說之一,中國翻譯家傅雷先生曾對這部作品這樣評價:“毫無疑問,《金鎖記》是張女士截至目前為止的最完美之作,至少也該列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 ”?!督疰i記》圍繞曹七巧這一個現(xiàn)實又悲情的人物展開故事,她的悲情彌散至大家庭、延續(xù)到下一代。小說中人物的出場都是從其衣著配飾開始,如同國畫淡彩一樣慢慢勾勒,直到你能看清她的模樣、感知她的脾性、預(yù)見她的未來。每一個人物都是帶著畫面感從她的故事走到你眼前,你可以捕捉到藍夏布衫褲上青春的種子,卻又親眼見她把自己及一雙兒女鎖進青灰團龍宮織的金枷。
服裝款式指服裝的式樣,通常指形狀因素,是造型要素中的一種,好的服裝款式能給人帶來一整天的好心情。服裝款式一般有3個方面組成:結(jié)構(gòu)、流行元素、質(zhì)地。小說中多次對人物的服飾細節(jié)進行了細致的描繪,服裝的穿搭、飾品細節(jié)的點綴都能夠自成體系的呼應(yīng)故事發(fā)展。
(1)七巧出場
20世紀初,女性時裝越來越趨于刻意展示女性玲瓏有致的曲線和美妙的身材,特別是當(dāng)時上海作為遠東最大的城市,接收西方服飾流行訊息較多,形成了頗有特點的“海派時裝”。當(dāng)時的女裝款式主要有三類:旗袍,以西式外套為主的時裝,西式裙裝。二十年代中晚期,連衣裙成為風(fēng)靡一時的時裝,上衣下裙的傳統(tǒng)服飾只在少部分人的維護下繼續(xù)存在。三十年代旗袍作為主要流行女裝已取代上衣下裙成為最常用的時裝。
文中曹七巧一出場是這樣描寫的“一只手撐著門,一只手撐了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身上穿著銀紅衫子,蔥白線香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褲子,瘦骨臉兒,朱口細牙,三角眼,小山眉”,通過前文丫環(huán)之間、妯娌之間的對話,能隱隱感覺到曹七巧在整個姜家的地位不高、行事作風(fēng)絲毫沒有傳統(tǒng)淑女那樣的矜持,使讀者從一開始就對七巧這個悲情卻又“不值得同情”的“傳統(tǒng)”女子充滿了好奇與想象?!般y紅衫子”、“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褲子”上衣下褲的搭配顯然與當(dāng)時上海風(fēng)靡的時裝款式是相差甚遠的,姜家這樣的大戶人家不是沒有財力去追求流行,只是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觀念影響著他們。曹七巧雖然性格潑辣、行事風(fēng)格大膽,但從出場的穿著上可以看出她內(nèi)心還是傳統(tǒng)的,她屈身嫁入姜家一方面與姜家的勢力財力有關(guān),另一方面是七巧根本無法反抗哥哥曹大年的“父母之命”。七巧給長安裹小腳也從側(cè)面印證了這一點,雖然只裹了一年多就松開了,但是在那個“纏過腳的也都已經(jīng)放了腳了”的女權(quán)思想覺醒期,曹七巧不惜給女兒裹腳的行為與她的衫褲裝束一樣,與時代格格不入?yún)s又真實的反映了舊面貌。
(2)中年的七巧
丈夫仲澤過世后,七巧成了寡婦,但這也是她熬了多年終于能有所回報的時候。她擔(dān)憂姜家大哥和三弟會多占她應(yīng)得的那份“等額財產(chǎn)”,但又對財產(chǎn)分配很期待,更是期待分家之后擁有的自主經(jīng)濟與生活。這些細膩的心理變化在服飾的描寫上都是可見端倪的?!斑@些年了,她戴著黃金的枷鎖,可是連金子的邊都啃不到,這以后就不同了。七巧穿著白香云紗衫,黑裙子,然而她臉上像抹了胭脂似的,從那揉紅了的眼圈兒到燒熱的顴骨”。這里的七巧衣著樸素,黑白經(jīng)典色搭配,衣服上也沒有紋飾、小配件的搭配與裝飾,極盡簡單素雅。黑色裙裝是當(dāng)時社會新寡日常裝束,與白香云紗衫搭配,沒有一點碉樓與裝飾,正如現(xiàn)在的姜家于她而言已是了無牽掛?!半僦哪橆a”在“黑與白”的襯托下,越發(fā)的嬌艷。這一抹胭脂,是曹七巧這些年來一直埋藏心底的期望,因為愿望即將得以實現(xiàn)她表現(xiàn)出了婚后從未有的少女態(tài),可見她的心情是憧憬、愉快多于悲傷的。這里“黑白”與“胭脂紅”的色彩對照描寫,暗喻喪夫的悲痛與分財產(chǎn)的期待,最終“那一抹胭脂色從那揉紅的眼圈兒到燒熱的顴骨’”,使紅色在黑與白的映襯下更顯奪目。我們看到了七巧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向往,這是一次重生的希望,張愛玲用黑白之中的一抹紅,把七巧那蠢蠢欲動的期望描繪得直指人心。
分家之后季澤再來探望,七巧穿著佛青實地紗襖子,特地系上一條玄色鐵線紗裙。玄色,即黑里帶微赤的顏色,泛指黑色。玄色鐵線紗裙,指鑲銀線的黑紗裙。紗制面料輕盈透明,與銀線交織呈現(xiàn)若隱若現(xiàn)的華貴感。這里服飾的安排是意味深長的,鐵線裝飾說明分家后經(jīng)濟寬裕,黑紗裙則是充滿了女性柔美的誘惑,是七巧對季澤的暗示與試探,也是七巧對自己情感欲望的直白表達。中年的她終于獲得了人身的自由,此時的她什么都不缺,只缺一個愛她、能夠填補她空白的情感世界的人,季澤來了,她毫無保留的“表白”了。
(3)老年的七巧
老年的七巧變得越發(fā)刻薄與神經(jīng)質(zhì),她緊握著從姜家分來的財產(chǎn),防備著身邊每一個有可能侵占她錢財?shù)娜?。她這種近乎瘋狂的占有欲把兒子、女兒一生的幸福都葬送了。童世舫第一次見到曹七巧,是在七巧為了拆散長安與世舫安排的一次會面上,“世舫回過頭去,只見門口背著光立著一個小身材的老太太,臉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團龍宮織緞袍,雙手捧著大紅熱水袋,身旁夾峙著兩個高大的女仆?!比A麗的鍛袍彰顯了“姜家”的財力;青灰團龍宮織的圖案,充滿了封建色彩的聯(lián)想,龍本就是男性與權(quán)威的象征,這里用龍紋將曹七巧在家中說一不二的話語權(quán)表現(xiàn)出來。瘦小的七巧與高大的女仆形成鮮明對照,這時的她好比一位年過花甲的君主,即使身體狀況不如從前,但仍然大權(quán)在握。童世舫直覺這個老太太是個瘋子,讓他感到毛骨悚然。
(4)結(jié)婚前的七巧
彌留之際的七巧,回想起了自己沒有成婚還是姑娘的時候?!皾L圓的胳膊”、“雪白的手腕”,那時的七巧是多么有青春活力的風(fēng)華少女,大鑲大滾的藍夏布衫清爽干凈,不必過多雕鏤也滿是朝氣。曾經(jīng)她也風(fēng)華無限,喜歡她的人很多,她的生命原本也可以有很多種美好的可能,自從她嫁給姜家有病的二少爺,她就失去了獲得幸福的權(quán)利,她的人生注定不尋常。多年來,她壓抑自己的情感,渴望愛與被愛,但最終她也沒能得到真愛的人還丟失了愛人的能力。因為金錢利益,年輕的她甘愿守活寡只為分到一份遺產(chǎn),也為了“守住”那份遺產(chǎn),她賠上了自己及一雙孩子的一生幸福。
“季澤是個結(jié)實小伙子,偏于胖的一方面,腦后拖一根三脫油松大辮,生得天圓地方,鮮紅的腮頰,往下墜著一點,有濕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里永遠透著三分不耐煩,穿一件竹根青窄袖長袍,醬紫芝麻地一字襟珠扣小坎肩”,寥寥幾筆將三公子姜季澤風(fēng)流倜儻的公子氣勾勒出來。三少爺季澤是多情的也是長情的,他與七巧相愛卻不能愛,從倫理道德上來說,他與自己“二嫂”理應(yīng)恪守本分相敬如賓,但他又忍不住會跟七巧打趣、開開男女玩笑。
當(dāng)時上海男裝款式也從清朝的袍服發(fā)生了巨大變革。“至于男子平常所穿的服飾,少數(shù)達官貴族及知識分子穿西裝、中山裝和學(xué)生裝,也有如魯訊、郁達夫等人士偏愛中裝。普通人更多的則是長袍馬褂,或外加坎肩。北伐以后,很多男子改穿中山裝,夏用白色,予人清爽潔凈之感,其余三季則以黑色為主。”(《海派服飾簡史》)[1]季澤的青窄袖長袍外搭小坎肩的樣式,為當(dāng)時的常裝,更為普通人所喜愛。在我的預(yù)想中,姜家三少爺正當(dāng)年,理應(yīng)是西裝革履風(fēng)度翩翩的新派時髦年輕人形象出場,作家偏是給他穿了一身常裝,這與日趨衰敗的姜家勢力是相輔相成的,暗喻了姜家在當(dāng)時的發(fā)展實際是走下坡路了。
十三四歲的長白與長安,還是不懂事的大孩子,一切全憑媽媽七巧做主?!霸谀晗拢粋€穿著品藍摹本緞棉袍,一個穿著蔥綠遍地錦棉袍,衣服太厚了,直挺挺撐開了兩臂,一般都是薄薄的兩張白臉,并排站著,紙糊的人兒似的。”這里無論從顏色、服裝款式廓形來看,都與十三四歲的年紀是不相稱的。兩張白臉、紙糊的人、并排站著、撐開兩臂,這些形態(tài)的描寫,都把兩個孩子刻畫成了傀儡的形象,沒有生氣沒有思維,這也解釋了為什么長白長安之后的婚姻姻緣都擺脫不了母親參與干涉的原因。
長白成家之后,與正房太太芝壽感情并不順暢。一方面是長白的心里并沒有芝壽,另一面也離不開七巧的從中攪和?!八莻€瘦小白皙的年輕人,背有點駝,戴著金絲眼鏡,有著工細的五官,時常茫然地微笑著,張著嘴,嘴里閃閃發(fā)著光的不知道是太多的唾沫水還是他的金牙。他敞著衣領(lǐng),露出里面的珠羔里子和白小褂?!边@時候的長白儼然一幅小男人的模樣,生理年齡與心理年齡是極不相稱的,所以才會在七巧的挑撥下與發(fā)妻日生間隙,他是沒有自主思想的傀儡,他仍是母親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小孩,所以對于婚姻對于妻子不留絲毫情面與責(zé)任,只為煙榻上逗母親開懷一笑。
長安與哥哥長白一樣,從小受制于母親并且漸漸地習(xí)慣這種管控,哪怕是母親毫無道理的要求她也沒有勇氣甚至沒有意識去反抗,這一點從母親要求她裹腳的部分可以很真實地反應(yīng)出來。長安有過兩次釋放,但都是在母親的默許下小心翼翼地進行。
第一次是進入滬范女中念書,一身藍愛國布校服的長安首次體會到同窗之情、師生之情,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這時的她一身藍愛國布校服,臉色也紅潤了,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就是一個普普通通中學(xué)生的。
第二次是與童世舫談戀愛。在與童世舫見面前,長安精心打扮了一番:“用鉗子燙了頭發(fā),從天庭到鬢角一路密密貼著細小的發(fā)圈。耳朵上戴了二寸來長的玻璃翠寶塔墜子,又換上了蘋果綠喬琪紗旗袍,高領(lǐng)圈,荷葉邊袖子,腰以下是半西式的百褶裙”。燙卷的頭發(fā)、貼體的旗袍、荷葉邊袖子,像電影明星一樣時髦且精致的裝扮。蘋果綠喬琪紗旗袍上罩著一件同色系的鴕鳥毛斗篷。喬琪紗,又稱喬其縐,是以強捻縐經(jīng)、縐緯制織的一種絲織物,系縐類絲綢織物。有縱橫均勻整齊的外觀,綢面顯出細微均勻的皺紋和明顯的細紗孔,也有較強直皺紋的。其質(zhì)地輕薄飄逸,透明,并富有伸縮彈性。到了見面的地方,長安怯怯地褪去了蘋果綠鴕鳥毛斗篷,紗質(zhì)旗袍下她一顆待嫁的心早已蠢蠢欲動。
最終,長安兩次接近自由的靈魂,在母親的強力干涉下被永遠囚禁了,她甘愿放棄自我、放棄未來美好的生活、甘愿受虐。究其原因,從小的家庭教養(yǎng)下,她早已是母親手里沒有靈魂的提線木偶。
在《金鎖記》中,人物角色的服飾穿著多以紅、藍、綠為主色調(diào)。曹七巧的“銀紅衫子”突出了紅色的一腔熱情;芝壽的“粉紅彩繡裙襖”強調(diào)了粉色的祥和寓意;姜長安的“蘋果綠喬其紗旗袍”則象征了綠色的健康和希望。
張愛玲對色彩的喜好傾向于用對比色作搭配,對比強烈的色彩直接刺激著讀者的感官。曹七巧宴請童世舫時穿著的青灰團龍宮鍛袍與周圍的環(huán)境形成鮮明的對比。青灰、大紅、昏黃、湖綠的色彩對比搭配,營造出一種詭異陰森的氛圍,讓人頓時毛骨悚然。
結(jié)語:由此可見,張愛玲對于《金鎖記》中人物角色的服飾搭配,是經(jīng)過一番獨具匠心的戲劇化安排貫穿故事始終的。張愛玲鐘情于小說中服飾搭配、服飾細節(jié)的描寫,使得張愛玲的文學(xué)作品具有極強的代表性。她的作品不僅在文學(xué)方面具有很高的研究價值,在民族服飾文化、服裝與服飾設(shè)計等領(lǐng)域也有很大的研究空間與意義。《金鎖記》中人物的各色性格、命運、矛盾都被巧妙地與服飾搭配融合在一起,進而產(chǎn)生了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
參考文獻:
[1] 張愛玲.張愛玲全集[M].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
[2] 萬燕.海上花開又花落:解讀張愛玲[M].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7.
[3] 張愛玲.金鎖記[M].香港:皇冠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