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立 輝
(西南大學 外國語學院,重慶市 400715)
1533年亨利八世主導的英格蘭議會通過法案,開宗明義地表示,“以古代諸種真實可信的歷史和編年史為依據(jù),上面清楚無誤且顯而易見地顯示,這個英格蘭王國是一個帝國”[1]。此處所謂“帝國”并非指國力強盛、擁有廣闊疆土的國家,而是指主權(quán)獨立的民族國家。自亨利一世在1107年與羅馬教皇簽署《倫敦協(xié)議》(the Concordat of London)以降,羅馬教皇就成為英格蘭國王的信仰權(quán)威,英格蘭在精神信仰上必須與羅馬天主教保持一致。這種精神上的附屬性,實質(zhì)上也就否認了英格蘭作為民族國家的獨立性和主權(quán)性。雖然亨利八世的宗教改革遠沒有德國人馬丁·路德所倡導的宗教改革那么具有革命性,這使得英國國教在許多方面與羅馬教廷沒有多少差別。然而,英國的宗教改革在精神上切斷了對羅馬的依附和臣屬關系,英國開始了邁向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早期發(fā)展時期,宗教改革的深遠影響也就非同凡響。英國劍橋大學柯林森教授曾評價道:“那些參與其中的人認為,新教改革對樹立民族自尊心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盵2]
如果說精神和意識形態(tài)層面的獨立對建構(gòu)獨立的民族國家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那么英格蘭人對自己所處國度的地理認知則對這個國家的未來走向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為了從地理認知上增強英格蘭人的民族國家意識,英國作家似乎表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緊迫感和參與意識,這使得16、17世紀英國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海上敘事內(nèi)容。對于早期現(xiàn)代英國文學的海洋敘事,歐美學者近年來主要從三個方面進行了討論:一是關注航海意象作為修辭手法對想象文學的敘事風格和主題結(jié)構(gòu)產(chǎn)生的影響[3];二是審視海洋敘事所蘊含的生態(tài)思想[4];三是梳理當時的海外旅行紀事文學,探究英格蘭旅行者的帝國意識心態(tài)[5]。隨著1980年代出現(xiàn)“藍色文明”概念,中國學者開始關注海洋文學。就英美文學研究而言,美國小說家?guī)炫梁Q笮≌f中的美利堅民族形象和海權(quán)主題,以及國家意識得到了較充分的討論[6-7]。有學者基于19世紀美國的文化歷史語境,指出麥爾維爾的《白鯨》以豐富的海洋敘事刻畫民族形象、彰顯民族性格、傳遞帝國意識[8]。莎士比亞的《暴風雨》也被視為海洋戲劇,其中的大海蘊含了戲劇家的人文主義思想[9]。
不難看出,英美文學作品中的海洋敘事已引起中外學界的重視,但較少將其納入地理大發(fā)現(xiàn)引發(fā)的全球化和海洋文化轉(zhuǎn)向進行考察。事實上,早期現(xiàn)代英國文學之所以出現(xiàn)較為豐富的海洋敘事,與后哥倫布時代開啟的全球化和海洋文化轉(zhuǎn)向緊密相關。在此過程中,英國作家對英格蘭作為島國的民族地理表現(xiàn)出了深切的認同感,并由此引發(fā)了一系列民族國家想象,這在本文要討論的斯賓塞、莎士比亞、彌爾頓等經(jīng)典作家的重要作品中有著鮮明的體現(xiàn)。這種討論不僅可以揭示海洋敘事所賦存的豐富的歷史信息,而且有助于從空間政治角度解釋文學史得以發(fā)生的內(nèi)在動力。
民族意識是一個較為寬泛的概念,學界并未對民族意識的構(gòu)成因素達成共識,討論民族意識的角度可謂見仁見智。趙超認為“構(gòu)建民族國家要解決的首要問題是明確國家認同的具體對象”[10]。安德森將民族定義為“一個想象的政治共同體——并且被想象為具有內(nèi)在有限性和享有主權(quán)的共同體”[11]。這里的有限性是指空間的有限性和邊界性。顯然,安德森的民族是指現(xiàn)代民族國家,其民族意識很大程度上就是國家意識。由于英格蘭民族是一個外來民族,學者們多從歷史演變而非國家意識角度討論英格蘭民族意識。英格蘭民族意識的形成經(jīng)歷了較漫長的過程,到16、17世紀達到一個新的高度,民族意識和國家意識逐步交織重疊,民族認同中的英國性得到凸顯。英國學者艾維克指出,莎士比亞時期英格蘭民族意識出現(xiàn)了井噴狀態(tài),宗教改革、伊麗莎白女王1558年成功登基、1588年擊敗西班牙無敵艦隊、通往新世界航線的開通、再次征服愛爾蘭、地圖和印刷文化的盛行、1603年蘇格蘭國王問鼎英格蘭王位等文化和歷史事件,在構(gòu)建英格蘭民族意識的進程中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12]。英格蘭民族國家的形成與早期現(xiàn)代地理探險和大發(fā)現(xiàn)相吻合。如果說英格蘭民族意識通過特定的歷史事件得以彰顯,那么,文學作品中的英國性更多地是通過地理敘事(特別是海洋敘事)而得以顯示。
16、17世紀英國作家主要通過群島敘事來構(gòu)建英國性。據(jù)《牛津英語詞典》,群島archipelago并非僅僅指涉島嶼,而是相反,它的本源內(nèi)涵是指水域。該詞源自意大利語archipelago,其詞首archi-意為“主要的、重要的”,詞尾pélago意為“深淵、海灣、水池”,中古英語中archipelago與archi-sea通用。這樣,archipelago本意是指“海洋或者任何一片水域,其中有無數(shù)島嶼”,而作為“一組島嶼”,即“群島”之釋義,則是該詞的轉(zhuǎn)換語義了[13]。從地理學角度看,英國性就是群島性,具有英國性的居民就是海上民族,海上活動和對海的情感構(gòu)成了這個民族最重要的民族行為和民族情感。這在16、17世紀英國文學中有著鮮明的體現(xiàn)。
斯賓塞的傳奇史詩《仙后》通常被認為是一部有關英格蘭的民族史詩,其中的地理空間多為虛構(gòu),例如第一卷敘述的仙國和伊甸國等地方,它們大多靠近大海,群島性是其地理特征。史詩中的人物活動雖大多發(fā)生在陸上,敘述者卻喜愛使用水上航行的詞匯來描寫陸上旅程。僅以第一卷為例便可見一斑。當巫娜(Una)與偽裝成紅十字(Redcrosse)騎士的大巫師(Archmargo)相遇時,敘述者稱巫娜“是一位風吹雨打的水手,/長時間漂泊在茫茫大海上,/總是浸泡在洶涌的波濤里”(I.iii.31)[14]。在另一處,敘述者說巫娜“行進到東、西印度群島”去把紅十字騎士尋找(I.vi.2),表現(xiàn)了巫娜追尋之艱難與毅力之堅定。斯賓塞時代要到東、西印度群島,海上航行是唯一的道路。不僅巫娜的旅程被比喻為海上航行,紅十字騎士的旅程也被比喻為海上航行。當紅十字騎士逃離驕傲之宮(the House of Pride)獨自踏上行程時,詩人將他比喻為一位水手,在渾然不覺中躲過了許多暗礁險灘(I.vi.1)。斯賓塞熱衷于用海上航行修飾陸上旅行,實則是英格蘭民族文化使然。
不列顛島的歷史總是與來自海外勢力的入侵有關。在抗擊維京人入侵的過程中,位于今英格蘭中部的麥西亞(Mercia)王國出現(xiàn)了一位名叫奧法(Offa)的國王,此人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業(yè),率先建立了一支強大的海軍,其力量足可與大陸的查理曼大帝(Charlemagne)抗衡。他給后人留下座右銘:“欲保陸地平安,務必海上稱雄?!盵15]12-13阿爾弗雷德大帝(Alfred the Great)之所以能聯(lián)合其他王國成功地抗擊維京人的入侵,是他千方百計發(fā)展起了一支海軍,修建了許多新型的海上船只,極大地增強了軍隊的戰(zhàn)斗力,在海上與入侵者進行較量,而不是等到敵人上岸后再進行戰(zhàn)斗[15]13。10世紀,埃德加國王(Edgar)非常重視海洋對英格蘭的重要性,花大力氣組建了一支龐大的海上力量。以強大的海上力量為后盾,埃德加雖身為英格蘭國王,卻宣稱自己是整個不列顛島上盎格魯-撒克遜諸路國王之首領,對不列顛島海域也擁有海權(quán)[16]27-28。埃德加國王在位16年,他治理下的國家因海上力量強大而國力空前強盛,國泰民安,陸上無盜賊,水上無海盜[15]15-16。
由此看來,海洋活動與不列顛民族的興亡有著內(nèi)在的關系。正因如此,后哥倫布時代的早期英國人更加認識到海洋對英格蘭民族國家的重要性。斯賓塞的密友兼庇護人羅利(Walter Ralegh)便頗具代表性。羅利集廷臣、詩人、騎士、海外探險家、科學家于一身,但對大海卻情有獨鐘,晚年更是獻身海外探險,誓與西班牙寸海不讓,以便將英格蘭發(fā)展成為一個帝國[17]。為實現(xiàn)走向深藍的帝國理想,羅利不僅跨海鎮(zhèn)壓過愛爾蘭人的叛亂,而且在1584至1603年間更是不辭千辛萬苦,五次組建船隊遠征美洲。他認為,英格蘭要成為趕超西班牙的大國,必須從海外獲得財富。在《發(fā)現(xiàn)圭亞那帝國》的“致讀者”中,他鼓動伊麗莎白女王積極投身美洲的殖民活動,斷言這些地區(qū)和他“眼下發(fā)現(xiàn)的帝國足以使女王陛下和她的整個國度擁有足夠的財富,遠超西班牙國王在東、西印度群島占有的財富總和”。他信誓旦旦地宣稱,如果女王陛下能搶在西班牙人之前在美洲建立一個熱帶帝國,得到的收獲如果少于他在書中呈現(xiàn)的前景,那么,他寧愿失去女王的恩寵,甚至生命[18]。羅利清楚地表明了海洋事業(yè)與國家興盛之間的內(nèi)在關系。在17世紀,英格蘭再次抬出埃德加國王等歷史人物,主張海洋權(quán)益和海洋強國。例如,詹姆斯一世對在不列顛島鄰近海域捕魚的外國漁船征稅時,重要緣由之一便是埃德加國王時期英國就擁有海權(quán);查理一世在位時花六萬多英鎊建造了當時英國最大的戰(zhàn)艦“海上君王”號(Sovereign of the Seas),裝飾船頭的人像便是埃德加國王威風凜凜地騎在馬背上,腳下踏著七位國王,顯示英格蘭力圖成為埃德加時期的海洋強國[16]141-142,158,326。1668年,新建造的一艘海軍戰(zhàn)船被命名為“埃德加”號[19]。
可能正是基于對英格蘭與海洋之間同構(gòu)邏輯的認知,斯賓塞才將筆下人物的旅行描述為航行。事實上,史詩中的紅十字騎士和巫娜本身就指涉英國,其所涉及的海洋敘事無疑暗示了英格蘭的海洋屬性。根據(jù)斯賓塞的敘述,紅十字騎士原本是一位征服不列顛的撒克遜國王的后代,出生不久便被劫持到了仙國,交與一位農(nóng)夫撫養(yǎng),取意為“泥土耕作者”之名的喬戈(Geogos),后人稱他為圣喬治,是英格蘭的守護人(I.x.61, 65-66)。這樣,紅十字騎士就是斯賓塞時代的圣喬治,代表了英格蘭民族。作為一個新教民族,英格蘭的敵人是羅馬天主教,英國與羅馬天主教的斗爭必然要跨越海洋。所以,在與代表羅馬天主教的大巫師和杜阿莎(Duessa)的戰(zhàn)斗中,紅十字騎士的征程常常被比喻為布滿危險、充滿艱辛的航海行為。就巫娜而言,她代表真正的教會,有關她的航海敘事與英格蘭的教會歷史有關。第二卷敘述英王盧克雷烏斯(Lucrius)接受基督教信仰時,敘述者卻說阿黎瑪特雅的約瑟夫早已把圣杯帶到了英格蘭(II.x.53)。這種敘述首先是力圖證明英國國教的正統(tǒng)性,它直接來自耶路撒冷而非羅馬,作為真正信仰表征的圣杯留在了英國而非羅馬,說明羅馬天主教不是真正的基督教會,而是偽基督。其次,真正教會來到英國要經(jīng)歷地中海、英吉利海峽等地理空間,顯示海上航行是英格蘭成為神之選民的必經(jīng)過程。從這個角度進行審視,也就不難理解為何斯賓塞偏向于使用海上詞匯來描述紅十字騎士和巫娜的陸上旅行,他希望讀者從海洋敘事的詞匯中體悟英格蘭的民族特性。
莎士比亞的傳奇劇《泰爾親王佩里克利斯》呈現(xiàn)了海洋與民族命運之間的內(nèi)在的甚至是必然的關系。無處不在的大海顯示莎士比亞對大海有著深刻的理解,懷有豐富的情感,并與當時的海洋文化有關。無論是希臘傳統(tǒng)還是希伯來-基督教傳統(tǒng),大海幾乎都是一個布滿神力的異己環(huán)境,是一個充滿危險和變數(shù)的地方,常常給人類帶來災難。但是,這種情況在歐洲人的地理大探險和海外擴張時期卻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早期現(xiàn)代時期,隨著海員繞過非洲和南美洲的海角,以及跨越大西洋和太平洋水域,海上通道被開拓出來,海洋便成為歐洲擴張的快速通道……早期現(xiàn)代歐洲文化的跨海洋轉(zhuǎn)向重塑了海洋的文化意義,結(jié)果是海洋不再僅僅是充滿敵意或者神圣的地方,而且是一個為人類活動、冒險和機遇而準備的空間”[20]3;莎士比亞時代是“西方文化海洋轉(zhuǎn)向的關鍵時期”[20]6。這樣,我們就不能僅僅從道德或者人生哲理的角度理解該劇中的海洋,而是要思考莎士比亞的海洋敘事可能具有的時代政治底色。
雖然戲劇的故事地點是地中海沿岸地區(qū),時間是古希臘時期,但16世紀英國作家視文學為參與政治表達的輔助方式[21],無論莎士比亞戲劇的背景在何處,它們都與英格蘭有關[22]。在科恩(Walter Cohen)給該劇撰寫的介紹中有這樣的文字:“本劇提出卻沒能解決一系列社會、政治和性愛焦慮。”[23]大海是莎士比亞表達這一系列焦慮的有效修辭手段?;谟⒏裉m人對大海的深刻認知,劇作家將當時英格蘭的政治和社會現(xiàn)狀想象為一條在大海上漂移的船,船與大海是不同的事物,但卻是不可分離的,船離開了大海就不再是船了。就此而言,劇中的海洋既是現(xiàn)實的、可感知的地理空間,又是具有抽象性和象征性的地理學概念。大海是英格蘭民族此時此地的一個隱喻。
評論家們普遍認為,《泰爾親王佩里克利斯》是莎士比亞和威爾金斯(George Wilkins)于1606至1608年間的某個時期合作完成,且極有可能是1607年晚些時候或者1608年初。這個時間點對理解戲劇中的地理象征具有重要的意義,大海的流動性產(chǎn)生了戲劇人物所處地理空間的錯位性,這種地理錯位性呼應了英格蘭不久之前發(fā)生的王權(quán)更替現(xiàn)實。1603年3月24日在英格蘭人心目中享有空前地位的伊麗莎白女王駕鶴西去,次日英格蘭王室宣布蘇格蘭國王詹姆斯六世為英格蘭國王。當代學者佩克指出這個事件對英格蘭人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一個來自外國的君王登上了英格蘭王位,帶來了一個新的王朝,展示的是新的宮廷儀式和文化,出現(xiàn)了不同的王權(quán)和帝國觀念,更換了上層集團,更新了與歐陸的關系,形成了與過去的斷裂[24]1。面對這種革新的局面,英格蘭人是否存在某種焦慮心理呢?莎士比亞戲劇無疑給出了某種暗示。雖然該劇敘述的是地中海沿岸國家在古希臘時期的故事,但莎士比亞巧妙地安排了14世紀英國詩人約翰·高爾作為講述者出現(xiàn)在舞臺上,扮演合唱隊,這在審美功能上產(chǎn)生了時空錯位效果,在政治和道德寓意上使得舞臺演出被賦予了英國成分。當代莎學界普遍認為莎士比亞傳奇劇與詹姆斯一世的宮廷政治有著或隱或顯的聯(lián)系。伯杰龍通過文本考據(jù),論證了詹姆斯一世的家庭生活是構(gòu)成莎士比亞傳奇劇的重要戲劇來源,即舞臺上的戲劇故事影射了詹姆斯一世的家庭政治故事[25]。另一學者威克姆則發(fā)現(xiàn)莎士比亞傳奇劇貫穿著力圖聯(lián)合英格蘭和蘇格蘭的戲劇主題,而這正是詹姆斯一世的政治抱負[26]。就該劇而言,如果說泰爾王的家庭影射了詹姆斯的家庭故事,那么泰爾國無疑是英格蘭的詩學投射,泰爾國王身上就有詹姆斯一世的身影。在戲劇里面,泰爾國王是否是一個理想的國王呢?他治下的國度是否強盛、太平呢?顯然,戲劇文本給出了否定的答案。
佩里克利斯是一位缺乏洞察力、自負、情緒化的國王。雷利哈恩指出,佩里克利斯渴望在墮落腐敗的安提奧庫王宮尋找佳配,表明他缺乏洞察力;雖然他為了王室后繼有人而去安提奧克王國求婚,但這種冒險卻是自負的表現(xiàn);求婚失敗后,佩里克利斯沒有勇敢地與墮落的安提奧庫國王進行戰(zhàn)斗,而是逃離了泰爾,拋下?lián)@受怕的國民于不顧,且在整部戲劇中泰爾國王都沒有在國內(nèi),沒有承擔任何國王的責任[27]。佩里克利斯雖為一國之君卻缺席朝政,這極有可能影射了詹姆斯國王。詹姆斯國王對打獵情有獨鐘,盡可能呆在鄉(xiāng)下而不是朝政中心倫敦,熱衷于光顧?quán)l(xiāng)村莊園,朝政之事則時常留給大臣們,靠當時落后的通訊聯(lián)系來處理,這與伊麗莎白女王勤于朝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28]。佩里克利斯的情緒化除了他不顧社稷安危而冒險向鄰國公主求婚外,更體現(xiàn)在他自以為痛失女兒后的表現(xiàn)上。在塔索斯看見埋葬瑪莉娜的所謂墳墓后,佩里克利斯痛苦到了極點,任憑海流漂泊,三個月都不開口說話,只吃延續(xù)生命需要的極少量食物,衣冠不整,心情極度抑郁,在劇中被反復稱為病人。如果作為普通百姓,佩里克利斯的行為可以理解;但作為一國之君,國事乃是壓倒一切事務的頭等大事,佩里克利斯的行為顯得不可理喻,確實是一個有病的國王。
劇本的題目稱佩里克利斯為親王,但事實上佩里克利斯是泰爾國王,這暗示了佩里克利斯距離稱職的國君還有差距。泰爾國擁有一位不那么稱職的國王,而且這位國王還長時間缺席朝政,在民眾心里引發(fā)焦慮就非常自然了。雖然劇本留給普通民眾表演的場景不多,但對他們的焦慮心理也有所敘述。第二幕第四場敘述眾大臣向攝政大臣赫利卡努當面陳述他們心中的焦慮(II.iv.37-39),第三幕的啞劇表演顯示國內(nèi)的不安差一點就演變?yōu)楸﹦雍团褋y(III.Prol.26-29)。此外,劇中的其他五國也不是太平國度:安提奧庫國王與自己的女兒亂倫,不僅喪失基本的人倫道德,而且國家政權(quán)也無人繼承;塔索斯遭遇嚴重饑荒,但其總督卻無力解除人民的疾苦;梅提林則是嫖妓成風之國,國民窮困潦倒,性病泛濫成災;埃菲索是一個崇拜巫術的國度,巫師賽里芒生活得舒適愜意,其他普通民眾則時常遭受自然災害之苦,風暴常把他們的房屋吹倒;潘塔波利的社會現(xiàn)實是大魚吃小魚,社會無公道和正義可言(II.i.26-120)。莎士比亞通過對這幾個國家的政治、道德等方面的描寫,暗示了一種普遍的社會現(xiàn)實,泰爾國也難以獨善其身。
那么,作為一個國君,佩里克利斯是否也有焦慮呢?佩里克利斯告訴大臣赫利卡努,他冒死去安提奧克的目的是為了娶妻生子(I.ii.70-74)。如果僅僅是為了延續(xù)子嗣,佩里克利斯完全可在自己的臣民中挑選王后,何必到海外的王宮中去尋覓公主。其實,佩里克利斯是力圖通過婚姻來擴張版圖,實現(xiàn)帝國的政治抱負。門茨指出“佩里克利斯是一位殖民地開拓者”,他那些延長了的旅行實為擴大政治影響的一系列努力,如果外出旅行而沒有帶回一位佳麗或者后嗣,則是瀆職的表現(xiàn),佩里克利斯在潘塔波利海邊與漁夫的對話讓他明白締造地中海東岸的強大帝國,對他而言就是做一個政治意義上的漁夫,要使人上鉤以便漁利[20]71-74,83。佩里克利斯從海中得到的第一個政治收獲是漁夫打撈上來的父傳盔甲,憑借于此他的身份從海上落難者恢復為一位王子,取得了參加潘塔波利國王為挑選乘龍快婿而舉行的武藝比賽資格。頗有意思的是,當漁夫?qū)⒋驌粕蟻淼膰蹩走f給佩里克利斯時,特別提醒他“如果榮達,別忘了好運是從哪里來的”(II.i.153-154)。大海是佩里克利斯開始好運的地方,佩里克利斯由此開始了政治漁夫的生涯。武藝比賽的勝出使得他獲取了公主的芳心,開啟了他的帝國理想的成功之旅。雖然大海奪走了王后和公主,但后來仍是大海將王后和公主歸還了佩里克利斯。佩里克利斯的身份、命運都與大海緊緊地捆綁在一起了。
佩里克利斯像釣魚一樣讓他人上鉤的帝國擴張行為,并沒有讓人看見光明的前景。他的安提奧克之旅不僅沒有抱得美人歸,反而引來了殺身之禍,幾乎殃及他的國家和臣民。雖然他最后從大海那里重新獲得失散多年的愛女和王后,且愛女還和梅提林的總督結(jié)成百年之好,佩里克利斯和王后將成為潘塔波利的統(tǒng)治者,愛女和女婿則去治理他多年缺席朝政的泰爾國。佩里克利斯似乎初步實現(xiàn)了帝國理想,但這兩個國家的政治前景仍然顯得暗淡。首先,王后塔依莎在狄安娜神廟侍奉貞操女神多年,且年事已高,是否愿意或者有能力生產(chǎn)后嗣還是一個疑問。其次,女婿黎西馬庫曾是光顧妓院的常客,作為統(tǒng)治者的道德境界令人生疑。再次,如門茨所言,瑪莉娜生于海上,長于海邊,屬于海中之造物,現(xiàn)在卻要去治理一個陸上國度,實為諷刺。她的經(jīng)歷與此政治要求格格不入,“她在泰爾的統(tǒng)治可能會像她的家父曾經(jīng)的統(tǒng)治那樣不穩(wěn)定”[20]83。
佩里克利斯的帝國擴張之夢與詹姆斯一世的帝國之夢形成呼應。詹姆斯成為英格蘭國王后便急不可待地于1603年5月19日宣布英格蘭和蘇格蘭應該是統(tǒng)一的王國,認為帝國的皇冠不應當是一王兩國,在實現(xiàn)統(tǒng)一之前,他要求臣民們能視目前分治的兩個王國為統(tǒng)一的民族國家[24]9。與此同時,詹姆斯國王將主要精力花在處理國際事務方面,凡涉及國際事務方面的事情,他都親自參與,力推與歐陸達成和平,1604年與英格蘭宿敵西班牙達成和平協(xié)議,隨后促成了南北低地國家之間的和解,并在神圣羅馬帝國內(nèi)部的天主教國家和新教國家之間進行斡旋,對阻止戰(zhàn)爭爆發(fā)起到了一定作用,享有調(diào)停人的美譽[29]82-83。詹姆斯國王還積極響應法國巴黎高等法院主席和法王亨利四世的皇家圖書管理員德圖(Jacques-Auguste de Thou)的號召,力圖在歐洲平息各教派之間的沖突,以便構(gòu)建一個和平的基督教世界[30]。歐洲大陸事務的調(diào)停人身份正好吻合了詹姆斯國王想做羅馬皇帝的政治理想。詹姆斯國王主張君主專制,其政治理想是讓不列顛重現(xiàn)羅馬帝國的輝煌。當詹姆斯從愛丁堡奔赴倫敦參加為他舉行的加冕禮時,倫敦街頭出現(xiàn)了許多象征英勇無比和無上榮耀的凱旋門,莊嚴而雄偉;大凡歷史上、神話中、經(jīng)書里的勇敢、機智、雄辯、精明之人物,也都被時人搬來投射詹姆斯國王,如愷撒、屋大維、康斯坦丁、龐貝、奧古斯都、大衛(wèi)、所羅門、俄耳浦斯、安菲翁、亞瑟王等;當時的視覺產(chǎn)品,如繪畫、雕塑、宮廷假面具演出、錢幣、勛章等,也大多把詹姆斯國王與羅馬政治人物結(jié)合起來,英王穿著羅馬風格的衣服,戴著表示榮耀的桂冠,儼然是羅馬皇帝的再現(xiàn),永恒的羅馬帝國之夢似乎將要經(jīng)詹姆斯之金手而得以實現(xiàn)[31]。詹姆斯也按照羅馬皇帝的理想規(guī)劃政治藍圖,他不僅力爭統(tǒng)一英格蘭和蘇格蘭,在北愛爾蘭開辟了阿爾斯特殖民種植園(the plantation of Ulster),而且在美洲也建立了殖民據(jù)點。
詹姆斯國王深諳英格蘭人對伊麗莎白女王普遍懷有敬仰甚至膜拜的心理,因此當他作為異鄉(xiāng)人初登英格蘭王位時,務必從宣傳上進行政治包裝,在行動上讓人對他刮目相看。但是,詹姆斯國王卻遇到了政治上的挫折。首先,力圖統(tǒng)一英格蘭和蘇格蘭的政治計劃流產(chǎn)了,直到一百年后蘇格蘭和英格蘭才達成統(tǒng)一,詹姆斯無疑高估了自己的政治能力。其次,天主教對詹姆斯的期待落空,成為導致1605年火藥陰謀的主要推力。詹姆斯登上英國王位后,歐洲天主教勢力對他表示祝賀,背后則是希望他能記住其天主教母親被英格蘭處決的歷史,對天主教持寬容態(tài)度,甚至希望他能改信天主教。詹姆斯繼位后確實對宗教紛爭保持了寬容的態(tài)度,但天主教在英格蘭日益增強的活動又讓他產(chǎn)生焦慮,對天主教的威脅保持高度警覺。第三,詹姆斯把蘇格蘭部分貴族帶入英格蘭王室,勢必侵犯英格蘭部分貴族的利益,貴族階層的利益沖突加劇。第四,詹姆斯國王的家庭關系緊張,力圖通過政治聯(lián)姻而獲取外交勝利的計劃也宣告破產(chǎn)[29]84-85。
雷利哈恩曾借助閾限性概念,用“閾限地理學”(liminal geography)來概括《泰爾親王佩里克利斯》的地理文化,指出劇中六個王國的地理位置特殊,同時接受希臘文化、北非文化、愛琴海文化的影響,構(gòu)成文化上的閾限性,形成六個地區(qū)既是西方歐洲文化又是東方亞非文化的可能性,莎士比亞通過地理文化的閾限性表達了對詹姆斯國王的閾限性的焦慮[27]。閾限性強調(diào)兩個異質(zhì)或異己的力量共處一個空間,如何協(xié)調(diào)顯得至關重要。對英格蘭人來說,詹姆斯國王的確具有閾限性,他既是自己愛戴的國王,也是一種異己力量的存在;對詹姆斯國王而言,英格蘭是他的閾限地理空間,因為英格蘭既是他統(tǒng)治的國家,又是陌生的異鄉(xiāng)。催生閾限性的根源是流動性帶來的地理錯位,在《泰爾親王佩里克利斯》中,那無處不在又時刻流動的大海成為催生閾限性的載體。正是海邊那次與漁民的對話和經(jīng)歷,泰爾親王理解了作為國王的漁夫角色。流動的大海會把漁夫帶到不同角落,成功的漁夫會從海里打撈,得到收獲。顯然,泰爾親王不是一個成功的漁夫,他在海上那些悲歡離合的經(jīng)歷似乎都受到了某種神秘力量的操控。如果說泰爾親王影射了詹姆斯國王,大海性則是莎士比亞為英格蘭進行的國家想象,無論對詹姆斯國王或者英格蘭人而言,一切可能都會如同海流那樣充滿變數(shù),如何從變化中獲得收獲,則要看漁夫的捕魚功夫了。這便是莎士比亞在英格蘭王朝變更時期留給人們思考的問題。
莎士比亞歷史劇《理查二世》中岡特的約翰(John of Gaunt)臨終時帶著自豪的語氣述說英格蘭,贊美大海的屏護作用使得英格蘭成為神選民族和人間樂園(II.i.40-56)[32]。英國學者施蘭克認為:“1530-1580年是構(gòu)建英格蘭形象的關鍵性時期,在《理查二世》等文本中可以發(fā)現(xiàn),英格蘭以島國的面貌出現(xiàn),雖隔離卻獨立自主,享有至上權(quán)力?!盵33]岡特反復強調(diào)的是英格蘭的地理位置,以及這種地理位置與基督教上帝之間的關系,從而確認英格蘭作為人間伊甸園的恩寵地位。岡特臺詞中贊美的英格蘭是一個封閉的國度,這種封閉性源自大海的保護作用。如果說英格蘭是伊甸園,大海的保護則使它成了一座關鎖的花園。關鎖的花園并不意味著英格蘭的鎖國和封閉,而是強調(diào)英格蘭與眾不同。在岡特的敘述中,英格蘭之所以成為人間樂園,乃是因為它得到了基督教上帝的恩寵,同時也對基督教事業(yè)做出了重要奉獻,英格蘭民族似乎是神選民族。所以,今昔對比,岡特念念不忘英格蘭對其他民族的勝利(II.i.61-66)。岡特對理查二世的昏庸無能和獨裁專制十分失望,主張英格蘭要對外而非對內(nèi)。為什么岡特主張英格蘭對其他民族進行征服呢?從岡特的臺詞不難推斷,與英格蘭相比,其他民族則是另外一番景象,他們不那么幸福,對英格蘭這個人間樂園虎視眈眈,不僅會發(fā)動戰(zhàn)爭,而且還會帶來可怕的疾病。如果說英格蘭的富足和美好是基督教上帝的祝福,那么,酷愛戰(zhàn)爭、與疾病為伴不幸福的民族則自然指向異教民族。無疑,岡特的愛國臺詞中不僅隱含著英格蘭中心主義的思想,而且隱藏著民族主義的二元論意識形態(tài)。
這種海島民族意識顛覆了歐洲中世紀的T-O形態(tài)地圖的地理認知,民族意識的不斷增強以及海外探險產(chǎn)生的積極效益,使得早期現(xiàn)代英國作家對海洋與民族之間的關系進行了重構(gòu),大海過去那種邊緣性、妖魔化的地理位置讓位給了具有保護功能的屏障性地理空間,英格蘭自中世紀以來被賦予的他者形象和地理邊緣性消失了。威爾遜(J. Dover Wilson)指出,岡特對英格蘭的贊美臺詞可能源自莎士比亞同時代作家丹尼爾(Samuel Daniel)的《內(nèi)戰(zhàn)史》(The Civil Wars),其第四卷有詩節(jié)不僅敘述了英格蘭抵御來自法蘭西的疾病,而且更贊美了大海對英格蘭的保護作用[32]156-157。莎士比亞在《約翰王》中也有對英格蘭海島的頌揚(V, vii.116-117)。尼維特(Henry Knyvett)爵士1596年發(fā)表的《國家防御論》(Defence of the Realme)對大海的堡壘作用也津津樂道[34]。根據(jù)麥克沃伊提供的文獻,英國作家皮爾(George Peele)和格林(Robert Greene)分別在田園喜劇《控告帕里斯》(Arraignment of Paris)和傳奇喜劇《修士培根和邦加伊的光榮史》(The Honourable History of Friar Bacon and Friar Bungay)中贊美了英格蘭的海島地理位置[35]。英格蘭作家深切地體認到,國家的命運與海洋已經(jīng)融為一體了,這正如格勒特所言,早期現(xiàn)代國家的形成涉及統(tǒng)治者與臣民(主要是精英階層)之間對如何利用社會資源組織國家防衛(wèi)和備戰(zhàn)進行協(xié)商,海洋無論在軍事、經(jīng)濟、交通等方面都是具有重大意義的社會資源[36]。正因如此,也就不難理解莎士比亞在其戲劇作品特別是《亨利六世》第三部(IV.i.42-45,viii.19-22)、《約翰王》(II.i.21-30)、《理查三世》(III.i.161-164)等歷史劇中,反復贊美英格蘭的海島地理位置了。
這樣,海島意識使得英格蘭人對海洋地理與民族關系進行了重構(gòu),在重構(gòu)的過程中產(chǎn)生了強烈的自戀情結(jié),不僅認為自己身處人間樂園,更自詡為神的選民。隨著后哥倫布時代歐洲人海外擴張的拓展,具有強烈自戀心理的英格蘭人則自然會把不列顛海島之外的其他民族視為他者,他者敘事充斥著當時的英格蘭文學市場。
莎士比亞的傳奇劇《暴風雨》敘述了發(fā)生在一個魔幻海島及其水域上的故事,這個地理位置遠離歐洲文明,但卻被歐洲人所占領。在對《暴風雨》的諸種批評中,后殖民主義及與之相關的新歷史主義、文化物質(zhì)主義有力地揭示了戲劇中隱含著的他者敘事。劇中來自那不勒斯的大臣貢札羅說:“在我們小時候,誰相信山區(qū)中有些人,公牛般粗的脖子上掛下個大肉袋?或是有種人,頭顱生在胸膛上?”而如今,航海者發(fā)現(xiàn)了這些想象之物確實存在的證據(jù)(III.iii.46-48)*莎士比亞.暴風雨[M]//莎士比亞全集:第9卷.方平,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502。本文《暴風雨》譯文皆采用該版本,隨譯文括號注明幕、場、行數(shù),版本依據(jù)William Shakespeare. The Tempes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1.。貢札羅的話表明,歐洲人在地理大發(fā)現(xiàn)之前已經(jīng)想象出了異己的怪物,這些怪物雖然也被稱為人,但身體形態(tài)則是與歐洲人迥異的。地理大發(fā)現(xiàn)時代有關海外軼事的種種傳說、旅行文學、插圖敘事等諸種文獻,經(jīng)過多次重復敘述,謊言和虛構(gòu)便以真理和事實的面貌展示出來,歐洲人大多相信這種人確實存在,不是烏有之物了。前文論及的英國宮廷朝臣、作家羅利以自己的美洲之行似乎對此進行了證明。1595年5、6月間,羅利乘坐航船到達美洲,返回英國后很快寫成的《發(fā)現(xiàn)圭亞那帝國》于1596年初出版,扉頁便是一幅呈現(xiàn)美洲土著人的圖畫,畫中人物雖有四肢,但他們的身體形態(tài)奇特,頭顱長在胸膛上;畫面除了低矮的茅屋和原始武器之外,再也見不到文明的痕跡,幾乎裸體的人身、打獵工具和奔跑的獵物則暗示原始化的生存方式[37]7。
當然,《暴風雨》中最丑陋的土著人是卡力班(Caliban),這個名字暗示了英文詞匯cannibal,即食人族??Π嗥髨D強暴米蘭公爵的女兒蜜蘭達(Miranda),這個行為可解讀為一個心理層面的象征,暗示出歐洲人對土著人的恐懼心理,害怕被土著人“吃掉”,害怕遭遇來自土著人的暴力。因此,卡力班帶有巨大毀滅性的力比多,難怪乎米蘭公爵稱他為“畜生”“魔鬼,天生的魔鬼”(IV.i.140, 188),其他人則稱他為“怪物”(monster)??Π嗟墓治镄蜗笤诘诙坏诙龅玫搅顺浞值臄⑹?。在歐洲人眼中,躺在地上的卡力班似人非人,似魚非魚,似獸非獸,弄到英國或那不勒斯進行展覽可以賺到不少錢(II.ii.25-37, 59-92)。這實際上反映了歐洲人對海外土著人的他者想象,這種他者想象使得歐洲人以獵奇心態(tài)看待美洲印第安人。據(jù)記載,最早被帶入英格蘭的所謂印第安人實為三個愛斯基摩人,1502年被引入布里斯托市(Bristol);1577年,英國海盜船員弗羅比舍(Martin Frobisher)從美洲帶回一個愛斯基摩人。在英國人看來,這個愛斯基摩人脾氣不好但行為敏捷,深褐色的皮膚使人想起黃褐色的摩爾人和韃靼人。面對這個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異鄉(xiāng)人,英國人斷定他是一個異教徒、一個能產(chǎn)生驚奇效果的事物。1588年,弗羅比舍帶回來一對愛斯基摩夫婦,這對夫婦生下一個兒子,長大后成為一個客棧招攬顧客的亮點標志[37]159。由此可見,歐洲人是帶著好奇、獵奇的心態(tài)看待美洲土著人的,為了滿足沒有出過海的歐洲人的獵奇心,海外探險者常把土著人帶回歐洲,展覽賺錢或者作為禮物送給重要的政治人物。例如,作為具有政治影響力的朝臣,羅利1584年就接受過英國海外探險者從美洲弗吉尼亞帶回來的兩個印第安人,他給他們穿上棕色的平紋皺絲織品,使得他們度過英國嚴寒的冬天[37]160。羅利給這兩個印第安人穿上花哨、華麗的服飾,并非良心發(fā)現(xiàn),而是將其作為象征物展示出來,暗示英國人從事海外殖民活動所具有的征服內(nèi)涵,英國人可以把自己的服飾(文明)強加給土著人,土著人會接受英國人的安排,不會強烈抵抗,英國的海外活動不會付出高昂的代價。
如果聯(lián)系到西方文明與海洋文化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我們可以對海島意識的內(nèi)涵進行適當延伸。當時的西班牙、葡萄牙、英國等歐洲國家具有先進的航海技術,但當他們依靠先進技術航行到世界上其他地方時,他們則以優(yōu)越者的眼光審視和打量那些落后的土著人,認為他們不是人類,而是怪物。在這種意義上,先進的文明和技術沒有打開歐洲人的心靈,而是相反,他們的心靈因為文明而成為一座關鎖的海島,認為海島之外便是荒野,布滿怪物。這便是人類文明的雙刃劍效應。一個事物之所以被稱為怪物,是因為它背離或偏離了普遍接受的某種常規(guī)標準或規(guī)范,而這種常規(guī)標準或規(guī)范自然是所謂文明的歐洲人能普遍接受的。怎么才能對這種偏離做出判斷呢?形體展示是最直觀的方式,而當怪物作為道德、意識形態(tài)或心理活動的投射物時,便具有警告的凈化作用了。
英國人對他者民族總是按照二元思維模式進行構(gòu)建,要么奇丑,要么美若天仙。莎士比亞塑造的卡力班屬于奇丑一類,如果將其展示在舞臺上,是時人追逐的畸形秀。彌爾頓的史詩《失樂園》中的撒旦及其女兒“罪”和兒子“死亡”都屬于怪物類型。當描寫撒旦的形體時,彌爾頓列舉了一系列巨型怪物,包括泰坦巨人、百手怪物布里阿瑞俄斯、百頭怪物提豐、海洋巨獸列維坦等(P. L., I.193-197)[38]。如果聯(lián)系撒旦后來在去伊甸園的途中變成了獅子、豹子、鸕鶿甚至蛇等形態(tài),那么,撒旦的身體形態(tài)變化確實如同一場畸形秀。對于這個大魔王的怪誕身體,除了基督教有關罪惡警示的象征闡釋外,還應注意怪物敘事背后可能隱含的他者意識。撒旦出場不久,彌爾頓就把他稱為奧斯曼帝國首領蘇丹(P. L., I.348)。彌爾頓筆下的“罪”和“死亡”也是非??謶值墓治?P. L., II.648-673)。撒旦是惡,根據(jù)史詩的敘述,女兒“罪”和兒子“死亡”皆是撒旦的后代,構(gòu)成了惡的三位一體,成為神圣三位一體的對立面。從后殖民角度進行審視,聯(lián)系有關撒旦與伊斯蘭奧斯曼帝國之關系,惡的三位一體增強了撒旦的怪物屬性。這種恐怖、怪誕的怪物形象暗示了與伊斯蘭教徒之間的關系,反映了歐洲基督教世界對伊斯蘭世界的恐懼和焦慮心理,更代表了基督教海島居民彌爾頓對他者民族的魔鬼構(gòu)建。
與恐怖的怪物相反,歐洲人的另一類他者想象是十分美麗的土著人。斯賓塞的傳奇史詩《仙后》第二卷第十二章描寫了一座名叫“福鄉(xiāng)”(Bower of Bliss)的人間樂園,景色迷人,歌聲美妙,居住著美女阿克拉霞(Acrasia)和一群侍女,她們放縱、淫樂,讓每一個來這里尋歡作樂者都忘記了初心,常常是銷魂之后變成畜生式的怪物。當負責捉拿阿克拉霞的蓋恩(Guyon)騎士走進這個樂園時,詩人提供了有關女性玉體的細節(jié)描寫(II.xii.63-78)。身處這迷人的樂園,面對感官誘惑,蓋恩騎士難抑內(nèi)心的情欲,幸好有代表理智和謹慎的香客及時提醒和阻止,蓋恩才恢復理智,壓抑住了內(nèi)心的欲火,用一張精巧的細網(wǎng)把阿克拉霞捉住,然后摧毀了這座充滿感官誘惑的樂園。
在美國當代著名文化詩學批評家格林布拉特看來,摧毀福鄉(xiāng)這個敘事事件蘊含著一種權(quán)力關系,它揭示出三重主題闡釋:歐洲對新世界(美洲)土著文化的反應,英國在愛爾蘭的殖民斗爭,新教改革對視像文化進行的攻擊。就新世界的指涉而言,格林布拉特注意到,阿克拉霞福鄉(xiāng)敘事片段包含了當時旅行故事的重要成分:海上旅行,陌生的危險動物,天工巧成的樂園景觀,雕刻有奇妙視覺意象的金銀制品,被男性力量約束的女人氣的威脅,當?shù)鼐用竦拇蠓胶鸵鶃y,既想進入又想摧毀的欲望。也就是說,土著文化有其幾乎難以抗拒的迷人之處,如同性愛般的吸引力,但其危險后果是消解歐洲人的靈魂,消解理想,像印第安土著人那樣懶惰,整天沉溺于享受和淫亂之中。因此,蓋恩騎士捉拿阿克拉霞,摧毀其住所,實質(zhì)是對土著文化進行征服和控制,并通過實施這種暴力行為,確保歐洲文明的再生性[39]。
的確,斯賓塞設計的福鄉(xiāng)故事涉及歐洲文明與土著文化之間的權(quán)力較量,以及歐洲力量的最終勝利。但是,格林布拉特可能未曾注意到,福鄉(xiāng)里的原住民都是女性,男性則是外來的騎士。斯賓塞把土著文化想象為追求感官享樂、滿足本能需求的他者文化,性感、美麗、極具誘惑性的土著女人成了他者文化的修辭敘述,而且這些女性所處環(huán)境富饒美麗,好似人間樂園。斯賓塞似乎給讀者提供了這樣的景觀:一座人間樂園里面住著落后、野蠻卻很開放的女性,如同處女般等待著歐洲殖民者的到來。這實際上反映了歐洲人狹隘的地理空間認知,十分自戀地相信歐洲之外無文明,對其他文明持排斥態(tài)度,本質(zhì)上是狹隘的海島意識在作祟,而其中隱含的焦慮、欲望甚至暴力反映出歐洲文明的自私性、封閉性甚至血腥性。格林布拉特將蓋恩騎士的暴力行為解讀為歐洲文明的再生性行為,具有為歐洲文明進行辯護的嫌疑。
莎士比亞戲劇《威尼斯商人》涉及愛情、宗教、信貸等主題,但其根本主題是經(jīng)濟議題,并且與海外貿(mào)易緊密相關。安東尼奧作為威尼斯有錢的商人,被稱為“皇家商人”(III.ii.238)[40],是非常有實力的商人。他的船隊數(shù)量不多,但卻到過的黎波里、墨西哥、英格蘭、里斯本、巴巴里、印度、熱那亞等地從事商業(yè)貿(mào)易,凡當時地球上的商業(yè)熱點均留下了其船隊的帆影。據(jù)學者考證,《威尼斯商人》創(chuàng)作于1596-1597年間。此時距哥倫布發(fā)現(xiàn)美洲大陸已百年有余,英國在1588年擊敗西班牙無敵艦隊之后確立了海上霸權(quán)地位,正積極從事海外殖民和貿(mào)易,海外貿(mào)易成為英國財政收入的重要來源。英國王室雖有多種財政收入渠道,但主要還是依靠稅收。例如,王室自身的土地收入在16世紀早期占總收入的40%,但到16世紀末,比例大幅下降到不足1/3,到17世紀30年代初只占14%的份額[41]252。因此,英國王室非常關心海外貿(mào)易,原因是對出口和進口商品征收的關稅收入構(gòu)成了16、17世紀主要的財政來源。英國政府對大多數(shù)進出口商品征收5%的關稅,部分商品關稅達到8%或9%,個別商品關稅更高,例如伊麗莎白女王時期對出口作為原材料的羊毛關稅高達30%到40%,對進口作為半奢侈品的法國紅酒征稅高達80%以上,對進口煙草征稅高達100%[41]253-255。與此同時,進行海外貿(mào)易的富商和組織有時候還會成為王室的提款機。按照英國法律,王室征稅必須獲得議會的授權(quán),這常常導致王室與議會之間的矛盾沖突。1600年之前英國王室因利息之累不想向臣民借錢,但當遇到財政緊急需求而又不愿意獲取議會授權(quán)時,就向富人或者富有的商業(yè)組織如“商人投資者行會”(the Merchant Adventurers)、“倫敦有限責任公司”(the Corporation of London)等強制借款,王室不付利息,甚至有相當多的情況是本金都未歸還,但實際上這是一種以賒賬交易沖抵稅款的經(jīng)濟方式[41]259。這樣,讀者也就不難理解《威尼斯商人》中安東尼奧為何被稱為“皇家商人”,雖然他的身份不屬于王室成員,但他的海外貿(mào)易活動所產(chǎn)生的利益卻與王室有直接關聯(lián)。
對《威尼斯商人》中所呈現(xiàn)的經(jīng)濟主題,莎學界主要從貿(mào)易和高利貸之關系,以及放貸人、商人、土地貴族等不同階層所涉及的經(jīng)濟活動進行了卓有見地的探討,但卻忽略了戲劇中的海外貿(mào)易與新興經(jīng)濟共同體之間的內(nèi)在關系。
《威尼斯商人》以安東尼奧的焦慮啟幕(I.i.1-7)。對安東尼奧的焦慮心理,他的兩個朋友薩萊尼奧和薩拉里諾替他說出了緣由(I.i.8-14,15-21, 22-40)。根據(jù)這兩位朋友的描述,安東尼奧患上了現(xiàn)代醫(yī)學所說的強迫癥,使得他焦慮不安、憂郁痛苦。兩位朋友反復強調(diào)海外貿(mào)易中不穩(wěn)定和危險因素隨時可能生成,失敗意味著破產(chǎn)甚至負債累累。但安東尼奧并不認同朋友們的解釋,那么,安東尼奧憂愁背后的深層次原因是什么呢?
根據(jù)劇本的敘述,威尼斯的基督教徒和猶太人分屬不同的信仰共同體,有著不同的經(jīng)濟學倫理取向,基督教徒安東尼奧認為商業(yè)貿(mào)易行為符合基督教經(jīng)濟學倫理標準,而猶太人的高利貸經(jīng)濟行為則有悖于基督教經(jīng)濟學倫理標準。作為國際大都會,威尼斯是一個多民族聚居的商貿(mào)城市,其繁榮“完全依賴著各國人民的來往通商”(III.iii.30-31)*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M]//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全集:第1卷.朱生豪,譯.南京:譯林出版社,1998:444.本文《威尼斯商人》譯文皆采用該中譯文。,但顯然基督教徒是這個城市的統(tǒng)治者。夏洛克稱安東尼奧是“一個搖尾乞憐的稅吏”(I.iii.33)。西方疏注家指出,“稅吏”的原文publican是指剝奪猶太人合法收益的基督教服務人員[42],或者欺凌猶太人的統(tǒng)治階級之工具[40]84。夏洛克的陳述證實了安東尼奧作為統(tǒng)治階級之一員的角色:安東尼奧憎恨猶太民族,“甚至在商人會集的地方當眾辱罵我,辱罵我的交易,辱罵我辛辛苦苦賺下來的錢,說那些都是些暴利”。夏洛克相信,安東尼奧之所以能這樣仗勢欺人是因為他有強大的經(jīng)濟后盾,他的船隊可以到世界各地從事海外貿(mào)易,可以像傻子一樣任性地“借錢給人不取利息錢”,從而把猶太人“放債這一行的利息都壓低了”。因此,夏洛克發(fā)誓,一旦有機會他要實行報復,否則猶太人“永遠沒有翻身的日子”(I.iii.14-18, 34-43)。從整個劇情看,夏洛克心中的翻身計劃無疑是要利用經(jīng)濟手段打一場政治翻身仗。
然而,夏洛克的計劃注定是要失敗的。首先,無論是《圣經(jīng)·舊約》的宗教傳統(tǒng)抑或以亞里士多德和托馬斯·阿奎那為代表的經(jīng)濟思想傳統(tǒng),除古羅馬文化之外的西方文化,總體上是反對高利貸行為的[43]。其次,夏洛克的高利貸行為有悖于海外貿(mào)易的時代大環(huán)境。加拿大學者史蒂文斯指出,“夏洛克因不是敢擔風險和勇于冒險的全球化資本家而遭到無情諷刺”[44]。其實,夏洛克應該是一位金融資本家,但不是商業(yè)資本家。金融資本家和商業(yè)資本家之間的關系應該是互補型關系,但莎士比亞卻把夏洛克和安東尼奧之間的經(jīng)濟關系處理為不共戴天的水火關系,這與當時的歷史事實大有出入。據(jù)史料記載,威尼斯的猶太人當時既放貸也從事貿(mào)易,其經(jīng)濟活動對促進新興的銀行業(yè)這個資本主義不可或缺的金融體制的形成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45]。與此同時,《威尼斯商人》對放貸行為的看法也與英國當時的實際情況有很大出入。在都鐸王朝的亨利八世時期,政府允許放貸人收取最多不超過10%的利息,但到了愛德華六世時期則禁止放貸收息的做法,1571年伊麗莎白女王治下的議會通過了《反高利貸》法案,恢復了亨利八世時期的做法,這實際上是承認了放貸收息的合法性[46]。準許收取一定利息率的放貸行為恐為當時英國的經(jīng)濟形勢所迫。據(jù)歷史學家估算,16世紀后半葉英國對貨幣的需求量增加了500%,但貨幣本身的供應量則只增加了63%[47]。這種供需之間的嚴重脫節(jié)制約了英國經(jīng)濟的發(fā)展,特別是進行海外貿(mào)易和投資需要大量的資金,向私人借貸就成為一種必然,當時私人之間進行借貸已經(jīng)成為一種常見的經(jīng)濟行為。除了顯而易見的反猶傾向外,是否還有別的原因使得莎士比亞對當時意大利和英國已經(jīng)普遍存在的放貸收息的經(jīng)濟現(xiàn)實充耳不聞、熟視無睹,卻要把夏洛克的放貸收息行為置于死地而后快呢?
按理說,在海外貿(mào)易需要資金投入和整個社會對放貸收息已經(jīng)習以為常的環(huán)境下,安東尼奧和夏洛克雖然信仰不同,但不至于敵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而且還可能會為經(jīng)濟活動的雙贏進行協(xié)商,從而一定程度地改善關系。然而,從整個戲劇看,夏洛克的經(jīng)濟觀念十分保守,對遠洋貿(mào)易風險非常擔心,唯恐殃及池魚。當巴薩尼奧向夏洛克表明安東尼奧要借貸三千塊錢時,夏洛克認為安東尼奧是經(jīng)濟有保障的商人,卻說“他的財產(chǎn)卻還有些問題”:雖然安東尼奧的商船在世界許多地方從事貿(mào)易,“此外還有遍布在海外各國的買賣”,可是世界上到處布滿海盜,幾塊木板釘起來的商船是不結(jié)實的,風吹浪打隨時可能葬身海底,血肉做成的船員隨時可能命喪黃泉(I.iii.13-21)。在夏洛克眼中,安東尼奧雖然擁有強大的船隊,生意遍布世界各地,但高風險隨時可能讓他身無分文,因此斷言他的財產(chǎn)是有問題的,自然不會放貸給如此高風險的遠洋貿(mào)易,他這次之所以能慷慨到不取息而放貸給安東尼奧,是別的打算使然。
夏洛克的經(jīng)濟行為與當時英國重視海外貿(mào)易是背道而馳的。作為島國,英格蘭人深諳海外貿(mào)易對民族國家的重要意義。1627年,英格蘭海軍首領理查德·吉福德(Richard Gifford)在英格蘭海軍改革提議中指出,伊麗莎白女王時代的貴族、鄉(xiāng)紳、商人都“非常專注于海洋事務”[48]。莎士比亞時代的英國社會各階層可能會有不同的信仰和政治立場,但對海洋和國運之間的內(nèi)在關系卻有相同的認知,成為各社會階層關注海洋、從事海洋事務的內(nèi)在動因,是海洋事務把英格蘭演變?yōu)橐粋€經(jīng)濟共同體。從1580年代到1620年代差不多40年時間里,許多受過大學教育的英國年輕人認為英格蘭民族是優(yōu)越的,有權(quán)控制新的商貿(mào)路線、財富和外國領地。例如,劍橋大學學者約翰·迪伊(John Dee)于1577年上書伊麗莎白女王樞密院,大談特談英格蘭民族的優(yōu)勢和建立一個強大和永恒的帝國的能力,圖文并茂地諫言女王要充分利用英格蘭的地理位置,建立一支皇家海軍,不僅可解除來自海上對英格蘭的威脅,而且女王作為船長,可以帶領英格蘭這艘帝國之船駛向遠方和未來。迪伊之后,另一位有影響的文人哈克盧特(Richard Hakluyt)于1598-1600年間編輯出版了大量的海外旅行和地理敘事書籍,斷言“英格蘭人非常適合探索和控制東方的貿(mào)易”,鼓勵其不懼海盜,不怕艱難險阻,去那方可以抵達中國、日本、馬六甲、印尼群島的東方水域進行探險和貿(mào)易[49]。
海洋探險和海外貿(mào)易已經(jīng)成為英國強國富民的舉國策略,莎士比亞置當時意大利和英國的社會現(xiàn)實于不顧,其詩學目的旨在強化代表海洋探險精神的安東尼奧和代表畏懼海洋風險的夏洛克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而且以前者的完勝使得整部戲劇充滿浪漫傳奇的喜劇色彩。安東尼奧的勝利取決于一個由巴薩尼奧、鮑西婭和他本人構(gòu)成的共同體的強大力量,從階級成分來看,巴薩尼奧和鮑西婭是貴族階層,安東尼奧是商人。他們之所以能組成一個共同體,除了共同的宗教信仰和道德理想外,他們共同具備了地理大探險時期的冒險精神,與海外貿(mào)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巴薩尼奧屬于家道中落的貴族家庭,是安東尼奧“最尊貴的朋友”(I.i.57),引文的原文是“most noble kinsman”,表明兩人之間有一定的親屬關系,noble一詞表明巴薩尼奧具有高貴的品質(zhì),這極可能是兩人成為好友的道德倫理基礎。巴薩尼奧當過雇傭兵,其冒險精神體現(xiàn)在兩支箭的比喻上。巴薩尼奧以自己小時候練習射箭的親身經(jīng)歷告訴安東尼奧,當他無法找回射出去的箭時,再朝著相同的方向冒險射出另一支箭,結(jié)果兩只箭都找回來了。現(xiàn)在,那無法找回的箭便是巴薩尼奧鋪張浪費而欠下的債務,還未射出的箭則是向鮑西婭求婚,他要冒險借債射出第二支箭,因為如果求婚成功的話,鮑西婭的財產(chǎn)則有他的份額,就可以償還他的債務(I.i.139-151)。顯然,巴薩尼奧具有冒險精神和追求財富的人生理想,這使得他能與從事遠洋貿(mào)易的商人產(chǎn)生親近感并結(jié)下深厚友誼。
鮑西婭對最終擊敗夏洛克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作為基督教陣營中的一員,鮑西婭對身陷困境的安東尼奧心急如焚,想讓夏洛克接受加倍的償還金額,在遭到拒絕后便借法律的手段擊敗了夏洛克。鮑西婭之所以能對安東尼奧鼎力相助,除了共同的宗教信仰和友誼之外,鮑西婭的生活和價值觀或多或少與海洋貿(mào)易有關聯(lián),對海洋冒險具有認同感。鮑西婭是貝爾蒙特一位富家之女,但是劇本沒有交代其財產(chǎn)的來源。不過,從她父親身前的遺囑和鮑西婭本人的經(jīng)濟活動來推斷,鮑西婭的家庭極可能與海外貿(mào)易有關。鮑西婭的父親生前德高望重,臨終立下遺囑,規(guī)定女兒的婚事由求婚者競猜金銀銅三個匣子來定奪。這與基督教經(jīng)濟學倫理相吻合,除愛情成分外,婚姻還被認為是一場冒險和投資,上帝的恩典會幫助你贏得這場冒險投資。事實上,巴薩尼奧對安東尼奧說,鮑西婭就是“傳說中的金羊毛,引誘著無數(shù)的伊阿宋前來追求她”,而他自己則需要必備的財力去冒險得到這個金羊毛(I.i.168-175)。這些細節(jié)極可能暗示鮑西婭的父親生前從事過某種商業(yè)冒險活動,才如此深信上帝的恩典會給冒險活動做出正確的選擇。此外,戲劇接近尾聲時,鮑西婭拿出一封信,信上說安東尼奧的“三艘商船,已經(jīng)滿載而歸,快要到港了”,但鮑西婭強調(diào),安東尼奧不會知道她是如何碰巧得到這封信函的(V.i.275-278)。這確實是一個謎。作為一個足不出戶的富家閨女,怎么與商界有聯(lián)系呢?但是,如果鮑西婭的父親生前是一位成功的海洋貿(mào)易商人,憑其德高望重的地位,必有廣泛的貿(mào)易圈子,鮑西婭認識其中的重要人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而且,鑒于海外貿(mào)易的高風險,時人通常不敢單獨出海行動,而是幾戶人家或組織在一起投資組建船隊。據(jù)此,鮑西婭的家庭極可能在某個商業(yè)船隊中有份額,才能在父親去世后維持家庭開銷。不難推斷,鮑西婭極可能與海洋貿(mào)易船隊或某個貿(mào)易據(jù)點有聯(lián)系,經(jīng)她之手送信給安東尼奧就不足為奇了。美國學者費伯指出,鮑西婭的家庭是土地貴族階層,但同時指出,“土地貴族進行商業(yè)投資在那時是平常之事”[22]。鮑西婭家所在的貝爾蒙特地處海邊,據(jù)此判斷其家人從事海洋貿(mào)易乃情理之中的事情。
作為從事海外貿(mào)易或與之有直接關聯(lián)的基督教徒,鮑西婭自然能將安東尼奧視為具有共同信仰的經(jīng)濟共同體成員。費伯指出,“威尼斯船隊皆有軍事和商業(yè)兩重性質(zhì),相應地,海洋冒險者就應該是一位戰(zhàn)士”[22]。安東尼奧和鮑西婭都成了守護基督教經(jīng)濟共同體的戰(zhàn)士,當安東尼奧身陷絕境之時,鮑西婭能動用自己的關系,女扮男裝代替律師出庭審理案件。作為一個未經(jīng)過專業(yè)訓練的婦女,她審理案件的思路和體現(xiàn)出來的法律知識極有可能是受到了未出庭的律師指點。鮑西婭憑借法庭這個特別的場所合法地剝奪了夏洛克的經(jīng)濟權(quán)利,從而消除了對基督教經(jīng)濟共同體的異教威脅,正如有學者指出“共同體成員對非共同體成員的排他性是非常強烈的”[50]。事實上,安東尼奧所在的威尼斯和鮑西婭所在的貝爾蒙特在戲劇中呈現(xiàn)出不同的景象。作為國際大都市,威尼斯是一個以基督教徒為主的多民族雜居城市,但繁華的商業(yè)無法消解不同信仰和種族之間的沖突。貝爾蒙特則與之相反,雖然它也與外界聯(lián)系緊密,而且也從事海外貿(mào)易,但其居住者卻是基督教徒,顯得繁榮、安寧、和平,這在戲劇的最后一幕有著鮮明的體現(xiàn)。其實,鮑西婭擇夫的行為從寓言層面可以解讀為對其他民族進入貝爾蒙特的排斥甚至拒絕。向鮑西婭求婚的人來自不同國家,鮑西婭指出這些求婚者的不足或缺點,大多帶有種族偏見。夏洛克更是與貝爾蒙特無緣。美國學者格羅斯指出:“在該劇中,夏洛克出場的質(zhì)量取決于貝爾蒙特這個地方,在那里他被排斥,基本不被提及,從來就不稱其名字(他在貝爾蒙特只被稱為‘猶太人’或者‘敵人’)。”[51]貝爾蒙特,一個只有基督教徒居住的海港或海島城市,因海外貿(mào)易投資而富足,因共同的信仰而和平與安寧。與貝爾蒙特相比較,表面繁榮的商業(yè)大都市威尼斯正被不同信仰的群體所撕裂,充滿紛爭,安東尼奧所在的處于統(tǒng)治地位的基督教共同體隨時都可能面臨陰溝翻船的危險,這極可能是安東尼奧感到憂慮的深層原因,他險些成為夏洛克的刀下鬼就驗證了安東尼奧憂慮的現(xiàn)實性。
因其海島地理位置的因素,英格蘭有重視商業(yè)貿(mào)易的傳統(tǒng),13世紀約翰王頒發(fā)的《大憲章》有保護外國商人的條款[52],愛德華一世發(fā)布的《商貿(mào)法》允許外國商人可自由進出英國,1398年一位商人成為倫敦市長,商人與王室的關系漸進親密,愛德華四世甚至與商人結(jié)成伙伴關系[53]。歐洲文藝復興時期,隨著人文主義思想對世俗幸福的宣揚和地理大發(fā)現(xiàn)時代的到來,中世紀的自然經(jīng)濟讓位于商業(yè)經(jīng)濟,重商主義經(jīng)濟思想出現(xiàn)。雖然經(jīng)濟學界對重商主義這個概念的復雜內(nèi)涵頗有爭論,但它與政治的關系卻是明白無誤的。有經(jīng)濟學家認為,重商主義的顯著特征是政府壟斷主義以及商人和政客之間的親密共謀[54],甚至被認為是強國原理,商貿(mào)成為幫助弱小民族國家變得強大起來的有效手段[55]。重商主義要求國家對經(jīng)濟進行干預,主張通過海外貿(mào)易增加黃金和白銀作為國家財富和力量的儲備,殖民擴張是獲得大量金銀、原材料和廣闊市場以增強國內(nèi)財富的有效途徑。在莎士比亞時代,伊麗莎白女王提高了商人的政治地位,商人成為構(gòu)建民族國家之有力的經(jīng)濟和政治支柱,英國海外殖民地的建立和拓展皆由商人組建的股份公司進行運作。
海外冒險和獲取財富成為當時英格蘭民族文化認同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金融資本要投資海外探險和殖民活動以便為國家服務。顯然,夏洛克因害怕承擔風險而拒絕海外投資,這與英格蘭的重商主義是背道而馳的。為了消解過分擔憂海外貿(mào)易風險而形成投資不足的局面,當時英國作家給國人呈現(xiàn)的海外圖景常常是黃金遍地、物產(chǎn)豐富的人間樂園,似乎去那里投資壓根兒就沒有多大風險,這在馬洛的戲劇《忽必烈大帝》、羅利的旅行紀事《發(fā)現(xiàn)圭亞那帝國》、斯賓塞的史詩《仙后》、莎士比亞的戲劇《泰爾親王佩里克利斯》和《仲夏夜之夢》、彌爾頓的史詩《失樂園》等眾多作品中或多或少得到了表現(xiàn)。這種有關異國他鄉(xiāng)的樂園敘事與政府主導的重商主義形成共謀,極大地激發(fā)了英國人的海外財富想象力。伊麗莎白女王本人從海外投資中獲得過豐厚回報,并于1581年把騎士稱號親自授予環(huán)球航行的第一位英國人德雷克(Francis Drake),繪制有德雷克航線的世界地圖不僅被刻在了銀質(zhì)勛章上面,而且還繪在了英國王室中心白廳的一座墻上[56],足見王室對海外探險的重視??梢哉f,16、17世紀的英國社會從上到下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海外冒險投資的共同體,最終演化為對外進行殖民擴張的帝國經(jīng)濟共同體。
在早期現(xiàn)代英國文學中,海洋既保持了固有的物理屬性,但更大程度上已演化為一種敘事載體和修辭手段,被染上了厚重的政治底色,映照著時代的風云變化。雖然身處個人主義文化發(fā)軔階段,但16、17世紀英國作家筆端的海洋敘事不是小家碧玉的個體抒情,而是擔當了歷史賦予的時代角色,從政治、經(jīng)濟、全球化等角度思考和審視海洋與民族國家之間的諸種可能關系。地理大發(fā)現(xiàn)所生發(fā)的全球化和海洋文化轉(zhuǎn)向,給英國作家重寫海洋提供了契機,但在消解海洋地理被賦予的怪物性和邊緣性敘事的同時,卻滋生了海洋文化的邏各斯中心主義,英國中心主義曾給殖民地和半殖民地人民帶來無盡的痛苦。解讀早期現(xiàn)代英國文學中的海洋敘事,不僅有助于我們洞察英格蘭民族國家的演化歷史,而且對從空間政治角度審視文學史也具有啟發(fā)意義。
參考文獻:
[1] WILLIAMS C. English historical documents: 1485-1558[G]. London: Routledge, 1996: 738.
[2] COLLINSON P. The birthpangs of protestant England[M].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1988: 1.
[3] EDWARDS P. Sea-mark[M]. Liverpool: Liverpool University Press, 1997.
[4] BRAYTON D. Shakespeare’s ocean: an ecocritical exploration[M]. London: 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 2012.
[5] HADFIELD A. Literature, travel, and colonial writing in the English renaissance 1545-1625[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6] 段波.庫柏的海洋文學作品與國家建構(gòu)[J].外國文學評論,2011(1):90-98.
[7] 段波.從陸地到海洋:庫柏小說中的“邊疆”及其國家意識的演變[J].外國文學研究,2017(3):92-103.
[8] 毛凌瀅.論《白鯨》的民族形象與帝國意識形態(tài)的同構(gòu)[J]. 國外文學,2017(3):94-102.
[9] 段漢武.《暴風雨》后的沉思:海洋文學概念探究[J]. 寧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9(1):15-19.
[10] 趙超.中國民族國家構(gòu)建與中華民族認同的形成[J].探索,2016(6):51-58.
[11] ANDERSON B. Imagined communities: 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M]. London: Verso, 2006: 6.
[12] IVIC C. Shakespeare and national identity: a dictionary[M]. London: Bloomsbury, 2017: 84-85.
[13] SIMPSON J, WEINER E. 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vol.1[M].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1: 613.
[14] SPENSER E. The faerie queene[M]. London: Longman, 2001: 59.
[15] CLOWES W. Royal navy: a history: vol.1[M]. London: Sampson Low, Marston and Company, 1897.
[16] FULTON T. The sovereignty of the sea[M]. Edinburgh: William Blackwood and Sons, 1911.
[17] MILLS J. Walter Raleigh[M]//HAMILTON A C. The Spenser encyclopedia. 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1990: 584.
[18] RALEGH W. The discoverie of the large, rich, and bewtiful empyre of Guiana[M]. Norman: University of Oklahoma, 1997: 128-129.
[19] CLOWES W. Royal navy: a history: vol.2[M]. London: Sampson Low, Marston and Company, ltd, 1898: 244.
[20] MENTZ S. At the bottom of Shakespeare’s ocean[M]. London: Continuum, 2009.
[21] HADFIELD A. Shakespeare, Spenser and the matter of Britain[M].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4: 105.
[22] FERBER M. The ideology of The Merchant of Venice[J]. English Literary Renaissance, 1990, 20(3): 431-464.
[23] SHAKESPEARE W. The Norton Shakespeare[M]. New York: W. W. Norton & Company, 1997: 2709.
[24] PECK L. The mental world of the Jacobean court[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1.
[25] BERGERSON D. Shakespeare’s romances and the royal family[M]. Lawrence: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 1985: 128-131.
[26] WICKHAM G. From tragedy to tragicomedy: King Lear as prologue[J]. Shakespeare Survey, 1973, 26: 33-48.
[27] RELIHAN C. Liminal geography: Pericles and the politics of place[J]. Philological Quarterly, 1992, 71(2): 281-299.
[28] KURLAND S. “The care of subjects’ good”: Pericles, James I, and the neglect of government[J]. Comparative Drama, 1996, 30(2): 220-244.
[29] CROFT P. King James[M].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3.
[30] PATTERSON W. King James VI and I and the reunion of Christendom[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7: 1-30.
[31] GOLDBERG J. James I and the politics of literature[M].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33-54.
[32] SHAKESPEARE W. Richard II[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39.
[33] SHRANK C. Writing the nation in reformation England 1530-1580[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7.
[34] FALCONER A. Shakespeare and the sea[M]. London: Constable, 1964: 1.
[35] MCAVOY W. Form in Richard II, II.i.40-66[J]. The Journal of English and Germanic Philology, 1955, 54(3): 355-361.
[36] GLETE J. Warfare at sea, 1500-1650[M]. London: Routledge, 2000: 60-65.
[37] NICHOLL C. The Creature in the map[M]. London: Jonathan Cape, 1995.
[38] MILTON J. Paradise lost [M].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7.
[39] GREENBLATT S. Renaissance self-fashioning[M].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0: 179-184.
[40] SHAKESPEARE W. The merchant of Venice[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41] CLAY C. Economic expansion and social change: vol.2[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4.
[42] SHAKESPEARE W. The merchant of Venice[M]. Beijing: China Renmin University Press, 2007: 23.
[43] KISH-GOODLING D. The Merchant of Venice in teaching monetary economics[J]. College Teaching, 1999, 47(2): 64-69.
[44] STEVENS P. Heterogenizing imagination[J]. New Literary History, 2005, 36(3): 425-437.
[45] LIM W. Surety and spiritual commercialism in The Merchant of Venice[J]. Studies in English Literature, 1500-1900, 2010, 50(2): 355-381.
[46] HALIO J. Understanding The Merchant of Venice[M]. Westport, CT: Greenwood Press, 2000: 115-120, 123-124.
[47] HAWKES D. Shakespeare and economic theory[M]. London: Bloomsbury, 2015:146.
[48] ANDREWS K. Ships, money and politics[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1: 1.
[49] CORMACK L. Charting an empire[M].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7: 1-5.
[50] 蔡華杰.自然資源:公有抑或私有?——國外關于自然資源資產(chǎn)產(chǎn)權(quán)的爭鳴和啟示[J].探索,2016(1):39-46.
[51] CROSS K. Shylock is Shakespeare[M].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6: 30.
[52] 大憲章[M].陳國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46-47.
[53] MARKHAM J. A financial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vol.1[M]. New York: M. E. Sharpe, Inc., 2002: 9.
[54] STERN P, WENNERLIND C. Mercantilism reimagined[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3.
[55] MAGNUSSON L.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mercantilism[M]. London: Routledge, 2015: 2.
[56] MACGREGOR N. Shakespeare’s restless world[M]. London: Penguin Books, 2012: 4-5, 9, 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