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師師

(廈門大學 人文學院，福建 廈門 361005)

福建女作家須一瓜的小說創(chuàng)作，似乎隨著21世紀的到來，進入一個令人耳目一新刮目相看的嶄新敘事時代。她的多篇小說被刊登在《收獲》《上海文學》《福建文學》《小說月報》等重要文學期刊的頭條。2003年她榮獲了第二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其后，她在《上海文學》《十月》《中國作家》等雜志上屢有佳作，并持續(xù)受到文學評論界廣泛關(guān)注。2015年，隨著她的第一部長篇《太陽黑子》被改編為電影《烈日灼心》，須一瓜的創(chuàng)作再次引起熱烈討論?！叭诵浴笔琼氁还系年P(guān)鍵詞，她曾說過：“小說不探討人性，我不知道還有什么更大的價值?！倍岸际屑彝ァ笔琼氁还咸剿?、刻劃、呈現(xiàn)“人性”的一個切入口。“人性”在她犀利的削肉剔骨下，不僅有著見微知著的呈現(xiàn)，同時也深刻地揭示了被震動的家庭倫理，而更重要的是，須一瓜由此提供了她獨特的“人性”敘事藝術(shù)與精神世界，包括她對“人性”中“神性”挖掘。

一、 “人性異化”的敘事：全知視角下的“蛇宮”家庭

2003年，須一瓜在《人民文學》上發(fā)表了小說《蛇宮》，這部小說在須一瓜的創(chuàng)作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和意義。它講述了兩個關(guān)于“欲望”的故事，一個是女孩、吉尼斯與蛇的故事，另一個是“那人”口中的“美國片”加“愛情片”。

第一個故事講述了兩個申請了和1888條蛇共住5000個小時，并以此來挑戰(zhàn)吉尼斯世界紀錄的女孩。“吉尼斯”本意是鼓勵人們挑戰(zhàn)自我，超越極限的，但是在中國，吉尼斯世界紀錄已經(jīng)“成為一種營銷新模式，越來越多的機構(gòu)和企業(yè)希望借助吉尼斯的全球影響力打開市場，通過各種匪夷所思的紀錄吸引目光”。[2]小說中被逼瘋的女孩曉菌一開始并不愿意參加這樣的比賽，只是因為經(jīng)理對其舅舅和舅媽做出了“創(chuàng)出名氣后搞蛇產(chǎn)業(yè)的合資經(jīng)營”[1]79的允諾，才無奈同意的。“蛇宮”吉尼斯項目的主辦單位與兩個女孩的動機是一致的，均是受到了 “金錢”的誘惑。而“那人”的“愛情片”也是為了滿足自己心愛女人的物質(zhì)需求；“美國片”則演繹了三兄弟在搶劫逃亡路上因贓物分配問題最終反目成仇，互相殘殺的倫理悲劇。他們與女孩們一樣都棲居在由“金錢”構(gòu)成的中國市場經(jīng)濟現(xiàn)代化的“蛇宮”里。在小說《蛇宮》中，須一瓜已經(jīng)觸及到了“金錢”對家庭中人與人關(guān)系的“異化”作用這一命題，比如曉菌和“舅舅、舅媽”，“那人”與自己的“妻子”之間的關(guān)系。

而后2011年，須一瓜在《上海文學》上發(fā)表了小說《豐滿的一天》，更是對于這一“異化”敘事的集中展示。故事圍繞女主人公陳幼紅在度蜜月期間所買的兩個“古董”展開敘述，以全知視角異常生動地描述了“金錢”這個從1990年代以來的“新意識形態(tài)”[3]18對現(xiàn)代都市家庭空間中關(guān)系和人的“改造”。

首先在小說敘事中，“金錢”可以改變?nèi)说男郧椋拐煞蛭阂粋愖兊谩跋駛€紳士”，變得“機智溫存”“妙語連珠”“生機勃發(fā)”“寬厚幽默”“溫暖喜悅”，而這一連串成語恰恰是對“金錢”魔力的肯定與贊賞。同時，“金錢”還可以使妻子陳幼紅再不擔心被老板炒魷魚，從而達到“可以對任何人拍桌子！”可以有“最大的尊嚴”的人生新境界。另外，“金錢”能夠“改善”夫妻/男女之間的關(guān)系。在小說中，當兩個古董被估算可能會有千萬以上的經(jīng)濟價值后，夫妻關(guān)系由原先的“不親、不近、不談、不性、不即、不離”“突然被激活”，像“鹵水點豆腐一樣”，轉(zhuǎn)而為舒適甜潤的戀愛關(guān)系。而陳幼紅的母親則在一對黃昏戀中也由被動地被男方及其三個子女腹誹、諷刺轉(zhuǎn)變?yōu)楦鞣N巴結(jié)、奉承。但反諷的是當丈夫魏一倫手里的碗(古董)被鑒寶專家評定為只具有極高的歷史價值而“不值一錢”后，他馬上開著自己的二手寶馬踏上了尋約第三者的旅途，夫妻間短暫的甜蜜關(guān)系瞬間被摧毀。從小說中我們可以觀測到“古董”的價格與夫妻/男女關(guān)系的正態(tài)分布圖，并深切地感受到現(xiàn)代社會“維系家庭的紐帶并不是家庭的愛，而是隱藏在財產(chǎn)共有這一外衣下的私人利益。”[4]433

家庭中的個人無一例外被經(jīng)濟的欲望所俘虜。在《豐滿的一天》中，丈夫魏一倫投資股票的行為所引發(fā)的情緒不穩(wěn)定，也暗指了這種經(jīng)濟行為對家庭和睦夫妻恩愛可能產(chǎn)生的消極影響，區(qū)別于股票在社會學中多被象征為積極的家庭理財方式，小說更真實地揭露了股票與家庭之間不為人重視的深刻面向，表達作家對現(xiàn)代經(jīng)濟與家庭中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的獨特認知。實際上，這類模式無需等到《豐滿的一天》，早在2002年，也就是發(fā)表《蛇宮》的前一年，須一瓜同樣在《人民文學》上發(fā)表了小說《肝病嫌疑人》。在這部小說中，作者就塑造了一對因股票而硝煙不斷的洪光輝夫妻，魏一倫夫婦顯然是他們的延續(xù)。此外，在《豐滿的一天》中，須一瓜還用不無痛心的筆調(diào)借陳幼紅母女各自的內(nèi)視角，陳述了相依為命的她們因古董(金錢)而互生的嫌隙與隔膜，共同揭示了當下社會中被激發(fā)出來的“經(jīng)濟欲望”對家庭血管的滲透，使人與人之間的算計與猜疑成為這個時代人心的主旋律。它像利劍一樣把立體而情感的人削減成平面的“經(jīng)濟人”，一如被切割的古董，一旦當其不具有經(jīng)濟價值時，其負載的無價的歷史內(nèi)涵也由此被棄之如敝屣。正如作家邱華棟所說：“整座城市只有一個祭壇，在這個祭壇上，物是唯一崇拜的宗教。人們?yōu)榱宋锒鴮⒆约喝珶o保留地獻給了這個祭壇。”[5]243

全知視角是一種常用的視角模式，“該模式的特點是全知敘述者既說又看，可以從任何角度來觀察事件，可以透視任何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也可以偶爾借用人物的內(nèi)視角或佯裝旁觀者”[6]95。這種敘事方法被應用在須一瓜的小說中，無疑有助于作家深入觀察作為家庭成員關(guān)系的唯一潤滑劑“金錢”對家庭空間里人性的全面異化，并用犀利的筆觸在客觀描摹中對其進行調(diào)侃或諷刺。事實上，在須一瓜的小說中，這種被 “金錢”所形塑的“新型倫理”和異化的人性不僅存在于都市家庭中，而且由家庭一層層向外蔓延至其他社會關(guān)系。比如小說《提拉米酥》(《人民文學》2006年第2期)中的朋友關(guān)系正是對上述家庭關(guān)系的復制。巫商村和黎意憫兩個看起來無話不談的朋友，在一來一往中都包含著金錢的計算，而關(guān)系的失衡也源于金錢交易的失衡。另外，《夢想：城市親人》(《朔方》2004年第10期)則在整個都市空間里表現(xiàn)了以經(jīng)濟利益聯(lián)結(jié)的關(guān)系網(wǎng)絡，及其對人性造成的傷害。

從家庭這個私人空間開始，須一瓜用全知視角以一種看似幽默輕松實則嚴肅沉重的言語風格將現(xiàn)實社會中“金錢”對人性的異化真實傳遞給我們。雖然不得不承認“金錢”催生出的對物的欲望有其存在的合理性，改革開放在經(jīng)濟上的成功一部分也來源于對它的激活。但是，過度的物欲早已偏離了其合目的性的生長，膨脹為對親情、友情、人情等情感價值侵蝕的洪流。不能不說這是一面破碎的旗幟，是一座新型的現(xiàn)代“蛇宮”，是一處無言的泥沼，它不僅沒有變成升華人性的翅膀(所謂“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反而給人性套上層層枷鎖，敷上重重面膜，使現(xiàn)代人呼吸困難，眉頭緊鎖，精神荒蕪，個個遠離了自己的存在。

二、脆弱的人性修復：固定式內(nèi)聚焦視角模式中被改寫的家庭內(nèi)涵

以全知視角敘述“蛇宮”化家庭對人性的窒息，此類小說在當下眾多作家筆下屢見不鮮。須一瓜的敘述雖然別具風格，對人性異化狀態(tài)的揭示也有著相當?shù)纳疃龋绾窝院曛赋龅模骸拔膶W作品在應該具有足夠的‘現(xiàn)實感’的同時，還應該對‘現(xiàn)實’有所超越，這才是決定著作品具有持久或永恒魅力的重要方面。”[7]其實，在須一瓜的另外一些小說中，作品的超越向度也是明顯存在的，比如《04:22分誰打出了電話》(《人民文學》2004年第1期)和前面已經(jīng)提到的《肝病嫌疑人》。在這類小說中，須一瓜通常采用固定式內(nèi)聚焦視角模式，意圖改寫家庭內(nèi)涵，超越異化的家庭描寫。固定式內(nèi)聚焦視角模式是指全知敘述者采用“故事內(nèi)人物的視角來觀察”[6]95，敘述者無所不知，但人物的視角會受到不同程度的限制，是一種“有限”視角。這不同于通過透視作品中所有人物的內(nèi)心以表征人性被金錢異化的全知視角敘事，而是借助對典型視角的挑選，在典型人物身上寄寓作家在深淵般的現(xiàn)實中開鑿修復人性棧道的希望。但《04:22分誰打出了電話》中，人性“相信”的力度明顯不夠，《肝病嫌疑人》中家對個體“敞開”的同時卻閉合了外部世界。

《04:22分誰打出了電話》將記者的溫士丹作為透視小說的人物，并將其在公共領(lǐng)域中遭遇的經(jīng)驗——要調(diào)查的04：22分的電話事件與其在家庭里的私人身份所經(jīng)歷之事情——自己的前夫在04：22分的造訪并置敘述，在一種神秘化的敘事氛圍中，講述了物欲化的社會/家庭關(guān)系引生的“巴別塔”窘境。巴小姐在04:22分接到從不久前上吊死亡的女友別小姐屋里打來的“模仿”別小姐口吻的電話。小說中除了別小姐以外，住在別小姐生前屋子里的塔、島妹、載小姐都有可能是電話的撥出者，因為他們“都有理由討厭巴”?！皠e小姐”怨恨被富人包養(yǎng)的巴，因為在她被臺灣人騙了全部儲蓄后向巴求助時，巴卻不耐煩安慰自己這個老鄉(xiāng)；“塔”是愛巴而不得故生報復之心；“巴”是載小姐的情敵；“島妹”與巴是事業(yè)競爭對手。圍繞這個電話的不論是哪一種可能，都不會溢出欲望和利益的范疇。與這件事情相對應的則是溫士丹的前夫在當天04:22分對她說因為她打的電話而來到她的房間，卻在第二天得知前夫于大致時段出車禍去世。她不記得自己打過電話，而前夫家人在聽了她的敘述后卻肯定性地指認“她的電話”為害死前夫的“兇手”。另外，溫士丹的兒子一直在家里尋找沒有任何大人都不相信的“紅蜘蛛”。

不論是巴小姐還是溫士丹的電話，以及兒子嘴里的不被人相信的紅蜘蛛，都是通過對“巴別塔”神話的引用進一步將“金錢”對人性的異化表明出來。但難能可貴的是在小說結(jié)尾作家讓主人公溫士丹在家里“相信”了兒子所說的紅蜘蛛，“相信”了人與人溝通理解的可能；同時聞到了死去的前夫回家的味道。這也許暗指了“相信”人死后靈魂存在的可能，并希冀解開“巴別塔”的現(xiàn)代咒語。

不過我們能明顯感覺到這次借助“蒙魅”(喝酒狀態(tài))而“相信”的脆弱性。因為文中溫士丹對兒子的信任似乎在上一秒中還無法實現(xiàn)，“兒子似乎看透了她，兒子說，媽媽，你心里還是不相信我的。一點也不相信?！盵1]234但她畢竟在這個新的家庭關(guān)系中略微打開了某些人類隱秘的精神景觀，凸現(xiàn)了另一種可能性的生活狀態(tài)。 正如須一瓜自己所言：“我對我生活其間的世界充滿疑慮，同時，我對自己的認識世界的目光將信將疑；我經(jīng)常不能如意表達，也無法建立起我所表達的恒久意義的完全信任。但是，不能克制的是，我在試圖去做，真誠地、孤獨地去做。”[8]5

在另一篇小說《肝病嫌疑人》中，家庭從倫理性的生活地點轉(zhuǎn)換為個人存在的場所，在固定式內(nèi)聚焦視角模式的敘述中表達了作家對人性異化的反抗以及對超越現(xiàn)實的追求。小說通過作為律師的熊一欣需要處理的案件和被診斷為“肝病嫌疑人”的熊一欣中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和故事，展示了現(xiàn)代社會中荒誕的“關(guān)系”對個體的束縛。熊一欣的案件當事人即是前文中提到的因股票而和老婆硝煙不斷的洪光輝，老婆最后病死在醫(yī)院后他以醫(yī)療事故向醫(yī)院索賠，不相信法律的公正只相信“關(guān)系”的能力；而熊一欣在體檢的過程被“關(guān)系”誤診斷為“肝病嫌疑”，被各種微觀的權(quán)力監(jiān)視控制，沒病當有病治。作家?guī)е鴳T有的滑稽而苦澀的語調(diào)，舉重若輕地重申了全知視角下“人性異化”的主題。但作家在這篇小說中為熊一欣開辟了一處自由的超越性詩意空間——“家庭”，“家庭”不再是倫理性的物化地點，而被改寫為個人存在的意義場所，正如被 “內(nèi)聚焦”的熊一欣所言：

“家，多好。辛苦地讀書，拼命地工作、努力地為人，不就是為了弄一個自己的家嗎？從小到大，熊一欣很明確，他知道自己生下來，就是尋找一個能不穿衣服的地方。在熊一欣看來，很多人制造家，完全是隨大流的行為。他們從來到走，都不明白他這輩子占有的人間那一兩個秘密空間，意味著什么。他們品味太一般、流俗……家意味著什么。真正的敞開自在，真正的澄明和自由，顯然是很多人一輩子做夢都無法企及、享受的境界?！盵9]144

熊一欣喜歡在自己的家中裸體生活，這樣的癖好也成為他的妻子和他離婚的理由之一，但離婚卻是一種解脫，熊一欣因此得以在自己的“家”中通過“裸體”獲得“真正的敞開自在，真正的澄明和自由的照耀”。

就像海德格爾在詩的語言中尋找到存在的駐居，遠離異化的人性，兩者具有一定的“家族相似”性。*須一瓜承認“當代作家都會受哲學影響，因為作家首先是一個思考者”，而她的一些語言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海德格爾，比如她評價一些專業(yè)評論者對自己文章的解讀就像“一種高光在穿透你的作品，一種被照亮的感覺。”——《神性照耀在我們邪惡的頭頂上》西西福斯書店讀書會，2016.3.21.只不過前者依憑的是裸體的個人和私密的家庭空間來逃避外在“關(guān)系”的煩與擾，后者的媒介卻是“詩的語言”。但是，很顯然，熊一欣并不是在天地人神的“大地-世界”中修復“人性”，卻是在閉合與拒絕的意義上以拒絕世界的名義獲得了短暫的修復，這與溫士丹的家庭具有同樣的脆弱性。不過，在這類小說中，須一瓜已經(jīng)從繁雜蕪亂的現(xiàn)實中找到了突圍的縫隙，就像在“沉重的故事物質(zhì)肉身”中開辟出了“靈魂的顫栗、精神的激光”[10]所需要的空間。

三、“人性”中的“神性”：被追問的“家庭英雄”

20013年發(fā)表在《收獲》上的《淡綠色的月亮》可以說是須一瓜的成名作，在這篇小說中，須一瓜采用固定式內(nèi)聚焦視角演繹其在全知視角中展演的異化家庭，但重心卻不是表層的異化描摹以及對客觀現(xiàn)實不露聲色地平面諷刺，而是聚焦向上的精神“追問”。許多評論家都注意到須一瓜這篇小說“選擇了直取人心，揭示人物的精神世界、心靈奧秘，并進而叩問生活、叩問人性的路徑。”[11]167但很少認真剖析對“家庭英雄”的追問其所“質(zhì)疑”的深層對象以及所升華的靈魂內(nèi)容。

《淡綠色的月亮》講述了一個叫芥子的婚姻從美滿走向崩潰的過程。小說中的芥子是現(xiàn)代都市家庭里的嬌妻，高大威猛的丈夫橋北是她理想的“家庭英雄”。然而，當危險真正來臨，有人入室搶劫時，丈夫卻在兩個明顯比自己虛弱的歹徒面前束手就擒，并在被歹徒逼問的過程中將芥子置于被人欺辱的邊緣。橋北在事后對警察說：“我一看見陌生人，就什么都明白了。我馬上說，你們要拿什么就拿吧。我不反對，大家出來混也都不容易?！盵16]79接著又說：“幸好我反應快，開了燈才發(fā)現(xiàn)他們手里有刀”。面對芥子的追問：“他們都比你個子小很多，其中有個人是瘸子”，橋北的理由也是“他們手上有刀”，其潛臺詞是與其“冒著自己的生命危險”與歹徒搏斗，不如“破財消災”。但芥子很快就揭開了“幸好我反應快，開了燈才發(fā)現(xiàn)他們手里有刀”是一句自飾的謊言。

與芥子以“私人”身份對丈夫追問相對應的是以理發(fā)店女老板對警察謝高的“追問”。本可能成為“人民英雄”的謝高在一次坐火車時偶遇拿著馬刀和槍(真假難辨)的七八名歹徒搶劫車廂，被挾持的他“理性”地估算到力量的懸殊并決定暫時妥協(xié)，卻在歹徒揚長而去之后，被群眾毆打舉報，并遭單位冷落，從此陷入事業(yè)的低谷。謝高與橋北如此相似，兩人機智地反應、快速地核算、理性地判斷、成熟地穩(wěn)重、文明地遮飾，都是建立在主-客對立的意識哲學根基之上的現(xiàn)代理性主體的典型“人格”特征。須一瓜的深刻在于她將兩人觀照，正如芥子所想：“如果謝高是正確的，橋北就是正確的，對嗎？橋北的應急反應，是一個成熟的男人最正常的、最出色的反應，對嗎？”并在這樣的聯(lián)系中共同揭示了哈貝馬斯所說的“系統(tǒng)對生活世界的殖民化”[12]116。也就是說橋北和謝高所代表的“理性主體”是系統(tǒng)社會生產(chǎn)所需要的，即機智、效率、計算等目的理性是現(xiàn)代社會從事物質(zhì)再生產(chǎn)以維持自身生存的機制。它本應限制在系統(tǒng)社會生產(chǎn)中，但在現(xiàn)代社會中，它卻以“合理性”就像謝高和橋北所使用諸多“理性”借口一般侵入了生活世界?！澳康睦硇浴比〈敖煌硇浴弊?yōu)槭澜绲闹髟?，人雖從宗教的束縛中解脫了出來，卻掉入了“目的理性”的枯井，失卻了理想的激情，只剩下半張物質(zhì)的臉。用須一瓜的語言翻譯一下即為現(xiàn)代人都變成了埋頭于 “囤積冬糧”的務實螞蟻，而非“游山逛水”會講故事的詩人蟑螂。[10]

因此，《淡綠色的月亮》并不是一個女人尋求男人保護的故事，而是借助芥子對“家庭英雄”的追問來探問“橋北”們?nèi)诵缘奈拿饔肿运剑C健而懦弱，自尊卻虛偽的真實匱乏。芥子就像小說中提到的那只猴子，即使被嚇暈也要去翻藏有“毒蛇”的石頭，“毒蛇”正是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邏輯中目的理性對生活世界的殖民，而“翻石頭”的動作是作家直面慘淡現(xiàn)實的勇氣。

像芥子一般具有理想主義情懷執(zhí)著地追問“家庭英雄”式的人物在須一瓜筆下并不少見。比如《有一種樹，春天葉兒紅》(《小說月報》2005年第6期)中的陳陽里。她是一名年輕的小區(qū)文化生活委員，在她的父親、哥哥以及丈夫都因利欲背叛了自己的對象(父親為一己私欲拋妻棄子；哥哥借口“遺傳因子”背叛嫂子；戀人害怕精神疾病的遺傳遠離自己)后，仍然不棄不舍地追問著“忠貞”的“家庭英雄”存在的可能性。當她聽說同事楊魯芽的丈夫極其可靠與“忠貞”后，她便想要試探一番以保留對“英雄”的最后一絲希望。但事實卻是，她稍微一引誘，楊魯芽的丈夫童大柱就上鉤了，“一切堅固的東西都已煙消云散”，她因此絕望而自殺。小說采用須一瓜慣常使用的敘事方式，帶領(lǐng)我們和主人公陳陽里一步一步拆解現(xiàn)代經(jīng)濟社會中偽善的“家庭英雄”。

我們曾經(jīng)有過一個“英雄”時代，我們對那個過去的時代進行過深刻的反思和批判，終于在新時期以來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獲得了“軟弱”*“軟弱”是“人”的一種權(quán)利，就像謝有順所言，“一個真正自由、民主和人性的社會是允許人軟弱的，它相信人承受壓力的能力有限，也就會致力于解除加在每個人身上的壓力，使每個人盡可能自由輕松地活著?！?請參見謝有順.《話語的德性》，?？冢汉Ｄ铣霭嫔?，2002年版。的權(quán)利。我們必須珍惜這“軟弱”的權(quán)利，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應該舍棄“英雄”所負載的是勇敢、崇高、忠貞等波瀾壯闊的人性光輝。須一瓜在新的時代語境中通過對空缺的“家庭英雄”的追問并不是要回到過去的“英雄”的時代，只是挪移過去的精神符號以彌補當下人性中匱乏的“英雄”。事實上，“家庭英雄”只是人性中的“神性”代碼，它不是對某一個“神”的崇拜，而是在每個平凡普通的個體身上發(fā)掘“神性”的力量。在《神性照耀在我們邪惡的頭頂上》讀書會上，須一瓜說：“人是上帝造人的次品，次品中有一等、二等……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有神的一面的，關(guān)鍵是什么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中能讓人把善的一面呈現(xiàn)出來，把惡的隱藏起來……”*引自《神性照耀在我們邪惡的頭頂上》，西西福斯書店讀書會，2016.3.21.這種“神性”的光輝，就是須一瓜所追求的小說的“翅膀”，它所發(fā)出的光華感情，也必將會照耀到所有讀它的眼睛。

自新時期以來，眾所周知，當代文學在反思“政治”和“經(jīng)濟”對人性異化的大主題下寫盡了人性中的“動物性”，但是須一瓜說：“人不是動物，不是工蟻，人的內(nèi)在宇宙更加需要光。文學，就是看不見的世界的火炬。是我們內(nèi)在經(jīng)驗的見證，是我們情感與想象的力量的印章。”*http://blog.sina.com.cn/s/blog_40e4797b0101cx8k.html?tj=1.這是她對當代文學版圖突出的美學貢獻，從中也許能捕捉到其從時代中脫穎而出的奧秘。沿著《淡綠色的月亮》對“家庭英雄”不依不饒的追問，須一瓜開創(chuàng)了一條屬于自己的“神性”敘事。這類敘事扎根在人的精神世界中，努力凸顯“人性”中的“神性”。比如在《鴿子飛翔在眼睛深處》(《十月》2004年第5期)中，她在一個偉岸而義氣的“革命老太婆”和善良而淳樸的小偷粽子的高尚友誼中，反諷了家庭中其他成員的卑鄙世俗，復現(xiàn)了老太婆的馬刀所具有的經(jīng)濟價值以外的“神性”價值。

最終將“神性”敘事發(fā)揚光大的則屬她在2010年發(fā)表的小說《太陽黑子》，這是須一瓜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也是一次作者在豐厚的藝術(shù)經(jīng)驗積累上的集中爆發(fā)。2015年，小說被改編為電影《烈日灼心》上映，有意味的是恰恰是小說中對于人性深度的探討也使得此片的導演和主演榮獲了多個獎項。

小說《太陽黑子》主要講述了三個“意外”犯了罪的中國年輕人，在逃逸的過程中各自積累了自己的“神性”為自己“贖罪”。比如楊自道作為出租車司機不為利、不爭名的見義勇為做好事；辛曉豐以一種自虐的方式在警察局破案；三個人共同收養(yǎng)孤兒……這是中國式的“贖罪”，每一個個體無時不在發(fā)掘自己人性中的“神性”，雖然“我們是宗教的孤兒”，但是我們“所有人都有內(nèi)疚心，要尋求自己的內(nèi)心的平衡，《太陽黑子》的最后，他們?nèi)齻€人回顧了一生，贏得了愛，贏得了尊重，贏得了別人的包容”。*引自《神性照耀在我們邪惡的頭頂上》，西西福斯書店讀書會，2016.3.21.這是須一瓜對芥子們追問“家庭英雄”的一次嘗試回答；也是其對系統(tǒng)對生活世界的殖民發(fā)出的抗議之聲；同時是作家給當下自私、膽怯、懦弱、虛偽等“社會性格”所開的一劑藥方。

綜上所述，在須一瓜的小說中，都市家庭敘事的不同視角的采用象征著作者對“人性”的差異表達。不論是全知視角下的家庭/人性危機，還是固定式內(nèi)聚焦的家庭/人性修復，抑或是由追問“家庭英雄”引發(fā)的對人性中的“神性”所在的精神天堂的向往，須一瓜以一個藝術(shù)家應有的敏感在文學中給人們無處安放的東西找到了暫時歸屬的家園，其創(chuàng)作值得引起更多的關(guān)注和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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